韦景煊透过车窗, 看着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树林,窗上还映出了重圆低垂的脑袋,他闭着眼睛, 抓紧时间补眠。
韦景煊想, 他怎么会主动揽下这个烫手山芋呢?难道他胜任了韦春龄的活, 就能说服自己脱下伪装、堂堂正正地做个男人了吗?他想了会儿, 没想出什么结果, 注意力又被前排两位女乘客吸引过去。
这两位女乘客,一位鸡皮鹤发,不苟言笑, 穿着打扮,不像头等车厢的, 可具体也说不出哪里不像来。她的同伴则与她相反, 年轻、貌美, 不可一世,她穷凶极奢的打扮, 更助长了她的气焰。从她上车,就有人窃窃私语,猜测她的来头。有人猜她是皇亲国戚,但皇亲国戚哪会不带任何仆人出行?有人猜她是京中权贵的外室,但外室哪有她这么傲慢和目空一切?又有人猜她是留洋归来的女博士, 这更不像了……
世界有时很小, 所以这节车厢中, 并非没人认识这位女士。韦景煊就认识, 所以他庆幸自己化了浓妆, 女士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打开檀香扇, 轻轻扇动,借此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他眼睛也一个劲看着窗外,决不与她对视。
现在,韦景煊又发现,自己竟然不是这里唯一认识这位女士的人。
前排座椅动了动,鸡皮鹤发的婆婆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隔了走道的另一边走来的一个半秃中年男子。男子戴着圆框眼睛,离近了看,眼睛很大,眼珠子呈灰色。
年轻女士依旧悠闲地坐着,向男子懒洋洋地伸出一条手臂。男子连忙抓住,在自己的大拇指上亲了一下。
男子的法兰西口音轻快又含糊,他向女士致敬,抱歉地说他刚刚睡着了,才发现她在这辆车上:“您这是去哪里游玩吗?我们的公使怎么不在?”
女士说:“霍华德先生今天到天津,公使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我代他去接人。”
“幸运的潘荪纳,叫人嫉妒的潘荪纳。夫人是一个人去接霍华德吗?”
“不,阿莺和我一块去。”
男子这才正眼看了看一直站着、面无表情的老婆婆。他吃不准这人来路,又转向女士:“夫人见过霍华德本人吗?”
“没有,我只听说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实干家。”
“实干家?确实,他是靠实干起家的,不过现在已经完全投身社交,靠游走上流社会的客厅、讨好先生女士们来积累财富了。”女士微笑听着这番评语,并不置一词。男子继续说,“夫人没见过霍华德,那怎么认出他呢?”
“公使将他的特征告诉我了。这人栗色头发,蓝色眼睛,留了把阿拉伯人那样的大胡子,额头还有他自己刻上去的黑色十字架。我想,在紫竹林码头上找这样一个人,应该还是找得到的。”
“那公使有没有告诉您,霍华德大腹便便,每一斤脂肪中都散发着腐败和罪恶的味道呢?”
“先生,我请您注意措辞,霍华德先生是公使很看重的伙伴。”
“请原谅……不知到站后,我有幸请夫人吃顿便饭吗?”
“我希望说‘有’,可惜我一下车,就得赶去接霍华德先生。”
“该死的霍华德。”
这位法兰西男子似乎还想继续谈话,但女士显然不太欣赏他的口才和幽默,发散出“到此为止”的信号,男子悻悻离去。
他走了后,阿莺婆婆才重新坐下。
火车很快就要进站,前面的女士和她女伴一齐去上洗手间。
韦景煊推了推重圆。重圆睁眼:“到了?”
韦景煊压低声音说:“你刚才看到我们前面坐的人了吗?”重圆点点头,还没弄清他的意图。“那个年轻女人,是法国公使的情妇,叫苏菲。待会儿下了车,你想法子拖住她。”
重圆皱皱眉,想要细问,他们谈论的两人回来了。阿莺婆婆的目光从韦景煊和重圆脸上一扫而过,重圆不由得心下一凛。
车一停,韦景煊和重圆抢在头里下车。
韦景煊四处张望:“你那两个好友在哪儿?”
重圆说:“我让他们早点在这儿等着……啊,在那里!”重圆向二十米外月台上的两个人挥手。那两人也看到了他们,一边挥摆手臂,一边走过来。
重圆也要过去,被韦景煊拉住,他说:“大师,我去见那两人,你别忘了我刚对你说的话。”
“去拖住那个苏菲?”
“不错。”
“可是为什么?”
“和运东西进京有关。好了,她们下车了,你别再多问了,快去吧。记得,拖越久越好。”
他推了重圆一把,自己抛下他,向另外两人走去。
重圆的两个朋友,一个头发中分,圆圆脸庞,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另一个则如重圆告诉他的,一脸伤疤,形容可怖。韦景煊问头发中分的:“喻培伦先生?”这一个点点头。他又问一脸伤疤的,“黄复生先生?”
那一个好奇地看看他:“你看我这一脸被□□炸出来的伤,就知道不错了。重圆跟我说,他找了个帮手来协助我们,莫非就是你?”
“不错,是我。”
黄复生吹了声口哨:“这可不像重圆会做的事。他在干吗?”
苏菲下车后又被头等车厢那位灰眼睛先生拖住了说话。老婆婆站在她身后,对此视而不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十几个身穿灰色制服的人,也等在苏菲身后,其中有几人颇不耐烦地看着灰眼睛先生。重圆买了份报纸,坐在长椅上,装出等人的样子。
黄复生要向重圆走去,被韦景煊拦住,他说:“我们先去外面叫车,到车上再说。”
车站外出租马车极多,有车夫直接进站拉人,韦景煊也不讲价,跟一个车夫上了他的车,吩咐他:“去紫竹林码头。不许绕路,到得越快,我赏钱越多。”
车夫应了一声,笑说:“你们赶路吗?”
韦景煊说:“不,我们去接人。”
“接人啊。我刚从那边码头过来,今天到了一条大船,码头上都是人,你们在那边不容易叫车。你们要接几个人?”
“一到两个吧。”
“一到两个?那我这车倒可以坐。是从哪儿来的啊?”
“上海吧。”
“上海人啊,是亲戚吗?”
“不是亲戚,是个法国人。”
“外国人啊。我经常拉外国人的,美国、英国、德国、法国……前几天拉的一个美国人,中国话说得可好了,人家还会作诗……”
“好,好。”韦景煊关了车厢和车驾驶位之间的孔门,表示和车夫的谈话已经结束。
黄复生笑说:“现在可以说明一下了吧,到底怎么回事?”
韦景煊见黄复生从见面起就拎了只铁皮箱子,上车后依旧紧紧抱在胸口,心中就大致有数。黄复生看到他的目光,忽然严肃起来:“说实话,我没想到重圆会让你来协助我们,我以为他会带那个小景来。”
韦景煊说:“小景有事不在京城,我是他姐姐,就代他来了。”
“这太轻率了。你知道你要带的是什么东西?”
“当然知道,是炸弹。”
“不是普通炸弹,是水银炸弹。知道什么是水银炸弹吗?□□是水银杆,杆上下都是铜丝,只有中间一段是水银。水银离铜丝不过五厘米,一旦碰上,立马就炸。你看看我的脸,这还是好的,至少留了条命。”
黄复生连说带比划,韦景煊已经吓得变了色。他原先以为只要不去点火引燃,炸弹就不会爆炸。
黄复生直勾勾地看看他:“你要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这事是重圆冒失了,不怪你。”
韦景煊勉强挺了挺腰杆:“你也太小瞧人了,炸弹哪有不会炸的?”他心想:“反正待会儿是你们拎着,我尽量离你们远些便是。”
他有几分烦躁地挥挥手,将可怕的想像挥诸脑后:“行了,咱们说正事吧。”他俯身凑近黄复生和喻培伦。黄复生一无所动。喻培伦却不自禁地往后退了退,被韦景煊瞪了眼。
韦景煊低声说:“刚才我们在火车站看到了法国公使的情妇,她受公使指示,来天津码头接一个叫霍华德的法国男人。我想,你们自己带那东西进京,容易被查。我比你们好一些,但也难保不被抽查。我们若和法国公使的朋友搭伴,则再无人敢查。”
黄、喻二人脑子转动都快,喻培伦马上说:“你要冒充公使的人去接霍华德吗?这主意不错,但问题有三。第一,你认识此人吗?第二,你即便认识他,你们如何沟通?第三,正主随时赶到,到时我们怎么应付?”
韦景煊说:“我刚在车上,凑巧听到一番对谈,大致了解了此君的相貌特征。我能说几句法语,沟通不成问题。重圆大师现正在车站想法子拖住正主,我们若抓紧时间,可以赶在她们来码头前先带走霍华德。”
喻培伦和黄复生互相看看,接受了韦景煊提出的这一计划。韦景煊往后一靠,不再多话。
车轮碌碌,黄复生和喻培伦已经对街景指指点点,发表起评论来。
韦景煊想着待会儿接霍华德的事,忽又靠了过来。另二人会意,也凑过来。黄复生依旧一无所动。喻培伦却莫名红了红脸,大概是被韦景煊身上强烈的胭脂和香水味熏到了。
韦景煊不理他,他说:“刚才苏菲下站……”黄复生插口说:“苏菲是谁?”“就是法国公使的情妇。她和一个老婆婆两人乘车从北京来的,但下车后,多了十几个人,怕也是她带来的,坐在别节车厢。所以我有点担心……霍华德怕不是带了什么重物来,要这许多人一起搬运?或者他在这边有甚仇人……”
黄复生说:“你顾虑得有理,万一他们说好了要搬东西,我们只去三人,不免引起对方怀疑。培伦,你怎么看?”
喻培伦想了想:“这好办,我马上去我们的天津分会,调十二个弟兄赶去紫竹林码头。”
他说去便去,也不叫停车,打开车门就往下跳。韦景煊替他把门关上。车夫兀自不觉。
不一会儿功夫,车到了紫竹林码头,韦景煊付了车钱,和黄复生一起下了车。
韦景煊让黄复生在原地等着,他去向码头工人打听今天到港的大船,打听明白后,他也不去找黄复生,直接去红番花号停泊处接霍华德。
红番花号从上海过来,已经到了好一会儿,头等舱的客人差不多下完了。
码头上诚如刚才的车夫所说,到处是人。
韦景煊本以为要费番功夫才能找到霍华德,哪知一靠近水边,就见那里中国警察围出个圈子,圈内坐了几个外国人,一个个脚下堆了行李,手上拿了汽水瓶,正有说有笑。其中一个胖子,栗色头发,蓝色眼睛,没有胡子,额头正中一个黑色的十字印记。
韦景煊挥手招呼:“霍华德先生,霍华德先生!”
霍华德转过头,看到他便眼睛一亮,热情地迎过来:“苏菲?您就是我们的苏菲吧?”
“苏菲”应和了几句,便问他:“您的行李就只有这些吗?”
霍华德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狡猾地笑了笑:“别急,都在船上,我等你们来后,再叫人去搬。”他转头对一个跟班说了几句,跟班带了一伙早在旁听命的码头工上了船。
霍华德又把他路上搭讪到的几位友人介绍给韦景煊。韦景煊先还担心这些人中有人认识苏菲,见他们毫无反应,只是稀奇地赞美他和他的法语,他便放下了心。
码头工从船上陆续搬下来二十四只箱子,有长有短。韦景煊心想:“果然要搬运东西。只是怎么这许多?”
霍华德和帮忙的工人们就工钱稍许产生了些争执。韦景煊暗暗焦急,一转眼,却看到喻培伦和黄复生两人挤过人群,到了他们的圈子外,他们后面还跟了十多人。
韦景煊转忧为喜。他学着苏菲,傲慢地冲围成一圈的警察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放喻、黄两人进来。
喻培伦看到了地上的箱子,他低声对韦景煊说:“人找来了。为防万一,我们还开了辆卡车来,看来有用武之地了?”
韦景煊点点头,接着走过去挽住了霍华德的胳膊:“工钱的事,交给我来解决吧。您先走一步。”
霍华德有点火大:“不,非说清楚不可,没人能从我身上多赚一个铜板!这伙中国骗子!”
韦景煊又拉了拉他:“霍华德先生,我相信箱子里的东西,远远不止一个铜板的价值。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还是尽快离开。”
他说得合情合理,语气又十分委婉动人,霍华德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他的火气顿时像干渴的喉咙遇上冰凉的汽水,立刻得到了疏解。
韦景煊留下来解决码头工的工钱问题。霍华德看着喻、黄二人带着其他人将二十四口箱子搬过人群,送上了一辆卡车,他自己也坐了上去。
没了霍华德,韦景煊很快解决了纠纷。他正要走,却看到苏菲带着她的老婆婆和十多个灰色制服的人到了。
因为霍华德离开,他周围的警察圈子已逐渐散开,但苏菲仍一眼看到了这里。韦景煊这次没来得及避开,与她打了个照面。
苏菲一愣,心想:“这人怎么这样眼熟?我在哪里见过?好像……好像那个人……但他怎么变成了女人?”
韦景煊见苏菲走过来了,他急中生智,抓了身旁的一个中国警察说:“你看到那个女人了吗?她是革命党的女间谍,屡次意欲对霍华德先生不利,从而挑拨法国和我国的关系。你们想法捉住她和她的同党,回去我一定向法国公使和庆亲王大力推举你们。”
那警察一听,先是慌了,后又喜了。他火速判断了下敌我实力,得出结论——对方十四人,其中还有两个女人,完全不足为惧。他看到韦景煊刚才和霍华德说话,对他深信不疑。
苏菲还没走到韦景煊近前,先被一队中国警察拦住了。
韦景煊趁机溜走。
他一上车,车就开动了。
韦景煊问霍华德:“我们带了那么多行李,坐火车能顺利进京吗?”
霍华德得意地说:“又不是第一次了。放心,负责人都是我的老朋友,不会检查的。”
韦景煊想到抱着铁皮箱子、正和霍华德的箱子们坐在后面的黄复生,他笑了笑:“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