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殿俊在屋内走来走去, 心神不宁。
外面走廊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蒲殿俊迫不及待地去拉门,正好外边的人往里推门,门险些撞到他脸上。
蒲殿俊往后踉跄了两步, 问进来的韦景煊和张澜:“情况如何?”
张澜说:“查实了, 巡防军确实受赵尔丰挑唆, 预备兵变。”
蒲殿俊还不肯相信, 说:“你们怎么查的?”
张澜说:“我们找了几个巡防小兵喝酒, 把他们灌醉,从他们嘴里挖出了真相。”
“他们对我有什么不满呢?”
“哎唷,火烧眉毛了, 你还有功夫想这些个?先想想怎么应对吧。”
韦景煊是三人中看上去最镇定的一个,他说:“听那几个巡防军的意思, 他们打算在蒲都督明日阅兵时制造混乱, 杀了都督, 然后推赵尔丰为新都督。现在成都的大半军队仍是听赵尔丰指挥,军队一旦哗变, 对你们十分不利。依我看,你们不妨先出城避避风头,等曹笃他们回来,再想法子重新入城,夺回失地。”
蒲殿俊一脸烦恼, 连连摇头:“罢了罢了, 我只是个书生, 为百姓发声, 充当他们的传话筒, 是我所能;政治权谋,领兵打仗, 是我所不能。我只求平安离开,找个地方继续读书写字,不指望再来抢夺什么失地。”他说着,几次忍不住忿忿地看向张澜,心中怨怪:“要不是他们当初多事,我也不会被逼入如今的尴尬危险境地。唉,还是罗纶聪明,一开始就拒绝在这劳什子军政府中担任任何职务,出来后就投入他的编辑工作。”
韦景煊本来还预备了几个方案,劝蒲殿俊离开,不过蒲殿俊省了他的手脚,他一说,他就去收拾行李了。
不知是行李简洁,还是蒲殿俊早已做起了离城的准备,不出一个小时,他已一切就绪,带着他的家人悄悄离开了成都。
张澜等四川军政府要员,也在这天夜里先后跟随他的脚步出城。
韦景煊收到消息,明确蒲殿俊已离城后,便去找赵尔丰。
赵尔丰一见到他,也是问:“情况如何?”
韦景煊微笑说:“已经和商昌友说定了。他表示早就看蒲殿俊不顺眼,愿意配合伯伯行事,只要伯伯事成后别忘了他。”
赵尔丰双手一拍,说了声“好”。
韦景煊说:“伯伯,你都准备好了吧?明早六点,蒲殿俊会在北校场阅兵。巡防军会根据商昌友的信号挑起事端,将他当众斩首,进而去城中各处闹事。伯伯听到哗变,就请赶紧出城。只是到时城中大乱,伯伯穿城而过,可能会遇到危险。伯伯打算带几名护卫在身边?”
“四个。”
“就四个?”
赵尔丰见韦景煊露出惊诧之色,心中得意,马上叫来这四个贴身护卫,向他炫耀。
这四护卫个个人高马大,在赵尔丰身后一立,宛如平地起了四座山头,风烟涌动。
韦景煊稀奇地看着这四人,说:“他们全是巡防军中挑出来的吗?”
赵尔丰像检视马鞍一般轮流看了圈四人,指着前三个说:“他们不是。我当四川总督前,他们就跟着我了。”他又指着最后一个,“他也不是。我前两天去看望巡防军几个老部下,跟他们商讨事情时,看到这人在马房当小工,被马房总管支使得团团转。我在旁边多站了一会儿,恰好一匹小马闹性子,挣脱了马缰要冲出去,大伙儿只顾躲避小马驹的蹄子,这人却几步从后赶上,一手勒住马脖子,将马摔翻在地。我觉得此人在马房可惜了,便把他要了过来。刚才那三个也厉害,但那三人加在一起,都不是这一个的对手。只可惜这人小时候被歹人割去了舌头,是个哑巴。”
韦景煊听赵尔丰说了两次“可惜”,不禁细细打量受主人重视的第四个男人,只觉得他庞大黝黑,长相丑陋,但神情中,又有种憨厚,莫名叫人觉得可信。
韦景煊说:“这真是‘天降神兵’,在这种时候,叫伯伯发现了这样的宝贝。”
赵尔丰大笑:“不是我自夸自赞,我每次关键时刻,运气都不错。”
一宿无话。
次日天才蒙蒙亮,赵尔丰就全副武装好了。四名护卫神情严肃地站在他身后。不时有人进来向他汇报:
“巡防军开始集合了。”
“巡防军集合完毕,不见蒲殿俊,开始不安。”
“蒲殿俊代理人出来说话,提出重新编制军队。军事部长商昌友反对将巡防军收编入他的军队,明确表示不会出真金白银养巡防军。”
“巡防军和商昌友带领的四川军政府直属军发生冲突,商昌友带领部下走了。留下的巡防军怒火冲天,赌咒发誓,不会让都督大人们好过。”
“蒲殿俊仍不见人影,他的代理人被巡防军撕成了五块。”
……
北校场的方向,忽然传来震天的爆炸声。赵尔丰也吓了一跳,忙冲去外面,只见北面天空中火光挟卷着黑烟,铺开一片,而炸声仍不绝于耳。
有人跑来说:“大事不好,巡防军把北校场那里的火药库炸啦!”
赵尔丰已有预料,闻言仍跳了起来:“什么!”
韦景煊刚睡醒,披了件棉袍就过来了,他压低声音催促赵尔丰:“伯伯,你怎么还不出城?等真乱了,就不容易出去了。”赵尔丰说:“蒲殿俊那厮一直没出现,他是不是听到风声……”“先别管他了。他一个文弱书生,济得甚事?伯伯先出城再说。”
赵尔丰想了想,冷静下来。他将总督府托付给韦景煊,命令其他人一切听韦景煊指挥,他自己则带着四名护卫骑马离府。
哗变的巡防军已冲入市民居住地。不少百姓被火药库爆炸声惊醒,还在探头探脑,就被士兵趁机闯入家中,一阵抢夺。
赵尔丰离城时,这场烧杀抢掠的飨宴刚刚拉开序幕,□□出口,还远未到撕心裂肺的地步。他碰到几股流窜的士兵,全被四个护卫打发了。
守城门的人事先得到过通知,一见赵尔丰,就放他们出去了。
赵尔丰快马加鞭,赶到凤凰山。
一支约五千人的新军已经整装待发。
赵尔丰觉得一切都顺风顺水,除了火药库被炸叫他心疼外,余下步骤进展顺利,如有神助。他忍不住想:“这是天意,天要叫我当四川的主人。”
赵尔丰对新军发表了一通演说,鼓励他们去拯救水深火热中的成都百姓。
因为军队人数较多,他将大军分为前、中、后三股,他自将中军。
前面的军队刚出山,有人便听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声息。先锋官警觉地令部下停止前进。他令还没下完,就见一群牛朝他们冲来。牛角上绑着火把和尖刀,背上披着满是倒钩的渔网。牛大概被火烫着了,又惊又怒,四蹄如轮。
新军士兵光顾着看牛的怪模样,闪避略慢,被牛们撞翻一片;又不提防牛肚子下潜伏着身手不凡的敌人,被他们趁乱跳出,又杀倒一批。
余人不明敌人来路,先吓破了胆,不知什么人叫:“不好了,几万民兵打过来了,大家快跑啊!”众人也不知怎地,就往回跑了起来。
赵尔丰听人报说自己的先发部队被一群牛威胁了,正感莫名其妙,前面兵败如山倒,逃回来的惊恐队伍马上冲击了中军。
赵尔丰忙下令先撤回去。
但他们没退几步,只见山石轰轰滚落,后军大呼小叫,也遭到了袭击。
赵尔丰绝没料到自己会在这里遭受攻击,毫无准备,而敌人来势凶猛,不明底细。他虽然上过战场,却也不是惯于征伐的人,见前、后队伍大乱,人马自相踩踏,一时失去了主张。
有个副将提议,让赵尔丰带一支队伍从小路先走,余人也分散出山,大家到成都城门口汇合。
赵尔丰觉得这提议不错,当即让那副将接管军队,自己带着四名贴身护卫和一支二十几人的队伍,翻山而去。
山风刺骨阴寒,还夹杂了点点滴滴的雨丝。赵尔丰听到杀伐叫嚷声渐渐远去,稍微心安,紧接着又发起愁来。
他略侧头,眼角余光可以看到那哑巴护卫就在他身后差一个马头的距离,他再次放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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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英廷带兵进城时,城中已经乱了套。火药库的火尚未完全扑灭,城中其它地方,又窜起一个个火头。
巡防军失了控,在人家里□□掳掠一通后,干脆放火烧屋。受害者呼天抢地。有百姓组织救人,与巡防军打了起来。更多的忙着收拾金银细软,想要离城躲避。巡防军也不入门了,当街便打杀抢劫起来。
侯英廷进城就遇到十几个赶车往外逃的百姓,他们看到他眼睛发亮,如遇天兵。
侯英廷简单听取了他们的申诉,让其中两个壮年男子带路,去找闹事的巡防军。
巡防军沉浸在放纵的飨宴中,大多喝得醉醺醺的,见到廷字营军,还以为是赵尔丰的新军,殷勤迎上去。
侯英廷命令将闹得凶的巡防军当场斩杀,然后派部下去灭火救人。
他们杀了十几人,扑灭了一处火头,领他们来的两个壮年男子信心大增,围观的百姓也像招展的旌旗,越来越多地插在队伍两旁和后方。
侯英廷一路过来,着实杀了不少巡防军,犹其对留辫子头的清兵毫不留情。
他到总督府门前时,商昌友率了一队四川军政府直属军过来。
百姓们抖瑟了一下,待见双方没有兵戈相见的意思,又放下了心。商昌友下马,到侯英廷跟前耳语了几句,然后命大开总督府前门。侯英廷先率军进去,商昌友跟进。百姓见无人阻拦,便也吵吵嚷嚷着挤了进去。
侯英廷在赵尔丰日常办公的书房桌前坐下,环顾四周,问:“赵尔丰呢?”
没让他等多久,就有个清亮的声音从外边传来:“赵尔丰已经擒到,正在府外听候发落。”
书房外边百姓被一伙绿林打扮的人士分开两边,韦春龄和甘熊大踏步进入屋中。
两个人都一身泥沙,但精神奕奕。
韦春龄还没站定就大声说:“赵尔丰煽动巡防军作乱,自己趁机逃出成都,我们在路上逮住了他,带回来听候提督发落。”
百姓们原不知怎么回事,一听之下大哗起来。
侯英廷冲韦春龄微微颔首,意示嘉许,他说:“赵尔丰不是一个人跑的吧?”
韦春龄说:“不是。”
“谁和他一起?”
“一支五千人左右的新军。”
“这支队伍怎样了?”
“三分之一战败被俘,三分之一逃入山中,三分之一自愿归降。”
侯英廷一笑,看神情似是回忆起了少年时代的一些事情,果然他接着说:“你倒是像刘将军如夫人的直传弟子。”
因他的神情和声音突然温柔,带着些许调侃,像直来直去的北风中混入了一丝春意萌动的小南风,韦春龄不由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的眼睛瞬间被对方点亮了。一种惺惺相惜,欣赏对方,又因自己被对方欣赏而产生的喜悦和兴奋,摩擦出一团烈火,腾跃过横亘在他们中间的禁忌之链,向对方扑去。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似结成了某种秘密联盟,不可摧毁。
商昌友轻轻咳嗽了一声,问侯英廷:“现下要如何处置赵尔丰?”
侯英廷收神,面色不可见地红了红,他若无其事地说:“煽动军队,祸害百姓,罪不可恕。拉他去明远楼,当众审判!”
赵尔丰就这样被押去明远楼。
百姓们伤口还在滴血,情绪格外高涨。他们已把侯英廷当作救他们出火坑的盖世英雄,疯狂拥戴他;而把赵尔丰看成陷他们于地狱的牛头马面,恨不得亲手将他撕碎。
韦春龄骑着马,跟在侯英廷身后。她的心神还有些恍惚,忽然察觉右后方有熟悉的气息逼近,她不由得笑了,没回头就说:“你怎么跟来了?那木呢?”
韦景煊拿头巾在自己脸上扎出个三角形,几乎只露出眼睛,他笑说:“这出戏我也参与了,还不许我去看个结局?那木还在总督府,我已拜托了商昌友派人保护她。”
一群人很快来到贡院。昔日读书人考取功名的地方,现在已经充当刑场。
侯英廷、商昌友、孙立、韦家姐弟、甘熊等数人上了贡院主建筑之一的明远楼。倒霉的赵尔丰被带到他们面前。百姓围在底下,他们吼了一路,见到赵尔丰时,忽然安静下来。
赵尔丰看到甘熊,又看到韦春龄和在她身后躲着的韦景煊,顿时明白过来。他最后一丝斗志也消散了。
侯英廷指责他的地方,他全直认不讳。
侯英廷和商昌友互相看了眼。侯英廷点点头,商昌友下令将赵尔丰押到楼下枪毙。
命令发出,百姓才又震天价欢呼起来。受害者刚刚家破人亡,又哭又骂。幸存者受到感染,又怒又悲。他们都不吝以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死刑犯,甚至拿东西砸他。
押送的士兵过了好一会儿才稳定了百姓的情绪,将赵尔丰推到一根柱子前,连人带柱子牢牢绑住。
赵尔丰忽又害怕不甘起来,大声嚷嚷自己是冤枉的,全是蒲殿俊他们的错。
他的辩解,很快被百姓愤怒的骂声淹没。
韦景煊本来一直躲在姐姐身后,赵尔丰被押下去后,他为了看得清楚些,和孙立一起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赵尔丰的挣扎让他于心不忍,他想:“这个人虽然不开窍,要跟春儿作对,但他对我和那木,还算不错的。”
韦春龄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忽然有些加快。她对危险的警觉,堪比野生动物,但兵变已经平息,赵尔丰马上要被枪毙,就近哪里还有危险呢?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猛地一愣。
在这时候,明远楼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赵尔丰身上,偏偏围观人群中有一个人,看的是楼上。
这人穿着黑衣,帽檐本来压得低低的,但他忽抬手,将帽檐转了个方向,然后举起左手,用长长的袖管,对准了楼上某个人。
几乎与此同时,一声枪响,百姓们爆发出欢呼喝彩。
韦景煊心怀愧疚地直起身要离开,却猛地被韦春龄一撞,摔倒在地上。
韦景煊在惊奇和慌乱中听到又一声枪响,侯英廷怒吼着冲过来,抱住了跌倒的韦春龄。楼上大乱,韦景煊盯着姐姐迅速失却血色的脸,一动也不会动了。
楼下开枪的人见一枪打中了别人,转回帽檐,迅速离去。
在离他十几米远处,一个同样一身黑的女士对她身旁的老婆婆说:“该死,看他们身手,倒下的那个才是我要杀的人。”
老婆婆狠狠盯着楼上,心不在焉地说:“歪打正着,岂不正好?”
黑衣女士注视着楼头的侯英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