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竞天眉毛一掀,慢慢坐起,对窗外道:“准备衣衫。”
过不多时,霜姿轻手轻脚走进来,手中托盘里是两套从里到外都齐备的衣衫,放在床前的矮几上,躬身退出。
欧竞天手一招,衣衫已经到了手里,把慕清的递给她,自己迅速穿好衣衫,温声道:“你先睡,若是不困,便用些宵夜,想必也该饿了。”
慕清妍动了动身子,只觉得全身酸软,但此时也不是和他计较的时候,勉强直起身子穿衣:“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总要查一查才清楚,我先出去了。”欧竞天一边走一边整理衣冠,走到门口时,已经将头发理好,转瞬便不见了人影。
霜姿雪致进来伺候慕清妍沐浴梳洗了,问她想吃些什么。
慕清妍想了想,道:“准备些清淡的粥菜。打听一下王爷在哪里议事,然后也给他送一份去。”
下半夜,慕清妍拿了一本地理志闲翻,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霜姿回来禀报:“庆都东北角天降巨石,还有天火,砸坏了十几家民宅,烧了两条巷子,京兆尹和巡检司已经派了水龙去灭火,方才金钟响,是皇上紧急召开朝会。”
慕清妍放下书,皱眉良久,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送去的宵夜王爷都用了么?”
霜姿冷了冷,照实答道:“都用了。”
慕清妍摆手命她退下,揉了揉眉心,真是个多事之夏啊!
不多时脚步声响,欧竞天走了进来,抖落一身浅浅的露水,微微皱眉:“怎么还没睡?”
“等你回来啊,”慕清妍上前,递过一碗冰镇酸梅汤,“说了半日话,口渴了吧?”
欧竞天疑惑地在另一只空碗上看了看,问道:“你不是不能吃酸梅汤么?”
“我那一碗是西瓜汁,”慕清妍解释,“酸梅汤是专门给你准备的。这回宫里那位是不是会下罪己诏?怎样安抚灾民呢?”
“这都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欧竞天喝完酸梅汤,放下碗,“天降巨石夹带天火,你觉得,钦天监会怎么说,圣女宫是不是会有新一任圣女了?”
慕清妍奇道:“我娘的族人不是已经……”
“别忘了,当年族中长老可是送走了一批年轻人和部分典籍,”欧竞天眉眼沉沉,“历来钦天监最有成就的监正都出自圣女宫,如今的钦天监已经没了监正,有的不过是几个八九品的小官,观天象断吉凶中规中矩,乏善可陈。可是近来,有位神秘的天授道人很得宫里那位欢心,这天授道人不光来历神秘,而且行事也十分神秘,太后大行,一应吉时都是他算出来的,而我们也是最近才得到有关他的消息。据说,他便是圣女族人。”
慕清妍眼睛一亮:“那么此人是否可为我们所用?”
“很难说,”欧竞天眉头锁紧,“当年圣女族人覆灭虽说是因为湘夫人而起,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你们一家人的内斗,但是这一点,已经足够那些幸存族人迁怒于你。何况他在皇帝身边呼风唤雨,得享荣华富贵,有什么理由背叛?”
慕清妍咬了咬唇:“历来帝王都期盼能够长生不老,得以永掌天下,所以难免亲信声称可以炼丹得道道士,说不准,这位天授道人还会被封为国师呢。单看他这道号便知其野心不小,天授?哼!”
“我猜,最有可能的,他会说‘皇天示警,天降妖孽,若不除之,天下必乱’之类的话,”欧竞天眼眸嘲讽,“然后将矛头指向你,然后扳倒我;或者将矛头指向我,然后株连你。”
“也无非是这样,”慕清妍表示赞同,“明日大概也就知道了。”
第二日,街头巷尾果真流言四起:天降巨石裹挟天火,是因为出了灾星,所以老天示警。
至于灾星是谁,一时之间还没有定论。
不过,很快兴庆帝便下了罪己诏,并下旨三年之内徭役赋税减免一半。
然后庆都百姓们都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天降大石之前,皇宫里往楚王府送的补品药物源源不断,前来讨好巴结的官员也络绎不绝,但自从出了这事之后,皇宫里便很少再派人来了,一时之间原本门庭若市的楚王府眨眼变得门可罗雀。
于是,坊间慢慢有一种声音传出:这灾星不会就在楚王府里吧?
是谁呢?总不可能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吧?然而,楚王府里的大人物貌似只有楚王殿下和楚王妃啊,是他们吗?是吗?
关于灾星的流言还不曾止歇,接踵而来的是接连一个月没有一滴雨水,七月流火,土地龟裂,河流、井水干涸,庄稼都枯死在了地里。
于是乎,天降惩罚的传闻更甚了。
此时,兴庆帝重磅推出活神仙——天授道长!
八月初二在皇宫前金街广场搭设法坛,请天授道长祈雨。
连做梦都想着下雨的百姓们顿时轰动了。
八月初一,天刚一擦黑,金街广场上就挤满了百姓,乌压压的人头远远看去像是一颗颗等待采摘的滚熟的西瓜。
到了后半夜,法坛才开始搭建,朔日无月,满天星光,金街广场黑漆漆的,只有法坛那里一片光明,二十余个白衣少女步履轻盈的飘来飘去,像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座高达三丈,一丈见方的法坛,就在那一双双素手轻盈地举落间,眨眼完成。
远远等候的百姓齐齐发出一声惊叹,然后在他们惊叹的目光中,这二十名白衣少女齐齐升空,衣袂飘扬间没入群星之中。
人群轰动了,激动了,骚动了。
“天仙啊!真的是天仙啊!”
“国师居然能驱使仙子搭建法坛,那他不也是个神仙?”
“请神仙赐下甘霖哪!”
“神仙显灵啊!”
……
人群末尾有两个并肩站立的黑衣人,一个身材颀长,单一个背影已经已经然人觉得如山之高,如海之深,窒闷的空气中,他随随便便在那里一站,似乎温度也不那么令人难捱了。他身侧是个纤弱的女子身影,身姿挺直而秀雅。
男子低声向女子道:“宫里那位真的老了,亲手捧出一个神仙来,他在百姓心目中威仪何在?说是让这国师久享盛名,说不得,他这位子便岌岌可危了。”
女子却换了话题:“你前几日进宫可曾见过这位国师?他是否可疑?”
“没见过,我进宫之时,他多半都在炼丹。对了,今日还命人特意送了一枚‘仙丹’给我,我转手送给崔先生了。”
“来了。”
法坛光明大盛,四角碧绿的杨柳枝、馥郁芬芳的鲜花无风自动。在这猛然一亮中,法坛上已经多了一个素衣飘飘的道士,这道士身材颀秀,面目俊雅,居然年纪也不大,似乎只有三十岁左右,头上戴着柳木道冠,两根天蓝色的飘带和宽大的衣袍一扬轻舞飞扬,仿佛他便是御风而来的一般。
道士面容端肃而眼神悲悯,先打了个稽首,对着众百姓微微一躬,缓缓开口:“贫道道号天授,受吾皇所托,为天庆祈雨。”
底下不知有谁高喊了一声:“皇上万岁!国师千岁!”
百姓早已被法坛的神奇建立以及国师的神秘出场而震惊,纷纷拜伏下去,随着那声呼喊,也高声叫嚷着:“皇上万岁!国师千岁!”
众百姓一下跪,最外围站立的男女便显得有些突兀,国师的目光若有若无的扫了过来,男子一拉女子矮身蹲下,把头一低。
天授道长把手里的浮尘交给身后慢慢走上来的小道士,双手轻轻一托:“众位,贫道只是方外之人,当不得‘千岁’二字。诸位请起,事不宜迟,贫道这便作法祈雨,请各位肃静,莫惊扰了各路神仙。”
百姓们默默爬起身来,连身上的尘土也不敢掸落,眼巴巴看着国师祈雨。
这位天授道长并没有普通道士作法的那些器具,只是命身后两名小道士一个吹箫一个抚琴,他自己盘膝而坐,闭上了眼睛。
琴箫相和,曲子是很美的,但是法坛下的多半都是穷苦百姓,哪里懂得欣赏,因为眼睛直勾勾盯着国师,却见国师一直闭目打坐,只觉得两眼酸涩,几乎要流泪,都忍不住抬起袖子擦眼睛。
就在这一瞬,蒙蒙白光中,天授道长盘膝坐着的身子慢慢腾空,在法坛上空一丈之处停住。
百姓们想要发出一声惊呼,却猛然想到方才国师的告诫,有的人赶紧捂紧了嘴巴,有的人则又虔诚地拜伏下去。
在半空停留了一刻钟,天授道长一声清喝:“咄!”
百姓们只觉得身边掠过一丝风。
天庆百姓已经不下于半个月不知道风吹过面家是什么感受了,所以哪怕仅仅是一丝威风,也令他们心中升起无限狂喜,对国师能够成功祈雨更增了几分期待。
天授道长眼眸中爆射出两道精光,再次一声大喝:“疾!”
余音犹自在耳边回旋,风势却更大了些,隐隐还带着些湿意。
有的百姓仰起头,然后满面激动地一同身边的同伴,示意他往天上看。
天上原本密密麻麻闪烁不休的繁星已经不见了!
确切的说,此时此刻,天空中已经密布阴云!
欧竞天在人群后面抿紧了唇。
身侧慕清妍却已经轻轻一声冷笑:“这不过是精通天文的术士罢了!”
“哦?”
“我虽然并不精通观测天象,却也已看出近日会有一场大雨。想必他是此道高手,已经算准了下雨的时辰,所以才这样大张旗鼓的建坛祈雨!”慕清妍声音轻轻,“我在朱家也曾读过天文志,因为不是很感兴趣,并未仔细研读。”
欧竞天淡淡一笑:“我们且作壁上观……”
天际忽然隐隐传来闷闷的雷声,那雷声越来越近,紧跟着亮闪闪的闪电劈裂夜空。
百姓们激动的眼神充满崇敬地投向法坛上凌空盘膝而坐的国师天授道长,那一瞬,他就是他们心目中的神!百姓们急切的呼吸涌成一股浪潮,沸腾了这个不平凡的夜晚。
在第一滴雨水坠落之前,天授道长已经稳稳落到法坛上,振衣而起,飘扬的衣袂在白亮的光影里将他衬得分外高大而飘逸,他微笑着微微抬起双臂:“我把黎民百姓的渴求上诉天庭,玉皇大帝已经派了风雨雷电四神前来播撒甘霖!”
百姓们更加兴奋而激动,即便互相不认识,也彼此搂抱互相说着上天的恩德,赞颂着皇帝英明、国师法力高强悲天悯人……
欧竞天和慕清妍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天授道长,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天授道长掀唇一笑,无声的对着他们的方向说了几个字,然后,他的身影慢慢变淡,终至消失不见。
百姓们也目睹了这一幕,更加坚信国师乃是天神降世,而皇上能够将之请来做国师,也是英明神武的!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下来,雷声越发响亮,然而在响亮的雷雨声也埋没不了百姓们激昂的赞颂。
欧竞天撑起伞,带着慕清妍缓缓后退,人他们已经见过了,没必要再留了。
就在他们转身的一刹那,百姓之中忽然传来几声惨呼,然后便是一颗颗黑色的人头腾空而起再坠落到地面……真的像是成熟的西瓜被任意抛掷。
欧竞天的脚步却并未因此而稍作停顿反而更加快了几分,携着慕清妍专往暗影里走。
百姓们的声音由前一刻的欢呼热烈而变成后一刻的痛苦呼号。
忽然有人厉声喝道:“一定是妖孽!一定是灾星!是他们阻挠国师祈雨,是他们好祸害咱们这些穷苦百姓!找到他们,杀了他们!”
欧竞天冷冷一勾唇角,淡淡嘲讽:“我还以为他忽悠多么令人意外的高招,没想到竟如此拙劣!”
背后光明大盛,不再是短暂而亮烈的闪电,而是罩着明瓦的数以千计的灯笼,金街广场因着这突如其来的灯笼而变得亮如白昼。
在泥泞里挣扎的伤者,在滂沱的雨中惊恐万状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因为有一个明朗而清晰的声音道:“奉旨捉拿肇事者!”
皇上还是替咱们做主的!
“皇上万岁!”一个肩头负伤的百姓激动地两眼泪水,颤抖着声音高喊。
他身侧的同乡也跟着喊起来,随后便是整个金街广场。
大内侍卫已经包围了金街广场,侍卫统领一边安抚百姓一边给出承诺:“皇上已经派出了一万御林军,并且下旨召了京兆尹和巡检司一同勘查、破案,天亮时必定会找出肇事者!此外,皇上体恤黎庶,特每人发放一顶斗笠一件蓑衣,并一碗姜汤,还要请各位协助京兆尹和巡检司破案!”
但随后发放下来的不光有斗笠蓑衣、姜汤,还有每人二两银子。
这般一来,百姓们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哪里还会有半分怨言?
而欧竞天和慕清妍早已回到了楚王府,换掉了身上的湿衣服,热热洗了一个澡,然后安稳睡觉。
这一夜,有人好梦沉酣,有人彻夜不眠。
这一夜,庆都风云再起。
皇宫,御书房。
御书房外的黄铜琉璃风铃在风雨中丁零作响,倒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润泽浑厚之意。
泥金江山舆图屏风之后的软榻上,兴庆帝手肘撑着软榻,单手托腮,微闭二目,已经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惬意的笑容。
他身上搭着明黄色一条薄被,被上精工双龙抢珠刺绣,明珠出海四海生辉,双龙出云层云灿烂,金鳞耀目凛然生威。衬得这垂暮老人也多了几分气势凌人,掉了牙的虎也是虎,没了角的苍龙也还是龙。
榻前的脚踏上坐着一个宫装丽人,宫装是淡绯色宫装,裁剪合度,将该突出的丰盈突出得妙到毫巅,该修饰的纤细修饰的恰到好处,丽人有少女的娇柔却无少女的稚嫩,有少妇的风韵却无少妇的轻纵,伸手隔着薄被替兴庆帝揉腿,那一双手纤长、白嫩,指甲修剪得很短,也没有涂蔻丹,呈现健康的淡粉色,手势看似轻盈,力道却轻重适中。
兴庆帝舒服的哼了一声,含含糊糊说道:“还是你,最贴心。”
丽人却一声轻笑:“皇上最会拿臣妾开心,宫中那个女人不竭尽所能体贴皇上?臣妾只怕是这其中最笨的一个。”
“嗯?”兴庆帝睁开眼,不悦地看了她一眼,“朕说过多少遍了,没人的时候不要皇上臣妾的叫,叫朕六郎,朕叫你婉儿。”
“皇上垂怜……”宫装丽人仍旧给兴庆帝揉腿,但动作已经不似先前流畅,声音也微带了一丝哽咽,“臣妾……臣妾因念着皇上的这些爱怜,日也想夜也想,才会……若不是国师及时出现,只怕……臣妾……”她三十七八岁年纪,早已过了撒娇的时候,虽然委屈眼泪却只在眼圈里打转,并不落下,而且也并不因为自己受了委屈便懈怠对男人的关心体贴。
兴庆帝眼前忽然出现了刚入宫时的秦婉,那是她只有十五岁,正是娇憨可爱之时,那时他年纪也并不算老,时常微服出宫,有一次回宫,正路过一处偏僻宫苑,遇到了眼泪汪汪的她,她哭着恳求掌事姑姑要回家,她说她家里有好大的花园,可以自由自在荡秋千,可以对月吟诗对花作画迎风流泪,可是皇宫里什么都要守规矩,而且很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皇上,她却要为了这个一辈子的不可能守候一生,她不愿!
然后兴庆帝便忽然起了兴趣,要来了这个十五岁宫嫔的履历,原来这是个少年扫眉才子,理想是做一个行吟诗人。这有些可笑的女儿傲气偏偏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赋诗一首,半夜投进了那处偏僻宫殿。
自然,秦婉看到了,却颇多微词,提笔改了几个字,写完哈哈一笑,并不以为意。
改过的诗稿很快到了兴庆帝手中,兴庆帝难免起了几分争竞之心,很花了一番心思又写了一首诗……
如是几次三番下来,秦婉少女怀春难免多了些心思,却因为自己已是皇帝宫嫔,空辜负才郎一番柔情,左右为难之下,选择了投缳自尽。
自尽自然没能成功,因为兴庆帝恰好出现了。
于是乎,当夜便召幸了秦婉,秦婉竟宁死不从,兴庆帝几分好笑几分感动,便念出了两人唱和的诗词……
于是乎,秦才女芳心有托,以身相许。
于是乎,兴庆帝过了一把“才子佳人”瘾。
临幸之后,秦婉的位分自然晋了一级。然而,宫中丽人何其多也,论容貌秦婉并不出众,论才情也只中上。
于是乎,新鲜劲一过,便被兴庆帝抛诸脑后。
秦婉也并不着急只是耐着性子吟诗作赋,慢慢汇成一本诗集,一笔一笔尽是工整的簪花小楷;诗集完成之后,便将兴庆帝所做的诗词一首首临摹下来做成绣品,配以精致图案,凡是诗文皆不用丝线,而是用的她自己的头发,绣品完成之后整整齐齐放在隐秘之处;之后,秦婉上书皇后自请去侍奉董太后,皇后彼时对宫中层出不穷的美人正疲于应付,哪里在意一个小小才人,很快便应允了。
秦婉在董太后处伺候十分恭谨,竟比太后身边用老了的嬷嬷和女官更加用心,将董太后奉承的十分开心。
董太后一开心,自然跟她说的话也就多了,一来二去,她对兴庆帝的喜好也摸得一清二楚了。
兴庆帝每隔一日必来寿安宫给太后问安,秦婉每次都避而不见,然而每次必亲自煎茶和伺候糕点。
兴庆帝很快发觉茶点的与众不同,他倒也不动声色,暗中派人去查,这才知道是秦婉所为,但也不过以为是争宠手段而已,并不在意,然而秦婉竟然三年如一日,坚守在太后宫中,并且并不求见兴庆帝,即使有机会遇见也远远避了开去。这样一来,兴庆帝想不留心都不行,暗中派人去她寝宫一搜,便发现了那些诗集和绣品,这般用心,兴庆帝焉能不动心?
很快再次召幸秦婉,几度云雨之后,秦婉有孕,诞下十二皇子,位分步步晋升,渐至于贵嫔,封号儀,仪者,心之所喜也。
这时,朝中出现了一些令兴庆帝头痛的事情,兴庆帝愁眉不展,而秦婉却在谈笑中借典故点醒了兴庆帝。一次两次可以说凑巧,次数多了,难免引起董太后注意,于是黜落即将封妃的秦婉,废其封号,黜为淑仪。
兴庆帝与董太后之间一直有心病,董太后不喜的人兴庆帝反而更多了三分好感,于是暗中更为宠爱。
秦婉也诸多体贴。
事不机密,没多久又被别的宫妃发现,争风吃醋中无所不用其极,竟对秦婉下毒,幸而发现得早,并未致命,却留下隐患,以致十二皇子之后秦婉再无所出。
这诸般事宜加诸一起,兴庆帝反而对秦婉更加喜爱,原本只有三分的情意,如今却已经有了七分。
秦婉又自请远离兴庆帝,然而兴庆帝反而更离不开她,所以多年以来暗中往来,严守秘密,但凡御书房外挂起风铃,便是二人幽会之时。
如今贺皇后失势,董太后薨逝,兴庆帝再无掣肘,对秦婉的宠爱不必再避人耳目,短短十日内已经将其封为四妃之一的淑妃,并拟定再过不久擢升为贵妃。
三年前,秦婉老母病重,兴庆帝体恤她,命她偷偷出宫探母,便在那时,秦婉遇到了天授道长,天授道长令秦母沉疴尽去,至今仍旧硬朗。
然后,两年前,十二皇子出外游历,重伤之下几乎丧命,虽不是天授道长亲自所救,却是当初赠给秦婉的一粒丹药令他起死回生。
再者,一年前,兴庆帝丢了一方私章,却在十日后,由千里之外的晖晋行省总督派人送回,声称受天授道长所托。被兴庆帝啧啧称奇。
更奇的是,前不久董太后病重,兴庆帝御案上突然出现一封书信,信中详详细细写了董太后薨逝的时间,以及薨逝前所见的人,其后果然一一对应。
董太后薨逝百日期满,秦婉晋位为贵嫔,贺皇后命人在她的礼服上投毒,晋封当日,秦婉刚刚盈盈拜倒,便中毒昏迷,这时天授道长从天而降,一颗仙丹将之救回。
自此,天授道长被兴庆帝封为神仙,而贺皇后也彻底丧失了执掌后宫的权力。
此时此刻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兴庆帝忍不住微笑起来:“天授道长真神人也!婉儿,皇后毕竟是朕的结发之妻,虽然她做了许多错事,但若就此将她废了,朕难免招致非议……”
“婉儿明白……”秦婉急忙拿话去拦,“臣妾没有别的意思……臣妾一生所愿便是能长久陪伴在六郎身畔。便是皇上所给的位分,臣妾不也是不愿意要的么?对婉儿来说,那些都不重要……”
兴庆帝哈哈一笑,将秦婉搂在了怀中,虽然他在床笫之事上渐渐力不从心,但每次都能在秦婉这里得到最大的满足,这也是这么多年他一直最爱秦婉的原因之一。秦婉生具内媚,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这其中的妙处只有兴庆帝一人得知,这二十余年来,除了秦婉,其他女人用起来索然无味。
“真不知是什么样的灾星,竟然在国师祈雨的时候捣乱,若非国师道行高神,只怕……”秦婉忧心忡忡,一副余悸犹存的样子。
兴庆帝冷哼一声,眼神冷厉:“朕总不会放过他!”
这时御前侍卫统领来报,金街广场杀人事件死者伤者皆已安顿好了,并且拿获了十名暴徒,请圣裁定夺。
兴庆帝咧嘴一笑,白森森的牙齿闪烁起嗜血的光芒,微眯的眼眸掠过一丝狠绝:“押进天牢,明日,朕要龙楼御审!”
所谓龙楼御审便是在金殿上召集所有能上殿的臣子,包括素有皇亲国戚,由皇帝亲自问案。
御前侍卫统领悚然一惊,连忙答应了,命自己的副手亲自去办这件事,倘若明日御审之前,刺客有什么闪失,自己一家老小都要没命。
秦婉直到侍卫统领退下,才开口:“六郎,时候不早了,早些安歇吧,明日还要早朝。我今日早起听见你咳了两声可是喉咙不太舒服?辰时去找国师要了一帖药,请太医院看过了,极好的,我又怕不妥当,亲自又试了试,果真用过之后嗓子极舒服,这便给六郎兑些来可好?”
兴庆帝含笑点头,秦婉起身亲自取药,拿银碗兑了温水,冲了药粉,端过来给兴庆帝服用。
兴庆帝服完便拉着她走进了帷幕深处。
御书房后进帘幕重重,除了几个哑巴宫女,没人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能够出入其中的宫妃也只有秦婉一人而已。
八月初三,早朝。
兴庆帝换了一身簇新的龙袍,面部精心修饰过,甚至半百的两鬓还涂了些黑色,使得他看起来精神百倍。
身后的仪仗也全换了新的,日扇金光灿烂,月扇辉光万里,九龙宝座擦洗的光可鉴人,其后垂着素白丝幔,上绣锦绣坤舆,日出东方,龙翔九天。
兴庆帝捋一捋顺滑的胡须,威严的扫视了一眼山呼万岁三跪九叩的朝臣,微一点头,双手微微抬起:“平身。”
诸臣爬起,文东武西按班站定。
兴庆帝眼眸淡淡扫向面色苍白的大理寺卿裴元吉:“裴爱卿,朕昨夜命人送去天牢的案犯可曾带来了?”
裴元吉闻言打了个抖,苍白的脸色几乎发青,两颊冷汗如同两道小溪源源不断顺流而下,双膝抖抖索索,本来九尺高的身材,今日只剩了七尺,两腿重若千钧,干脆就在班部之中跪倒:“臣……臣罪该万死!”
兴庆帝脸色一沉:“嗯?”
裴元吉一个头重重磕在冷硬的金砖上,额头一下子青肿起来:“臣看管不利,十名案犯于昨夜子时……暴毙……臣罪该万死!皇上恕罪!”
“什么?”兴庆帝眉心隐隐变红,两只眼角下垂的眼睛里闪过浓重的杀意,昨晚就因为怕出意外,才特命大理寺会同内卫一同看守天牢,他脸上的肌肉不住抖动,“大内侍卫统领何在?”
大内侍卫统领,从殿门膝行至丹墀下,重重叩首:“罪臣赵彪觐见陛下!”
兴庆帝目光阴冷:“说!”
“臣昨夜当值,守卫在陛下御书房外,特命大内侍卫副统领龙宇亲自押解犯人至天牢,今日卯时臣交岗之后特意到天牢,谁知……谁知龙宇已经畏罪自杀,大理寺正卿裴大人正率领仵作验尸,证实案犯死于子时,而龙宇死于子末丑处……臣不敢推卸罪责,请皇上惩处!”
兴庆帝瞳孔缩了缩,嘴唇抿了抿,将目光转向了武臣打头的欧竞天,欧竞天多年来屡立奇功,勋爵再无可以升赏余地,只得赐了面君不跪的殊荣,方才在一地撅起的屁股中,欧竞天挺拔如山的身姿分外刺眼。
“楚王,”兴庆帝声音阴沉,“八月初二你在哪里?”
欧竞天眼神发直,容色倦怠,竟一时没听到兴庆帝的呼唤,还是他身后站着的平王欧璟昆用手肘碰了碰他,才回过神来。
“父皇,”欧竞天微微躬身,脸色也有些不正常,眼下一片乌青,“儿臣……”欧竞天原本挺拔的身形忽然晃了晃,语气低沉,“儿臣的王妃自从皇祖母大行之后便缠绵病榻,也亏得父皇时常遣太医诊治,儿臣体质稍好些,无甚大碍,可是王妃身子本来柔弱,又怀有身孕……捱不过这诸般苦楚,于七月二十九……小产……”他素来沉稳刚毅,此时此刻也勉力维持着往昔仪态,但落在旁人眼中未免更多了几分低沉失落。
谁不知道楚王子嗣上艰难?楚王府第一次传出喜讯,结果却是楚王被戴了一顶绿帽子;第二次传出喜讯,双喜临门,两位侧妃同时有喜,结果呢,一位小产了,一位倒是不负众望生下了龙凤双胎,可是侧妃也难产而死,那对龙凤胎没多久也双双病故;第三次,楚王府女主人有孕,楚王战战兢兢处处小心,还是中了毒,眼看着过了最危险的三个月,胎像要平稳了,却又小产了。难道说,楚王合该命中无子?
群臣眼神飞来飞去,各自交换着心中所想,一时之间,金殿之上气氛有点诡异。
兴庆帝将目光冷冷扫向身边侍立的总管太监徐公公,徐公公把腰躬了躬,低声道:“七月二十七楚王府的确将宫里的千金科太医全部传了去,至今未曾放回,奴才之前也曾向皇上禀告过,但因为这几个月来楚王府隔三差五便闹出这样的阵仗,所以也没人在意……”
兴庆帝眼风如刀,又转向欧竞天:“怎的,朕不知道?”
“儿臣,”欧竞天苦笑,“儿臣这几日焦头烂额,太医们先是说能够保得住,儿臣便请他们尽力保,为了此事,儿臣遍寻天下珍稀药材,诸位兄弟姐妹府中也一一求告过,宫里也差人来过,可是到了二十九那一日,孩子终究还是没有保住,儿臣看过,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欧竞天语气低沉,不尽苍凉,凭是谁屡屡在子嗣上经受这般打击也是会受不住的吧?
“哦……”兴庆帝吁了一口气,“朕仿佛听谁说过你的确派人进宫求药来的,朕还特命国师赐下灵丹妙药,楚王妃不曾服用么?”
“这倒的确不曾,”欧竞天意态萧索,深深叹了口气,“小产之后,王妃便昏迷了,出血不止,是以儿臣不敢放诸位太医回宫,六皇姐前日身子不爽快,想要找千金科太医,闹到了儿臣府上,儿臣还和黄姐闹得很不愉快,所幸昨夜王妃终于清醒过来,太医说了,只要再熬得过三日,性命便无碍了。所以儿臣恳请父皇,让诸位太医再在楚王府暂住几日,不知父皇圣意如何?”
兴庆帝露出一点笑容,刀锋般锐利,语气却是和蔼的:“这又算得了什么?楚王乃是国家肱骨之臣,莫说几位太医,便是将太医院搬到了楚王府,这天下又有谁敢说半字闲话?”
欧竞天躬一躬身:“多谢父皇恩典,儿臣惶恐,儿臣只是担心王妃。这是父皇的恩典,世人皆会赞颂父皇仁心仁德!”
群臣见这父子二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只觉得刀锋剑芒擦身而过,无不胆战心惊,腰弯得更低了些,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欧竞天一番话不光洗清了自己嫌疑,还从别人那里掬来一把同情泪,说完之后,以袖掩面,再不言语。
而兴庆帝也无法再找茬了,人家已经这样惨了,行事便是霸道些乖张些也是情有可原的,何况楚王一向嚣张跋扈惯了,拘几个太医在府里又算得了什么?
兴庆帝抓不到欧竞天的把柄,自然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大理寺卿和内卫统领身上:“裴卿……”
“臣……”裴元吉脸孔贴着金砖地面,眼睛被汗水一腌都有些睁不开,模模糊糊的视野里,一片水渍。
兴庆帝胸中忽然无限恼怒,摆出这样大的阵仗来,准备好了将那人拿下,结末非但没能达成所愿,反而闹了这样一出乌龙,这不是自己打脸吗?
赵彪忽然叩首道:“臣从哪些暴徒身上搜到了这个,”说着从身边取出一把钢针,双手恭敬举起,头却还是碰在地上的,“请皇上御览。”
徐公公忙一使眼色,小太监忙接过那把钢针,捧上去交给他,再由他呈到兴庆帝眼前。
兴庆帝只搭了一眼,脸上便是怒色一闪,这把钢针不过是普通的缝衣针,没有半点标记。
徐公公忙侧身挡住群臣视线,压低声音道:“皇上息怒,此事转机
便在此处……”
兴庆帝压下怒火,仔细一想,赵彪此举可不是在给自己下台阶么,若是今日真的虎头蛇尾结束了,自己这天子龙威岂不扫地?深吸一口气,道:“果真是有力线索……”慢慢说着,目光一扫欧竞天,却见他仍旧是老样子,两眼发直,眉宇间愁容不减,眼前发生之事似乎根本与他无关,甚至还看到他偷偷望向殿角的沙漏,似乎是在焦灼的盘算退朝的时辰。
兴庆帝忽然恶意一笑,命徐公公将钢针收了,道:“裴爱卿平身,大理寺这些年来从无冤假错案,裴爱卿也兢兢业业从无疏漏,唯有这一次……但事出有因,也不能过于苛责,这样吧,朕命你戴罪立功,仔细勘察,访拿漏网要犯及其背后主使,限期一个月。”
“臣……”裴元吉劫后余生,但是心中仍旧不免忐忑,捉拿罪犯一向都是京兆尹的职责,最多再请兵马司协助,大理寺一向只审理重大案件而已,这样做岂不是会招致同僚不满?纵然自己官阶更高一些,可是悠悠众口……
从袖底往后一瞄,果见京兆尹陈政生面色微微沉暗。再往武将班部里一望,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石俊也眼神不善,心中更加浮浮沉沉起来,纵然皇上给了这般权力,但是这二位若不全力配合,别说一个月,便是一年也难以查到蛛丝马迹,赶紧惶恐叩首:“皇上委臣重任,何况犯人是在臣看守期间出事,臣本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但是臣于访拿案犯捉拿暴徒,臣远不如京兆尹陈大人、五城兵马司石大人经验丰富,倘若因此延误时机,导致错漏,臣死不足惜,只恐污了皇上圣名……”
兴庆帝微微点头:“爱卿所虑甚是,如此便由陈爱卿、石爱卿一同访拿罪犯,然后交由大理寺审问,朕等三位爱卿的好消息。若是有疑难不解之处,三位爱卿可以去找楚王请教,楚王虽然无暇他顾,但指点一二当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