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竞天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这是一场斗智斗力的较量。你之前问我为何不将实情告诉慕清妍,可是你以为,即便是我告诉她,她又会信几分?她那性子……”他有片刻的恍神,随即苦笑,“罢了。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阿智也沉默了,他虽然说过要欧竞天将真实情况向慕清妍和盘托出,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般错综复杂的事情,便是自己这些身在局中的人也未能全部理清头绪,何况对此一无所知的慕清妍?太多假象过于逼真,而太多真相又过于虚幻,虚虚实实,实在难以分辨。
欧竞天又问阿礼阿信:“宋国公府这边控制得怎样?”
阿礼看了看阿信,阿信答道:“属下和阿礼分两头行事。阿礼跟着宋国公府的人,属下便跟踪那神秘人,只可惜那神秘人来去无踪无影,以属下的轻功根本跟不上,所以这条线基本算是断了。阿礼那边倒是收获颇丰,已经证实宋国公府下定决心扶助燕王上位,所谓的安于蛰伏不过是瞒天过海之计罢了,他们策划周详,部署严密,已经将铁杆的太子党秘密控制,一旦起事,便可一举全歼。至于其他亲王有别人负责,宋国公府便不甚知情了。”
“此外,阿礼还查到,老宋国公与朱大夫人有苟且之事。”阿信说到这里眨了眨眼,道:“朱大夫人心机颇深,这些年来牢牢把持宋国公府银钱往来,表面看来,这些年宋国公府入不敷出,大厦将倾,其实大夫人名下产业不知凡几,财力非凡,且掌握着大量消息来源,这些消息包括某府某宅某位小妾出身来历,某人某日有何行径,某人擅长某事等等,不一而足,范围极广,牵涉颇深,且无一定之规,似是无的放矢,但属下总觉似有不妥。”
欧竞天皱眉思索片刻,道:“好,这件事便交由你去处理。宋国公府暂时不要动。稍后你将慧侧妃失足落湖身亡的消息亲自送去,停灵发丧事宜也交由你一并办理。”
“是。”阿信躬身领命,退到一旁。
“王爷,”阿仁苦着脸插嘴道,“是死是活,您倒是给我一个痛快话儿啊!就在这半死不活的吊着,难受死个人了!虽然说这趟差事属下办得并不光彩,但是没有功劳,好歹还有这些苦劳不是?”他举起破碎的衣袖,“你看看,这上头不光有丐帮的虱子,还有粪帮的苍蝇屎,还有……”
欧竞天勾唇一笑,对他勾了勾手指。
阿仁打了个斗,立刻一个筋斗倒翻出去,道:“属下身上污秽不堪,这便洗澡去也!稍后自去刑堂领罚!”转瞬消失不见。
欧竞天又转向阿义:“你把手头其余事暂时放一放,专心盯紧皇宫那边。”
阿义躬身应是。
欧竞天往椅背上一靠,不再说话。
阿智对其余二人使了个眼色,阿礼便道:“属下等,告退。”
欧竞天长长出了一口,疲惫地道:“把这孩子好好送走。”
阿信上前将欧崇昱抱起,缓缓退出。
欧竞天闭上眼,眼前却出现了慕清妍那张苍白至没有任何血色的脸,她即便咬破了唇也不曾出声求饶,更不曾申吟一声……这个倔强的女人啊!该拿她怎么办!
不知道为何,在别人面前他可以冷如冰静如铁,可是在她面前却总是情绪失控,明明在心中她是不可替代的那最重要的一个,为何给她的伤害也是最多的?
他目光触到条案上一方木盒,木盒没有盖紧,露出一截红色流苏,看起来眼熟得紧,伸手拖过木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红色的如意锦套子,套子上精工绣着一只埙,线条流畅花纹古朴,鲜活灵动的几乎可以拿出来吹奏。套子边角上缀着红色流苏,串着红珊瑚珠儿,透出无与伦比的华与艳。不用看不用摸,也知道套子里装的便是他那个带了十几年的埙。
记忆中母亲是最爱埙的,这埙便是她从家族中带来的唯一陪嫁,临终传给了他。
这个套子,是慕清妍亲手缝制的,那时两人情浓,她也爱埙,在温泉行宫,她曾伏在他膝上听他吹埙。那晚月色朗朗,她的发散散披下来,在月色中如一匹上好的如意锦,溶在他黑色如意锦衣袍中,化成他身体的一部分,缠绵入骨。
然后,她说:“这埙这般的冷,母亲每当夜不能寐的时候,抚着这埙便似抚着家乡的泥土,抚着那些深入泥土中的鲜血,冷的不只是埙,还有那些血,还有那些年错付的心……”
所以她做了这个精美的套子,选了红色,是因为红色热烈、温暖,她想用这红色温暖那埙,驱散那些心里的冷。
因了她,他的埙曲不再是那些年的苍凉悲怆,而添了温暖旖旎。可她,却在他为她敞开心扉的一刹那,决然远去。再见,她竟将他视如陌路!
她从来不曾试着走近他吧?她从来都不敢将自己的心捧出吧?她为什么不肯信他?
他恼,他怒。他将自己的心珍重捧出,一点点剖给她看,她却将目光放远放空。
他伤了她,伤了她的身,却痛了他的心。
慕清妍,你什么时候能够信我,心无旁骛地,信我。
欧竞天拿着埙,魂一般飘出了书房,飘进了密道,飘到了别院,飘上了高高屋檐一角。
暮色降临,天地一片昏暗,风吹来带来属于秋的凉意,带来紫薇花的芬芳,那馥郁中却又带着微微的苦。
月上柳梢头,清冷的辉光勾勒出他如石般的剪影,他的脸却沉在黑暗中,半明半昧的光影里,虽然只是凝然不动的一个姿势,却无端端让人觉得忧伤。
缓缓,他抬起手,把埙凑到唇边。一曲伤情。
不是少妇楼头伤怀,悔教夫婿觅封侯;不是折柳相送,萋萋满别情;不是壮士出关,萧萧一去不复还;不是高堂明镜悲白发,子欲养而亲不待……
是明明靠的很近的两个人,却不知彼此的心;是明明想要离得更近一些,却反倒将之推得更远;是明明想要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奉上,却将她伤的最深;是悔恨自责,却又不知如何弥补,不知她是否会接受……
一曲诉衷肠,一曲痛断肠。
一曲未终,陶小桃已经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叉腰大骂:“什么人半夜不睡鬼哭狼嚎?叫不叫人过了?喂,那谁!说你呢!你以为吹个破曲儿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别做梦了!她说了,她不想见你!”说完“嗖”的又窜了回去。
欧竞天将埙移开。抿了抿唇。在夜风夜月中,沉默。
慕清妍一直都是清醒的,欧竞天走后没多久她便从昏迷中醒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从身体里流走,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伤口在血液的冲刷下一点点裂开,那种痛……她本以为经历了那么多日子的蚀骨之痛,再也不会感觉到痛了,可是,这一次,她还是觉得痛,不光身体痛,连心也被撕扯着痛。
她没有泪,眼角却湿润了。
她想起与欧竞天的点点滴滴,想起最初的痛,想起他霸道的宣称对她的拥有权,想起密室里为他治伤时的温存,想起他不惜流血殒命的护持,想起温泉行宫里那些温馨甜蜜,想起情到浓时的良宵苦短,想起为了逃离他的虚与委蛇,想起再见时的纠结,想起在他怀中经受的那一次蚀骨之痛,想起他漠然的脸,想起他霸烈强横的索取占有……
原来,她与他经历了这么多。
可她还是不了解他。他像是她解不开的一团谜。他看似无情,偏又多情,看似多情,却又薄情。她不知道他是否值得托付终身,所以即便情到浓时,她依旧带着三分清醒,甚至可以说是警醒,她不敢轻易将心交付,她害怕陷得越深伤得越重。
果然,她看到了他的凉薄,他对他的血脉相连的孩子都可以漠然以对,他对没有利用价值的女人根本不屑一顾。
她开始反思,他对她的好,是因为她这个人还是因为她身上的秘密?结果是令人伤心沮丧的。若她不是与鬼蜮、南蒙、天晟教牵涉颇深,只怕他对她不会这般耐心这般爱怜。他说得对,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是手到擒来,何必讨好一个心思始终不明朗的她?
都是因为一个“利”字。
她睁着眼,望着帐顶。下身没有火辣辣的疼痛,反而有一丝清凉,想必有人给她上了药。他不会让她死的,死了便没了利用价值。
可是明知道和他之间不过是利益牵扯,为何心还会这般的痛。明明一再跟自己说,该恨他,为何心底还有一丝希望?
她苦笑。慕清妍,你大概是中毒了!
过了没多久,陶小桃来了。
桃红衣袂带过来一片清凉的风,夹杂着紫薇花的馥郁芬芳,可她无端端只觉得那花香透着浓的化不开的苦。
陶小桃皱着眉,吸了吸鼻子,奇道:“怎么有血腥气?”
慕清妍闭上眼,装睡。
陶小桃窜过去,“呼啦”扯开了她身上的被子,然后一眼看到她身下氤氲的血色,脸色登时变了,重浊的呼吸显示着难以抑制的怒火,轻手轻脚给她盖好被子一阵风似的消失。
过了一个时辰,陶小桃再次回来,坐在床头看着慕清妍,低低地道:“你们何苦这样彼此折磨?”她叹了口气,从身上摸出一颗药丸,眨了眨眼,“喂,你是自己吃呢,还是让我来喂你?”
那颗药丸气味辛辣,微带臭气,还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慕清妍便是想装睡也已不能,只得睁开了眼睛。
陶小桃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把药丸在她面前晃了晃,眼神却向她右臂瞟了瞟。
慕清妍苦笑着张开嘴。
陶小桃快速将药丸抛进她口中,竖掌在鼻端扇了两扇,这才松开捂着鼻子的手,大力吸了两口气,皱眉道:“这配方实在是太考验人的忍耐力了!”
慕清妍闭上嘴,一股凉意顺着喉咙下滑,那药丸竟是入口即化。而且味道也不似闻起来那般难以忍受,反而带了些烤肉的甜香。
原本无知无觉的整条右臂慢慢开始有了麻木的感觉,隐隐还有些刺痛,一盏茶后,刺痛消失,换了酸软的感觉,而脑中也一阵阵困意袭来,她慢慢睡着了。
陶小桃看着她沉入睡乡,缓缓摇了摇头,转身到妃榻上也躺下了闭目养神。
到了晚饭时间,有人送了饭来,陶小桃自顾自吃吃饱了又睡。丫鬟过来服侍慕清妍,慕清妍也不使性子,但也只吃了一碗粥便摆手不要了。
“睡不着的话,我们聊聊天吧!”沉默了许久,陶小桃开口道,“我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可好?”
慕清妍不答。
陶小桃却自顾讲了下去:“我十八年前出生在一个神秘的部族中,我的父亲是族长的儿子,最有资格的族长继承人,所以爱慕他的女人很多,我娘也是其中一个。而且我娘是族里最漂亮的女人,所以我爹理所当然被迷住了,娶了她,生了我。过了两年我爷爷死了,临终并没有把族长的位子传给我爹,因为我爹虽然身份尊贵,但是能力并不突出,不可能把族人带向光明的未来。”
陶小桃一声嗤笑,神情很有些鄙弃:“我娘呢,做族长夫人的美梦就此破灭,心里自然是不甘的。而且,她在这三年多的相处中发现我爹性子懦弱,根本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可以依靠终身的男人,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隐忍,此时知道希望破灭,当然不必再忍,所以她开始公然偷汉子,我爹苦苦哀求,却换来她变本加厉,甚至在我三岁那年跟着情夫远走高飞。”
慕清妍忍不住转脸看向陶小桃,见她脸上并无过多喜怒,仿佛讲的便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我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虽然我娘并不爱他,可他是真心爱我娘的,当初爷爷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因为我娘生的美貌性高气傲,性子又烈,根本不是我爹能驾驭的了的,但他在爷爷面前跪足了五日夜,最后差点饥渴疲累而死,终于使得爷爷心软,答应了这门婚事。”
“扯远了,我娘跑了,我爹整日沉醉酒乡,把身子淘录空了,没多久也死了。我就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但是我争气啊,我天资聪明,是族里最优秀的子弟,也是内定的未来族长接班人。”
陶小桃眼神有点空:“所以呢,我身上就背负了山一样的责任。可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想要的是一种快意恣肆的生活,比如游戏江湖之类的。所以我在十五岁那年偷跑了出来,在江湖流浪,”她微微苦笑,“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几个人渣,唉,有些人渣人模狗样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或者英风侠烈,或者温柔多情,其实呢,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狼。我也不是好糊弄的,惹了我的人,都有不了好下场。然后我到了凤鸣关,遇到了贺金蝉,当时身上没钱了,所以找她当了几天冤大头。”
想到那段往事有些好笑,她也当真笑了起来:“贺金蝉和她爹那个老狐狸不同,很有些单蠢,跟她混下去也实在没钱途,所以我半路找个借口跑路,跟上了欧竞天他们。这才知道,这些年我们族人坐井观天早就落伍了。”
她好奇地看了看慕清妍,见慕清妍仍旧是先前清清淡淡的样子,忍不住嘟了嘟嘴:“你这人,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不管我有没有好奇心,你都会讲下去,不是么?”慕清妍活动了一下恢复动转能力的手臂,淡淡的道。
陶小桃有点郁气的叹了口气,继续道:“我见欧竞天第一面的感觉就是:这人很危险,要敬而远之!”
“能不能不要讲他?”慕清妍挑了挑眉。
陶小桃皱眉想了半晌:“貌似不讲他就没法继续了啊!那,好吧,”反正我的目的就是转移你的注意力,不让你胡思乱想,那么说什么不是说呢,“我们说说你,好不好?”
“你比我小一岁吧?我听说你娘是天庆当年的圣女,你爹是天晟教前教主。你从小在宋国公府朱家长大,在十二岁那年结识了朱府之外的第一个男人,不,确切的说,是少男,赫连扶苏……”
这时窗外传来呜呜咽咽的埙曲,惆怅入骨,悲戚忧伤惹人落泪。
慕清妍的目光却冷了冷。
“你若不愿听,我叫他滚开!”陶小桃跳起来,窜出房门。
陶小桃出了房门仰头一看,便看到了那角屋檐以及屋檐上虽然笼在月光中却仍旧一身沉黯的男子,叹了口气,叉腰大骂,骂完纤腰一拧上了房,在距离欧竞天三尺处坐下,一偏头,道:“欧竞天,欧笨蛋,终于学会哄女人了?”
欧竞天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
陶小桃嗤的一声笑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一点也不错。我说欧笨蛋,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那个傻女人也是喜欢你的?”
欧竞天又挑了挑眉,还是没说话。
陶小桃续道:“你们都是一样的人,对别人可以冷酷到底,对自己心尖上的人却一点都不淡定。”
欧竞天还是不说话。
陶小桃双手抱在脑后躺了下去,笑嘻嘻的道:“我给你唱首歌吧。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愿意用几世换你一世情缘……伤不起真的伤不起……茫茫人海极品实在太多……”
她说话声音清脆悦耳,唱起歌来却实在……没有起伏没有转折,既不悠扬也不婉转,简直是对人的耳朵的巨大挑战。
欧竞天坐在原地没动,肩膀却抖了抖。
夜鸟在陶小桃一展歌喉的瞬间都扑棱棱展翅飞起,远远避了开去,只剩几只幼鸟,扑棱棱在巢里绝望地尖叫。
附近隐身的暗卫们都从藏身地走了出来,打着抖,抬头寻找声源,待看到欧竞天,又都默不作声回到自己岗位。
一个男子声音淡淡的道:“其实,当你遇到不可解的困难麻烦,根本不需要施展你那三脚猫的毒术,只消高歌一曲,便可化险为夷。”
陶小桃唰的坐起来,歌声顿歇,没好气的道:“你这张毒嘴什么时候能改了!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话吗?我哪辈子欠了你的不成,每天受你荼毒!”
阿智嗖地出现在她身后,缓缓说道:“我只看到有人甘之如饴,并未看到有人因受荼毒而苦不堪言。”弯身向着欧竞天一礼,伸手便去拉陶小桃。
陶小桃闪了闪身,却终究没能躲过,衣领被阿智殊不温柔地拎在手里。
“王爷,属下有些话想单独跟陶姑娘说,您请便。”说着,阿智拎着陶小桃一个倒翻,跃下屋脊。
陶小桃只来得及说了一句:“我给她用了安神香!”
身边的聒噪消失许久,身上也不可避免的沾染了夜露,欧竞天这才缓缓将锦套收起,揣在怀中,跃下屋檐,缓步向主屋走去。
正房主屋里安神香袅袅弥散,锦被中的人儿却睡得极不安稳。
欧竞天轻手轻脚进去,月光透过窗子洒了一片进来,没有点灯的房间里半明半昧,暖玉床上那人的身形轮廓却无比清晰。
他转过屏风,在柜子里取了一套衣服换了,确定自己身上没有沾染寒气,这才举步来到床边。俯首,看那人蹙眉五官都染上了几分痛苦神色,似乎是在梦魇里挣扎,心中便是微微一痛。
踢掉鞋子,上了床,拉过被子,紧紧挨着她躺下。
慕清妍的身子在绵软的锦被中依旧是冷的,她的梦却比身子还要冷,她梦到自己跌进了玄冰洞,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肌肤一寸寸被冻裂,然后又被凛然寒气冻紧,眨眼间变成一座冰雕……
欧竞天伸臂将她抱在怀中,理了理她被冷汗打湿的鬓发,将右掌放在她下丹田,一股热力顺着手掌源源输入她体内。
于是慕清妍便感觉那将心肺冻裂的寒气慢慢消散了,玄冰洞很快变成了春光灿烂的桃花源,点点红红白白的桃花花瓣逐波荡漾,潺潺的溪水中倒映着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溪边的兰草。风吹来,令人醺然欲醉。
她在那无边的春光中看到一个人迎着灿烈的日光向她走来,阳光太过刺目,一时间竟不能看清那人究竟是谁。
她想看清楚些,那人却转瞬消失在灿烂的光影中。
窗棂上已经有明艳的日光缓缓上移,欧竞天收回手,看着慕清妍微带粉红的面颊,手指在她略带苍白的唇上抚过,却见她睫毛翕动,似乎就要醒来,飞快拂过她的睡穴,然后起身下床。
转脸看了看妃榻,将慕清妍连被子一同抱起放上妃榻,把暖玉床上的沾了血水和汗水的褥子撤掉,换了新的。命人抬了热水进来,亲手给慕清妍擦拭身子,换药,更换新的亵衣、里衣,这才重新抱她回暖玉床。
低头在她额上落下轻柔一吻,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眉心,唇边却带了一抹满足的笑意。
只有睡着的时候,她才会敛去一身的锋芒,卸去所有戒备和倔强,安静在他怀中。
隔空一指解了睡穴,在她翻身的瞬间,消失在房中。
慕清妍从梦境中醒来,却还沉浸在那温暖祥和的梦中,过了许久才恋恋不舍睁开眼睛。
房间里已经一片晶明。
侍女敲门进来,手中捧了一大束紫薇花,将花瓶换走香炉。却没急着挂起所有帘幕,先将外面窗子打开,放进新鲜空气,过了半刻钟关好窗户,将帘幕挂起,房间里便淡去了安神香的沉闷气息,换了紫薇花的清郁芬芳。
那侍女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一句话也不多说,过来服侍慕清妍梳洗更衣,将屋子收拾整齐便退了出去,不多时送了早饭进来。
饭后陶小桃打着哈欠回来,一头扎进妃榻里,补眠。
这一日,也便这样过去了。
晚饭后,陶小桃照旧点了安神香,与她东拉西扯,迷迷糊糊中她便又睡了过去。
陶小桃起身,撇了撇嘴,出门。
她前脚刚走,欧竞天后脚便来了。吩咐人采了新鲜的紫薇花用热水冲了,再将花瓣捞干净,用那沾染了花香的水给慕清妍洗头。她头发极长,站直了身子也几可委地,质地黑而硬,像她的性子。
欧竞天一边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唇边便露出了一抹笑意。
洗完头,用了十来块干毛巾,才将那长长的发一点点拭干,又松松绾了个慵妆髻,仍如前一晚,抱着她入睡。
昨夜一夜未眠,今日一整日又在不停处理公务,他也着实累了,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下巴抵着她的头,鼻端便是她那染了紫薇花香的发,心中一片静谧。
慕清妍睡到半夜,恍惚醒来,只觉得小腹上有些沉重,仿佛有一股热源从那里源源不断送入自己体内,除了毫无知觉的两条腿,身上无一处不感觉舒服熨帖。
微微侧转头便撞进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甚至都听得到沉稳有力的心跳,鼻端除了安神香的气味,还有那清郁的淡淡的说不清到底是怎样一种味道的味道,那是属于欧竞天的独有气息。
原来这一夜竟是在他怀中安睡的么?心中立时起了一股烦躁感,反手一推,欲将欧竞天推开。
她本没抱着必将他推开的希望,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不愿意见他,更不愿再与他有这样的纠缠。
谁知一推之下,欧竞天立刻仰面躺倒,放在她小腹上的手也滑开了。
她立刻觉得不对,欧竞天何其警醒,怎会这么久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抬眼看去,欧竞天下巴上有一层青青的胡茬,给原本挺括的下巴镀上了一层苍郁之色,再往上看,唇色深红发紫隐隐透着一层青气,衬得面色越发沉黯,颧骨微微突出,眼下一片深深乌青,仿佛连日不曾休息,两道俊逸飞扬的眉紧紧蹙着。这面相,竟是毒发之兆!
她皱眉,想起当初曾经探查到他体内有一种奇怪的毒,当时她并未想到那是怎样的一种毒,经过这两年的历练,再联系当初崔先生的点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一明白,心中对他的恨意便消减了些,出声唤道:“来人!”
门外随侍的侍女立刻进来,垂头问:“王妃有何吩咐?”
慕清妍想了想,道:“你找人传信给仁义礼智信其中任意一人,让他们问问崔先生回来了不曾,若是不曾回来,叫他们立刻到这里来。另外,过来替王爷更衣。”
侍女答应了,并不出门,道:“王妃放心,已经有人去了。”说完却并不上前。
慕清妍自己披衣坐起,又看了那侍女一眼。
侍女这才嗫嚅道:“王爷近身之事向来不要别人插手。”
慕清妍微微皱眉:“他如今病了,你若不服侍,便叫他这样自己起来么?”
侍女仍旧有些畏缩,但还是依言上前。
她刚抬起手接触到欧竞天身上盖着的被子,欧竞天呼的一掌拍出,那侍女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跌到了门边,砰的一声摔落,嘴角沁出血来。
慕清妍呆了一呆,没想到欧竞天自我保护意识这样强烈,怎的自己在他怀中一夜都平安无事?
那侍女努力半晌才堪堪站了起来,擦去唇边血迹,苦笑道:“奴婢还是服侍王妃更衣梳洗吧。”说着站稳身形,来到床边便要按照前两天的惯例抱慕清妍下床。
谁知她手刚碰到慕清妍手臂,欧竞天又是砰的一掌挥出,侍女低声惨呼,又被拍飞出去,几乎将门撞破,哇的喷出一口血,再也爬不起来。
门外暗卫听见里面动静不对,忙冲进两个查看,一见之下大惊失色,直以为那侍女是混进来的此刻,拔刀动剑就要杀人。
那侍女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惨然一笑,闭上了眼睛。
“不要伤她,”慕清妍忍不住开口,“是你家王爷犯了病误伤了她!”
暗卫们这才收起满身杀气,将那侍女扶了出去。
慕清妍皱眉,自己扣好了外衣,试探着伸手去推欧竞天,这一次欧竞天非但没有出手,反而软绵绵的向她靠了靠。
慕清妍登时无语。
此时阿仁奔了来,在门外问了安,得了慕清妍允准才迈步进来,一见欧竞天的样子立刻喋喋不休:“我就说王爷这样子不成吧?还死撑!王妃这伤本就不是一日两日能好的了得,还非要耗费自己内力!不知道这些时日那些不省心的主儿都在算计你吗?嘿,卖一个搭一个,好买卖啊?真是不让人省心!这下好了!我看这回怎么办!”说着双手抱肩,竟是一个看热闹的姿态。
慕清妍挑了挑眉。
阿仁干脆拉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乜斜着眼道:“我说王妃,你不会不知道,如今庆都风云变幻,王爷被各方势力算计吧?您的医术师承崔先生,虽然说并没有正式行拜师礼,但是你的绝大部分医术都是崔先生教的吧?书本上的东西都是死的,若没有崔先生指点,您这些日子行医恐怕不会这样顺遂,还得了个女神医的名号吧?以您的医术不难看出,王爷是中了毒吧?我知道,前儿王爷那啥了您,可是那也是有原因的啊!怪得了王爷吗?他这段日子本来专心致志抗毒,您却一番言辞激得他行岔了气,狂性大发。老实说,若没有那一番发泄,他也只有爆体而亡一个下场!”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二十四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慕清妍目光落在欧竞天消瘦的脸庞上,他的气质比之两年前的确沉敛了很多,也比两年前瘦了很多,她自从与他重遇被他带回庆都一直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他体内的毒已经到了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不信么?”阿仁觑着她脸色,哼了一声,“您大概以为王爷身边有崔先生,那还能有什么解不了的毒?您错了!王爷中毒的时候才两岁,遇到崔先生的时候已经十四岁,若非崔先生及时出手,那时王爷便已经死了几个来回了!还等到的今日!那下毒的人,是……”
“阿仁……”欧竞天醒了过来,听到阿仁粗声粗气的话,皱眉道,“扶本王出去!”
阿仁撇了撇嘴,低声道:“只会拿我出气!”但还是乖乖走过去,扶着欧竞天坐起来,拿了披风就给他往头上罩。
慕清妍却已经伸手搭在了他的脉上。
欧竞天如遇雷击,身子立刻颤了颤,下意识便要缩回手,但缩到一半又顿住,呼吸却紧了紧。
慕清妍的手过了足有一刻钟才拿开。
阿仁已经不耐烦地嘀咕:“有没有搞错啊!把个脉还需要这样长的时间?别说崔先生,便是我,也……”欧竞天一个冷冷的眼神飘过来,他立刻闭了嘴,上次因为多嘴多舌吃得苦已经足够令他记忆深刻了。
慕清妍收回手,出了半天神,才慢慢说道:“崔先生一时半刻还回不来是不是?”
阿仁点头:“崔先生若是回来,王爷也不至于受这些苦了,王妃您也不至于遭这个罪!唉,若是您肯体谅一些,不要时时刻刻想着激怒王爷,你们两个不是都好受一些?何苦呢!”
欧竞天又一个冷冷的眼神飘过来,阿仁吐吐舌头,向后退了一步,这一退便扶不住欧竞天,欧竞天软软向后倒去。
慕清妍手一动想要去扶,但心中突然一冷,方才他出手拍飞那侍女是何等力道,怎的连坐稳的力气都没了?这么一想手便伸不出去,冷冷的看着欧竞天跌落枕上。
阿仁“噌”的跳了起来,指着慕清妍大叫:“你这女人,恁的不识好歹!若不是为了保你,王爷至于进宫受那些闲气?若不是进宫这一趟,他也不会弄到现在这个样子!你这女人真的一点良心也没有吗?!”
“阿仁!”欧竞天的声音更加低沉,低沉中又加了几分严厉。
阿仁气鼓鼓的:“怎么?心疼啦?你就这样护着她不让她见一点风雨!怪不得被你惯出来一身臭毛病!”
“阿仁!”欧竞天语气更重了些,半撑起身子,凤眸含怒,“本王看,真正被惯出来一身臭毛病的人,是你!看来,本王这座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这便请另谋高就吧!”说罢吁吁喘着,又无力跌倒。
阿仁脸色变了几变,娃娃脸上惯常有的嬉笑表情彻底消失,一双圆圆的眼睛瞪的大大,吃吃地道:“王、王爷,您、您是开玩笑的吧?”
欧竞天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本王几时与你开过玩笑?”他声音冷而轻,却名剑般锋锐隼利。
阿仁脸色一白,声音也有些不平稳:“王爷,我阿仁跟了您十三年,几千次出生入死的情分,竟比不上这个冷心冷肺的女人?”
欧竞天漠然道:“你是我的手足,她是我的心。”
“好!”阿仁一个踉跄,后退一步,惨然一笑,“好!”转身一脚踹飞了门,掠身而去。
慕清妍一直冷眼看着,此时方道:“王爷胸怀天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人,更何况,这个我也算不得什么美人。”
“随便你怎么想,”欧竞天语气有些落寞,“我累了。”说完这句话,他再不说话,呼吸平稳,真好像睡着了似的。
慕清妍招手命侍女进来,抱自己到妃榻上,口述了一个方子,详细交代了熬药的次序,命那侍女出去。
欧竞天叹了口气:“本王以为你真的不管我了。”
“这个方子是给那个无辜被你打伤的婢女的,”慕清妍淡淡的道,“我本非国手,王爷贵体,可不敢乱下虎狼之药!”
“只要是你开出来的药,哪怕是毒药,本王也甘之如饴!”欧竞天转向她,目光灼灼。
慕清妍掉开眼光不与他对视,微微冷笑:“既然如此,那么我便不客气了。”命人准备了纸笔刷刷点点开了一张药方,命人拿去照方抓药煎药。
刚刚搁下笔,陶小桃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身后阿智推着一辆精巧的四轮小车,慕清妍目光闪了闪,这辆小车看起来普通的甚至像是被人扔掉的破烂,所有材料都似乎是随便捡来凑合着用的,但只有她知道,这辆小车凝注了天机阁优秀弟子的智慧,非同小可,她被欧竞天带到身边后,这辆小车便被没收了,如今若没有欧竞天的允准,想来也是不会有人能够将之拿出来的。
“我们带你去见个人!”陶小桃弯腰将慕清妍抱上小车,笑道,“你每天窝在这里,想必也闷得很了!”
阿智向欧竞天躬了躬身,欧竞天略一点头,又道:“她畏寒,给她拿上披风和那张紫貂毯子。”
阿智躬身应了,推着慕清妍,旁边跟着蹦蹦跳跳的陶小桃,向旁边的院落走去。
这一重院落中住着几个侍女,院子正中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是侍女们平日用来浣洗衣物的。阿智来到水池旁,在一处不起眼的棱角上轻轻一磕,水池边上露出一个地道。
陶小桃一边从怀里掏出一颗夜明珠抛了抛,一边撇着嘴道:“你们富贵之家都是属耗子的!好端端的地面生活不过,非要打地道战!”
阿智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若是当耗子可以避过生死大劫,当耗子也没什么不好。”
陶小桃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乖乖走在前边,举着夜明珠照亮。
阿智一边走一边指点路途,走了半个时辰,才出了地道,地道外也是一个小巧的院落,三间正房,院子里种着一棵桂树,此刻成串的桂花都打了花骨朵,在绿油油的树叶间如同簇簇珍珠米,有淡淡的清香飘洒。
桂树下有一张躺椅,躺椅旁是一个木马。
房间里隐约有孩童的笑闹声,女子温柔的低哄声,甜蜜而温馨。
慕清妍微微一怔,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智带着一抹微笑,轻轻一击掌。
屋子里那女子便轻声哄道:“妞妞乖,娘亲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慕清妍只觉得这女子声音极其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这时,门一开,一个梳着简单妇人发髻,穿着素淡衣裙的女子出现在门口,一见来人,面上惊异之色掩饰不住,低低呼道:“是你?”
同时,慕清妍也脱口而出:“是你?”
那女子原来正是早已该死去的朱若敏。
朱若敏只是微微一愣神,便又向着慕清妍福身一礼:“民妇见过王妃娘娘,见过智大人、陶姑娘。”
阿智摆了摆手,陶小桃点了点头。
慕清妍上下打量朱若敏几眼,见她身材比之两年前丰腴了不少,脸圆团团的,倒十分红润,显然日子过得并不艰难,但她如何没有死?屋里的孩子又是谁?照理说,朱若锦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即便她会犯,朱大夫人也不会让她犯。
朱若敏已经含笑道:“如今虽然只是初秋,天气也凉了,王妃里面请,有些事说来话长,可莫要冻坏了王妃贵体。”
阿智推着慕清妍进到里面。
慕清妍闪目一看,这三间房虽然并不十分宽大,但收拾得十分整齐干净,生活用具简单而齐备。堂屋地上还摆着风车、拨浪鼓等幼儿玩具,一个小小的女童从内室悄悄探出头来。
那女童肤色白皙,眉目与朱若敏极其相似。
慕清妍目光又闪了闪,这女孩不就是欧漓月吗?那日欧漓月不是已经……那是她亲眼所见,怎的又活生生出现在面前了?
面对她疑惑的目光,朱若敏伸手抱起女儿,含了一抹笑,轻轻拭去女儿嘴角边一点涎水,轻声曼语道:“王妃,我去年才知,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妄。你看看这个孩子,她是我的女儿,不是王爷的。”
慕清妍一愣,糊涂了。
朱若敏笑的苦涩:“我不会骗你的,要知道我心底一千一万个希望这孩子是王爷的,因为只要是王爷的,虽然和我一样仍旧是庶出,但毕竟出身皇家,身份要高贵得多,以后不必再走我的老路……”她垂下眸子,神色黯然,密密的睫毛间隐约有闪烁的泪光,“那年秋天便有人秘密找到了我,我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是一块垫脚石。不独是我,还有四姐,已经死了的朱若玲,都是朱家用来给朱若锦铺路的垫脚石,我们两个是她在楚王府大放异彩的陪衬,也是她秘密行动的烟幕,必要时可以拉出来当替罪羊。”
慕清妍这一霎有些了然了,她就知道,朱老公爷那只老狐狸不会平白无故答应送三个孙女同时进楚王府做妾,而且那三个孙女还有两个是尊贵的嫡女。至于送自己,只怕一来是老狐狸觉得送入皇宫有些不合时宜,而皇位继承人到底花落谁家还没有定论,虽然太子稳坐东宫二十余年,但不一定真能坐上宝座;二来,朱大老爷是在兵部犯错的,而主管兵部的恰是冷酷而不讲情面著称的楚王,三来,老狐狸也须考虑三房儿媳的想法,尤其是朱大夫人,那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那人告诉我,要想不一辈子做棋子、弃子,就要好好为自己筹谋,如今以我的身份地位,能够筹谋的也只有楚王殿下的子嗣了。他说,王妃虽然最受宠,但是嫁过来这么长时间一直未能有孕,如今又身中奇毒,未必是个长命的,若我有了子嗣,说不定身份便不同了,”朱若敏摇了摇头,微露一丝苦笑,“其实我并不奢望提高自己的身份,我只想,王爷心里只怕再走不进别的女人了,我这一辈子却也不可能再离开楚王府,与其孤苦终老,不如有个孩子。但是,王爷从来不沾我的身,我又怎能怀孕生子?他又告诉我,若我按他说的去做,自然心想事成。”
“我当时并未答应,我知道这件事虽然对我极具诱惑,但并非没有风险。若是一切顺利倒也罢了,若是露出一丝马脚,只怕我的结局比朱若玲还要惨。回去之后我整整三天没有睡过觉。三天后那人又找到了我,坦言,也去查过朱若锦,朱若锦打得也是一样的主意。我才下了最后的决心,从他那里拿了药,按照他的吩咐一步步下到王爷的饮食中,并在十一月二十三那晚走出了最后一步。我知道,王爷毅力非凡,便是中了暗算,只怕还有三分清醒,为了以防万一,我扮作了王妃的模样。那晚王爷房中漆黑一片,我怕出意外,自然是不敢点灯的。但,那是王爷的房间,王妃又刚刚离去,除了王爷,那屋子里还能有谁,所以直到我生完孩子死里逃生,我都没有起过半点疑心,我一直都以为这个孩子真的是王爷的。”
“去年,整个孕期,朱若锦都殷勤劝我进补,”朱若敏神色有一丝恍惚,仿佛想起当日如在梦中,“我只当她是好意,其实我对她不是没有戒心,只是在这一路的风雨同舟中慢慢淡薄了,我以为我们互相扶持互为臂助,应该是贴心的。你也知道,当初在朱府,我因为是庶女,为了赢得嫡母一点关爱,在兄弟姐妹中脱颖而出是付出了很多汗水泪水甚至血水的,好容易迎来这么一点温情,我怎能不珍惜,怎能不感动?所以我很听话,她荐来的大夫医术也好,三四个月的时候我险些滑胎,都是那位陈大夫妙手回春。
如此一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我吃得好,吃得多,自然迅速胖了起来,肚子也比一般人要大得多,但是,从未有人跟我提过什么双胎之言。我也曾疑惑过,悄悄叫身边信得过的婢女出去打听过,也借进香的名义找过大夫,都和陈大夫所言相差无几,都说胎像平稳,胎儿极壮。单胎双胎却不好说。我也便打消了疑虑。去年七月十四,鬼节的前一天,朱若锦陪我在花园散步,她说我距离生产越来越近,需要多走动,生的时候才不至于太费力,我便听了。可是我身体笨重,走不多久便累得够呛,于是我们在荷花池边歇息,谁知道气息还没喘匀荷花池中竟然发生了爆炸,那声音,惊天动地,我受了这样的惊吓,竟然早产……”
朱若敏顿了一顿,起身倒了几杯茶,先递给慕清妍一杯,然后让一让阿智和陶小桃,又倒了杯白水,晾凉了喂给女儿,之后才自己喝了一杯茶。小女孩儿有些困倦,倚在她怀中不肯下来,她便将孩子抱在怀中,轻柔的拍着,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进了产房,一应都是全的,我反而心中不安。然后,她们说给我吃点参汤,助一助力气,我便喝了,谁知喝了之后神智便不大清明了,恍惚听见产婆说我胎位不正横生倒养,是难产,我想出声,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人摆布。
这一难产,便是三日。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难产,不过是因为她们找来的孩子半路上出了岔子,不能及时送来。虽然叫她们极力拖延着,但这个孩子生产下来还算是顺利的,但不知她们又给我吃了什么,便开始大出血,须臾之间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当时真的以为是死了,心中只可怜我这才出生的孩儿……”
小女孩儿已经睡熟,朱若敏将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亲了亲她娇嫩的小脸儿,脸上满是温柔慈爱。
“王妃,”朱若敏转头看着慕清妍,她手中擎着那杯已经冷掉了的茶,却是一口都没喝,微微垂首,神色难辨,“我死里逃生,已经一切都看得淡了,名分、地位、声誉,在生死面前都算不了什么。你这样聪慧的人,却比我们这样的俗人更容易入了歧途。”
陶小桃催促道:“继续说下去,你怎么逃脱的?”
朱若敏又喝了一杯茶,微微笑道:“姑娘性子真急,智大人却沉敛,刚好互补不足。”
陶小桃斜了阿智一眼,撇撇嘴:“别文不对题了!”
朱若敏点了点头,接着道:“我本以为死定了,谁知竟有人在众人都在产房看着我咽了气准备将我成殓起来的当口儿,有人出手止住了我的血流不止,看看吊住了我一口气,然后在灵堂换人看守之时偷梁换柱将我救了出来。我醒来才知道救我的人是王爷,而且也见到了我真正的男人……”她脸上出现一线薄红,眼波却柔媚,显然已对那男子倾心,“他身量五官与王爷很相似,但气度是没法比的。”
慕清妍立刻想到那年欧竞天说要陪她去冰泉山求取仙灵草,要段随风送来的替身。
朱若敏声音更加柔和:“他待我很好,我也知足了,与其跟在一个眼里心里都没有我的人身边,不如找一个待我真心好的人,何况我与他还有一个女儿。王爷告诉我,我的女儿在朱若锦手里,但要我不要担心,他会保证我女儿的安全。”
“我对王爷自然是信任的。王爷便安排我安心坐月子,我那丈夫也整个月陪在我身边,除了见不到女儿,我的心很安静。”
陶小桃眨了眨眼道:“这么说,朱若锦那个掉了的胎也是你男人的?”
朱若敏脸色又是一红,却肯定的摇头:“不。她的孩子不是我丈夫的,更不是王爷的,是她自己谋算来的,因为不是王爷的,所以她根本就不想要,那次滑胎,根本就是她的一箭双雕之计。”
“只是她未能按照背后的人的意思行事,惹恼了那人,被下了一剂猛药,致使此生再不能生育,所以才那样恨毒。”她话锋一转,又道:“如今我已经有了个温暖的小家庭,也脱离了朱府那个泥塘,从此后宋国公府与我之间再无瓜葛。而朱若锦也自食苦果,了此残生。王妃,当日从宋国公府出来的四姐妹,只剩了你一个,若论福气,你是我们难以企及的,但若论苦,也是我们所不能想象的。自小你的聪慧便远胜于我,有些事我想不用我多说什么,只是,有一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爷对你的一番心意足以感天动地,你莫被浮云遮了眼。幼时不懂事,多有得罪,昔日在王府也多有连累,今后也不知还能不能有缘再见,我这里给王妃送上迟来的歉意吧,”说着竟行了叩拜大礼,“也谢王爷成全了我的姻缘。”
慕清妍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有远行的打算,点一点头,温言道:“你离了这是非之地也是好的。你请起吧,前尘往事我俱已忘却了。”
朱若敏站起身,微笑:“王妃,有些事是天注定的,躲是躲不掉的,况且,躲得开人,便真能躲的开心么?有些时候,很多事不是眼见为实的,行事还是要问问自己的心。王妃身子弱,我便不虚留了,保重吧。”
从朱若敏处出来,阿智缓缓道:“徐夫人说得对,王妃行事还是要按照本心。自从去年正月王妃从温泉行宫出走,王爷为了寻回您,几经生死。从冰泉山下来,他疯狂地召集人马分派人手,挑起与西秦战事,在战场上几次劳累过度抱鞍吐血,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只为了王妃死于秦真之手。秦真被贬之后,他又撒下人马分几路追杀,自己也几乎失陷在西秦。”
陶小桃偏头问:“谁是徐夫人?朱若敏吗?她那个神秘的夫君叫什么?”
“徐总兵。”
“他本名叫什么?总不能称呼官位吧?”陶小桃微微皱眉。
阿智仍旧神色淡然,重复道:“徐总兵。”
“啊?”陶小桃愣了一霎,旋即捧腹大笑,“这是谁给起的名字?好有创意哦!不过,这理想貌似也忒不远大了点啊!”
阿智淡淡瞟了她一眼,道:“总比某人立志要将我毒倒要强上数百倍!”
陶小桃立刻竖眉:“凌云智!你个白眼狼!我几时毒过你了?前两天下毒还是为了救你!”
阿智嘴角含笑,却眼神暧昧的道:“那也不用扒光了衣服吧?”
陶小桃跳过去捂住他的嘴,怒骂:“你可不可以再毒舌一点?!”
阿智看着那只温热的纤细的小手伸过来,明明可以躲开,却稳稳站在原地,任她捂住了嘴,感觉到唇边温热柔腻的触感,心神一荡,忍不住在那掌心落下轻柔一吻。
“哈哈!”陶小桃大笑着逃开,挑眉,挑衅似的道,“姑娘忘了告诉你了,刚刚上完厕所没洗手!”她耳后不知如何却有一片可以的薄红。
阿智淡淡睨她一眼,道:“没关系,方才我看到你也用这只手摸过脸。”
陶小桃的脸迅速爆红,这也着脸皮也忒厚了点吧?言下之意,我是把脸凑到了他嘴上?
慕清妍看着他们笑闹,心情慢慢松弛下来。朱若敏经历了这么多,倒真的是看开了。平淡是福,永远不会错。只可惜她没有那种福气。
随心而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这世上最难堪破的便是人心了。看清别人容易,看清自己,不易。
转瞬,又回到了原先居住的别院,阿智在院中止步,将四轮小车交给陶小桃,陶小桃推着慕清妍进入房中,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口齿黏腻:“这几天没能好好歇着,可把我累坏了。那个,王妃,我回房去睡了啊!”说着打着哈欠流着眼泪摇摇晃晃出去了。
慕清妍只得无奈摇头,房间里剩了她一人,她该如何挪到暖玉床上去?
正烦恼之时,身子已经被人凌空抱起,那个怀抱温暖宽厚,席卷而来的浓郁的男子气息是熟悉的似清新而遥远,似柔和而凌厉,干净而纯澈,像极了那人的性子。
“爱妃,”耳中传过来的声音因胸膛震动而微带闷响,却醇厚悦耳,“你累了。”
欧竞天将慕清妍抱上暖玉床,细心地替她盖好被子,自己也甩掉了靴子蹭了上去,半侧身俯首看着她。
慕清妍闭着眼睛装睡,知道一直以来都误会了他,她不知该怎样重新面对,她还曾经对他下过杀招啊!想来,当日在冰泉山西楼春夫妇的伪停灵之所,欧竞天并不是绝情下杀手,而是要救人,真正狠辣的那个是秦真,师兄也受了蒙骗。还有之前在温泉行宫,她若肯信他,何至于生出后来这许多波折?情浓之时,他神情款款,唯恐她受到半分伤害,而她却筹谋着如何离开……
“爱妃,你知不知,”欧竞天低沉的声音微带笑意,“你实在并不会装睡。”她的睫毛在不停的翕动,在玉白的脸上细微的舞出一片美丽的影。
话落,那白玉般的颜色底慢慢浮上一层粉红,却仍旧固执的不肯睁眼。
欧竞天俯下头,将脑袋埋在她肩窝里,那肩窝是一个小小的弧,像春日里最柔软的一段柳,又似夏日里花间蝶最美丽的翅,又似秋日里薄霜下犹自傲然昂首的菊瓣,又似冬日里沐雪盛放的梅,这就是她,美丽而又风骨铮铮,可爱时令他神魂颠倒,可恨时又令他咬牙切齿,却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放开。
他咕哝:“又瘦了……”伸手便去捏那薄薄的肩骨。
慕清妍微微一让,翻身面向里躺下。她是有错在先,那么他便可以这样折磨她吗?爱,不是伤害的理由。
“还在气么?”欧竞天软玉温存,歉意地道,“是我不好,明明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还……不过,你的话也着实令人恼怒,你怎么可以那样伤我?岂不知,伤我便是伤你?妍,我说过,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你逃到天边,我会追到天边,你若坠落地狱,我亦全力相随!”
慕清妍忍不住眼圈一红。分明已经知道他那样失去自控,是受了暗算,又何必这样计较?如果一个人将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你又有什么理由去疑他、责他?
欧竞天放在她肩上手下滑,移至她腰侧,有些疲倦地道:“你不愿开口便不要开口,不想原谅便不原谅吧,反正我还是那一句话,你,是我的女人,想逃,休想!我累了,要歇一歇。”便依着她躺了下去,顺势将她的头搂在怀中,不多时鼻息沉沉,果真睡熟了。
过了半晌,慕清妍睫毛上颤颤的泪终于跌落,顺着脸颊落入他深黑色绣暗金纹的衣袖中。他总是这样霸道,不顾她是否愿意,可她偏偏真的逃不掉,逃不掉他的一片深情。
她伸出手慢慢搭在他腕脉上,果真,他的脉象是中毒之兆,和她当年探查到的一样,不过似乎比那时沉重了许多。崔先生不在,没人替他拔毒,他的日子也很难挨吧?说到底他身上流着的也是欧家的血,那九重宫阙里的皇帝太后该是有多么狠毒,才会给自己的儿孙下这样的毒?
“欧竞天,你过得很累吧?”她喃喃出声。
“也不是很累,只要有你在。”欧竞天慵懒回答。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慕清妍迟疑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我想要的很简单,那边是替我的母亲讨回血债,替我的母族讨回血债,”欧竞天声音转冷,“帝王之欲,有时便会倾覆天下,我的母族一夜族灭,无论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是尚在襁褓的婴儿,无一幸免,这笔债不能不讨!我知道,你一直疑心我有夺位之心,其实没有。只是宝座上那人心思深沉如海,手下又有一批善谋人心的心腹,报仇太不易,我不得不苦心筹谋。天庆这片土地有太多肮脏,又是满目疮痍,我没有重整乾坤的本事,也不想去做那悲天悯人的佛爷,我只想带着我心爱的女人去我真正守护的那片净土。”
“在这之前,我最重要的,是将你的腿治好。”
“还能好么?”慕清妍神色落寞。
“相信我,”欧竞天扳住她的肩,“你我之间的种种龃龉皆因为不信任,我说过,我不会对你许诺什么,一句话太轻,我要你看着,一切留待来日,时间最能证明一切。但前提是,你要给我这个时间。不过,”他淡淡一笑,“你不给也没有关系,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女人,这是更改不了的事实!谁也休想将你送我身边夺走!”
欧竞天紧紧抱了慕清妍一下,忽然翻身下地,急匆匆披衣,简短说道:“你且歇着,我有些事要处理。”
慕清妍霍然坐起,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抬眼望着他:“你留下,我助你!”
欧竞天眉心隐隐跳动,脸色也有些泛青,却强自忍耐着,尽量放缓声音:“何事?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去处理些公务。”
慕清妍目光灼灼:“你瞒不过我的,怎么说我也是个医者。经过这将近两年的历练,我的医术已经今非昔比。当日在楚王府地道密室中,你伤重将死把性命交给了我,如今反倒不信我了?”
欧竞天想到他片刻之前才说过的话,有些无奈,却仍旧伸手缓缓推开她的手:“你不知道这毒发作起来有多厉害,我怕伤了你。”
慕清妍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坚持着:“我不怕。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也总该让我为你做点事情,否则,我心难安。”
欧竞天手臂一振,慕清妍握着的那截衣袖无声断裂,他已经快速离去。
慕清妍呆坐半晌,手中犹自紧紧攥着那节黑色衣袖。
门外传来一声如有若无的叹息。
慕清妍听出几分耳熟,试探着道:“段公子?”
门外淡蓝色衣袍摆动,段随风缓缓走了进来。
慕清妍看着那与段随云极为相似的脸不由得有着片刻的恍惚,不知师兄如今怎样了,但愿他不会再与欧竞天起了冲突。
段随云开口,声音温和微带沙哑,与段随云的温润如玉圆转朗然绝不相同:“王妃安好。”
这一声唤将慕清妍从云外唤回,换了笑脸道:“段公子请坐。”
段随风远远坐下,犹豫半晌才道:“王妃,随风有件事想请教。”
慕清妍微微扬眉:“公子可是要问令兄的事?”
段随风轻轻一笑:“王妃不必如此见外,直接称呼随风名字便可。我的确是想问一问家兄的事,他……他如今已经继位为天晟教之主,下一步有何打算?”
段随风仍旧和当初她所见的一样,眸子里有着令人心酸的沧桑,她忍不住问道:“能不能问一句,你和令兄当年发生龃龉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随风沉默片刻,道:“当年,我只有十四岁,哥哥比我年长三岁,他自幼被一位高人带走学艺,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但我们相貌太过相似,即便多年未见,相逢之下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当时我在江湖游荡,结识了一位同样从家族中偷跑出来闯荡江湖的少女海蓝衣。蓝衣和我还有竞天一见如故,还跟我们一同到北疆。当时竞天日子过得艰难,虽然他身具异能,但漠北贫瘠,实在无利可图,没有银子是支撑不起庞大的军队的,他脚跟方稳也实在不方便离开,所以我才替他到处游走。蓝衣便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与我们患难与共三年。后来,竞天认她做了妹妹,声称要替我们成就一段姻缘。”
“这时候,哥哥出现了。其实,我们段家是东鲁皇族,蓝衣家是东鲁显贵,她与哥哥自幼便有婚约,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哥哥是见过蓝衣的,大约心里也很喜欢,没有说要退婚。蓝衣却不依,她说虽然哥哥极好极好,可是她的心不在那。海家来人强行带走了她,哥哥沿途护送。可后来,蓝衣为了找我,从家族里偷跑出来,”段随风眼眸里起了一层雾气,声音微微颤抖,“她闯了海家护家大阵,受了重伤,在路上为宵小所趁……哥哥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她最后含恨自尽的一幕。为此,哥哥与我反目。这之后,我们便没了来往。天庆三十年四月,是我们六年来第一次重逢。”
慕清妍静静听着,之后微微一叹:“其实不过是误会而已,这么多年过去,我想你们的心结终会解开的。你也许不知,他是我父亲的弟子,所以算起来我要唤他一声师兄。师兄如今重振天晟教。我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有何打算,他并未与我提过。便是你们是东鲁皇族这件事,他也不曾对我说过,或许在他心中,对那个身份并不在意。”
段随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一叹,什么也没说。
慕清妍问道:“你可知欧竞天究竟中的什么毒?”
“那是天庆宫廷独有的秘药,”段随风神色凝重,“似乎是叫‘眼儿媚’,名字虽好听,却极为恶毒。最初几年,那毒只潜伏,慢慢深入骨髓,到得数年后才发作,每次发作性情大变,烦躁、易怒、行为失控,过后往往伴随心悸。因为他继承了君玉公主的异能,为了控制他,老皇帝和董太后可谓煞费苦心。我之前跟你说过他还中过傀儡术,这眼儿媚便是和傀儡术同时施用的,两种毒绝对不可以同时解除,否则性命难保。”
“他们的意思便是若不能将竞天收为己用,便毁了他。事实上,竞天少年老成,心智比之同龄人要成熟许多,竟早早猜出了真相,并隐隐保护在君玉公主身侧,结果么,便是逐渐为皇帝母子忌讳,小小年纪便经历各种试探、暗杀,乃至放逐。他们本不以为我们这些人能活着抵达黄沙关,因为竞天身边还有一位余夫人,余夫人夫家人除了那个刚出生的女孩儿,都控制在皇帝手里,他们以此相胁,逼着余夫人对竞天下手。只可惜,他们算无遗策,却独独漏算了人心。余夫人艰难抉择,终于忍着剧痛,站在了竞天这一边,若没有她护持着,只怕我们早就在半路上被暗算了。”
“也因为余夫人反水,竞天的毒才没有进一步加剧,因为皇帝是命令余夫人在竞天饮食中继续下药的。遗憾的是,余夫人气苦之下将那些药都丢弃了,否则也不至于后来遇到崔先生,也还是无法完全破解药性。”
“还有一件事,也许你已经猜到了,竞天原名欧璟天,到得黄沙关收服巨人族之后,他自己将名字改了。他本来连姓氏也要抛弃,是余夫人和我劝阻了。”
段随风讲到这里便止住了,静静坐着,似乎也沉浸在了那些并不算特别遥远的往事中。
慕清妍听罢,思索片刻,问道:“他每次发作都是怎么捱过来的?”
段随风道:“那些日子他特别注意离别人远一些,我们这些知情人也刻意不让他接触到烦心事。但是,有心人总不会放过他的。这些年,通过各种渠道送到他身边的美人不知凡几,开始他并不收,可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是不能完全预料到的,还是会有漏网之鱼,也是一开始我们防范不足。那些女人来到他身边之后便极尽挑拨之能事,往往激发他体内的药性,他也因此……”段随风无奈摇头,“他身边的女人也因此没有断过,而楚王暴虐的名声也便这么传开了,所以那些有心人也不太敢把自己女儿送来,再送来的都是千挑万选的买来的女子,或是经过精心训练的,那些渐渐都被打发了,留在他身边的不过区区一个红巾而已。”
他说到这里不无自傲,这么些年他苦心经营,欧竞天身边不说铁桶一般,也差不多少了。
慕清妍微微蹙眉:“崔先生是怎样给他医治的?”
“崔先生倒是配了一剂药,只是一直以来缺少最关键的一味药,据先生所说,若没有这一味药,这剂药便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这味药只产在医仙谷,而且百年一出,此次崔先生离开这里回归医仙谷便是为的这药。平素他都是以金针刺穴来消减毒药对竞天的毒害。”
“方才我见他急匆匆出去,便知道他是怕心智失常之下再次伤了你。”段随风叹息着,眼中浮起一层迷蒙的怅惘。
慕清妍思索片刻道:“若是你在旁边护法,关键时刻不能阻止他狂性发作么?”
段随风苦笑:“我武功本来便不及他,他狂躁之时武功比之平常还要高出一些,所以一旦出现意外我是不能控制的。而他身边这些人,如仁义礼智信五人都各有重责,不可随意抽调。”
“其实经过了这么些年的隐忍与医治,那些毒性已经处于能够掌控的范围了。不过可惜的是,在西秦战场上他遭了暗算。”
慕清妍心中一紧,听着段随风继续说下去:“这也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事,对他下毒手的竟是从黄沙关开始便追随在他身边的人,我们有着胼手砥足浴血奋战生死与共的的情谊,这样的人,谁能料到竟是老皇帝一早便安排下的棋子?他一直隐忍不发,这么多年来没有丝毫动作,甚至几次挡在竞天身前,替他挡掉致命一击。西秦战场,竞天数日不眠不休,只为了早些擒获秦真替你报仇,便是在他最疲惫警觉性最低的时刻,那人给他下了加大分量的眼儿媚。”
段随风语速慢而沉,有着深深的伤痛。
慕清妍微微一叹:“这世上有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事,亦有很多常理难以揣测的事。烦你去看看他,若他还能自控,请他过来,我替他金针刺穴,虽然我的医术比不上崔先生,但还不至于给他加重。我以前……”她微微掉开目光,声音有些沉黯,“我和他之间说不上谁对谁错,但有些事若不是因为我,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种地步。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也该我替他略尽绵薄。”
段随风站起身,微微一躬:“敢不从命!”走到门口忽又顿住,略微迟疑片刻道:“我哥哥未必便如你看到的那样,我虽不能确定什么,但凡事你还是要认清本心。”
慕清妍心中一动,为何近来这些人人人都提醒她,要她行为处事要依照本心呢?想到段随云,想到他对自己的点点滴滴,摇了摇头,师兄对她对父母之心可昭日月,若要怀疑他,还不如怀疑自己。
不多时,欧竞天被段随风半抱着进来,段随风不待她询问便解释道:“他自己封住了自己的穴道,让人用牛筋索捆了。因为毒发时,他有片刻是没有神智的。”
慕清妍叫进来侍女,上了四轮小车,命她取来金针。先过去替欧竞天把了把脉,手指刚一搭到欧竞天手腕上,便觉得一股大力撞来,手指刹那被弹开,指尖微微发麻。
她咬一咬唇,再次将手指搭了过去,这一次欧竞天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更大,她的身子都忍不住为之一颤,段随风立刻站到她身后,伸手搭在她肩头,一股柔和的力道传来,慕清妍手指上的酸麻消失,她第三次将手指伸向欧竞天,这一次顺利把到了他的脉。他的脉象很奇怪,快速时疾若奔雷,缓慢时几乎探不到。
两只手都把过,她又掀开了欧竞天衣袖,只见袖底的手臂上有数道突起来回游走,极有规律,仿佛训练有素的士兵在操练一般。
她又抬手摸了摸欧竞天后颈,这才发现他的头也烫的惊人,和手掌接触的地方仿佛有数万条小虫在拱动,下一刻便会破体而出。
她的脸慢慢变白,白得几乎透明。这样的痛楚,怕是比她当日承受的万虫噬骨之痛还要剧烈数倍。前几日他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强要了自己,伤了自己吧?
当时需要多么大的毅力,他才会从深渊中醒来,没有要了自己的命?
她鼻子一酸,眼睛也涩涩的。接过侍女手中的金针,却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颤抖。
“王妃,”段随风浅浅开口,“若不行,便放弃吧,他捱了也不是这一日两日。”
慕清妍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思绪:“放心,我可以的。”
半个时辰之后,慕清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转头看向一脸赞许之色的段随风:“烦劳你,把他的穴道解开。”一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嘶哑的不像话。
机灵的侍女忙端了一盏温热的参汤过来。
慕清妍接了,却不喝,紧紧盯着欧竞天。
段随风出手如风,解开了欧竞天被封的全身大穴。身子一侧,护在慕清妍身边。
欧竞天慢慢睁开眼睛,绮丽的凤眸一片血红,有着妖异的艳。
他眸子里一片混沌,狂涛怒卷里有着挣扎不休缠斗不休的痛与恨。
薄肆的红唇褪去了原本的滋润而自然的颜色,瑰丽紫红色几近透明。全身的肌肤都已浸在汗水中。汗水蒸腾中,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散开来,熏得人陶陶然、熏熏然,有种骤登极乐的欢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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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加更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二十五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
段随风脸色一变,向后一退,快速取了一条手帕捂在慕清妍口鼻上。
一股沁凉而辛辣的气味直刺鼻孔,慕清妍打了个喷嚏,从那种飘然眩迷的感觉中醒来,身子一阵阵发冷,紧紧逼出体外的毒气便已这样厉害,那欧竞天所受的煎熬该是这点毒气的几千倍?
段随风微微自责:“这段时间他都是自己熬的,我并不知道会这样厉害。以前崔先生在时,虽然也会有毒气散出来,却稀薄的多,根本不会对人造成任何伤害。”
慕清妍不在意的摇摇头:“无妨。”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欧竞天眼眸中的混沌渐渐消散,眼神回复清明,浓浓的血红也淡了一些,他看清了身前坐着的慕清妍,看清了她脸上的关切紧张,眸光软了下来,动了动手指,却发觉身上仍旧捆着牛皮索,便又垂下手指,动了动唇,想说句什么,目光一闪,又止在了舌尖。
慕清妍却嘶声道:“什么也不必说。我都知道。”
欧竞天眼睛亮了一亮,眼眸里的红色又退了一些。
段随风松了一口气。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沉静,只听得到铜壶滴漏声声作响。
终于,欧竞天长出了一口气。
段随风面上一喜,伸手去解牛皮索,那坚韧的比寻常绳索要粗上三圈的绳子上布满了裂纹,轻轻一扯便碎裂一地,欧竞天的身子也软软瘫倒。段随风忙伸手抱住,将他移至榻上,拉了条薄被给他盖上,吩咐侍女抬热水准备伺候王爷沐浴。
慕清妍精神一松,也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身大汗泉涌而出,瞬间便把她头发以及全身衣服浸透。
段随风转身看到她的情形,虽然略带担心,还是由衷地笑了,吩咐侍女服侍她也洗一个澡,自己漫步走了出去。
欧竞天抵受住了眼儿媚的发作,虽然得了慕清妍相助,但也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昏昏沉沉睡去。
而慕清妍在替欧竞天下针的时候也颇费心力,看着欧竞天独自承受痛苦,心中更是备受煎熬,心力交瘁也累极而睡。
这一日便这样过去了。
第二日醒来,慕清妍仍觉得精神没有恢复如初,向软榻上一张,欧竞天已经不见,榻上的薄被叠的整整齐齐。不由得微微有些恍惚,竟有些疑惑昨日的事究竟是真的,还是一个虚无的梦境。
侍女进来服侍她梳洗,另有侍女送来早膳,分明还是以往常用的清粥小菜,但吃起来放佛有些特别的味道。
饭后,侍女推她到院中透气,这还是她回到庆都之后的第一次,前些时欧竞天看她看得太紧。
院子里紫薇花开至极盛,树下零落一地花瓣,风一吹卷起一地芬芳。开至极盛,便要衰落。紫薇花的花期终将过去。紫薇花下却有丛丛簇簇的秋菊打起了花骨朵儿。隔院还有一株桂树斜斜伸过一条枝杈,繁密的枝叶间有细细的玲珑的桂花绽放,浓郁的香气随风弥散。
又是一个秋日了。
她忽然想到兴庆三十年八月间,她和欧竞天一起上街采买中秋节所需物品,路上遇袭的事。似乎时间差相仿佛。
那时欧竞天为了救她两次不顾性命,她应该看得出他待她的真与诚。若要利用,根本不必用命来博。他那时反应迅疾根本就没有经过思考,说明了什么?说明于他而言,护着她已经成了本能。
看着那点嫩黄的桂花,她笑了,笑里却又有些泪光不受控制的点点斑驳。
这时她才想明白,为何人人都要提醒她要看清自己的心,原来自己的心早已遗落在欧竞天这里,只是自己一直不知道而已,或者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承认。
更早之前,在那个小镇,玄空大师的一番晤谈,只怕也是为了典型自己这个梦中人,只是大师方外之人,说话不便太过明了,可恨自己一向自诩聪明,竟到了今日才想明白。
“今日想明白也不算晚,”背后传来欧竞天醇厚而温存的声音,“我只怕你一直对我冷漠下去。”
慕清妍收了泪,垂下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旁边的侍女已经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欧竞天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肩,有些纠结地道:“你这个固执的小东西!你这性子,这样别扭下去,苦的不知是你,还是我。”
他略微一顿,又道:“妍,我觉得,你我之间实在不需要说那些海誓山盟,也不需要说什么原谅不原谅。以前的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你也许不知道,我这性子冷硬了二十多年,直到遇到你……我才知道,你才是我的毒药,没有解药的毒药。而我也甘愿中你的毒。”
慕清妍想笑,泪水却不受控制的扑簌簌落了下来。
欧竞天转到她面前,伸手拂去她的泪珠,微带粗糙的指腹滑过她细嫩的面部肌肤,带来细微的颤栗。
慕清妍不自然的让了一让。
欧竞天的手却并未退去。他道:“我遇到你,得到你,这样不易,我是不会放手的。你一日是我的女人,一生都是我的女人!”
这个人又来霸道的宣告所有权了么?
慕清妍抬眸给他一个带泪的嗔怪眼神。
欧竞天薄唇一挑,笑着拥她入怀。嗅着她发上的紫薇花香,心中暖而甜。
“我已经打探到火龙貂的踪迹,近日便打算替你去捕捉。”
欧竞天的声音听在耳中如陈年佳酿,不知不觉间便醉了人。
“火龙貂在哪里?”慕清妍在他怀中,闻着他那独有的气息,声音也有些恍惚。
“冰泉山。”
“冰泉山?”慕清妍一惊,从欧竞天怀中抬起头来,欧竞天又不满的将她按回去,“怎么会在冰泉山?我们一路跋涉登顶冰泉峰,并没有看到或者听到有关火龙貂的消息啊!”
欧竞天微笑:“我们去冰泉山直接便是奔的仙灵草。仙灵草在冰泉峰,冰泉峰在冰泉山北麓是冰泉山最高峰,火龙貂在南麓玉女峰赤焰洞。冰泉山名义上只是一座山,其实绵延千里,已经算是一条山脉了。只是我们先前只为了寻找仙灵草,忽略了火龙貂,而且火龙貂可极具灵性,遇而不可求,行踪难觅也是在所难免。”
慕清妍点头:“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去了玉女峰赤焰洞,也不一定会找到火龙貂了?”
欧竞天笑道:“你放心,火龙貂我势在必得!”
慕清妍摇头:“如今庆都情势复杂,你怎么走得开?况且我这腿……已经一年有余,我已经习惯了。我也想开了,能不能走,其实并不重要。”
欧竞天握着她的肩看着她清凌凌的眸子,看着她眼角未曾干透的泪痕,坚定地道:“当日我看着你在我眼前坠落,却无力救援,你知道我的心是怎样的?如今,好容易失而复得,我要一个完完整整的你!我要你忘了以前的那些艰难痛苦,忘了那些曾经带给你伤痛的人,也忘了那曾经试图蛊惑你的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慕清妍眨了眨眼:“你和师兄是不是有些误会?他的为人……”
“我不想提他!”欧竞天面色一沉,“我也不会在你面前提他的不是。还是那句老话,一切留待来日。我只盼你能将眼睛擦亮,能时刻保持冷静。”
慕清妍郑重承诺:“我会的。经历了这么多,我哪里还会那样草率?”
欧竞天眼中闪过一片阴翳,声音低沉:“当日你弃我而去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吧?”
慕清妍尴尬语塞。
欧竞天却舒缓了神色,把自己的手放在她心口:“这里的想法才是最真实的。守好了你的心,也守好了我存放在这里的,我的心。”
慕清妍心中一甜,脸却不由自主红了,轻轻点头。
“过两日我们搬回王府里去,”欧竞天话锋一转,道,“这里太过安逸了,你该和我一起经历风雨。”
慕清妍微微颔首:“那些风雨有一半是冲着我来的,我自然没理由让你一个人承担。”
“我的女人从来不是弱者。”欧竞天骄傲地笑。
“哈!”桃红衣袂一闪,陶小桃跳了过来,“好了!不用我们在做和事老了!”
慕清妍脸一红,偏过头去。欧竞天转向陶小桃,深黑的凤眸微微一转,一道寒光逼了过去。
陶小桃退了两步却若无其事的笑着挑眉:“怎嘛?过河拆桥?你不承认我曾帮了你的大忙?”
欧竞天眉目朗然:“是,本王从来不曾怀疑过。可是,你的族人对我的女人动手,你出手相救也不过是为了弥补,你让本王如何谢你?”
“这……”陶小桃磨牙,却又无力反驳,气郁扶额,“唉!要不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呢!辣块妈妈大头虾,让我逮到那颗老鼠屎,看我怎么收拾他!”
“也无非是生吞活剥了吧?”阿智凉凉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对!生吞活剥了都不解恨……”陶小桃下意识地接话,转眼醒悟,转回身大骂,“你个死人头!你一天不气我,就活不下去是不是?我哪辈子得罪了你不成?”
“嗯,”阿智深有同感,“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聚……聚你个大头鬼!”陶小桃不饶人,脸却红了,纤腰一扭,窜了出去,转瞬不见了踪影。
阿智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份密折双手递给欧竞天:“王爷,这是属下办妥的事情,请过目。”
欧竞天接过来打开扫了一眼,笑意细微,眸色深深:“好。”
阿智又问:“王爷还有何安排?”
欧竞天将折子递还给他,淡淡道:“依照原计划,不要打草惊蛇,只盯着便好。”
阿智应了,施礼退下。
慕清妍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只看着地上一丛一丛的菊花,出神的想着,欧竞天这样一个从战火烽烟、刀山血雨、阴谋诡计中走来的人,怎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这别院如九连环一般层层勾连,这座院子处在中心,除了满院的紫薇,还有菊花,除了菊花还有一架一架的迎春,东面隔院有桂子,西面隔院有翠竹,南面有梅,北面有柳与桃杏,都隔着矮矮的女儿墙,一年四季不必出院都有景色可赏。
倒也是一个会享受的人。
欧竞天转回身看她,见她唇角带着一抹温软的笑,眼神也似春末的湖水柔波潋滟,当真美丽不可方物,语气也轻快了起来:“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这样一个人大概是不会有这样精巧的心思的。”她含笑指着这一圈景致。
欧竞天点头:“的确,我所擅长的不过是以暴制暴。这里是阿智安排阿信经手的,所需财力物力皆是随风提供,我只不过坐享其成罢了。”
慕清妍一笑,又问:“那暖玉床和玉簟是从哪里寻来的?也费了你不少功夫吧?”
欧竞天听出了她语中的体贴温存之意,笑得越发酣畅:“没有。我早就得知东鲁玉海有一块千年暖玉,只是一直没有想到用途,所以便暂时存放在那里,这一次知晓你的腿受了寒,自然要取回来给你用。只是中途出了点岔子,碰坏了一块,便拿来穿了玉簟。因为府里不安静,送过去你也未必用的成,便叫人安排在了这里,直把玉簟送了给你。”
慕清妍听得好笑:“你看上的东西便是你的不成?那可是东鲁的。”想到他不远千里,冲破层层阻隔取来暖玉,又觉得心惊,笑了一半便笑不下去。
欧竞天毫不在意的一挥手:“这是自然。比如我看上了你,你便是我的。”
慕清妍有些好气:“这么说,一旦有朝一日王爷厌了我,便也会毫不犹豫的抛弃了?”
“嗯?”欧竞天皱眉,不豫,“你这小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说了要信我,如今又来疑我?”
慕清妍一笑:“不过是照着你的想法推测罢了。”
“不会,”欧竞天执起她的手,“你的毒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再也分离不出了。”
此刻无言。
这样平静安详的日子又过了三天,欧竞天过来着人从密道将暖玉床抬回楚王府,亲自接了慕清妍:“我们回家!”
本来一直觉得自己身似飘萍的慕清妍,听到“回家”二字,心中溢满了温暖。回府之后,哪怕风再大雨再狂,她也不怕,因为那是她的家,捍卫自己的家,有什么可怕的?只会甘之如饴。
楚王府张灯结彩,红锦在风中招摇,府中婢仆也都在腰上系上了红绸,以示喜庆。
欧竞天出了别院便抱着慕清妍上了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马车车厢是用檀木打造的,雕花精美,四角垂着制作精巧的璎珞,车门车窗的帘幕皆用的上用的流光锦,上面的花纹是庆都最好的绣娘绣了三个月才完工的,坠角的流苏都是用一般大小的珍珠串成,极尽奢华。车身上有着醒目的楚王府标记。
车厢内极宽敞,有一条软榻,铺设着雪狼皮的褥子,还有一张小桌,榻下的抽屉暗格里有各种吃食。
壁上镶着八角宫灯,灯内安着夜明珠,灯壁用的是打磨得极薄贝壳,夜明珠的光打上来,流光溢彩。
慕清妍一见之下有些瞠目结舌,转头看着欧竞天:“你这是要与西楼春一拼高下不成?”
欧竞天朗然一笑:“不。随风近来发了一笔横财。我急着让宫里的那一对母子知晓,也好对我多一层忌惮。”
慕清妍立刻醒悟:“最近国库空虚么?”
欧竞天懒懒靠在车厢壁上,道:“如今天庆看着繁华,其实底子已经烂了。对西秦一战虽然获胜,也得了不少战利品但终究抵不过消耗。何况近年来四境不安,扩充兵力安置灾民哪一样不是银子流水介花出去?而达官显贵只知享乐,盘剥犹嫌不足又怎会体恤百姓?所以如今听闻谁手中有大批银子,宫里那两位是会不遗余力的谋算的。”
慕清妍点头,又问:“那日宫里不是来赐我死罪的么?如今你这样大张旗鼓接我回去,怎么和宫里交代?”
“有什么可交代的?”欧竞天挑眉,“一桩冤案而已,我没去和他们讨说法便已经是便宜了,他们还要我去交代?”
慕清妍摇头一笑,这个人总是这样霸道盛气凌人呢!
这辆马车一驶入庆都繁华的通衢大街,立刻引来百姓的纷纷议论,同时有关楚王府一位正妃两位侧妃的话题再度提起。
“哎,老兄,听说了没?楚王府两位侧妃原来一直都是装的!”
“你才知道啊,这信儿老早就传开了!”
“是吗?那你给我讲讲?我这不是出了趟远门才回来么,不太清楚。”
“前一阵子京里盛传楚王妃善妒,挤兑的慧侧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楚王的一双儿女几乎也被折腾死……”
“哎哟!这样的王妃怎么要的?”
“你别急呀,还没说完呢,等听完了你再评论!”
“好好好,你接着说!”
“那时候这事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满京城谁不信?哪个不骂王妃?想当初楚王府遭难,王爷传出死讯,慧侧妃和婉侧妃苦苦守着楚王府废墟,这样的节烈女子谁不赞赏?后来王妃到外面养病,是慧侧妃支撑起了楚王府。后来婉侧妃难产,丢下一双儿女撒手人寰,慧侧妃独立抚养。谁不赞一声贤惠?”
“是啊是啊,这我也知道,你拣关键的说!”
“说的就是啊,慧侧妃迎来了天大的好名声!七月间王妃回来,慧侧妃到城门口迎接,事先也不曾传给王爷消息,所以没有看到她,直接便回府了,咱们普通百姓不知道啊,只当是王妃使性子,因为她堂堂正妃还没有子嗣,反倒是侧妃先有了,而且还是双胞胎,龙凤胎,王妃善妒!而且王爷这两年难得在府中,几乎不理会侧妃,都是在外边与王妃厮混,所以王妃是个狐媚子!谁知道,到头来,事情急转直下!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唉!也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原来那一对双胞胎根本就不是楚王殿下的,而婉侧妃也不是难产死的,而是被慧侧妃害死的。王妃最无辜了,她在温泉行宫养病,王爷也不过偶尔去看看,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奔波在外的,没听见王爷和西秦狠狠打了一仗?这打仗不需要仔细部署?什么军饷啦、粮草啦,哪一样不需要费心?”
“是啊是啊,军队里好像是不准女人随行的,况且王妃病着,也不可能跟了去,看来真是冤枉王妃了。”
“可不是么!听说王妃腿受了伤,还是为了救王爷受的伤呢!这样仁义的一个人怎么先前就被咱们误会成那样?倒叫慧侧妃那个心机深沉的女人给蒙骗了这么久!”
“是啊是啊,都叫这恶毒女人给骗了!”
……
人声高昂,慕清妍便是想不听都不成,偏脸看着欧竞天:“你倒是替我谋得好名声!”
欧竞天微微冷笑:“不过是还原事实罢了!我总不能永远叫你顶着莫须有的罪名。这还是轻的,不久之后,整个宋国公府都会倾覆!”
“区区一个宋国公府而已,也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慕清妍眼神明亮,她知道欧竞天不会无的放矢。
“女人啊!”欧竞天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太聪明了也不好!我有时候倒希望你笨笨的,那样你会想的少一些,便不会疑心我对你的心不够。但,”他不等慕清妍反驳,又道,“那样便又不是你了。你是你,才是我心中的那个你。”
慕清妍扑哧一笑:“我听得都晕了!”
到了楚王府大门,欧竞天抱她下车,还没有在四轮小车上坐稳,便看到一骑飞驰而来,黄衫太监高举着明黄圣旨尖声叫道:“圣旨到!楚王欧竞天、楚王妃慕清妍接旨哪!”
欧竞天挥手命人将马车停在一旁,负手站在慕清妍身侧看着那太监满脸汗水从马鞍上滚下来。
那太监抹了一把汗,陪着笑脸重复道:“楚王殿下,王妃娘娘,请接旨。”
欧竞天淡淡点头:“宣读吧。你该知道,父皇念及本王军功,特许本王面君不跪。而王妃身子不适,不能下跪。”
“是是是!”那太监点头哈腰,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楚王妃慕氏贤良淑德堪为闺阃典范,前者笑笑猖獗蒙蔽圣听,幸慕氏王妃上天护佑,不曾酿成大错。今特赐封其母为荣国夫人,其父为荣国公,建祠供奉,赐慕氏金珠若干,赐随时出入宫禁之权,以示抚慰!钦此!”
慕清妍微微俯身:“谢恩。”
欧竞天伸手接过圣旨,问那太监:“公公要进府歇息么?这一路奔驰也着实不易。”
那太监却打了个寒噤,忙摆手:“不敢不敢,都是奴才分内之事。王爷和王妃刚刚回府,奴才怎好打扰,况且还要回宫交旨,这便告退了。”说着施礼躬身碎步后退,退至马旁又是一礼,这才翻身上马,回宫去了。
慕清妍瞟一眼神色淡漠眸光却冷冽的欧竞天,含笑仰首:“楚王殿下好大的威风!”
欧竞天一哼,“这不过是宫里那两位算计着我今日该是毒发无法动弹,所以特来探个虚实的!”他伸手替慕清妍罩上风帽,冰冷的声音转柔,“已经入秋,风凉了,当心受凉。”
慕清妍一笑,拢了拢腿上盖着的羔羊毛毯子,庆都天气不算特别冷,虽然距离中秋没几日了,但并没有西秦那般的凉。
欧竞天推她走了几步,忽然转到前边弯腰将她打横抱起,道:“车上虽然铺设的暖,但哪有我走得快?你也少受些寒气。”不知怎的他的眼睛却向对街瞟了瞟。
慕清妍觉察出来,跟着放眼看去,却只看到稀稀落落的围观百姓。这一条承恩大街住的都是皇室宗亲,等闲百姓一户也没有,往常街上来往的都是这些龙子凤孙们的仪仗,今日却冷清,所以有胆大的百姓便过来瞧热闹。面目都很朴实,衣着整齐却不讲究。她只淡淡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身子挨在那温暖宽厚的怀中,腿上的寒气似也减退了些。
府门口的红绸红灯便已够显眼了,府内更是繁花着锦,不光廊柱上都缠了红锦,花圃里的花木上都都粘上了各色绢花,加之草木葱茏尚未露出凋敝之态,一眼看上去倒像是春日盛景。
慕清妍抬眸看着欧竞天:“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欧竞天低笑:“不只是为了迎你还府,也为了炫富。”
慕清妍扑哧一笑,这人啊,竟是嘴硬。明知她虽不喜热闹,却也知道所见之物生机勃勃总会令人心情也跟着好转。
楚王府格局还和旧日一样,只是雕栏玉砌都较之从前更加精美考究,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石都匠心独运。前一次进府她并未留心,知道留心也无用,这一次两人芥蒂消除,自然要好好欣赏一番。
欧竞天脚步如风,不多时便已经到了撷月楼。
身后婢女抱着各式锦被、玩器跟了一大群,撷月楼院门前管事婆子和霜姿雪致含笑相迎。
进了门,绕过竹丛,踏上曲桥,经过扶风水榭。
慕清妍眼神在碧波荡漾满池残荷的碧水上一扫,想到当日在扶风水榭遇袭之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似是感应到她心中所想,欧竞天低头在她耳畔道:“放心,今日之楚王府已然固若金汤,留下的人都可堪重用,再无他人安插进来的眼线。这府邸虽然是十一监造,但工匠中多半都是我的人,建造详图也在我手中,落成之后我带着仁义礼智信五人排查了数遍,已将隐患全部除掉,否则这么一所宅子,我又怎么敢要?更加不敢给你住了。”
慕清妍略一点头,又一声轻叹:“生在帝王家,远比寻常百姓要艰难。”
“所以我只盼着给母亲一族快些报仇,”欧竞天也叹息一声,“然后便可以逍遥快活远离这些勾心斗角、骨肉相残。”
说着话已经到了撷月楼主楼,迎门照壁上架了蔷薇,零星有几朵嫣紫粉红的绢花掩映在绿叶丛中,绕过照壁,荷花缸照旧流水潺潺,几尾锦鲤在缸底追逐嬉戏,几朵半开的淡紫色睡莲飘飘荡荡摇曳生姿。
台阶下两溜八名侍女躬身侍立,霜姿雪致抢上前去打起帘子,欧竞天抱着慕清妍进门,霜姿雪致亲手把那辆设计精巧的四轮小车抬进小花厅里。
欧竞天抱着慕清妍直奔卧房,当日睡过的花梨木雕花大床已经换成了暖玉床,新换的红纱帐缀着金珠,华美夺人。一架落地绣山水屏风后隐隐有热气氤氲。
欧竞天脚步不停直接转到了屏风之后。霜姿雪致将房门轻轻关闭。
“洗个热水澡,也好缓缓乏。”欧竞天低声道,将慕清妍放在宽大浴桶旁的椅子上,伸手试了试水温,便去解慕清妍衣纽。
热气一蒸,慕清妍双颊酡红,心也砰砰跳起来,却在欧竞天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微微一让。这一刻,她竟想起了那日这人的狂暴,隐隐生出惧意。
欧竞天的手在半空一顿,随即继续伸出,道:“你放心,我不会碰你。”
慕清妍闻言悬着的心放下,却又不知该放在那里便荡悠悠飘着。
欧竞天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麻利地替她解掉全身衣衫,将她轻轻抱起,放入浴桶。手掌接触到那滑腻的皮肤,心头便是一颤。强忍着睁眼的冲动,转身绕出屏风,开门离去。
慕清妍的心仍旧荡悠悠飘着,自从那日之后,即便开解了误会,欧竞天也再未与她有什么亲密举动,即便是在她房中留宿,也是她在暖玉床,他在软榻。
心里不是没有他,为何却抗拒他的碰触?
这一日过的极为安静,霜姿雪致脸上带着笑容,随侍左右,没了先前的戒备和疏离,亲亲热热体贴而温存。
欧竞天送慕清妍回来之后便不见了踪影,直到晚饭时候才过来。
慕清妍见他眉宇间有淡淡喜色,便问道:“进宫了?”
欧竞天抬眼瞟她一眼:“你能不能不这样聪明?”但还是回答,“是进宫了。太后要我过去说话,说过两天叫你进宫去陪陪她,年纪大了总觉得孤单。回来时还遇到了皇后,废太子昨日投湖了,虽然没死,但疯了。二皇子那边也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情,皇上大怒,把他从皇族里除名了。自此皇后膝下再无可扶持的太子人选。”
慕清妍知道,当年淑妃紫君玉遇害一案,参与者颇多,兴庆帝固然是罪魁祸首,但董太后、贺皇后以及后宫诸妃参与的也不少。如今贺皇后母族式微,硕果仅存的两个儿子又落到这般田地,可想而知,贺皇后本人日子也不会好过。
“几日不见,她老了二十岁。”欧竞天淡淡的道,并无太多喜色。
慕清妍指了指桌上罗列的杯盘道:“是否可贺?”
欧竞天摇了摇头:“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另外,十一的生母瑞嫔位分晋了两级,直接封了妃,封号瑞妃;十二的生母秦淑仪晋了嫔位,没有封号,宫里都称呼为秦嫔。”
慕清妍微微蹙眉:“皇宫里的妃子貌似不是很多了吧?皇上好像很久没有选秀了。”
欧竞天一声嗤笑,眸光转冷:“他倒是想选秀呢,不过也是有心无力罢了!他这些年老而昏聩,已经……”他不再说下去。
慕清妍已经明白,兴庆帝这是已经丧失生育能力了,不过他已经六十多岁,没有生育能力也不稀奇,但是宫里此时做妃嫔晋位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还有,孟贤妃的父亲孟老太师上个月亡故了,孟贤妃伤心过度,缠绵病榻,眼见得也要撒手人寰了,她膝下的三位皇子,三皇子你见过的,是不必提的,五皇子庸碌无能,八皇子早夭,只余两位公主,便是六公主、七公主,偏巧六驸马心仪的是七公主,这些年两人暗通款曲,被六公主捉奸在床,两家势同水火,十天前,七驸马误杀了六驸马,六公主砍伤了七公主。贤妃又气又痛,如今只剩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她一直依附皇后,是皇后的一大臂助,她这一去,便是断了皇后一臂!值得一贺!”说着端起酒杯向着慕清妍举了一举,一饮而尽。
霜姿雪致本来在旁边伺候布菜斟酒,但在两人开始交谈的时候便退了出去。
慕清妍见欧竞天放下酒杯,便又给他斟满,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欧竞天唇边笑意一现又隐,道:“当年贤妃位分在母亲之上,甄贵妃之下,却一向欺凌甄贵妃,甄贵妃性子柔弱和母亲关系一直很好。那年六月中天气炎热,她邀了母亲去御花园赏荷避暑,自己带的点心水果,我吃了一颗樱桃便中了毒,母亲也是。甄贵妃却无恙。皇上怪责下来,甄贵妃百口莫辩,事实上,这樱桃的确是从她宫里有她贴身的宫女带出来的。贵妃胆小,被禁足几日后便寻了短见。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樱桃是从她宫里出来的不假,却是从御膳房进的她宫里,而在进御膳房之前,是经了贤妃的手的。”
“贤妃的一位远房亲戚是御膳房专司采买水果的买办。从那以后我们的饮食中常常出现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皇后统领六宫自然不能不查,一查便是半年,这半年中我们母子共计中毒十次,饭菜中发现虫豸十五次,床角桌下发现蛇虫二十二次。彻查的结果便是,甄贵妃的忠心宫女太监替主报仇,”欧竞天讥刺一笑,又是一杯酒下肚,“自此甄贵妃的人被清理一空,连甄家满门都被贬职流放。”
“甄贵妃本是皇后之下第一人,却落得如此下场,后宫之中自然不敢再有人质疑皇后权威,亦再无争宠之事。德妃虽不似贤妃一般依附皇后,但也素来唯皇后之命是从,她自己也没有皇子,只有一位公主,因此对皇后根本不存在任何威胁。七皇子的生母邓宸妃是贤妃的表妹,也是贤妃的智囊,贤妃一倒,瑞妃上位,她的日子便也不好过了。”他干脆弃酒杯不用,直接拿过酒壶,嘴对嘴灌了一气。
慕清妍眉头蹙起,却也没有阻拦。
欧竞天“啪”的将酒壶放下,又道:“其余在后宫中小打小闹的妃嫔都不值一提,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之辈素来多矣,自然有人收拾。倒是那位秦嫔有些意思。她之前不显山不露水,只守着一个年幼的十二皇子,既不参与政争,也不谋夺储位,只教导十二读书,每日到帝后面前请安,只做到礼貌周到便可。十二这些年来才能只寻常,人也不机灵,手中无实权,却是这些皇子皇女中最逍遥的一个。”
慕清妍往他面前的吃碟中夹了一箸菜,欧竞天目光落在那菜上,许久不曾移开,却忽然伸手握住了慕清妍的手,他的手指缘冰凉,掌心却火热,冷热交加之下,让人的心也跟着跳了一跳。
慕清妍下意识想要抽回手,那人却握的更紧了一分,低喃道:“妍,这些年来,我从不和人说这些。”
慕清妍叹了一口气,任他握着手,轻轻说道:“你少喝些酒吧,本来这些日子便饱受折磨,何苦还这样折腾自己?”
欧竞天的目光立刻变得亮而暖,唇边也带了一抹笑:“我这二十五年来,除了母亲在世时,从来不曾有人这样关心过。我的兄弟们只会陪我一起醉。那些下属,对我只有敬畏。”
慕清妍避开他灼亮的目光,只觉得这一瞬间的气氛有些令人不安的暧昧,道:“我还饿着肚子呢。”
欧竞天松开她的手,替她布菜:“我回来晚了。”之后他再不说话,也不喝酒,只静静吃菜、扒饭。
饭后歇了片刻,霜姿雪致捧上茶来。
欧竞天道:“你自从去年正月离开我,有很多奇遇吧?比如如何结识的轩辕澈?”他眉梢微挑,想起那少年的嚣张挑衅,微微冷笑。
“你知道?”慕清妍一愕,随即释然,欧竞天手眼通天,每次都能找到自己行踪,知道自己曾和轩辕澈有交集有什么奇怪的?便把如何替轩辕澈医病,如何相交、分别之事讲了一遍。
虽然对她这一段经历,他已了若指掌,但听到她险些被那黑豹侮辱之时,身上还是散发出一阵寒意。
慕清妍瞟他一眼,扯了扯自己膝头的毯子。
欧竞天惊觉,立刻收了气势。
慕清妍微微露出思念神色:“澈儿那孩子也很苦……”
“哼,”欧竞天微带不悦,“你可知他如今在哪里?”
“在哪里?”慕清妍连忙追问。
欧竞天的脸色黑了一霎,声音转凉:“他如今正在岐山岐城做岐城花魁大选的仲裁!”
“这……”慕清妍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欧竞天的脸又黑了,“他能比你小几岁?你可是比我小了八岁,难道我可以说你还是个孩子?”
有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慕清妍讷讷道:“这……可我的确是将他看做不懂事的弟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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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中秋节快乐!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二十六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他不懂事?”欧竞天讥诮一笑,“他回到天机阁,只用了三个月便将天机阁全部收入掌中,如今天机阁泼水不进远胜从前,你说,这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能够做到的么?”
慕清妍的眼睛亮了,面上露出由衷的喜色:“我早知道他不是庸才!”
“嗯?”欧竞天眸色又深了几分,明显不悦。
慕清妍这才后知后觉的醒悟,原来,这人是醋了。这样一想,心中忽然觉得有些甜,脸上发热,低下头去。
欧竞天只觉得面前娇颜如花,比花更令人难以移开目光,不知何时起她便在心中扎了根,他事事以她为先,只想留她在身边,不是禁锢而是要她在他的怀抱中绽放所有美丽,因为那美丽只能属于他一个人!想着想着,他便挨过去坐在她身侧,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发出满足的一声叹息。
慕清妍忽然想起,他从桃花集接了自己回来,在马车上寸步不离的守着,常常抱着自己的腿睡觉,睡梦中也时常发出这样的叹息,心中不由得又是一软。
欧竞天却已松开手,将她的双腿放在自己膝头,细细替她推拿,道:“在找到火龙貂之前,还是要日日替你揉腿,以免到时即便驱除了寒毒也还是不能走路。”
慕清妍鼻子有些酸涩起来,这样一个人,剖心沥胆地对自己,自己当日为何闭目塞听,只是要疑他?
静默中,更鼓传来,天已二更。
欧竞天收回手,抱她到暖玉床,温声道:“天色不早,你早些睡吧。”替她宽掉外衣,盖好被子,转身熄灭房中灯火,盘膝坐在软榻上练功。
灯火一灭,月光便分外明亮。
他沐着月光,身姿越发挺拔隽逸,岿然如山,凝定如水,眉目虽然沉在暗影里,却越发幽深而夺目,仿佛九天神祇误落凡尘。
慕清妍侧脸看着,竟有些移不开目光。
她在想,他在以七岁稚龄一路跋涉前往黄沙关,是以怎样的智慧和勇气躲过一场场有形的暗杀无形的危机?战场上,他又是以怎样的雄姿缔造了一个有一个不败的神话?他又是以怎样的定力忍过了一次又次毒发?
她不知道,她的目光由一开始的静静打量,变作温软如春水。
欧竞天本来闭目打坐,感受到那样缠绵缱绻的目光在身上流连,缓缓睁开眼睛,却见慕清妍飞快掉过头去,他一笑,振衣而起,下了软榻,直接来到暖玉床边,掀开被子挨着慕清妍躺下。
熟悉的气息由淡而浓,身侧厚厚的锦垫一陷,那人微量的身子在身侧卧倒,慕清妍的身子微微一僵。
欧竞天伸手搭在她腰侧,沉缓的声音道:“睡吧。”
隔着薄薄的衣料似也能感受到他掌缘粗粝的薄茧,慕清妍的身子又是细微一颤,无声地让了一让。
欧竞天低低一叹,声音又沉缓了几分:“妍,你要信我!”
慕清妍闭了闭眼,一咬唇,身子缓缓后靠,贴着他温暖的胸膛,慢慢沉入睡乡。
一夜好眠。
睁开眼,天已大亮,而身侧的被褥也已冷了。欧竞天早已离去。
霜姿雪致进来服侍梳洗,道:“王爷临行前吩咐了,今日可能回来晚一些,早饭和午饭都不回来用了。”
慕清妍点了点头,用过早饭,便吩咐将管事婆子叫了进来。
那婆子李氏低眉顺眼进来垂手站立。
慕清妍见她仍旧是府里的旧人,便问道:“有件事我一直没问过你。当年我刚进府,迷晕了身边人出府,你听王爷之命处置了她们,我记得那一共是三十六个丫鬟婆子,我还记得,你叫人端了几个砂锅进来给我看,里面似乎是人耳?”
李氏的腰弯得更低些,眉眼却带了些笑意,道:“回王妃的话,这件事奴婢几乎已经忘了。王爷御下虽严却从不滥杀无辜,那些人的确有错,却罪不至死,都被王爷打发到田庄上做粗活儿去了。那日砂锅里的也不是什么人耳,只不过是些面团子,王爷吩咐了,吓一吓王妃。”
慕清妍点了点头,她就知道,欧竞天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冷硬。又道:“你着人,整一块地,预备明春种些药草。另外多采办一些笸箩、筐篮之类,我有用。”
婆子应了,躬身退下。
霜姿插嘴道:“王妃,那年冬天您带着我们采的梅花都还有呢,还有雪顶红珠。”
慕清妍微笑,想起来温泉行宫里那一段平静的日子,道:“你拿了来,每日兑着蜂蜜冲了梅花茶给你们王爷喝。左右无事,我们去采些桂花,回来做桂花糕。”
霜姿雀跃起来:“好极好极!花园里海棠果也可以吃了,雪致还会腌海棠果,冬天拿出来吃味道最好!”
慕清妍含笑看了雪致一眼,点头:“如此甚好。”
主仆三人一同来到王府花园,找了一处日光和暖的地方停下小车,招来小婢伺候茶水点心,霜姿雪致亲自运用轻功采摘桂花和海棠果。
霜姿先摘了一捧鲜红欲滴的海棠果,叫小婢拿去洗净了用翡翠盘盛了端来给慕清妍。
慕清妍慢慢吃着,看着她们一边笑着一边将手中提的篮子装满,心情也十分松快。
这一上午很快过去。中午歇息一个时辰,下午便将桂花洗净沥干,晚上便可以做桂花糕了。
海棠果一部分洗干净摆盘,一部分雪致拿去腌了,盛在坛子里拿泥封了,埋在院子里枇杷树下。还有些剩余都拿去给丫鬟婆子们分了。
热气腾腾、芳香四溢的桂花糕刚刚端上桌,欧竞天便回来了。
一见之下慕清妍大吃了一惊,以为他唇角带着细微的血丝,脸色苍白的吓人。忙问:“这是怎么了?”
欧竞天疑惑道:“你何以这样问?”
慕清妍皱眉不语,示意霜姿雪致搬了镜子来。
欧竞天匆匆对镜一照,飞快擦掉唇边血迹,叹了口气:“我是收拾整齐才过来的……”
慕清妍自己驱动小车到他身前,伸手便去探他的脉搏。
欧竞天一躲,笑道:“不妨事,回来的时候受了一点小伤。”
慕清妍挑眉,不悦:“你如今体内毒气纵横,最忌讳受伤了,如今收拾过了才过来,还能有血上涌,怎么能说是一点小伤?”
欧竞天已经拈起一块桂花糕,闻言道:“真的不妨事,只是一口淤血,吐出来便无碍了。”
慕清妍直直盯着他,蹙眉不语,直到看得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只得道:“好吧,我的确受伤不轻。”
慕清妍伸出手,欧竞天再无法推拒,把手腕凑了过来。
慕清妍三指寸关尺,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旁边侍候的霜姿雪致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慕清妍将欧竞天手腕一推,冷冷的道:“你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还拿什么去爱惜别人?”将脸转向一旁,对霜姿雪致道,“桂花糕拿去散了!”
霜姿雪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双双把头低下。
慕清妍冷笑一声:“自然,你们都是王爷的人,我哪里指使得动?又凭什么指使!”说罢,她自己转动小车向暖阁走去。
霜姿移动脚步想要过去帮忙推车,她偏转头一个冰冷的眼神抛过来,霜姿立刻便定在了那里,保持着一脚前一脚后的状态。
房中气氛一时陷入尴尬之中。
欧竞天看着她生气的样子,脸上却露出轻松愉悦的表情,绮丽的凤眸中一派和暖,便如染了春风。挥手命霜姿雪致退下,自己亲自走到慕清妍身后,抬手握住了四轮小车的推手。
慕清妍动转不得,冷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欧竞天慢慢从后面伸手圈住她,低低在她耳边呢喃:“妍,你生我的气,我很高兴。”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有些酥酥的痒,慕清妍偏头,让开:“这么说来,我若气死了,你岂不是要高兴地忘乎所以?”
欧竞天一声低笑,转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抱在怀中,转身向暖玉床走去。
慕清妍薄怒:“放下我!”
欧竞天微微挑眉:“你越是生气,我便越是高兴。你说,我会听你的么?”
慕清妍面色一冷,唇瓣抿紧。
欧竞天将她轻轻放在暖玉床上,伸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把她双腿抱在怀中,将脸慢慢贴了上去。
这个近乎孩子气的举动却令慕清妍的恼怒一扫而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就是这样使性子的?你可知你的伤伤在内腑,若是调养及时,也需十天半月才能复原,若是延误治疗,只怕落下暗疾。你也知道,你替淑妃娘娘……”
“不是淑妃,”欧竞天一板一眼更正,“母亲不是什么淑妃,她根本不愿背负这个名号,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一定不会踏进天庆半步!你可以同我一起称她母亲。”
“好,不是淑妃,”慕清妍想了想,道,“那么是君玉公主。”
欧竞天眸光暗了一暗,但也没有出声反驳。
“你还不曾替君玉公主全族报仇,怎可轻易损伤自身?须知,伤己便是助敌,你聪明一世,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怎么会是你做得出来的?便是报了仇,”她目光忽然有些远,有些空,仿佛柳絮一般轻飘飘浮在半空,“你便没有想要守护的人了?为了那人,你也不该不保全自己。”
欧竞天手势轻柔,不曾有过片刻停顿,听完她的话,忽然收回手,唇边的笑意慢慢敛去,换了郑重神情一字一顿的问道:“妍,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么人?”
慕清妍一愕,随即沉默。他是她的什么人?她好像从来不曾仔细想过。最初,她不过是宋国公府朱家送给他用来交换朱大老爷自由的礼物;然后她是他的禁脔,名义上的王妃,但事实上,上花轿的不是她,和他拜堂成就夫妻礼的也不是她;再然后他一再救护她,她替他治伤,那段平和相处的日子,让她觉得,留在他身边也挺好,可也从未想过是以怎样的一种身份;后来在温泉行宫,她对他倾心,所有人都称呼她为王妃,她便也默认了,似乎是吧,虽然拜堂的那个不是她,但婚书上、皇家玉牒上都是她的名字、她的八字;可是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每一件都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他不以皇室为家,不承认欧家给他的身份,那么她呢?有了这么多的爱恨纠缠,有了那么多重的误会,她觉得,他和她只见似乎还隔了一层什么,想要贴心,却无法贴近。
若说恨,他的确伤她甚深,可也曾数次拼却性命不要来救她。最近的一次伤害也是因为中了兴庆帝和董太后的暗算,根本怪不得他。她对他恨不起来。
可是爱么?似乎是的,她却难以肯定。
欧竞天微微苦笑:“答不出来?我也不希望你回答的太干脆,以你的性子,一旦认定了,便绝难更改。罢了,且行且看吧!我只说一句:我对你,永不放手!这点伤对我而言真的不算什么,比这更重的伤这些年来不知受过多少,我的命硬,伤再重再危险,阎王爷也不收我。不过,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便请你给我开药方,我照方吃药。”说着又将慕清妍抱到条案前,亲自铺纸磨墨,将饱蘸了墨汁的笔递到慕清妍手中。
慕清妍接过笔,默默开了药方,欧竞天替她净了手,又抱她坐回四轮小车上,推她到八仙桌旁,吩咐守在门外的霜姿雪致:“摆饭。”
霜姿雪致带着人将各色菜品流水介端上来,桂花糕、海棠果也重新摆上,又拿了药方去抓药。
欧竞天擎起酒杯,举到唇边,看了看慕清妍又放下,命人将酒撤下。也不要人布菜,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吃完了饭。
饭后欧竞天站起身来,道:“我前边还有些事,你不必等我,自己先睡吧。”起身走了。
霜姿雪致带着小丫头收拾残席,沏了茶奉给慕清妍。性子稍活泼点的霜姿忍不住道:“王妃,您真的错怪王爷了。崔先生虽然不在,但府里还是有几位医术不俗的大夫的,王爷回来便看过大夫吃了药,歇了片刻才过来的。”
慕清妍看着茶盅里氤氲的热气,沉默半晌,才道:“我知道了。”过了片刻,又问:“你们可知今日王爷遇到什么事?怎会受了这样的重伤?”
霜姿看看雪致,雪致轻微摇头,她便皱眉道:“奴婢们只在后头伺候,前头的事一概不知。”
慕清妍又出了半晌神,叹了一口气:“从今天起,你们贴身伺候王爷吧。我身边——明日我自己选两个小丫头,不必机灵乖巧,听话便好。”
霜姿雪致双双脸色大便,立刻双膝一弯跪下了:“王妃,奴婢有哪里服侍不周到请王妃责罚!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并没有哪里不周到,”慕清妍揉了揉眉心,“你们本来便不是做侍女的,还是做你们该做的侍卫去吧,做个侍女对你们而言实在是大材小用了。我所用的婢女也不过是端茶递水服侍日常起居而已。这并不是什么处罚,我说这些话也并不是负气。”
霜姿雪致的脸依旧白着,雪致道:“王妃,奴婢二人是王爷专门派给王妃的,一来服侍王妃贴身事宜,二来也保护王妃安全。王妃若将奴婢们退还回去,王爷对王妃安危不放心不说,必将重重处罚奴婢,请王妃念在奴婢二人跟了王妃不少日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不要赶奴婢们走吧!”她素来沉默寡言,这一番话说来便尤为令人动容。
霜姿见慕清妍沉默不语,忙又道:“奴婢们是王爷送给王妃的,以后保证只听王菲一个人的话!再不敢犯了!请王妃恕罪!留下奴婢们吧!”
慕清妍摆了摆手,有些疲累,“罢了,暂且这样吧。你们下去,我想静一静。”
霜姿雪致站起身来,将床铺好,施礼退下。
慕清妍拿了一本医书看了几页,却没有看进一个字,丢了书,和衣而卧。这次暖玉床经过重新设计,半嵌进地砖里,几乎与四轮小车平齐,她可以自行上下活动。
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盯着帐顶,忽然想起了段随云,分别这么久不知他如何了。当日欧竞天重伤了莱儿芹儿,但愿莫要生出什么误会才好。她似乎听谁说过,紫君玉和段随云的母亲是表姐妹,若这样算起来的话,他们两个也算是表兄弟了,他们本身又没有什么仇怨,所谓的龃龉都是因自己而起,若是有机会能聚到一起,还是令他们和解为是。毕竟天下似他们这样的英杰并不多见,惺惺相惜必能成就一段佳话。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睡得熟了。
只是她不知怎的总是睡不踏实,隔一会儿便会醒来,一翻身,身侧衾褥冰凉,腿上的寒意似乎更浓了些,暖玉床的暖意似有如无。不用摸,身边一定没人。那几日欧竞天躺在身侧,总是暖融融,如沐春风,今日怕是……她叹口气,闭目,再翻一个身。
不知是第几次醒来,一翻身便翻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将她紧紧包裹,冰冷的被窝里一扫之前的冷寂,变得温暖舒适,迷迷糊糊中,向着那热源又靠了靠,安心睡去。
清晨,是外面喁喁低语声将她从睡梦中唤醒,睁开眼,红纱帐里仍旧是自己一个人,身侧的被褥平平展展,像是根本没有人睡过。她心神有着片刻的恍惚,难道昨晚欧竞天没有回来?随即暗恼,她怎么会对这种事生出期待?在她没有搞懂两个人之间该保持怎样一种关系之前,还是保持一定距离为好。
若不能全心全意待他,待他不公,而她也不能安乐。
门外,雪致轻声问道:“王妃醒了?”
慕清妍答应一声,霜姿雪致带着小丫头进来伺候她梳洗、整理房间。
洗漱毕,用过早膳,雪致才回禀道:“王妃,宫里传出懿旨,太后娘娘召您和王爷进宫叙话。宫里来人时,王妃还在睡,王爷吩咐不许打搅,奴婢们便没有通报。”
慕清妍点了点头,道:“那好吧。王爷几时准备出发知会我一声便可。”
霜姿凑上来笑道:“王爷早嘱咐好了,王妃用完早膳即可出发。”
慕清妍又一点头,吩咐她们推车去寻欧竞天。
欧竞天早已等在扶风水榭,正临水出神。
他并没有穿蟒袍戴王冠,头上松松挽了发髻别了一根碧玉如意簪,黑亮的发垂在脑后,随风散漫飘动,只穿着一套家常衣服,黑色如意锦便袍,上绣金线流云纹,五福捧寿黑色锦靴,比往常倒多了几分懒散闲适。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欧竞天转回身来,眉目还是一样的黧黑深刻,在波光潋滟、秋风瑟瑟中,越发显得丰神俊朗,无怪乎他冷酷杀神名声远播仍旧有那么多闺中少女趋之若鹜,有那么多达官显贵想要将自家女儿送上门来。
看到慕清妍的那一瞬,欧竞天原本黑而沉而冷的绮丽凤眸中立刻绽出一朵绚丽烟花,烟花散去,繁华未尽,化做缱绻柔情,薄肆的红唇微微一勾,露出浅浅笑弧,这便使他冷肃的面容多了几分亲和力,也更多了几分令人神往的风姿,叫人不由自主便想到“百炼钢成绕指柔”。
慕清妍目光平视,错开了他深情如斯的眼神,微笑问道:“这便直接进宫么?”她也只穿着家常衣服,并未穿王妃正服,虽然是簇新的水蓝色细云锦衣裙,外罩白梅蝉翼纱,不见奢华但觉清雅,只是原本冷清的一个人越发显得清冷。
欧竞天微微蹙眉,但瞬间眉头舒展开来,回应:“是。”亲自推着四轮小车经由曲桥除了撷月楼,到府门外抱着慕清妍上了轿,直奔皇宫。
到达寿安宫的时候已经是巳时末,宫门外几个太监宫女翘首张望,一见欧竞天抱着慕清妍身后跟着小太监抬着四轮小车来了,脸上都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陈公公亲自迎上前来,先施礼后说话:“殿下和王妃终于来了,太后娘娘念叨了这半天。一早便吩咐奴才叫御膳房备膳,此刻差不多都齐备了。”
正说着,有太监宫女逶迤而来,手中平平端着托盘,盘中是各色水果点心。
陈公公望了一眼,陪笑道:“您看,正说着,太后直嫌慢,骂了奴才好几回,怨怪奴才办事不力。”
欧竞天神色只淡淡的,慕清妍看了看他,见他没有应酬的意思,便向陈公公微微颔首:“公公费心了。”
陈公公笑得脸皱成了而是个褶儿的包子,连连弯腰打躬:“都是奴才该当的。殿下里面请,只怕太后还不知道您二位来了呢,小陆子,还不赶紧去回报太后?”旁边一个小太监忙答应着一溜烟跑进宫里。
董太后斜倚在妃榻上,绛紫色古香缎宫装逶迤拖在地上,衬着金砖地面越发显得高贵奢华,一头白发利落盘起,并无多余发饰,只一根赤金镶碎钻扁簪压发,反倒更显得沉稳大气。虽紧紧几日不见,董太后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多了些,嘴角松松下垂,半闭着眼睛打瞌睡,一个俏丽宫女跪在榻前替她捶腿。
春晖殿中立地雕仙山云海苍松仙鹤鎏金博山炉中焚着沉水香,烟气缭绕整间宫殿,气息有些滞闷。
陈公公看到自己的徒弟小陆子垂首站在一旁,便知道他没敢打扰太后,心道,这是楚王和王妃进宫太晚又出现的太突然了,否则太后也不至于因为久等而昏昏欲睡。他弯腰缓步上前,在董太后耳边轻声呼唤:“太后娘娘……”
董太后本来以手支颐直说小憩,不曾想竟睡着了,时间一久,手臂发麻便托不住腮,手一滑,脑袋无处借力,身子一颤便醒了过来,嘴角边也带出了一些细微的涎水。她吸了吸嘴,有些不耐烦的撩起下垂的眼皮,很有些不耐烦的拉长声音:“还没来么?”
陈公公忙又上前一步,腰身弯得更底些,轻轻回道:“启禀太后娘娘,楚王殿下和王妃已经来了,正准备叩见呢。”
董太后脸上的不耐便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立刻换上亲切慈爱笑容,抬手招呼:“天儿?你在哪?来了多久了?怎么不做声?你父皇给了你媳妇委屈,没好意思见你媳妇,特意请了皇祖母安抚一番。”一面说着从宫女手中接过温毛巾擦脸。
欧竞天微微一躬身,道:“孙儿怎么敢当?”
董太后重新净面梳妆,整理衣衫,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再次开口:“你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哀家叫了你几次你都不来,是嫌你皇祖母老了说话不中听么?”
欧竞天又一躬身:“孙儿不敢,琐事缠身,不得空闲而已。”
董太后这才看到他一直抱着慕清妍站着一般,忙嗔怪地道:“怎么还站着?还不快坐?”又骂陈公公,“哀家老了,你也老得耳聋眼花了不成?”
陈公公连忙告罪,亲自执着拂尘在椅子上掸了两掸,在下首椅子上铺了锦垫这才恭敬请楚王殿下和王妃就坐。
欧竞天先将慕清妍放下,把她膝头的毯子仔细盖好,这才落座,问董太后:“不知太后相召,有何事宜?”
董太后嗔道:“你这孩子,皇祖母老了,每日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想着你们这些孙儿孙女孙媳妇孙女婿在跟前凑热闹,你等闲也回不来京城,回来也不能安生住几日,所以哀家想你也想得紧。你媳妇煮的好茶,哀家那年尝过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莫说自己是不成的,宫里这些奴才也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媳妇万分之一,哀家也曾请过京里出名的茶博士,唉,竟然都是俗的!前儿委屈了你媳妇,哀家想着,该陪个不是,可是你父皇是万乘之尊,哀家又是祖母,只怕她小小年纪承受不住,金银珠宝又太过简慢,不若每日叫她进宫来陪陪哀家,哀家多疼她些也便是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太后说的是,”欧竞天淡漠相对,“父皇广有天下,太后德被苍生,清妍怎经得起您二位赔不是,没的折了寿!进宫侍候太后也不必再提,她身子不好,性子也不好,万一犯了什么过错,自己获罪是小,惹得太后不快是大。至于烹茶,她这两年缠绵病榻已经生疏得很了,孙儿平素吃茶也都是下人烹的。太后这里的茶叶必是价值千金的,拿来练手岂不可惜?”
董太后闻言脸色僵了一僵,旋即又笑着开口,这一次将目光转向了慕清妍:“孙媳妇,哀家听闻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不敢承太后谬赞,”慕清妍微微倾身,神色平静,唇边只一抹浅淡得体的礼貌微笑,“臣妾只不过粗略识得几个字,笔墨稍通罢了,这两年因为专心养病,几乎都忘记了。不独如此,连女工针黹也不甚精通。先前王爷要听琴下棋都是召婉侧妃相陪,如今她去了,府里倒觉得有些安静。王爷和妾身的衣服都有针线上的人专门打点,那些人还都是太后送去的呢。”
董太后脸上笑容不改,眼中却飞快掠过一丝什么,又道:“既然文墨不通,孙媳妇可知道些乡野掌故?哀家久居深宫,每日里除了潜心礼佛,大半时日都无趣得很,若都浪费在睡觉上,和死人有什么分别?若是每日能听些新鲜事,倒也开心。”
慕清妍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语气更加平淡:“臣妾十五岁之前养在深闺,除了八岁那年曾进宫蒙太后召见之外,再未踏出宋国公府半步。十五岁之后嫁入楚王府,行踪举止王爷莫不一清二楚。这乡野掌故么,倒确实不曾听过,况且妾身拙于口舌,素日里和王爷交谈不几句,王爷往往便昏昏欲睡了。”
董太后目光一闪,似是回忆起了当年旧事,笑得慈爱可亲:“哦,是了,哀家记起来了,那年哀家过寿,唤了几位世家小姐进宫相陪,其中便有你一个。那年你才八岁?哀家瞧着眼神灵动,周身的气度和你母亲极为相似,哀家爱的什么似的,问了几句,虽然小小年纪但是应对得体,倒把几位公主都比了下去。爱家记得还命你作了两首诗来着,内容及不大清了,但依稀记得皇上听了也很高兴,说是当得‘神童’二字!当年便已令人刮目相看,隔了十来年怎的反倒说自己不通文墨?是否谦虚太过了?”
“臣妾当时年幼,不知收敛锋芒,”慕清妍面容清冷,微带自嘲,“那两首诗并不是即席作的,那是之前做好请老师再三修改过的,如何当得‘神童’二字?况且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臣妾之后这十来年并不大理会书本,有闲了便想在女红方面用功,谁知九年如一日,再怎么用功也是拙劣的很,想必是天资所限。”
欧竞天有些不耐烦起来,道:“太后,您若没有别的事,孙儿便告退了。您若嫌烦闷,孙儿便去茶馆酒肆寻了最好的说书先生来替您解闷。”
董太后只觉得胸口微微一窒,她是什么身份?一国太后!这是什么地方?皇家至尊至贵之地!说书先生是什么身份?最下贱的贱民!她面前如何容得这等贱民口沫横飞说那些下九流的故事!脸上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假脸儿一般浮着,却仍坚持维持着,嗔道:“你这孩子怎的这样性急?皇祖母老了,人一老啊,就盼着日子过得热闹些,哀家整日想着你们这些兄弟姊妹若能日日承欢膝下,便是人生最大的乐事了。但你们都大了,各自有各自的小日子,尤其你,更是一国柱石,难得回京一趟,便是回来也住不长久,所以哀家分外想你。你又不爱进宫,好容易进宫一趟,又带着媳妇,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
慕清妍转头递给欧竞天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她知道其实欧竞天最不耐烦和这老太婆周旋,只是尚未撕破脸皮这温情的面纱总要维持,这一次他耐不住性子八成是担心自己,想毕,又对他微微一笑。
欧竞天凤眸中划过一丝惊喜,也回应了一个微笑,向董太后道:“孙儿一向杂务甚多,倒疏忽了太后,还请太后海涵。”
董太后笑意深深,眼神却多了些别的意味,口中却道:“乖,哀家怎么会怪你?”招手示意身边的女官递过来一叠画,拿在手里拍了几拍,“哀家老了,身子便不太好,宫里也没什么好太医,那位女太医倒还说得过去,哀家这身子这两年都是由她调理,说不上甚好,但好歹不算甚坏。”
慕清妍和欧竞天对视一眼,知道这才到了正题。
“但这几天不知怎的,林太医自己也病了。是当真‘医者难自医’,还是她本身医术便不好?哀家也不明白了。前儿,听闻民间出了一位女神医。听说当真妙手回春,简直都能生死人肉白骨!若是哀家得了这位女神医照顾,说不得一定能多活几年,”董太后说着将画交给陈公公示意他拿给慕清妍看,“你们也瞧瞧。哀家眼神不大好使,总看着这女神医好生眼熟!”
慕清妍接过来一页页翻看,见画上正是自己在刘家屯以及桃花集行医的画面。作画人的画工并无特别出奇之处,只是极尽写实之能事,一个衣褶一个细微的眼神都十分生动细致,看完淡淡一笑:“瞧这位女神医的样子倒与臣妾有几分相似。”说着将画递给欧竞天。
欧竞天随手翻了翻,嗤的一声冷笑。不知是笑董太后,还是别有含义。
董太后脸上笑意更深,闲闲往后一靠,眼光多了几分锐利:“楚王妃也这般觉得?哀家当日一见也吓了一跳,直以为便是楚王妃本人呢!何况这女子也是腿上有疾不良于行。”
“既是腿上有疾不良于行,”慕清妍闲闲地道,“说明此人医术也平平无奇,所谓的神医之名只怕是以讹传讹了。”
见她这样避重就轻,董太后眼光又锐利了一分:“楚王妃当日在哪里?”那画上明明白白标注着日期。
慕清妍淡淡一笑:“回太后娘娘,根据画上标注的日子,臣妾……”
“太后,还是我来回答吧!”欧竞天抖了抖手中的画,幽寂深邃的凤眸中带了几分讥诮,“保证无所遗漏!”
董太后的手忽然抖了抖,她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杀气,昔年她曾经在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先皇身上感受到过的杀气。只不过,先皇身上的杀气是被他人沾染的,而此刻她面对的欧竞天散发出来的杀气却真真正正是久经战阵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令鬼神辟易的凛然杀机!她也才想起来,眼前的欧竞天不是当年那个七岁的任他们搓圆了揉扁了的无知孩童,也不是他平素表现出来的淡漠疏离,他,其实是个杀神!她忘了,纵然他们加大了药量,仍然对他莫可奈何!
她的气势登时如被浇了冷水的火焰,熄灭下去,至于零星微火无力跳跃。
见董太后不语,欧竞天面上讥诮之色更加明显,凤眸中的黑与冷也增添几分,漠然道:“第一幅画标注的日期是兴庆三十一年腊月初九,那时我的王妃还在温泉行宫养病,有太医脉案为证,不信太后可以调来太医院卷宗查阅,前去温泉行宫的太医左不过就是那两个,太后也可以亲自去问一问。之后一直到今年六月中,王妃病情稳定,太医每隔三日便会复诊一次。直到六月二十四,本王遇刺,”欧竞天的声音慢而冷,态度也越发不恭起来,“王妃为了相救本王替本王挡了一冷箭,可恨那箭矢竟是玄冰箭!兴庆三十年秋,本王和王妃也曾在承恩大街遭人伏击,那时是本王中箭,亦是玄冰箭,本王有内功护体,也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得康复,王妃一介弱质女流,没有当场丧命便是幸事,试问她又如何能关山飞度去那莫名其妙的桃花集?!”
董太后在他咄咄逼人的问询下脸上褪尽了红润,换成一色铁青,连嘴唇都开始轻轻颤抖。但还是强忍下一腔愤怒,平稳了心绪,笑着摆手:“你这孩子,如何这样认真?不过是几句玩笑话。这世上相似之人本来便很多,若不是楚王妃的生母早已过世,哀家怕是会以为她和那女神医是亲姊妹呢!”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二十七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欧竞天端坐不动,凉凉的道:“孙儿看这画纸,是我皇室专用的淬雪宣吧?这墨亦是帝后之下不得妄用的青金墨吧?看画功,这画师也不过是三流御用画师,怎用得起这样的纸墨?”他说着又抖了抖手中的画。
董太后的笑容像是挂在脸上的假面,虚而浮,勉强道:“画师是哀家派去采风的,走的又是穷乡僻壤,自然要赏赐最好的文房四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欧竞天笑容更加讥诮:“原来太后派出去的画师便只关注所看到的人与谁相似?”
“不过是凑巧而已,”董太后尽力维持风仪尊贵端庄,“天儿何必介怀?”
“哦,原来是凑巧,”欧竞天把那一叠画纸随意一丢扔在桌上,往椅背上一靠,漫不经心的道,“说来孙儿久经战场,也曾遇到过很多太过凑巧的事,说来真的让人难以置信。太后可有兴趣听一听?”
董太后直觉便要拒绝,谁知未曾开口,欧竞天便已自顾说下去:“孙儿在西秦战场上下来路过一个山村,看到一个容貌与太后像了个十足十的人,不过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穷困潦倒的老乞婆,与尊贵的泱泱大国的皇太后自然是判若鸿泥,但孙儿唯恐有人借这老乞婆生事,所以命人将之乱刀砍死。无独有偶,不久之后又见到这老乞婆的儿子,没想到她儿子与父皇也似了个十足十,孙儿恐怕此人落在西秦手中,到时未免天下大乱,所以也命人将之处死,并将这二人的脸毁了。”
“咳咳!”董太后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不由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随着这剧烈的咳嗽而抖动,却不得不笑着夸奖:“天儿……你,做得对!”
欧竞天微微躬身:“孙儿分所应当。太后身体不适,孙儿孙妇不当打扰。陈公公,快请太医过来给皇祖母看诊!太后,孙儿告退。”说着起身弯腰抱起慕清妍,扬长而去。
董太后狠狠咳嗽了一阵,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白,鼻涕眼泪齐流。宫女太监们忙上来捶背抚胸替她顺气。
好容易止住咳嗽,董太后狠狠伸出一根不断颤抖的手指,指着欧竞天消失的殿门,抖着嘴唇,恨恨骂道:“你们瞧这不肖子孙!哀家只恨,当年为何没能打杀了这小畜生!”
欧竞天带着慕清妍快步出了寿安宫,将慕清妍放在四轮小车上,推着疾步快走,紧抿着唇再不出声。
慕清妍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不对,回头看了看他微微发青的脸色,心中一紧:“你的毒要发作了是不是?”
欧竞天缓缓点了点头,轻轻地道:“你放心,还可支持一时半刻。那老太婆被我气昏了头脑还不会那么快想到这,只要找个合适地点,你替我施针,熬过半日便没有大碍了。”
慕清妍心中一沉:“这么说,寿安宫太后对你动了手脚?”她迅速将寿安宫春晖殿所有摆设在脑中过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是那博山炉?”
欧竞天又点了点头:“应该是吧。她算着我这几日才熬过一场发作,正是虚弱之时,所以在香炉里又添了药粉,只不过剂量很小。”
慕清妍没有再问为何我没有闻到之类的话,只是有些担心地问:“这皇宫之中哪里暂时比较安全?”思索一阵,忽然眼睛一亮,“玉衡宫!”仰起头正对上欧竞天明亮的眼神,显然两人想到了一处,会心一笑,低声道,“你在宫中也有人吧?接下来该如何躲避董太后和皇上耳目?”
欧竞天深吸一口气,朗然一笑:“放心。”推着小车转进初露黄色的藤萝架下。
光线骤然一暗,慕清妍下意识一眯眼,再睁开眼,他们已经转入藤萝架后一条隐秘的小道。走出一阵,经过一条密道,便已到了玉衡宫内。
欧竞天站在空寂的院落中,看着满目苍凉,绮丽的凤眸又暗了一暗。
慕清妍抬眼望去,偌大的庭院中因为树木无人打理枝杈疯长,已经不成形状,根本不具观赏价值了,至于花草,根本没有观赏性的花草成活,有的只是已露衰败之象的野草,青条石的地面原本该是光滑的,但因今年雨水勤,砖面上尽是些枯黄的青苔,砖缝中杂草丛生。
有些杂草甚至有一人来高。透过杂草缝隙,依稀可见斑驳的殿门、窗纸破碎的窗户。
通过这些还是可以看到些昔日的辉煌的,最起码这处殿宇比之寿安宫,宽大处也不遑多让,飞檐斗拱也极其精美。
欧竞天却没有看到这些衰败景象,他看到的是当年那些母子相依,虽然艰难却也温馨的岁月,看到的是母亲紫君玉那美丽而柔婉却又坚强的脸。
风吹过,几片枯黄的树叶随风打着旋坠落,草丛也发出沙沙声响。
欧竞天从回忆中醒来,默不作声推着慕清妍穿过前殿,进入后殿当日淑妃紫君玉的寝殿——倚翠殿。当年兴庆帝牵着紫君玉的手进入玉衡宫,命人摘掉原来洗翠堂匾额,亲手书写“倚翠殿”三字,并笑言此后便在此偎红倚翠了。
他蓦地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
慕清妍知道到了这里必定触发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也不曾出声打断。
欧竞天盯了那“倚翠殿”三字半晌,才掉转头,推着慕清妍进入内堂,内堂与外边相比另是一番景象,外面残破衰败,门板被松了一半的门轴勉强挂在门框上,更不用说那些斑驳的落满了鸟粪的廊柱、窗棂;而内堂却打扫的干干净净,所有陈设也都纤尘不染,新糊的窗纸洁净明亮,各处纱帐帘幔也都一应是新换的,甚至花架上还摆着几盆茂兰。
慕清妍越看越疑惑,很显然兴庆帝是不会再履足此地的,董太后也不会,贺皇后更不会,贺皇后治下的六宫也不会有妃嫔会冒险来此,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那便是欧竞天安插在皇宫里的人时常过来整理。
但是打扫这样一处废弃宫室有什么意义?万一被发现了,还会招致杀身大祸。
欧竞天低低地道:“我从十七岁那年开始,每一年都会回京住上一段时日,出入宫阙是一定的,但我从未踏足过玉衡宫。据传,玉衡宫自从我们母子去后,便时常闹鬼,所以简直成了皇宫中的禁地。我其实并不喜欢这里,若不是母亲曾在这里生活过,我宁可一把火烧了它!但随风时常劝我,我身上被那对母子种了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在皇宫中便会毒发,虽然这些年我们在宫里也安插了一些人手,但若跟皇家庞大的御林军以及隐在暗处的暗卫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关键时刻根本起不到作用,不若叫人将玉衡宫收拾出来,我一向忌讳‘玉衡宫’三字,出入宫禁都刻意避开,不会有人想到出了事我反而会来,或者玉衡宫太容易叫人忆起,我行事又素来谨慎,是不会轻易涉险的,所以反而不易叫人想到。”因此便派人时常过来整理这一处寝殿。
慕清妍想到皇家祖孙、父子、兄弟之间的谋算杀戮,只觉得彻骨的凉,不由得紧了紧衣襟。
“怎么,冷么?”欧竞天已经解下外袍替她披在身上,四处看了看,“他们想不到这里终有用上的一日,是以并未准备衣衫,稍后我叫人送来,你先忍一忍。”
慕清妍心中一暖,温声道:“我不冷。还是先替你施针要紧。”
欧竞天想了想,点头应允,将她抱到床上坐好,在她身边放了手帕清水等物,自己也盘膝坐下,闭上双眸。
慕清妍从身边取出金针,仔细替欧竞天施针。近距离之下观察发现他身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显然毒性已经发作了一段时间,亏他这般能忍!
上一次施针还处于半摸索状态,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便快捷得多,一刻钟多一些,便已施针完毕。慕清妍捡起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喝了两口水,很有些疲累,便在欧竞天身后躺下,闭着眼睛想心事。
当年兴庆帝和董太后对年幼的欧竞天下毒手,必是在这玉衡宫中动的手脚,但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证据一定都已被湮没,否则欧竞天安插在宫里这么多人手,要能查早就查出来了。
没有毒药,便找不出毒药配方,配出解药便更难。否则以崔先生之能,这么多年怎还会束手无策?
欧竞天的呼吸又平稳而急促,而紊乱,似乎正处在爆发的边缘,只是因为金针的制约总是在冲破藩篱的那一瞬被挡回去。
他身上也散发出逼人的热气,汗水转瞬便湿透了衣衫,黑色的衣袂上染上更深的颜色,然后再被体温蒸干,再被汗水湿透,再蒸干……如此循环往复,他背心衣衫上慢慢结出一层白色的碱,随着身子的颤抖簌簌下落。
慕清妍的目光落在那一圈圈白色上,眼底浮现她自己也未察觉的心疼,这样一来便觉得难熬。
时间便在这样的氛围中一点一点慢慢踱过。
终于,欧竞天吐出一口浊气,呼吸渐渐恢复平稳,汗也慢慢退了下去。
慕清妍坐起,又等了片刻,才将金针一根根起出。
待拔下最后一根金针,欧竞天才缓缓睁开眼睛,转首对着慕清妍一笑,这笑里包含了谢意、温存、疼怜、爱惜,如一缕蚕丝紧紧绕着慕清妍的心缠来缠去。
在这样的注视下,慕清妍浑身不自在起来,道:“你快躺下歇一歇,说不定什么时候董太后反应过来便会搜宫,搜到这里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欧竞天伸臂揽住她的肩向后便倒:“一起。”
慕清妍轻轻伸手一推:“我才歇过了,不累。”只是她力气不足,还是跟着欧竞天一起倒了下去,倒在他怀中。
欧竞天闷闷一笑,声音却格外温柔:“陪我。”他虽然意态轻松,眉目间去却难掩疲倦,显然这一番挣扎虽然有金针相助,也着实耗费本元。
见他如此,慕清妍便不好再执意起来,闭上了眼。一闭上眼,耳中听到的声音便似乎格外清晰起来。离得最近的自然是欧竞天的心跳,一声声响在耳中又似响在心头,与她自己的心跳相契合。她的脸莫名热了起来。
欧竞天的气息掺杂了汗味反而更清晰起来,却并不污浊,依旧干净清透,并不温柔缱绻,却令人的心一寸寸软了下来。
再远处,草丛中有秋虫的唧唧之声。
更远处,有杂沓的脚步声。软甲摩擦发出的嚓嚓声。
脚步声?嚓嚓声?
慕清妍一惊,蓦地睁开眼睛,便要坐起来。
欧竞天却伸手抱住了她的肩,低声道:“莫慌,还有一阵子才能到这里来。”
慕清妍却并没有他这般沉静,皱眉道:“连我都已听到了,只怕展眼就到了。”
欧竞天依旧闭着眼睛,唇边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黑鱼内丹果真是个好东西,你常年佩戴,六识较之常人要敏锐许多,听起来近在咫尺的声音都在十丈开外。你听到脚步声在左近,那么至少距我们还有两三重宫殿。不急。”
慕清妍这才放下心来,绷紧的身子放松。两三重宫殿也有上百间房间,一一搜过来,必定花费不少时辰。
过了一刻钟的时辰,房间内的屏风发出一阵轻响,一个小太监走了出来,悄声道:“王爷、王妃,可以走了。”
欧竞天起身披上外衣,抱着慕清妍上了四轮小车,也不说话,推着她绕过屏风经由秘道出了玉衡宫,这一次出来的地点距玉衡宫不甚远,是一处高坡,四周丛丛簇簇都是梅树,此刻树叶未凋,刚好遮掩了他们的身影。透过枝叶缝隙望去,大批的御林军正涌进玉衡宫。
慕清妍知道那小太监一定已经清除了他们滞留过的痕迹,但是玉衡宫从此以后怕是再也不能去了。
欧竞天只淡淡朝玉衡宫方向看了一眼,便道:“走吧,我们去御花园。”
走了没几步看到一片紫荆,上面稀稀落落结着些果子,欧竞天停下步子,折了一些枝条,伸手拂落那些小小的果子,手指运转如飞,在慕清妍惊异的目光中编了一个小小的——筐,看样子他大抵是要编一个篮子,但那形状着实像极了寻常百姓家常用的荆筐。
大概他自己对这结果也不甚满意,薄唇越抿越紧,脸色也有些发黑。
慕清妍就在他将要把那小筐扔出去的瞬间伸手接过了那有些令人不忍卒睹的半成品,又从他手里抽出一根柔软的荆条,细致的穿进小筐缝隙里,编成花瓣样式,至此一只惨不忍睹的粪筐摇身一变成了精美的花篮。
慕清妍专注编着,欧竞天专注的看着,觉得那纤纤十指在荆条间翻飞如同十片美丽的白色花瓣在绿叶间穿梭,忽然一根手指抖了抖,一滴浑圆的血珠在指端绽开。
慕清妍一抖手甩掉那颗血珠,继续编制,眼见得又一颗血珠噌的又冒了出来,她又要甩手,欧竞天已经飞快捉住那根手指含进口中,舌尖一舔,舔掉血珠,然而并未退去,而是堵在了那细小的伤口上。
慕清妍只觉得指尖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脸腾的红了,忙要缩手,欧竞天却抬头给她一个“不要动”的眼神,她嗫嚅道:“这……不妨事的。”
欧竞天已经单手从怀中取出一条手帕,指尖一划,破开细长的一条,将慕清妍受伤的手指从口中拿出来,发现已经不流血了,但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些金疮药在那细微的几乎看不到的伤口上洒了些,然后用布条裹好,端详了半晌,才满意松开。
回头捡起那些荆条,伸手拂落荆条上所有的枝叶、木刺才放心的递进慕清妍手中,轻声道:“还能编多少?”
慕清妍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耳廓一片可疑薄红,又低下头,抿了抿唇,看着自己包裹成蚕蛹状的手指微微叹了口气,道:“还能编半个吧!”
欧竞天抬眼四处望了望,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道:“起个底就好了,还有人等着咱们呢。”
慕清妍编了半个花篮底,一抬头,欧竞天手中擎着些秋杜鹃、秋海棠、桂花走了回来,交给她放在编好的那只花篮里,重新向御花园走去,一边走一边随手摘些果子投进篮中。
刚进御花园,便听得一阵吵嚷。
“走水啦!走水啦!”宫女的尖叫。
“作死呢!莫惊了娘娘凤驾!哪里走水了?”太监更加尖利的叫声。
“玉衡宫!”
“哦~”太监拉长了的声音,“不过就是一座废宫嘛,烧了便烧了!若因此惊扰了娘娘,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可吃罪不起!”
“是,是,公公教训的是……”
慕清妍疑惑地望了欧竞天一眼,转眼看向玉衡宫的方向,果见一线烟柱冲天。
欧竞天浑不在意,淡淡道:“不过一座废宫,烧了便烧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慕清妍轻轻问道:“你派人烧的?”
欧竞天抿唇不语,抬起下巴一指前方:“皇后娘娘在此,看来我们是避不过了。”
慕清妍没有说话,你带我来御花园,又专门编了这么两个花篮,不就是打算见一见皇后的么?
前面花木扶疏,虽然已经中秋,但并未过多现出衰败之色,显然已经被花匠精心打理过。
一丛秋海棠遮住了大半视线,蓝衣的太监小跑着绕过花丛来到他们身前,先施礼后开口,嗓音尖细而稚嫩:“奴才给楚王殿下王妃娘娘见礼!二位福寿安康!皇后娘娘凤驾在御花园赏花,听闻楚王殿下偕王妃进宫,特命奴才请来一见。”
慕清妍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花篮,将那些花果波弄成疏落有致、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形状。
欧竞天语气平淡:“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也是本王的母后,纵然不是母后相召,做儿臣的也该过去叩问凤体安康的。”
那小太监抹一把冷汗,宫里都知道楚王殿下威严冷漠,他们做太监宫女的畏惧楚王比畏惧皇上还要厉害三分,今日偏巧他被皇后点名派了这么个差事,当时腿肚子都转筋了,只是上命难违,眼见得楚王竟这般好说话,紧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赶紧碎步过来要接替欧竞天的位置替慕清妍推车,还不曾开口,便听一个冰冷的让骨髓也会冻僵的声音道:
“你的手不想要了么?”
小太监悚然一惊,他才进宫不久,只听闻楚王殿下赛阎罗的声名,并不曾亲见,然而这种传闻中得来的经验也足以令他心惊胆战,此刻听到这样的声音,腿一软,噗通便跪了下去,浑身的冷汗瞬间湿透衣衫,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道:“奴……奴才……奴才不过是想替……替……替替王爷效劳……”
欧竞天淡淡看了他一眼,轻轻一哼:“前面带路!”
然而那小太监已经腿软的站不起来,又想着若完不成楚王交代,只怕这条小命便要交代,他好容易花费了偌大代价换来到皇后身边伺候的肥差,还不曾捞到半点好处,甚至连名字也不曾让皇后记住,这便结束了这短暂的一生了么?可怜无奈送他进宫的爹娘还要靠他养活,惶急之下,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混着鼻涕沾满前襟。
欧竞天眉头微微一皱,他一声英雄,自然满身傲骨,便是身前这女子,当日遭受凌辱也临危不惧,那时她才十五岁,怎的这看起来已经十八九岁的小太监这样不济?
慕清妍无声一叹,能在你楚王殿下凛然杀气面前做到岿然不动的,能有几人?这小太监明显没见过世面,怎禁得起你一吓?便出声道:“你莫怕,王爷没有难为你的意思。你若走不动,便拿着这个,”说着将手中未完工的花篮递了过去,“告诉我们皇后娘娘在哪里,我们自己过去,你稍后再去,只说替我寻花篮耽搁了时辰,皇后娘娘宽慈,必不会责备于你。”
这清凌凌的语声听在小太监耳中便如仙乐一般,他于涕泪横流中抬起头来,看到那一张见过一面便永难忘怀的绝美容颜,呼吸窒了一窒,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莫不是观音娘娘?
慕清妍见他呆滞,便将花篮又向前递了一递。
小太监惊觉,立刻伸手接了,恭敬捧在手中,叩了一个头:“多谢王妃娘娘!”他来时只顾着不能再楚王面前出错,并不曾注意楚王妃面容,况且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直视王妃,便是方才那浮光掠影的一瞥,也是鼓足了勇气的。
欧竞天面容冷峻,眼神中却掠过一丝笑意,推着慕清妍缓步向前。
慕清妍幽幽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方才这一出戏,是欧竞天有意安排的,他负责吓小太监一吓,在小太监三魂七魄丢了一多半的时候,才怀柔一下,这样一来,这小太监多半便会归顺了。她不过配合说几句话罢了。
欧竞天心中却极欢喜。本来看到这个初来乍到有些冒失的小太监他本没有别的心思,但忽然想试探一下慕清妍的心意,看看若自己有事她会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才有了这一幕。她不出声也无伤大雅,他本也没打算为难这个小太监,但她竟然极度配合,怎不令他欣喜若狂?
他又想着,进宫做太监的家中多半有烦难事,稍后派人打听了这小太监的底细,再以慕清妍的名义给他家中送些用度,这小太监多半便可以为己所用了。虽然未必忠心,但贺皇后身边的人么,总会有利用价值的。
走不多时便看到前面一带玉河,河边一座精致的八角凉亭,亭中端坐着母仪天下的贺皇后。不过数日不见,贺皇后形容又憔悴了些,今日未曾穿皇后正服,穿着大红凤袍,织云锦的质料轻软厚重,垂坠感极强,她端端正正坐着,裙幅逶迤散开,便如一朵艳红的牡丹开至极盛,裙裾上绣的彩凤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会裂帛而出。
正是这一身红将她憔悴的容颜提亮了些。
头上梳的飞凤髻一丝不苟,几丝白发被小心掩在黑发之下。发间戴着八宝攒珠琉璃凤钗,凤口一溜白色珍珠流苏下缀着一颗鲜红的水珠状宝石荡悠悠垂在眉间,给她原本风韵犹存的面容更增风华,宝石光影闪烁间眉宇间的倦色和憔悴便又消退了几分。
她的眉很明显仔细描摹过,如远山叠翠,丹凤眼眼尾用眉黛细细渲染衬得眼白清亮,双眼便格外有神,平平淡淡的一个眼风也比常人多了几分威仪。脸上粉不厚,却也不薄,还薄薄施了一层胭脂,妆点出神清气爽的好气色,唇色也是鲜红,否则便压不住那鲜红的凤袍。
她端庄优雅的微微低头,左手托着一只茶盏,右手的茶杯盖轻轻抿着茶盏里的茶沫,翘起的手指如兰花,指上套着的描金珐琅护甲亮的灼人眼目。
抿了半晌茶沫,慢条斯理的、仪态万方的道:“怎么还没请来?”
欧竞天已经推着慕清妍在凉亭外站定,微微躬身:“儿臣参见母后!”
贺皇后这才缓缓撩起眼皮,脸上也随着露出一丝浅淡的端庄的属于泱泱大国一国国母的母仪天下的笑容,“平身吧。”
欧竞天和慕清妍站在亭外,需要微微仰头看着贺皇后,然而欧竞天眼神睥睨,看谁都像是在俯视;慕清妍眼神平淡至极,看什么都想看着虚无。
贺皇后看了他们半晌,觉得以气势压人这一招,行不通,便换了慈和笑容,招手道:“进来坐,那里是风口,楚王妃身子弱,莫受了凉。”
欧竞天从善如流,立刻抱起慕清妍进了亭子。然而亭中只有三把椅子,一把椅子上坐了皇后,一把椅子上坐了德妃,一把椅子上坐了秦嫔。
皇后自不必说,普天之下除了皇上和太后,还没有谁能让她站起来让座。德妃如今是后宫中的实权人物,协助皇后管理六宫,身份自持,自然也不可能给人让座。秦嫔有些忸怩不安,她位份不高,欧竞天又积威日久,这样坐着,便如坐针毡,然而沐着皇后那针尖般的目光,她又不敢站起来,楚王虽然可怕,但终究不是日日相对的人,而皇后,她晨昏定省一日至少要见两次,每次都不少于一个时辰,皇后手段也不容小觑,所以她只得在这两难境地中咬牙忍着,宽大衣袖中的手却攥了两把汗。
欧竞天却并不等着有人让座,回首冷然道:“母后赐座,怎的,你们都耳聋了不成?”
伺候的宫女太监都齐齐抖了抖,畏畏缩缩抬眼去看贺皇后。贺皇后细微的磨了磨牙,笑道:“本宫招呼楚王和王妃进来坐,你们没听到么?这里椅子不够,还不快去搬两把来?”
太监宫女们手脚麻利搬了椅子回来,欧竞天和慕清妍泰然自若坐了,慕清妍眼观鼻鼻观心,手中托着花篮,默数里面共有几种花。欧竞天拉过她的手指将松了的手帕布条又紧了紧。
贺皇后见他们这般旁若无人,眼神冷了冷,眉头一皱,眉心便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然而,她却笑了,这一笑,眼尾的皱纹便再也遮掩不住,那浅淡的黛色反倒弄巧成拙,使得皱纹越发明显。
她笑道:“本宫久闻楚王夫妇鹣鲽情深,原来果真如此。只是,楚王,本宫唤你来,可不是看你和王妃如何恩爱的。”
欧竞天这才漫不经心的道:“哦?但不知母后有何见教?”
贺皇后目光一闪:“楚王不曾去玉衡宫看看么?”
欧竞天面容一冷,抬眼看了贺皇后一眼,凤眸中黑沉沉的俱是沉淀的厚重的冷与利,看得贺皇后的笑容一僵,他才冷冷的道:“母后不是不知,儿臣从不关心那里的一切!请母后也不必再提起那三个字!”
旁边德妃款款微笑:“唉,当年的事本来便是一场误会。楚王殿下还是不能释怀么?皇上之所以重责淑妃和殿下你,也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啊!”
“闭嘴!”欧竞天冷然黑亮的眼神逼过去,德妃立刻将手缩回袖中,在无人能见出颤抖,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低了头,神色灰败。
贺皇后喘过一口气,摇了摇头,以慈母的口吻道:“楚王啊,德妃也是一番好意。你若不想提,我们不提也便是了。本宫只是怕你才从太后宫里出来,还不知道,所以好意告诉你一声,那里被粗心的宫人遗落了火头,烧毁了大半……”
欧竞天冷冷地道:“与我何干?”
贺皇后见他果真对玉衡宫无动于衷,便转换了话题:“前两日太后还和本宫提起,那日委屈了楚王妃,想要抚恤一番。本宫想着,今日太后召了你们来,大概便是为的此事吧?你们也知道,本宫虽然有两个亲生儿子,可是都……唉,不提也罢!好在本宫还有你们,虽说不是亲生,可到底也还是母子……”
欧竞天淡淡看了她一眼:“母后,您到底想说什么?本王的王妃身子不好,正等着回府歇着呢!”
贺皇后脸色又是一变,面皮隐隐抽搐,脸上施的脂粉也有些不服帖。
慕清妍却浅浅开口了,她先是嗔怪地看了欧竞天一眼,又将手中花篮向贺皇后一递:“皇后娘娘莫怪,这几日王爷休息不足,所以性子有些暴躁。这个花篮是臣妾亲手编的,送与娘娘把玩。娘娘是一国之母,臣妾惟愿娘娘凤体安健,荣华风仪永如今日。”
贺皇后听着顺耳,气息便平稳了些。命身边伺候的宫女接了花篮,随口赞道:“楚王妃果真心思灵巧。”又抬眼仔细看了看欧竞天面色:“楚王气色果真不太好,是偶感时疾还是痼疾复发啊?”
“可不是旧疾么!”慕清妍微笑,“娘娘慧眼。娘娘百灵护体,自然是诸邪不侵,但是楚王久经沙场,难免沾染些不干净的东西。不知——娘娘可有什么指教?”
贺皇后从来不曾仔细看过慕清妍,此刻却下死眼狠狠看了她许久,才慢慢说道:“果真不愧是当年圣女圣心公主的女儿!”
欧竞天突然开口:“请母后指教,若是儿臣就此除了顽疾,必有厚报!”
贺皇后眼睛一亮,等的就是这句话!
德妃和秦嫔都低下头去。
贺皇后却轻轻咳了一声,道:“德妃妹妹,贤妃近日病情如何?你可派人过去看过?”
德妃忙正了正身子,谦恭地道:“还不曾。妾妃想着,贤妃姐姐素日待人极好,正该亲自去看看,谁知皇后娘娘要逛御花园,便耽搁了,稍后回宫妾妃便去探望。”
贺皇后点了点头:“本宫这里无事,既然要去探望病人,当然是早去为是。妹妹这便去吧。”
德妃答应一声拉着秦嫔站了起来,含笑道:“左右秦嫔妹妹也无事,这里有楚王和王妃相陪,娘娘,便让秦嫔妹妹陪着妾妃走这一遭吧!”
贺皇后故意叹了口气:“偏是你会抓人!本宫还打算请秦妹妹帮着调理一下宫女呢!既如此,也罢了,改日再请秦妹妹到本宫宫里去好了。你们去吧。”
德妃秦嫔施礼,带着贴身宫人逶迤远去。
眼见得德妃和秦嫔走的影子都不见了,欧竞天以目光逼退了亭中侍应的宫女太监,才淡淡问道:“皇后娘娘有何要求?”
贺皇后仍旧端坐不动,仪态端庄而矜持,眼光微微下垂看着自己的珐琅甲套,不语。
慕清妍转首向欧竞天轻轻地道:“咱们回去吧。你的隐疾虽然潜伏多年但有了崔先生细心诊治未必便不能康复,不过是再多熬些时日罢了。”
欧竞天淡然一笑,柔声应了:“不错,算算日子,崔先生也该回来了。医仙谷医术通玄,说不定还能将你的寒疾驱除呢。”弯腰便去抱慕清妍。
贺皇后脸色微微一变,眉头再次皱起,却不得不开口:“等一等!”这一次再不复方才的沉稳,声音带出几分压抑的急迫。
欧竞天半弯着腰,微微转回首,颇有几分不耐:“皇后娘娘,儿臣府中还有要务,耽搁不得!”
贺皇后一生高居凤座颐指气使,除了董太后和皇上还没有哪个人敢给她甩脸子使性子,见欧竞天这样不恭,登时大怒,但又不得不把满腔怒火压了下去,却忍不住扭了扭身子,道:“本宫话还没说,你们便急着走么?以你楚王之能,若是能驱除顽疾,也不至于被那顽疾困扰了将近二十年!本宫并不是要求你什么,你也不必这般盛气凌人,便算你格外高贵些,本宫拿那张解药方子跟你换本宫两个儿子的性命,如何?”
如今她在御花园耽搁的时间也不短了,若不早早解决此事,怕是兴庆帝或者董太后那老婆子听到风声会坏了大事,因此再也不端着架子,单刀直入将自己目的言明。
欧竞天听她说完反而将腰身弯的更低,一手拦在慕清妍肩头另一只手已经抄在慕清妍腿弯,下一刻便能将她打横抱起。
贺皇后大急,忙飞速说道:“还有!还有当年淑妃灭族真相!”见欧竞天不理,已经将慕清妍抱起,迈步准备出亭,恨恨一跺脚,继续添加砝码,“还有,你父皇打算立的皇储!”可是欧竞天似乎对此没有任何兴趣,已经迈下了一级台阶,贺皇后磨牙,站起身来,再添筹码,“我所知的所有的皇上太后对付你的计策!”
欧竞天又下一级台阶。
贺皇后闭了闭眼,脸上一派隐现青灰的苍白,决然道:“我贺家兵权!”她所指的不是欧竞天从贺长生手中夺取的二十完军队,而是贺家经营数十年的私军。天庆有权豢养私军的只有两家一是太后娘家董家,而是皇后娘家贺家,这也是两代皇后虽不受宠却也高居后位一生不倒的根本原因。
欧竞天的脚步这才停住,转身慢悠悠回到亭中,瞥了一眼贺皇后交握的扭成麻花形的双手,淡淡的道:“母后请坐,母后是儿臣的嫡母,但有吩咐儿臣莫敢不从。”
贺皇后强压下一口血,浑身都在颤抖,好容易稳定心绪坐下,从齿缝中道:“本宫付出这样多,你总该给本宫一个保证。”
欧竞天将慕清妍抱在怀中怡然落座,不慌不忙地道:“大皇兄二皇兄毕竟于我血脉相连,我自然不会见死不救。不过,我也只保证他们不死。”
贺皇后却已经舒了一口气,只要两个儿子不死,便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面上不露丝毫喜色,反而微微皱了眉:“本宫付出的代价如此之大……”
“难道两位皇兄的性命不值这些?”欧竞天冷冷截断了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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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二十八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贺皇后未完的话阻在喉咙里,呛呛的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皇后娘娘可以将那药方交出来了吧?”欧竞天淡淡的道,又露出些微不耐烦来。
贺皇后眉梢微微抖动,喝了一口茶压下咳嗽,道:“不在本宫手里……”见欧竞天挑眉,她又道,“本宫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虽然那药方不在本宫手里,可是本宫知道给你下毒的药罐埋在那里,你手中既然有医术通玄者,要对应毒药配出解药自当不是难事。你也知道,董太后和皇上都不是省油的灯,本宫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找到埋藏药罐的所在已属不易……”
“好了,”欧竞天再次打断她,这等表功他不需要知道,“请娘娘明示吧!”
贺皇后揉了揉发痛的胸口,道:“就在玉衡宫里。”
欧竞天又是微微一挑眉。
贺皇后冷冷一哼:“虽然这些年来你一直装作对那里深恶痛绝,几乎不履足,但是对于你母亲唯一生活过的地方,你是不可能不关心的,你暗中派人照顾玉衡宫,不独太后、皇上、本宫,宫中稍有身份地位的人都知道。”
欧竞天没有笑意的笑了一下,知道又如何?本来便是要给你们知道的。
贺皇后喘了口气,续道:“想必你已派人在玉衡宫仔细搜索过,没有任何发现是不是?”她等着欧竞天询问,可那人却一脸平静,没有丝毫动容,连他膝头坐着的慕清妍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得咽下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你母妃在玉衡宫有一座衣冠冢,还是你亲自设的,你可重新挖开看过?”
欧竞天霍然抬头一双凤眸射出两道寒光。
贺皇后反而坦然相对,冷冷哼了一声:“你战功赫赫,一代战神,天庆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虽然当初跟皇上提出了那样无礼的要求,皇上名义上愧疚当年冤枉了你们母子,但实际上是迫于无奈,应了你的要求,但怎能不恨?所以便将毒药下在了你母妃的衣冠冢里。谁知挖开衣冠冢,里面竟果真有一副骨殖……”
欧竞天身子忽然抖了抖,慕清妍只感觉他身上漫出透骨的凉。
贺皇后已然接着说下去:“那日皇上震怒,本来极隐秘的事也便透了些消息出来,”她瞟了欧竞天一眼,当时听到这消息她惊得直接跳了起来,实在没想到这人竟然大胆到潜入皇陵挖出淑妃骸骨葬到了兴庆帝眼皮子底下,“当年淑妃犯了事本来是不配葬入皇陵的,但念在她好歹生育了你,所以皇上破格将她葬入皇陵,后来冤案昭雪,还给她重修了陵寝,规格可比皇后。可是谁能料到竟然在玉衡宫发现了她的骨殖?皇上震怒之后便是封锁消息,然后在衣冠冢内埋了一只药罐,此后便是你每年进宫都偷偷去那衣冠冢前祭拜,所以身上余毒未去又添新毒。”
欧竞天面容紧绷而眼神阴沉,仿佛刹那间有暴风雪在酝酿。慕清妍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又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本宫该说的都说完了,”贺皇后有些疲惫,笔挺的坐姿也有些倾斜,望了望甬路上渐渐清晰的人影,叹了口气,“便是没说完,也要留待下一次了。眼下,本宫希望你们能配合本宫做一场戏。”
贺皇后一甩手上的珐琅护甲,一道炫丽的光影直奔欧竞天面门,口中怒叱:“你这目无尊长的小辈!”
欧竞天抬手轻轻一拨,那道光影便斜飞了出去,耳中听得一个女子娇呼:“哎哟!”欧竞天淡淡一笑:“皇后娘娘,您大约是累了,还是赶紧回宫去歇息吧!”抱着慕清妍起身,转身欲要出亭。
贺皇后猛然窜起,一把抓住了他的袍子,喝道:“本宫便罚不得你么!”一抬手一个耳光便扇了出去。她眼神恶毒,脸色狰狞,根本不是作假,她是真的想狠狠扇欧竞天一个耳光!否则胸中满满的郁气该怎样发泄?
欧竞天脚步一错,避了开去,贺皇后用力过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手腕上一对翡翠臂钏铮然断裂,发髻间一枚赤金花钿也甩脱出去,带乱了一缕发丝。贺皇后更加大怒,猛然回首厉声大骂:“你这黄口小儿,要反了不成?”
欧竞天淡淡凉凉的道:“娘娘,小心地滑。”
贺皇后赤红了双眼,向亭外喝道:“你们这些奴才,竟这样眼看着本宫被这无法无天的小辈欺辱不成?”
欧竞天神色平静平静中又带着些鄙薄:“娘娘这顶帽子太大,儿臣戴不起。”
贺皇后在畏畏缩缩围拢过来的宫女搀扶下站起身,拔下头上的簪子就要上前跟欧竞天拼命,猛可地听到不远处一个威严的声音道:“住手!”
她愕然回首,一见来人脸上露出惊容,忙将簪子袖在宽大的凤袍内,整理衣袂,飘然下拜:“臣妾拜见皇上。皇上此时怎有空闲来这御花园?”
“哼!”兴庆帝一甩袖子大步走进凉亭,抬头在亭子匾额上横了一眼,“望君亭!皇后来这望君亭不是盼望寡人的么?”
贺皇后保持行礼的姿势,眼帘下垂,遮住了所有神色。
欧竞天向着兴庆帝微微躬身:“儿臣拜见父皇。”
慕清妍在他声音缝隙里也咕哝了一句。欧竞天好笑的一挑眉。
兴庆帝怒气冲冲坐下,威严的看了贺皇后和欧竞天慕清妍两眼,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冷声道:“怎么回事?”
贺皇后仰起脸,泪水纵横,声音哽咽:“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他……”她一指欧竞天,“他对臣妾口出不逊!”
欧竞天淡淡一笑:“儿臣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废太子和二皇子出事完全是因为皇后娘娘疏于管教。”
贺皇后愤然回头瞪他,又转过脸菊花带雨望着兴庆帝:“皇上您看,在您面前他尚如此张狂,可想而知方才只对着臣妾一人他又是如何无礼!”
兴庆帝微微下望,贺皇后满面泪痕,原本精致的妆容也已哭花了,脂粉缝隙间依稀可见松弛的肌肤、纵横的皱纹,忽然想到皇后也有六十岁了,老了啊,原来女人老了竟是这般的面目可憎!耳中忽然传来嘤嘤低泣,转首看到瑞妃衣袖掩面,低低啜泣,额上一片红肿,隐约可见一线血痕,瑞妃只有四十岁,保养得宜,看上去便如三十许人,正是风韵楚楚的年纪,想到昨晚在瑞妃宫中,瑞妃的曲意奉承,心中一荡,不由得怒火升腾,“啪”的一拍桌子,斥道:“堂堂皇后竟学那市井泼妇行径!当真可恼!”
贺皇后身子一颤,惊得连哭都忘记了,只是抬头愣愣的望着兴庆帝。
兴庆帝已经不耐烦转开目光,看向欧竞天:“你们不是出宫去了么?怎么还在这里?”
欧竞天微微躬了躬身:“儿臣本来是要走,路经御花园王妃忽然起了兴致编了个花篮,正巧皇后娘娘相召,便把花篮送了娘娘聊表孝心。”
兴庆帝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果然在地上发现一个精致小巧的花篮,篮中花卉不多却俱是有吉祥寓意的,便又责怪的看了一眼贺皇后。
贺皇后闭唇不语。
欧竞天又道:“娘娘换来儿臣,就儿臣和王妃屡次受伤之事颇多微词,又言道有好药可以替儿臣去除晦气,如此这般百般讥刺,儿臣也不便多说了。说得多了,儿臣便反驳了两句。”
兴庆帝摆了摆手:“罢了!皇后你一把年纪和个小孩子计较什么?你们都散了吧!皇后若无事多陪陪太后,太后那里供着佛,可以清心!”
站起身招手唤过瑞妃低声抚慰两句,带着她漫步离开。
贺皇后垂首,从旁人不可见的角度冷冷注视着兴庆帝的背影。半晌才慢慢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冷冷道:“楚王,莫忘了你我之间的交易!”
欧竞天背对着她缓步下了台阶,淡淡的道:“彼此彼此。”
欧竞天和慕清妍出了御花园,直接出宫,抬头看天已经午时,欧竞天心情颇好垂首对慕清妍道:“这般好天气,早早回府也无事,不如到街上逛逛?”他虽是微带征求,却抱着慕清妍上了轿霸道的替她换了一身衣服,待出了皇宫,轿子转进一个僻静角落,抱着慕清妍下轿上了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
马车很普通,辘辘驶出角落到了庆都最有名的酒楼醉香居,欧竞天解释道:“醉香居最有名的酒是闻人醉,据说不会喝酒的人闻一闻都会醉上半日,又据说其实这酒的得名是因为酿酒的人复姓闻人。醉香居最有名的菜是香辣系列,包括香辣虾香辣蟹香辣鱼等等。我隔三差五便会来一次,此后也会时常带你来。”
慕清妍默默听着,忽然道:“其实你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酒和菜,是为了等一个可能会来也可能永不会来的消息。”
欧竞天含笑点了点她的鼻子,含着几分宠溺:“我就说你有时候太聪明了些!”然后他的表情变得冷淡嘲讽,“这里是贺家产业。贺家并不是只有摆在明面上的那点军队,若是如此,皇帝老早便已经将其铲除了。贺家作为开国元勋之家,势力盘根错节,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动到根本的。皇帝这一次对废太子和二皇子下手也不过是一个试探,想要把贺家暗中的势力都牵引出来,好一网打尽。这些年来,天庆已不如以前国富民强,四境多有不安。”
“所以他们才对你多有倚仗,”慕清妍接过话头,“否则早就下狠手将你除掉了。你虽然天纵英明,但当年也不过初出茅庐,皇上若以举国之力来杀你,未必能让你逃掉。而到了如今,你已是他们完全不能掌控的变数,令他们追悔莫及,所以也不再奢望通过毒药控制你的伸指,进而得到你那神秘的异能,只想快些将你除掉,这才越来越频繁的加大用药量。”
欧竞天点了点头,目光沉而冷:“这便是皇家。”
慕清妍忽然一笑:“你自然不会傻到将自己母亲的遗骸葬在那污浊的、你们深深痛恨的宫城里,所以那衣冠冢不过是个障眼法而已。”
欧竞天点头,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深深叹了口气:“母亲当年若有你这般见识,也不会误了一生。”
“你算计别人的同时,也落入了别人的算计……”慕清妍心中一痛,便没有急着缩回手,血脉相连的至亲互相算计、伤害、残杀,该是世间最大的悲哀了吧?
欧竞天只片刻便将她的手移开仍旧握在自己手中,道:“皇后给了我许诺,自然会立刻让我看到她的诚意。”
正说着醉香居已经到了,欧竞天给慕清妍戴上面纱,抱她下车直接上了醉香居三楼天字一号雅间。
雅间宽大,分内外两间,里间小巧布置精美床帐舒适豪华,可供贵客歇息,外间阔朗,可供十余人宴饮而不觉拥挤。欧竞天直接抱着慕清妍进了里间,将她放在床上出去鞋袜,盖上锦被,道:“你且歇一歇,我吩咐店家准备膳食。”
慕清妍进宫一趟劳心劳力,也觉疲累,一眼闭上眼睛,不多时便真的睡着了。
欧竞天坐在床边眼见她呼吸平稳,睡得熟了,才抬步到外间放下里间隔扇上的帐幕,扯动外门边的拉铃,不多时便有店小二上来,欧竞天隔着门轻声吩咐了,小二下楼。
欧竞天靠着窗边坐下,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默默思索,段随云这两日很是安静,不知下一步会有什么举动,不过,他微微冷笑,想要从他手中夺人,也要看他是否有那个本事!“段兄,你的伤,还不曾痊愈吧?”
不到半个时辰,菜香飘来,店小二轻轻叩门,然后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同伴,手里托着大大的托盘,盘中各色招牌菜,冒着腾腾热气。还有一壶酒。
欧竞天明他们将东西放下,再另打了热水来。
此时慕清妍也已醒转。欧竞天掀开帘幕进去,见慕清妍鸦髻倾颓,粉面飞霞,双目似睁非睁,卸去平素的淡漠清冷,别有一番慵懒风情,不由得心神一荡。
慕清妍半坐起身,抬眼看到欧竞天灼亮的目光,下意识便伸手拢紧了衣襟。
欧竞天眼神暗了一暗,其实他并没有看她衣衫是否不整,只是看到她此刻不同与往日的情致有些失神罢了。想必还是那日的事情给她伤害太大。他敛了笑容,走上前去,道:“洗洗脸,吃饭吧。”自然而然坐在慕清妍身侧,抬手替她松开发髻,从怀中摸出梳子一下下轻柔的替她梳理长发。
慕清妍注意到,那正是当日他送的那柄犀角梳。
欧竞天手势轻盈,很快重新挽好发髻,又给他整理了衣衫,抱她到外间简单洗了手脸,指着满桌菜肴:“如何?”
慕清妍点了点头。
用过饭,店小二撤下残席又送上来茶点。二人相对而坐。
欧竞天喝了一口茶,幽幽一叹:“比起你的手艺真的是相差太远!今日在寿安宫,董太后一番话倒把我肚里的馋虫勾起来了。”
慕清妍淡淡一笑:“其实也正如你所说,我已经快两年没有烹过茶了?”
欧竞天淡淡瞟了她一眼,勾了勾唇:“是么?”
慕清妍垂首,叹了口气:“那位玄空大师是不是你请去的?”
“也不算,”欧竞天不承认,但也不否认,“我只是碰巧知道玄空大师有意去西秦一趟,又在和他交谈间无意间提到过你。他便说若是有缘倒可一见,别的什么也没说。”
慕清妍沉默一霎,道:“其实和大师一番交谈,也的确获益良多。当时或者还有些事不太明白,但此时想来,他所说的眼见未必可信大约指的便是你了。”
欧竞天又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别有深意:“也未必尽然。”
慕清妍侧耳听了听楼下的熙熙攘攘,道:“天下间来来往往这么多人,真正实现自己价值并为之乐在其中的,能有几个?”
欧竞天神色暗了一暗,问道:“你是怀念那些行医的日子,还是在怀念段随云?”
慕清妍沉默,半晌方道:“有什么分别么?我虽暂时留在你身边,却并不肯定是否……”
“你一日是我的女人,一生都是我的女人!”欧竞天微带怒色,声音不高语气却很重,“你逃了一次又一次,我却不容你永远逃下去!你逃,我便追,最终,你还是要回到我身边。”
慕清妍叹了口气,不想和他就这个话题纠缠,“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那段行医的日子我的确很开心,其实成全别人,也是一种快乐。”
“哼!”欧竞天眼神又沉冷了几分,“我成全别人,谁来成全我?!这世上若人人都舍己为人,便无所谓佛陀与凡人!我自问从来做不到舍己为人!我想做的从来都是不亏待自己,不亏待自己人!我可以为你做一起,却绝不可以将你拱手让人!”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也不喝茶了。
这话斩钉截铁丢下来,像榔头一样重重敲在头上,慕清妍低了头不知道该怎么样接话。过了许久,才岔开话题:“贺皇后把信物都给你了么?”
“嗯,”欧竞天口气还是有些不好,但总归是回答了,“吃饭的时候给的。”
慕清妍惊讶的睁大了眼:“这怎么可能?我怎的没见到?”
欧竞天这才露出一些笑容:“方才那小二来送菜,那盘香辣蟹盘子底有一枚私章,拿着这章便可和贺家人接头从而得到接收军队的印信。至于贺皇后所说的其他的秘密,都在这桌子的暗格里,方才我已经取了,这便拿给你看。”
“别!”慕清妍连忙伸手按住了他伸向怀中的手,摇头,“我不想看。”
欧竞天叹了口气:“也好,总归是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没的误了你的眼睛。”
慕清妍又是一霎的沉默,手中的茶都已冷透了,才道:“不论如何,你今后行事还是要多加小心。”
“嗯,我省得,”欧竞天灼亮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我从此不再是孤单一人。”
慕清妍知觉的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有些暧昧,有些不自在,理了理膝头盖着的毯子,问道:“崔先生归期已定了么?”
欧竞天摇头:“医仙谷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崔先生短时间内还回不来,我的人也进不了医仙谷,这模棱两可的消息传来已属不易。本来随风去年收服了百翎阁,我以为自此以后我的消息网该十分严密了,谁知竟出了岔子,所谓的百翎阁归附不过是个陷阱,还好随风发现的及时,抽身早,否则后果难以估量。”
慕清妍脸色一变:“是谁这样大手笔,竟然拿名动天下的百翎阁来做诱饵?”
欧竞天微微冷笑:“倘若事成,这代价也并不算大。至于到底是谁,”他眸色深深,面容幽微,“你以后便知道了。”
见他不肯说,慕清妍也不再问,看看天色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欧竞天沉吟片刻:“这便走吧,稍后我还要进宫一趟。”
“还要进宫?”慕清妍不解,“不是才出来么?”
“放心,我不会有事,”欧竞天很满意她关心自己,“宫里的人都是狐狸,今日不去,也许明日便找不到那药罐了。虽然崔先生不在,但你的医术,我还是放心的。”
知道他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慕清妍只好点头:“那,你一切小心吧!”
听了这句话,欧竞天心中更加欢喜,脸色也云破月出,朗然轻快起来。
出了醉香居回归楚王府,一路平安无事。
回府之后不多久,宫里送来的压惊赏赐便流水介进了楚王府。
欧竞天向来不理这些事,慕清妍也不耐烦,全权交给霜姿雪致去打理。
欧竞天送慕清妍回了撷月楼,安排下人好生伺候便离开了。
慕清妍找出当日崔先生所赠的医书随意翻看,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天便黑了,用过晚饭,继续读书,直到更鼓敲了二更,欧竞天还没回来,她心中隐隐不安,几次差了霜姿雪致去打听,却没有个准确消息。
原本安排给霜姿雪致的差事,她们嫌烦都推给管家婆李奶奶了,李奶奶整理完登记入库,揉着酸疼的老腰,出了王府内库,已经二更三点了,转眼看见一轴画,想起王妃房里的画许久没换过了,若是一幅好画给王妃换了也好,便打开想看一看,这一拿起来,画旁落下一封信,上面写着“慕清妍亲启”五个字,李奶奶识字不多,“妍”字便不认识,但前面两字和后面两字还是念得出来的,又知道王妃闺名,知道此事不可不报,便拿着信和画来回禀王妃。
慕清妍正放下书揉着酸痛的眼睛,命小丫头去剪灯花。
霜姿雪致都劝:“王妃,读书虽好,只是天色已晚,灯光昏暗,仔细伤眼,不然王爷回来知道了,只怕饶不了奴婢们呢!”
慕清妍揉完眼睛,向外面望了一眼,月色很好,窗外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飘来,但是没有见到欧竞天回来,她心中还是不安,又问:“王爷还没回来?”
霜姿抿嘴儿一笑:“我的好王妃哟!这是您第二十四次问了!咱们王爷行事一向谨慎,您就放心吧!”
“是么?”慕清妍有些懊恼的自语,“我已问过这么多遍了?”
雪致一推霜姿嗔她说话太过直白,道:“王妃,天已不早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慕清妍刚一点头,门外便传来李奶奶的声气。
霜姿出去看了看,带着李奶奶进到内室。
慕清妍已经由雪致服侍着拆了发髻,净面漱口,准备更换寝衣。
李奶奶行了礼,才道:“回王妃,奴婢方才将宫里的赏赐登记入库,发现这幅画和这封信,不敢耽搁,请娘娘过目。”说着双手递上。
霜姿伸手去接,被雪致拦住,先检验过没毒,才接过来,将信呈给慕清妍。
慕清妍打开一看,却是贺皇后的手书,邀她有空进宫一晤。
打开画一看,却是她母亲慕云潇的一幅画像,她之所以敢肯定,是因为见过段随云送给她的她父亲亲手雕刻的微雕,对比面貌分毫不差。不由得心中起了狐疑,贺皇后送来这样一幅画是什么意思?
正思量不定的时候,有小丫头跑了进来喜滋滋地道:“王妃娘娘,王爷回来了!”
一句话还在唇边打转,欧竞天已经裹挟着一身霜气大步走了进来,一面走一面脱掉外衫,运内功将自己身上寒气逼退,走进内室,身上已经暖洋洋的了,挥手命李奶奶和霜姿雪致全部退出,这才来到慕清妍身侧,抬手将她目光从画轴上移开,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满意地一点头:“还好。”
慕清妍放下满怀心思,问道:“怎的这样迟?此行可还顺利?”
欧竞天点头:“还好,总算没有白走这一趟。今日太晚了,明日还要请你亲自看看。”
慕清妍“嗯”了一声,紧了紧手里握着的画轴。
欧竞天这才看到那幅画,接过来打开一看,又对比了一下慕清妍的容貌,道:“这不是你母亲么?和我记忆中的一样。”
慕清妍微微蹙眉:“在你记忆中她是怎样一个人?”
欧竞天反问道:“为何要这样问?”
慕清妍露出一点茫然神色:“她是我的母亲,对我而言,却像是一团谜。这世上和我最亲的两个人,我都一无所知。师兄知道得多一些,可他似乎有什么顾忌,总不肯明白告诉我。你,总不会也对我有所隐瞒吧?”
“你若想知道,我自然知无不言,”欧竞天神色坦然,“你有权利知道他们的一切。不过我也不曾见过你父亲。你母亲慕云潇是个很圣洁的女子,但和你一样,她并不是没有个性的女子,做圣女是家族的使命,她不得不从,但是自认为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之后,她便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她不要煊赫地位,也不要荣华富贵,就那么跟着自己选定的男人潇洒而去。”
“皇帝当年封她为公主,替她选了驸马,想以此栓住她,因为她是慕家百年来资质最高的圣女,有一定的预知能力。那个男人,对我,他的亲生儿子她都下得去狠手,更何况对慕云潇?所以他一定在慕云潇身上动了手脚,至于有否成功,我便不得而知了。贺皇后给你传了这么一幅画,想必便是要跟你说这些事。”
慕清妍默默听完,又问:“当年你母亲的事……”
“和她无关!”欧竞天脸色微沉,眸光也冷了几分,“我早已和你说过,我确信和她无关。都是那一对无良母子的算计!”说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慕清妍掩上画卷,疲惫的闭上了眼睛:“我不会进宫的。我虽然很想知道和她有关的一切,但是,从贺皇后口中得来的,我不敢信。我相信,迟早有一日我会知道有关父母的一切,靠我自己的努力。”
欧竞天揽过她细弱的肩,轻轻地、坚定地道:“你还有我在身边。”
慕清妍不语,无声一叹。欧竞天,为何你不在身边我这样不安?你在身边,我还是不安?你我之间,到底是缘,还是孽?
“早些睡吧,你如今身子不好,怎的还熬夜?”欧竞天嗔怪一声,将她抱到床上,拉起被子跟她同榻而眠。这还是那件事之后的第一次。
枕着那健硕的臂膊,靠着那宽厚温暖的胸膛,闻着那男子独有的气息,慕清妍莫名的只觉得心安,这一觉便分外香甜。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欧竞天却依旧抱着她安稳睡着。微微侧过头,看到他线条流畅而形状优美的侧脸,看似冷硬的一个人,细微处竟是如此细腻。他眉峰微微蹙着,似乎有什么烦难事即便睡梦中也不能放下。
垂下眼,有些心不在焉的想,若是离开他,能做些什么呢?继续行医?离开他……离开他?心中忽然一痛。为何总想着要离开他?
欧竞天已经醒来,下意识转脸去看她,见她脸容有些发皱,便伸手去抚平那褶皱,不满地道:“我不许你这样!”
慕清妍偏头,打岔:“该起床了。早些给我看看你寻回来的药罐是正经。”
“你方才在想这个?”欧竞天狐疑的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早点解除隐患,不是好事么?”慕清妍坐起来穿衣,多为你做些事,我心里也多一份安定,他日离开时也会更加理直气壮。离开?她再次皱起眉,怎的又想到了离开?眼下这样子要怎样离开?!
欧竞天也已起身穿好衣服,有俯身帮她整理妥当,仔细替她挽发,然后才唤人进来伺候洗脸。
之后匆匆用过早饭,欧竞天便推着慕清妍来了内书房,内书房设在内宅,距离撷月楼也不甚远,原本不常用,为了方便慕清妍,搬来了各种药材,药柜摆了满满三四间房,那药罐单独放在一间静室里。欧竞天仔细给慕清妍口鼻上蒙了药水住过的布巾,手上也裹了药水煮过的手套,自己也同样做好防护,才抱着她进入静室。
慕清妍只觉得好笑:“这样一来检查那药罐便不方便了。”
欧竞天神色郑重:“我宁可什么也查不出来,也不愿你受到任何伤害。”
慕清妍只好保持沉默。
那只药罐不过是普通的粗陶双耳大肚坛子,颜色黝黑,还未凑近便已闻到浓郁的药味,显然是长年累月用久了的。
示意欧竞天拿过来,欧竞天双手托了,在距离慕清妍三尺外站定。
慕清妍皱眉:“你这样我怎么取药末?”
欧竞天回答得简短而快速:“你只管吩咐,我来取。”
慕清妍无奈,只得道:“这药罐显然是用久了的,内壁上必定有药渣残留,你拿小刀仔细刮些下来。”
欧竞天依言照办,取了药末,拿雪白的布巾包裹了,带在身边,抱着慕清妍又出了静室。
慕清妍不满地道:“我进了这屋子也等于没进,我是个大夫,纵然中毒,但只要研制出来解药,吃了便不会有事,你何必这样小心?”
“小心些,总归不会有错。”欧竞天的回答不容置疑。
慕清妍只能沉默。拿到那包药末,她将欧竞天驱赶出药房,声称要仔细钻研,欧竞天不肯,她便一个冰冷的眼神抛过去,淡淡的道:“若你希望我只是一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诸事都要靠人的废物,我从此便什么也不管,只顾着吃饱睡足,浑浑噩噩等死便是!”
欧竞天被这眼神和言语一震,很清楚若是强迫她,以她的性子只会与他愈行愈远,只得无奈放手,但又细细替她做足了防护措施,再三叮咛:“我就在门外,有事呼唤一声。”
慕清妍垂首看着那对药末,不在意的挥挥手。
眼前耳中都清净了。
慕清妍将那堆小小药末分成五份,一份份按照她从书本上和从崔先生那里学来的方法试验,这期间她几乎废寝忘食,若不是每到饭时寝时欧竞天便会强行将她带走,只怕她会不眠不休不食地持续下去。尽管如此,第五日她第一次主动打开药房的门时,还是比五日前明显消瘦了,那双眼睛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显得分外的黑而大,亮闪闪如同一对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那熠熠光彩愣是将漫天灿烂日光生生逼退。
她兴奋地一扬手:“欧竞天,成了一半了!”
欧竞天望着她消瘦的脸庞,心中一痛然后才是一喜。她肯为他如此耗费心血,他自然是喜悦的,可见她为他如此苍白憔悴,他的心又怎会不痛?她知道,他处境艰险,越早一日研制出解药便越是对他有利,她什么都不说,却比任何人对此事都上心。
看到欧竞天脸色阴沉,慕清妍微微一愣,研制出解药他不是该高兴的么,怎的这样子倒像是在生气?
欧竞天夺过她手里的瓶子,沉声道:“洗澡、吃饭、睡觉!”
“这……”慕清妍被他莫名其妙的六字真言弄懵了,还没清醒过来,身子一轻已经被他抱在怀中,只得无奈的道,“解药虽有了眉目,可还不曾试过,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效,你放我下来,我还要……”
“闭嘴!”欧竞天语声越发低沉,让人不由自主想到黑云压城暴雨即将倾盆的那个瞬间。
慕清妍毫不退缩,抬眼去和他瞪视。欧竞天却已移开目光,大步抱着她回了撷月楼,命人伺候沐浴、准备饭菜。
慕清妍不配合,冷着脸,不发一言,也不让任何人靠近。
欧竞天凝视她半晌,忽然轻轻一叹,抬手拿过来一只铜镜,镜面对着她的脸递过去。
慕清妍被他搞得莫名其妙,欲待不理,只是下意识向着镜面一扫。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她便明白为什么欧竞天突然会有这样大的怒气。
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原本明媚的清水明眸布满了血丝,振奋的精神遮掩不住眉目间深深的疲惫,两腮的肉深深凹陷,原本并不明显的颧骨也凸了出来,唇色也淡的近乎苍白。就像是在最艰苦的环境中挣扎了不知多久的样子。
“呃,我……”慕清妍有些讷讷的开口,“我每日都吃的很多睡得很好,你本不必如此担心的……”
“不必如此?”欧竞天面色阴沉,声音更加沉冷,“若不是我每日逼着你吃饭休息,你会离开药房?你每餐只吃不到平时的五分之一,每晚只睡不到平时的三分之一,吃饭时、睡梦中还不忘反复推敲药方,斟酌药量,这般下去身体如何吃得消?你不知道你本来体质便弱,又身中寒毒?我本来不想你全程参与此事,但是此间以你的医术最好,便不得不让你参与。何况你又有那样一番义正言辞的话,我若执意拦着便是对你的不尊重。可是你要我来尊重你的选择,你是否也该尊重一下我的心?若是我的康复是以你的健康为代价的,那么我宁愿此生永远为毒物所侵蚀!我知道那药暂时还不能用,试药的事你不必再管!”这一番话掷下来,他也不看慕清妍会如何反应,一甩袖子,快步离去。
慕清妍咬了咬唇,垂下眼睑,细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神色。半晌,问道:“热水好了没有?我要沐浴。”
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又吃饱了饭,她的倦意也涌了上来,睡足了一日夜才重新起来。
已经是午后,阳光斜斜照进来,给室内半边墙壁涂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她的精神已经完全恢复,正是神清气爽之时。那几日她心心念念只是如何研制出解药,那毒药如此奇特,像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她,哪里有心思顾得上吃饭睡觉?何况她彼时也并不觉得疲累,反而是乐在其中的。实在没料到欧竞天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实在有些令她不安……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二十九章 世间安得两全法,
是的,不安。她希望欧竞天终有一天会放她自由,让她能有随心所欲过那种平静的生活。为此,她尽力抵消两人之间的恩怨,减少彼此间的纠葛,可是,貌似,收效甚微。欧竞天深情如许,是不可能轻易放她离去的;而她也不是对他完全无情,只是理智告诉她他不是她的良配而已。
世间安得两全法!
“王妃,您醒了么?”霜姿在外间屏风外站定,轻声问。
慕清妍答应一声,她脚步轻快的进来,挂起垂地帘幕,将焚着安息香的香炉移出去。雪致也进来伺候慕清妍梳洗,又问她想吃些什么。
慕清妍看她们眼角眉梢都带着些喜色,便问:“那药方有效,对不对?”
“是啊!”霜姿快人快语,“王爷昨日便命人拿去试药,反复试了几次都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王妃一直在睡,王爷严命不许吵醒您。”
慕清妍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问:“如何试的药?”
霜姿笑道:“您放心吧,王爷从不妄杀无辜。拿了狗子和猪来试药,把各种反应都记录下来了,直等您醒了好过目。”
慕清妍立刻道:“我们现在便去看看!”
雪致忙拦住她,先瞪了霜姿一眼,才道:“王妃,您睡了一日夜,还不曾用过饭呢!王爷说了,什么都不急在一时,王妃身子是最要紧的。”
慕清妍知道有她们拦着也不可能立刻就去,只得吩咐快快摆饭。刚提起筷子,又想起一事,问道:“王爷可曾来过?他不曾在发作过吧?那药无论如何没能最后确定,是不能用的!”
霜姿脸色立刻有些难堪,雪致却强笑着道:“没有的事,王爷好得很,只是今日突然有些事,没有过来,昨晚还是在这里过的夜呢。”
慕清妍看她们脸色便知道二人是在撒谎,急忙放下筷子,吩咐:“带上我的针囊,去见王爷!若迟了,出了什么差错,悔之晚矣!”
见她虽非疾言厉色,但是神色郑重,霜姿雪致也不敢怠慢,立刻推着她到了内书房。内书房除了辟出的药房、静室之外,也有寝居。此刻寝居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段随风也在,皱着眉命人不得吵嚷。
霜姿扬声道:“王妃到!”
众人哗啦闪开道路,段随风一见慕清妍脸上神色微微一松。
慕清妍眼尖的发现段随风下手一个药童打扮的少年脸色通红,方才似乎是在与段随风争吵什么,见她来了,不自在的缩了缩手,把什么东西塞进袖子里。她记得,这似乎是崔先生身边常用的药童。崔先生的徒弟都带回医仙谷了,药童却留下了两个,这一个是比较眼熟的那个。
慕清妍压下狐疑,问段随风:“王爷又发作了?”
段随风点头,有些忧心:“这一次似乎比往常更为严重。”
“你没给他吃我新配的药吧?”慕清妍心中一紧,急忙追问。
段随风摇头:“那药没经你最后确定,我怎么敢用,万一有什么,岂不是反而误了他?”说着不赞同的望了那药童一眼。
慕清妍立刻吩咐:“将这人捆了!等王爷醒了发落!段公子随我进内,其余人守着!”
霜姿雪致立刻上前把那药童双手反剪捆了个结结实实。
药童不服,又急又怒,大声分辩:“为什么要捆我?我也是一片好心!”
慕清妍冷冷看了他一眼:“王爷毒气发作之时一定说过,不论如何一定不能给他吃那药,除非我发话!”
段随风点头微笑。
那药童垂下头去,任由霜姿雪致将他押走。
房间内,欧竞天双目赤红,身上被牛筋索捆得密密匝匝,嘴里也塞着手帕,眼神没有半分清明,却有着明显的挣扎之色,似乎在与什么做着拼斗。
慕清妍秀美蹙起,向段随风道:“烦你将他制住,否则我无法施针!”
段随风点头,纵身上前。欧竞天虽然被捆着,之前也被点了穴道,但浑浑噩噩中早已自行冲破了穴道,此刻还在努力挣脱绳索,见段随风过来,便和他翻翻滚滚站在一处,虽然只有双足能用,仍把顾忌着不肯伤他的段随风弄了个手忙脚乱,折腾了足有半个时辰,段随风才将欧竞天制住。
慕清妍立刻驱车上前,运针如飞,三针下去,欧竞天情绪稍微稳定,喘气声有如牛吼。十针下去,欧竞天神智略微平复,摆头示意段随风可以松开双手。第二十针下去,欧竞天盘膝坐下配合着慕清妍运内功抵御毒气。
又过了一个时辰,欧竞天睁开眼,眼神恢复明净,神色却极为倦怠。
慕清妍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道:“请段公子在旁边护着你,你且歇一歇。我已经休息够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好了。”
欧竞天点了点头,重新闭上眼睛,陷入沉睡。
慕清妍又跟段随风讨论了几句,便独自退了出来。
外面仍旧有些护卫守着,慕清妍一摆手:“霜姿雪致留下,其余人,都下去,没有王爷或者段公子和我的吩咐,不许过来。”
众人躬身应了,渐渐退下。
慕清妍便命霜姿雪致取来欧竞天得到的试药结果,一份份仔细对比,重新拟定了药方,命人再去试。
一个时辰后,欧竞天和段随风出了寝居,除了神色间还有些疲倦,其余看不出任何与往日不同之处。
段随风陪着欧竞天到了药房门口并没有进去,带着一抹欣慰的微笑,翩然而去。
欧竞天先命人在自己寝居摆饭,这才伸手推开了药房的门。
药房中早早掌了灯,灯下,慕清妍神色凝重,一张张药方仔细对比,时不时拿笔划去一味药,或者添上一味药。
她的容颜在并不十分明亮的灯光中显得越发沉静,但也因这灯光多了几分柔和。比之往日的清冷,倒更觉容易接近。
慕清妍并未发觉有人进来,仍旧沉浸在思索中。欧竞天抬步进去,随手拿起银剪子剪了剪不断跳动的灯花。
慕清妍头也没抬,淡淡吩咐:“雪致,倒杯茶来。”
欧竞天走过去,走到她背后,突然伸臂将她圈在怀中。
慕清妍吃了一惊,随即发觉来的是他,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问:“你好些了?”
欧竞天却在她耳边飞快的说了句什么,他说的那样快,快得她都没有听清,只觉得他神色郑重,一片如海情深毫不遮掩,微觉窘迫,也不追问,道:“你来得正好,我也饿了。吃过饭,我们再来讨论一下药方,我已确定有八分把握了。”
欧竞天立刻松开她,笑了一笑:“我本来便是来请你去吃饭的。”说着便推她去寝居,路上又道:“那个药童已经自尽了,是谁派来的已经无可查证。他手中的药丸看起来与你研制的无异,但已经多加了一味足可毒死一头狮子的药。若非随风坚持,你又来的及时,但以他崔先生记名弟子的身份便足以送我归西。”
慕清妍并无后怕:“便是我不来,段公子也不会令你有事的。”
欧竞天一笑,并不多言。
寝居内已经摆好了饭,饭菜简单而可口。饭后欧竞天道:“歇一歇,不急在这一时。我们出去散散步,说不定,精神振奋之下还会有别的收获呢。”
慕清妍在药房对着二十多张药方看了一个多时辰,也有些头昏脑涨,便欣然应允。
不知不觉间中秋节已经过去,在他们谁也没有注意的时候溜走了,其实生活中节日不节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和谁在一起,日子又是否惬意。
欧竞天觉得,这样和慕清妍走下去,即便永生没有那些热闹的节日,也无所谓,挺好的。
而慕清妍则认为,没有父母的团圆节,根本不是团圆节,不过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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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渐起,空气中弥散着菊花微苦的清香,桂子香已经稀疏,不时有落叶打着旋从身边飘落,车轮碾过,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
一霎的宁静。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其实属于他们两个的,这样单独而宁静的氛围并不多见,很多时候两人相对,谈话的内容都不太美好,氛围也很少融洽。
一只麻雀被惊动,叽叽喳喳,从暗影里窜出,眨眼消失在另一处暗影中。
欧竞天眉峰一挑,将慕清妍护在身后,沉声道:“什么人?”
在欧竞天出声的瞬间,有三条黑影分别向着三个方向急掠而去,衣袂带风声还在耳边,人影却已消失不见。
而欧竞天戒备的神情和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静!
周围一片寂静,静得能够听清枯叶从树梢离开的声音,听得到菊瓣舒展的声音,听得到草丛中,秋虫垂死前挣扎的声音……唯独听不到有人靠近,听不到有人潜伏,听不到有人将杀机推近!
在这一片寂静中,慕清妍缓缓闭上了眼睛。自从佩戴了黑鱼内丹,她的六识的确如欧竞天所说,比之常人,比之自己以前敏锐了很多,她闭上眼专心去听,希望能听出什么异常,她不想做欧竞天的负累。
可是她什么都没听到。
欧竞天全身已经松弛下来,淡淡的道:“阁下若不现身,便可以走了。”
一阵风掠过树梢,几片树叶同时坠落,纷纷扬扬遮住了欧竞天的视线。
就在这一瞬,忽然“咻”的一声,锐利的金器破风声便迫在眉睫,慕清妍睁开眼便看到密不透风的箭网将欧竞天包围,他自然是躲得开的,但他若躲开了,自己必将被射成刺猬。
所以欧竞天没有躲,身子微微一动,身上无形罡气散开,那箭网便停在身前三寸处,再不能前进分毫,然后他手指轻轻一弹,箭网破,上百支利箭倒飞回去,“夺夺夺”一阵乱响,射入周围大树的树干上,惊起栖鸦无数。
慕清妍抬眼看去,四周还是静悄悄的,根本看不出那箭网先前是从哪里射出来的。
欧竞天已经转过身来推着她继续前行,低声道:“他已经走了。”
慕清妍一怔:“谁?”
欧竞天有着片刻的沉默,半晌才道:“他能进入我楚王府腹地,必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然而还有能力射出这样气势雄浑的箭雨,也令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慕清妍已经想明白,来的必定是段随云。只有他才会这样不计代价,不惜自伤也要见她、救她!她问:“你们之间的矛盾真的不可调和么?据我所知,你们之间似乎并无深仇大恨。我还记得,当日在道上相遇,我们遭遇金钩蝎子伏击,还是你仗义出手,那时,你似乎还想着替他们兄弟化解仇怨。”
欧竞天微微冷笑:“是我错了。这件事不必再提,我也不会跟你解释其中原委,我便是解释了,你也未必肯信。”
类似的话,他不是只说过这一次,慕清妍心中有模模糊糊的念头浮现,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肯信,急忙甩头,将之驱逐出意念之海。
“天已不早了,”欧竞天已经没了散步的兴致,调转小车往回走,“今晚你不必在费神了,明日再看那药方也不迟。反正今日已经发作过,一两日内是不会有事的。”
慕清妍也觉得自己思绪混乱,实在不适合静心思索,便同意了。
这时先前冲出去的三条黑影回来,单膝跪地语气愧疚:“王爷,属下等未曾发现敌踪。”
欧竞天略一点头:“他武功高出你们甚多,没有发现也情有可原。稍后彻查这一片区域,定能有所发现。”
“是。”三人应了一声,迅速退下。 Wωω● Tтkan● c o
第二日,慕清妍又整理了一日药方,第二日在将推敲好的药方交给欧竞天,欧竞天拿去给牲口试验,药效比之前大大提升,但仍旧不甚圆满。
如此这般,又过去三天,终于大功告成,服食了毒药的猪狗在吃过解药后症状立刻消失。
慕清妍犹自不放心,但是若要她拿人命来试验,她还真的做不出。
欧竞天见她愁眉不展,淡淡一笑:“刑部大牢里有很多死囚……”
慕清妍也并没有说“他们虽然会死但不会经受这样的痛苦”之类的话,她知道医学一道要想有所进步,是必定伴随着必要的牺牲的,让死囚来做试验品是最好的选择,让十恶不赦的人多受一点苦有什么不对?
所以欧竞天便拿着毒药和解药走了。到晚间回来,眉目间有着淡淡的喜色,道:“成了。”
慕清妍也十分欣慰,这么多天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只是她仍旧不太心安,追问:“崔先生近期不会回来么?”
欧竞天摇头,又道:“你放心,没有谁比我更加清楚中了这种毒会是怎样一种反应和痛苦,想要在我面前做手脚不是那样容易的。而那个药童,我若不防着他,便不会临时将随风抽调了来。”
慕清妍点头。
于是,欧竞天服下了解药。他中毒多年,要想药到病除也不太可能,需要循序渐进,不断调整药方。但最起码,近日所中的毒是不会再对他有任何影响了。
转眼间八月过尽,已是九月。已经寻不到桂花的痕迹,唯有秋菊仍旧迎霜绽放。
贺皇后声称为了化解与楚王之间的误会,频频派人王楚王府送花。一盆盆俱是名品菊花。如绿牡丹、墨荷、帅旗、绿云、红衣绿裳、 十丈垂帘、西湖柳月、凤凰振羽、玉壶春等等,有的菊花举国难寻,但都如普通馈赠一般流入楚王府。
欧竞天想来不喜花草,对此并不理会,只是叫人仔细查验了才许送到撷月楼。
慕清妍道:“我瞧着皇后必是不会在这花上做手脚,想必她也已知道我通医术,对我下毒未必有用。此举不过是为了让我进宫谢恩,然后当面跟我谈一些与我有关的旧事。”
欧竞天冷冷一笑:“她这点小把戏瞒得过谁?第一个便瞒不过寿安宫那老狐狸,第二个便是那高居九龙宝座的大狐狸,此后还有宫里宫外无数小狐狸!”
慕清妍便是性子再冷清,也忍不住一笑:“你这样将你的祖母、父亲都说成狐狸,你自己又是什么?”
欧竞天却并不以为意:“他们从来也未曾将我视为欧家正统,而我也从不认为我便是他欧家子孙!”
这一番话说来掷地有声,换来慕清妍的沉默,生在皇家,生有何欢!
她望着窗外飘飞的落叶,忽然问道:“可以和我说说你母族的事么?”
欧竞天眼神有些迷离,慢慢说道:“好。”
没有人能够确切说出那个小族的来历,只知道他们一直生活在大齐与天庆交界,然而既不属于大齐也不是天庆臣民。他们拥有天神之眼,所以号位“天眼族”,族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天赐神眼,寻觅地宝”。所谓的天眼并不一定真的是指眼睛,而是因为他们族中每个人都有一种奇特的能力,便是能感知到底下蕴藏的宝藏,那宝藏虽然对世人来说并不一定真的具有实在意义,但的确是天神的恩赐。
越是血统高贵这种探知能力越是强烈。所以天眼族虽不严令禁止与异族通婚,却也并不十分提倡。经过不知多少代的繁衍,族中拥有纯粹血统的人已经不多,因为若是不与异族通婚,繁衍出来的后代多有畸形。
所以族中也渐渐起了这样一种传言:天神就要收回他赐予这种神通了。
也正因如此,这种神迹一般的天眼神通便显得尤为难能可贵。因而天眼族在这片大陆上成为了一个超然的存在,其族人可以随意游走各国,如果愿意还可以受宫廷礼聘。
某一年,族长最小的女儿出生,那一日满天红霞,满室奇香,族中长老都说这是天赐神女,所以她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她也确实拥有千百年来天眼族最强大的神通——别人至多拥有一种探知能力,而她则拥有五种,对翡翠矿脉、钻石矿脉、金矿、铁矿、铜矿都有十分精准的感知。
她便是紫君玉。
她在温室中成长,不知人间险恶。
然后那一年她邂逅了生命中的劫数。
天眼族的族长和族中长老对她的选择是极力反对的,但禁不住这所有人的掌上明珠的哭求,禁不住这小公主的绝食抗争,没奈何,族长和长老们让步了。只是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便是小公主发誓此后不许动用她的异能。
公主应了。兴庆帝携美而归。
“此后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欧竞天长长呼出一口,“嬷嬷都跟你讲过的。”
慕清妍点了点头,又问:“天眼族不是真的族灭了吧?”
“有什么分别么?”欧竞天眼神沉痛的望过来,“幸存的不过是极少数的几个出游的的族人,而且大半老迈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因为我的母亲能力太过强大,所以我也拥有一项异能,我能够探知铁矿,并且是纯度极高的铁矿。这也是我能活到今日的最大倚仗。”
慕清妍闭了闭眼,兴庆帝心思竟是这样深沉!兴庆帝竟是这样薄情,不,那不是薄情,那是无情!简直可以用毫无心甘来形容!
可以想见,当紫君玉发觉自己倾心所爱的枕边人的真面目时,该是怎样的伤心绝望!
她爱错了人,牺牲的不知是自己一生的幸福,还有自己阖族的存亡。
“母亲临终遗嘱,将她的骨灰洒满故土,她要赎罪,一生不能赎尽,便生生世世都用来赎!”欧竞天的声音一分一分沉了下去,带着细微的而又深入骨髓的痛,“我没有按她的吩咐去做。这罪该由罪魁祸首来赎!那个人设计了那样的罪名来陷害她,是根本不打算将她葬入皇陵的,然而那人也知道她是以葬入皇陵为耻的,所以还是将她葬了进去。后来我潜入皇陵,挖出了她的遗骨,火化了,葬入了值得她葬的地方。玉衡宫那副骸骨,不是她的,而是董太后的最小的孩子,当年与皇帝争位莫名其妙病死的衡阳王的。”
慕清妍忽然觉得身上一冷。
欧竞天瞟了她一眼,伸手取过一件披风给她披上,淡淡的道:“衡阳王原本便是个女子。董太后其实是个非常疯狂的女人,她当年是妄图推倒丈夫自己做女皇的,然而事未成,被儿子拿住了把柄,便转而寄希望于女儿,希望女儿能有朝一日完成自己的梦想。兴庆帝怎能容忍自己的帝位被旁人夺去?哪怕是自己唯一的妹妹也不行!所以他表面恭顺提议他的父皇封妹妹为唯一的女亲王,并赋予一定兵权。董太后欣喜若狂,以为儿子可以拉拢,所以全心信任。谁知,衡阳王起兵,迅速兵败,因为所有的部署和行军计划都泄露了,告密的幕后指使便是兴庆帝。”
“兴庆帝因此地位越发巩固,而又表面风光的替妹妹建陵寝,述生平,赢来一片赞誉。顺利接管了衡阳王手中的董家私军。而董太后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也不得不倾力扶持这硕果仅存的儿子。你说若她得知自己的爱女竟是被这个儿子所害,甚至下葬之时还是披发塞糠遭受着不能轮回的诅咒的话,会是怎样一种反应?”
慕清妍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脸色有些发白。生在帝王家,便要学会忍,学会残忍,否则便不能生存么?
“是不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欧竞天转过脸来,问,神色却十分平静,平静中又生出淡淡嘲讽,“我从来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别人用了残酷的手段来对付我,我便不会用温和的手段来回报。”
慕清妍心中微微一动,曾几何时,她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从来不是个善良的人”。
她笑:“为什么难以接受?何况我能否接受有那么重要么?”
欧竞天也笑,笑得有些苍凉:“我从来不愿你知道我是一个多么残忍冷酷的人,可是我更加不愿意瞒着你,塑造一个伪善的我,我给你看到的,全部都是真实的我。”
“或者,我应该感谢你的坦诚,”慕清妍想了许久,才回答,“但是我觉得,”她很诚恳地道,“你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向我解释的清楚明白。做人,只要问心无愧便好。”
“呵……”欧竞天又笑,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是啊,问心无愧便好!”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一件事,我想你有必要知道。”
慕清妍揉了揉额头,有些困顿,不在意地随口问:“什么事?”
“你的父母都还活着。”
“什么?”若不是双腿没有知觉,慕清妍几乎便会站了起来,这个消息简直够得上石破天惊,“怎么可能?师兄说他亲眼看着父亲过世、母亲自刎相随,怎么会……”
欧竞天眼神冷冽,唇角却有着细微的讥嘲的弧度:“我便知道你不会信。那么当我没说过好了。”
见他起身要走,慕清妍连忙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急切的道:“不,我不是不信,只是这个消息太过惊人!我……”她拍了拍心口,“你觉得我若知道父母健在,这……”心情激荡之下,她都有些语无伦次。
欧竞天抬起的脚终于落下,淡淡的道:“你不要问太多,我也不知道那么多。我只知道他们还活着,却并不知道他们如今身在何处,是安是危。我知道你一旦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必定坐不住,但我提醒你一句,若你父母看到你这副样子,你以为他们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慕清妍浪潮翻涌的心慢慢沉静下来,眼眸中的炽热也渐渐消退,脸上因为兴奋和焦虑涌上的潮红慢慢消散,垂下头,默然不语。
父母纵然健在,此刻的处境也一定不妙,否则师兄不会告诉自己他们已经死了。欧竞天也不至于这样吞吞吐吐。
“好吧,我明白了,”所有关节都想通了,她昂起头,“欧竞天,京城事了之后,陪我去找火龙貂,可好?”
“这本来便在我的计划当中,”欧竞天没有回头看她,语气仍旧是淡淡的,“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能离开我身边。你记住,这不是禁锢,而是对你的保护。你对善恶的辨识能力太差!也不知道该如何甄别真伪!”说到最后一句,他又带上了几分嘲讽,和怒意,然后一甩袖子,走了。
慕清妍只觉得他的怒气来的莫名其妙,然而也并不想去追究,她只在欢喜,她终于不是孤儿了!
九月二十日,庆都出了一桩惊天大案,章晗宫幽禁的废太子欧璟林突然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废太子的三个儿子,而废太子妃以及侧妃都毫发无伤的在章晗宫待罪。
时隔一日,二皇子欧璟弗在家中莫名失踪,他没有儿子,失踪的只有本人,连女儿都安然无恙。
紧跟着贺皇后所出的两位公主在进宫中途中被人掳走。
贺皇后闯金殿,哭诉,问兴庆帝是否要灭了贺氏满门。
惊天大案也不只这三庄,庆都的皇家买办一夜间全部被杀,凡是与皇家沾边的商户也都出了血案。
一时间京中大哗,谣言四起。
兴庆帝震怒,命京兆尹和兵马司合力彻查,大理寺会同刑部协助。只可惜,查了半个月仍旧没有半点头绪。最大的苦主贺皇后几乎哭瞎了眼,最终卧床不起。
便是在这样的大乱中,欧竞天请旨要带着王妃去寻访名医治疗腿上寒疾。
兴庆帝被搞得焦头烂额,自然无瑕顾及他,便由得他去了。
慕清妍知道,这自然是欧竞天的手笔,而贺皇后不过是做戏罢了。她这样不动声色将自己直系儿女孙儿都带到了安全之地,下一步便是要对付兴庆帝这个薄情寡义的老男人了。
看来庆都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太平了,少了欧竞天这样一个杀神,说不得,兴庆帝是长出了一口气的。
欧竞天轻车简从,只一辆普通马车,一个不普通的车夫——阿仁,便挥手自兹去。
越往西秦方面行进,天气便越发寒冷,冬天来了。
这一路行来,他们日上三竿才赶路,太阳未曾落山便又投宿。车上备的东西除了干粮清水便是御寒保暖的棉被、貂裘、手炉脚炉等等。
以至于嘴碎的阿仁大人不住的牢骚:“我们这是要卖冬衣、卖手炉脚炉么?或者我们改行要抢炭帮的生意?我说主子哟,您既然心急我们便快些赶路,最起码要起早贪黑吧?照这样下去,乌龟都比我们走得快些!不如我们把拉车的马卖了,然后换上乌龟拉车?既稳当,又满足了您慢些赶路的要求,何乐而不为?”
欧竞天一脚将他蹬下马车,他半空一个翻跃又稳稳坐回原位,只是屁股上好大一个黑脚印。
慕清妍也不解,问道:“我们何必这样慢?我知道你担心我的腿到了冬日便分外难熬,但是,早一日到达西秦不是多一点时间来寻那火龙貂么?”
欧竞天神秘一笑:“我们若去的太早了便没趣了。”
慕清妍便不再问。闷葫芦迟早会打破的,她并不急。
马车辘辘,经过桃花集。桃花集已经没有桃花,那道清浅的小河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日光下碎光闪烁,仿佛片片水晶。
岸边一人身姿挺拔如竹、俊逸如柳,雨过天青色衣袂当风飘拂,飒然有神仙之姿。
那风中翩飞的一角雨过天青色衣袂瞬间攫住了慕清妍的目光,她掀开车帘张口便要呼唤,而欧竞天已经手疾眼快拉回了她并在她眉头甫一皱起红唇翕动准备说话的瞬间,将头一低,吻!
他的唇重重压下,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和怒气,一点一点,几乎想要将她吞进腹中。
慕清妍下意识便躲,但身子和头都被他禁锢了,半分躲闪不得。只能任由他在唇上辗转吮吻。他的气息霸道的充斥了身边每一寸空气,他的吻好不温柔的攫取了她的全部呼吸,忍不住张口喘气,而他便在这时趁虚而入,更深一步的索取她的甜美。
他攻,她退,他不容她退!
慕清妍根本无法抵挡这个与自己已经有过不知多少次合体之缘的男人的侵袭,她熟知他的一切,正如他也深深知道如何会令她无暇分神。
终于,她的身子一分分软了下去,化成一滩春水软在他温暖的怀抱中。
心跳也一分分剧烈,一团火从心而外燃烧。脑中轰然一响,什么也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欧竞天终于离开了她的唇,听着她纷乱的喘息,伸指在那微肿的唇上缓缓抚过,将凤眸递在她眼前,让她清楚地看到那里面的沉黑的不满与薄怒,然后唰的转身坐好。
该如何对付一个妒火中烧的男人?
慕清妍不知道。她好容易整理好了自己,也没有再掀开车帘看外面,经过这一番折腾,离开桃花集已经很远了,即便去看,又能看到什么呢?
然而心中是实实在在不满的。
她也转过头去,不再理会欧竞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沉默而略带尴尬。
忽然,沉默中,欧竞天伸手一拉,慕清妍身不由主便倒在了他怀中。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与之抗衡,水光潋滟的眸子里聚起了浓浓不满和微微怒意,黛色眉峰也皱出了薄薄的厌恶。
欧竞天身子微微一僵,然而并未退缩,从身边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取了药膏轻轻涂在慕清妍红肿的唇上。
直到唇上出现沁凉的感觉,慕清妍才掉开目光。淡淡的道:“欧竞天,你越是这样,便越是令我不敢靠近你。这样的事,我不希望有下一次。”
“我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有下一次。”欧竞天同样淡漠回答,然后扶起她,离开她,远远在角落里坐下,伸手一拍,手边弹出一个暗格,暗格中有一壶酒,他也不用酒杯,举起酒壶,对着壶嘴儿默默喝酒。
阿仁唰啦一声拉开车帘探进头来,咂了咂嘴,笑嘻嘻道:“主子,赏口酒喝?”
欧竞天伸指一弹,一道乌光直取阿仁面门,阿仁轻巧躲开,撇了撇嘴,道:“不给也就罢了,至于这样要人性命么?嘿!您以为我真的想喝您那酒?开什么玩笑!光闻一闻也知道,那酒是酸的!”说着刷拉放下车帘缩回脑袋专心赶车去了。
自这一日起,欧竞天与慕清妍两人陷入僵持中。除了每日例行的三次揉腿,以及上下马车,欧竞天几乎不与慕清妍有肢体接触,连之前每晚的相拥而睡也没了。
慕清妍一直保持沉默。
阿仁看不下去,美美插科打诨,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无奈之下只得仰天长叹:“啊啊啊!遇主不淑啊!啊啊啊!天生我才,明珠投暗啊!谁人能令某家一展所长,某家必奉为知音啊!”
这一日,正行路间,阿仁喋喋不休的抱怨戛然而止,马车猛地一停,慕清妍收势不住,额头堪堪碰到车厢板壁,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欧竞天猛地伸出手扶在板壁上,解救了慕清妍额头撞青之厄。
还不等慕清妍反应过来,欧竞天已经问道:“该来的都来了?”
阿仁吊儿郎当回道:“是啊是啊,大鱼小鱼大虾米小虾米一只不少呢!”
欧竞天夷然端坐,优哉游哉的自斟自饮,这一路他每日必喝一坛酒。
慕清妍揭开车窗上厚厚的帘幕,透过窗上糊的薄纱望出去。
只见马车已经被密密匝匝的人群所包围,看衣饰打扮不止一个势力。
只听一个雄浑的声音道:“来的可是天庆楚王欧竞天么?”
阿仁的声音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们主子一人可抵百万雄师,你们这么点虾兵蟹将可不够瞧的!对付你们,甚至不消小爷动手,只吹一口气,便能将你们吹上天!”
“吹上天?”一人冷哼道,“吹牛吧小子!”
“咦?”阿仁惊异,“这位,您还蛮有自知之明的啊!”
“你!臭小子,你骂人!”气急败坏的。
“小爷没骂人啊!实话实说而已啊!啊哟哟,满地畜生哦!”玩世不恭的。
“弟兄们。上啊!和他废什么话!”
慕清妍便看到围着马车的包围圈越缩越小,马车前传来剧烈的兵器撞击声,还有阿仁的冷嘲热讽声:
“哎哟,好一招犀牛甩尾!”
“这一招懒牛打滚漂亮啊!”
“啧啧啧,这是什么招式?老牛尥蹶子?”
“嘿,真俊哎!这不莫是黄牛啃屎?”
……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三十章 柳依依、道阻且长,
“哈哈哈!笑破小爷肚皮啦!什么阿猫阿狗,啊不,我都忘了,一群笨牛!也来小爷面前出乖露丑!回家抱牛犊子去吧!”
也不知他如何出手,耳中便接连传来“砰砰”“啪啪”人体落地之声。
慕清妍放下帘子,微微有些失望,她本以为段随云会跟来的。
“主子啊,”阿仁转身回到马车前,“都是些虾兵蟹将,还不够我阿仁活动手脚的!”
欧竞天深黑色的凤眸微微一转,有一抹意味深长的光在那翻涌的黑色中乍明又灭。然后,他淡淡吩咐:“赶路。”
阿仁吹了吹拳头上根本不存在的灰,一甩自己乱糟糟的,由陶小桃设计的据说可以风中凌乱、风标独具、风度翩翩、风流蕴藉、风韵犹存……迷倒万千怀春少女的发,这一甩之间,两缕染成绿色的发丝翻飞处理,在风中招摇,倒的确足够风标独具,惹人注目。陶小桃曰:“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就得带点绿。”阿仁目前没有媳妇,便是有媳妇也不愿意戴绿帽子,而凡是与绿沾边的都没有什么可往头上戴的,绿玉簪太招眼,而且以他的身份也戴不得,陶小桃又说以他的气质一定要“低调奢华有内涵”,所以便给他染了这么两缕鲜亮的绿发,并设计了这举世无双的发型。
当时阿智的脸都在抽搐,而陶小桃一直气哼哼不肯给她的男友设计发型服装,反而把这几个弟兄都照顾到了:阿义得到的是一副黑水晶墨镜,阿义素来有些畏光,自得了这墨镜不光气质陡然一变,而且畏光的毛病也克服了;阿礼古板,所以得到的便是一副黑框眼镜,没有镜片,造型是两个夸张而粗重的黑圈,倒给那副充满严肃正经的面孔增加了几分喜感;阿信得到的是一套设计奇特,用陶小桃的话来说是“嘻哈”风的服装,搞得阿信见了陶小桃就避着走,但出乎意料,穿了一回之后,京中少年竟群起而仿效之,阿信由此发了一笔横财,所以他本人虽然不穿,但对陶小桃还是着实感激的;他阿仁,主动提出要求,要帅,要出众,但又不能夺了自家主子的风头,所以得到陶大师的亲自设计发型;唯一没得到陶小桃妙手指点的只有阿智。
据说那两只正在“冷战”。
陶小桃真是个宝,若不是自家兄弟看对了眼,他一定会想法子讨来做老婆。
车轮年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不时有枯脆的树枝在车乱下断裂,那点轻微的声响转瞬便湮没在辘辘声响中。
马车里还是一片寂静。
慕清妍就着窗口在看书,欧竞天在喝酒。
所以空气中弥散着浓浓酒气,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慕清妍在读书的间隙中偶尔抬头瞥一眼欧竞天,目光不赞同的在酒坛上掠过。
而欧竞天的目光则一直笼在慕清妍上,只不过她不开口,他也不开口。
马车忽然又停了。
慕清妍仍旧在安静看书,欧竞天仍旧在缓慢而持续的喝酒。
阿仁甩一甩他风中凌乱、风标独具、风度翩翩、风流蕴藉、风韵犹存……的发,傲然抬起下巴,慢条斯理的问:“来者何人?若是只能替爷搔痒,还是趁早滚蛋!”这次一甩发,发间深埋的一缕蓝色在日光下一闪,那明亮而又醒目的颜色使得围拢来的众人齐齐向后一跳。
“老大,这人竟然使毒!”
“呸!”
阿仁更大力的“呸”了回去,斜着眼睛不屑地道:“都瞎了你们的钛合金狗眼!呸呸呸,你们也配‘钛合金’?充其量不过是‘太费劲’罢了!”他风骚的挑起自己那缕蓝汪汪的头发,轻轻一弹,脑后铺洒开一片蓝色薄幕,在日光里灼灼耀目,“这是小爷举世无双的头发!”
群寇默然,若是将毒下在了头发上,第一个遭殃的不是他自己?
那头领,恶狠狠瞪了自家小弟一眼,踏上一步,问:“你是何人?”
阿仁斜睨他:“不知小爷是何人,你为何拦我?吃多了消食么?还是实在闲的蛋疼?”他一面说着一面笑了起来,最近和陶小桃混在一起,着实不错,连骂人都比以前痛快得多。
“你!”那四十余岁,以身高手风度的老大,脸色登时铁青,他已知道,先前属下回报过,此人是个高手,怎的一点高手风度都没有,反而如同街头破皮,无耻惫懒如斯!
阿仁用眼角鄙视的夹了他一眼,吹了个口哨,懒洋洋在车厢壁上一靠,打起了呼噜!
瞧不起!
红果果的瞧不起!
当面被人红果果的瞧不起!
纵横江湖二十年无人敢于直面的大风帮帮主,当面被人红果果的瞧不起!
“小子!你找死!”说话的却是帮主身侧的一个小头目,拔出刀跳上来“唰”的就是一刀!
这一刀不是劈向阿仁,而是劈向驾车的马。
眼看那刀头已经触到了马脖子,阿仁闲闲一扯缰绳,那匹马身子一让,尾巴一翘,“噗”的放了一个屁。
小头目一刀砍空还没来得及变招,便觉得一股凉风袭面,隐隐带着浓郁的臭气,抬头一看,脸色登时青紫交加,又觉得胸臆间烦恶难当,丢了刀,噌一下跳到一旁抱着一棵大树搜肠刮胃地狂吐起来。
大风帮帮众想笑又不敢笑,在极度压抑中又生出嫉妒的恼恨,这人竟敢这样辱我同袍!于是乎人人脸上色彩都很奇特,笑里带怒,怒中又掺了些忍俊不禁。
阿仁便无须忍,立刻丢了缰绳捧腹大笑,一边笑,一边指着大风帮那位脸色越加铁青的帮主。
“咄!”大风帮主终于忍不住一声大喝。
所有帮众立刻将表情调整一致:同仇敌忾。
四野俱寂,唯有风声猎猎,自然,还有那位倒霉的小头目的呕吐声愈发如雷鸣一般,振聋发聩!
大风帮主脸色阴沉,一抬手一道劲风点向小头目软麻穴,于是那小头目便带着一声余韵悠长的“哕~”倒了下去。
这一下,四野真的俱寂了。
大风帮主向前踏出一步,脚下一段枯树枝碎成齑粉。
阿仁目光在他脚边一掠,随即露出一丝懒散的笑容:“这位……怎么称呼?”
大风帮主自持身份,沉声道:“大风帮帮主风际会!”
风际会,风云际会,是当代武林数得上的高手名家。
阿仁掏了掏耳朵,望天:“啥?逢机会?嘿!小爷不打无能之辈,不容得你投机取巧,去吧!逃命去吧!”他挥了挥手,带了几分四不像的悲悯。
风际会眉头一皱,怒气一闪,脚下生生现出一个三寸深的坑,此刻已经是十一月中,天寒地冻,在地面上弄出这样一个坑来,没有几十年深厚功力却也是不容易做到的。
阿仁眼睛一亮:“哇!阁下这是要羞愧自坑?自坑者,自己挖坑深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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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辈无礼!”风际会狂怒之下再不讲什么风度,一掌挥出拍向阿仁天灵。
阿仁伸掌一引,将那足以开碑裂石的一掌引向一旁空地,若是就此将这马车毁了,他以后的日子可就别想好过了。
风际会一掌挥出之后,后招连绵不绝,风雨不透袭向阿仁。
而那些其余的大风帮众自然也不甘示弱,蜂拥而上,向着马车刀剑齐举、棍棒共舞。
大风帮主统一着灰衣,便如一团灰云向着马车裹来。
慕清妍在读书的间隙里拉开车窗上的帘幕往外面张了一眼,随即看了看欧竞天,见他仍然端坐喝酒,甚至连身子都没有一丝移动,便知道他必有后手,便落下帘幕,微微后仰,闭目歇息。车厢内光线不足,看书时间久了,眼睛酸涩。
果然,那团气势汹汹的灰云转瞬便被横空出现的一道黑色长刀砍破。一队精悍的黑甲武士杀气腾腾将那灰云绞碎。他们人数并不多,但人人勇悍,若从高空俯瞰,便如一把反射日光的黑色长刀。
“啊!军人!”长风帮众惊呼。
“这马车到底什么来头!”
“咱们莫不是找错了仇家?”
“啊!”惨呼。
与阿仁缠斗中的风际会身子也微微一僵,再次开口:“阁下究竟是何人?”
“嘿!”阿仁翻了翻白眼,“这话问的有意思,你们不知我是何人便这样大打出手?”
风际会脸上怒色闪电般退去,换上惊疑不定的神色,虚晃一招抽身急退,身子犹在半空已经发出撤退指令。
大风帮众瞬间潮水般退去,连同地上受伤的、已死的、被风际会点了穴道人事不省的都无一遗漏。
那穿着亮闪闪黑甲的武士们也如来时一般,骤然不见。
地上除了斑斑点点的血迹,什么都没留下。
阿仁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这一架虽然打得酣畅淋漓,但是也耗费他不少精力,而且也唤起了他的警觉,转身走向马车,向车厢内道:“主子,不太对劲啊!”
欧竞天不语,抛出一个小小酒坛,阿仁接了将坛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咂咂嘴,意犹未尽。
“见招拆招,来者不拒。”欧竞天淡淡的道,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慕清妍沉静的眉眼。
慕清妍合上书,平静的目光对上欧竞天:“若是此事因我而起,我但愿你们之间的误会也因我结束。”
欧竞天无声的冷笑一声,移开目光。身上散出一阵寒意。
慕清妍目光缩了缩,她知道,欧竞天这是在生气。可是,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就这样,他们在短短的三天内,迎来了二十次截杀,截杀者势力越来越强,以至于阿仁由一开始的好发无伤,到得最后遍体鳞伤。
而前来救援的黑甲武士也由最初的全员撤退,变成伤亡惨重。到最后不得不彻底退出,换了一批护卫。
而这般近乎无赖的车轮战并未就此结束。
直到欧竞天的护卫队伍不再改变,并且人数锐减之时,车轮战才渐渐稀落,到了第五天,一日平静。
阿仁已经变成了一个红白相间的大粽子,犹自跨在车辕上赶车,满头层次分明的五颜六色的头发更加参差不齐,远远看去,倒像一只炸了毛的色彩斑斓的大鸟。
“主子,前面似乎不对啊!”这是阿仁第二十五次向欧竞天汇报。
欧竞天原本凝定如渊的神色终于起了一丝凝重,又深深看了慕清妍一眼,方道:“过去!”
“哦!”阿仁答应着,尽职尽责的赶车,咕哝道,“早知道是这样的差事,还不如和那几个家伙换一换!”他阴阴一笑,“最佳人选是阿智,他若换了我这般的造型,只怕陶小桃那丫头会哭着扑过来……”
陡然间,车轮一倾,车身一斜,驾车的马一声长嘶,口吐白沫倒地死去。
阿仁跳下车,伸手拖住车辕,道:“主子!”
欧竞天不答,他只得伸腿一勾,车辕下探出两根长木条,支住了马车。他自己警惕地四面望望,收起了以往的嬉笑神色,沉声道:“使阴谋诡计算什么本事!”
“这可不是什么阴谋诡计,”一个人慢悠悠飘了出来,高居树端,俯瞰阿仁,“这是天机阁鼎鼎有名的九天十地大阵,你们若有本事闯阵而出,才是真的本事!”
阿仁皱眉,这凝重的神色出现在他的娃娃脸上有种不协调的喜感。
慕清妍脸上一喜,是澈儿来了么?掀开车帘在那人陌生的眉眼上一扫,顿时失望的放下帘幕。
欧竞天淡淡的道:“轩辕澈还在花魁大赛,没那么快过来。”
慕清妍脸色微变,再次掀开车帘,扬声道:“师兄!你们本无仇怨,为何要用这样的手段?”这一路,不是试探,而是步步杀机,她不傻,自然看得出。
没有回应。
树端那人峨冠博带,意态闲雅,若是年轻上三四十岁,也是个翩翩少年,他的目光在慕清妍脸上一掠,露出几分惊艳之色,缓缓道:“若是你们肯将这美人拱手送上,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慕清妍皱眉,听这口气,不似是段随云请来的人,他若请人出手,必不会言语间辱及自己,那么,这人出自什么目的?难道这一路行来不是段随云的手笔?她放下车帘,转手去看欧竞天。
欧竞天脸上有着淡淡的讥嘲,不知是嘲笑他人,还是嘲笑自己。
“呸!”阿仁一口浓痰向着那人飞射而去,隐隐带着一股劲风。
那人身子微微一偏,在枯脆的树梢一荡一荡的,比鸟还轻盈。然而,他脸上却已显出怒色,这怒色一现,便显得原本还算得上闲雅的面容有些深刻的阴鸷:
“小子,找死!”
大手一挥,天地变色。
原本太阳当空,即将午时,而他一挥手的瞬间,那令人不可仰视的太阳消失不见!包围着马车的是一团浓浓的黑,似有铁腥气不断逼近。
阿仁一声闷哼。
欧竞天将慕清妍往怀中一抱,伸手在板壁上一敲,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亮整个车厢。
呼呼风声响起,欧竞天抬手一隔,对了一掌,他气息一阻,换来偷袭那人一声低笑。
自此之后,攻击不断,或者风声厉烈,或者悄无声息。欧竞天神色凝重而应对自如,始终将慕清妍护在怀中。
半个时辰后,外面一声暴喝,马车车厢分崩离析,那颗夜明珠骨碌碌滚入暗处,不可寻觅,光亮也被无边的黑暗遮没。
四周忽然没了声息。慕清妍在欧竞天怀中,竟然连他的呼吸也听不到,伸手缓缓摸上他的心口,感觉到那平稳而强有力的心跳,不安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忽觉欧竞天在对敌的间隙中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心中一暖,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慕清妍闭上眼,便觉得听觉和嗅觉格外灵敏,鼻端除了欧竞天身上独有的气息,还有一种细微的几乎难以辨识的苦涩味道,不同于任何一种药材的苦味。闻到这种苦味,脑中忽然一昏。
“清妍……清妍……”温和清雅而又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慕清妍悠悠醒转,缓缓睁开眼,便看到了段随云那张俊逸非凡而又消瘦憔悴的脸,看到了他脸上出现的喜不自胜。
“师兄……”她挣扎着坐起,抚了抚有些胀痛的头,环顾四周,“我这是在哪里?欧竞天呢?”
段随云神色暗了一暗,随即微笑道:“这里是黄石坡,过了黄石坡便是凤鸣关了。我来迟了一步,九天十地大阵破起来太难,也幸而布阵那人不甚精通,欧竞天已经破阵而出,但是受伤不轻,被属下救走。我怕你再出什么意外,所以带了你来这里。”
慕清妍抱着头,仔细回想,然而除了自己晕去前的死寂和那奇异的苦味,再也不能想到其他。
那时,是怎样的呢?
若非失去全部能力,欧竞天怎会对她放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
欧竞天在黑暗中对敌,心中却微微懊恼,他不该如此轻敌的!尽管已经做足了准备,但那些准备在这样的大阵面前还是显得单薄苍白。背上已经受了伤,不知是刀伤还是剑伤,只感觉薄薄的锋刃瞬间划裂肌肤,若不是有着多年的对敌经验,对危险有一种近似本能的反应,在那锋刃划过来的瞬间身子向前微微一挺一滑,只怕已经被剖开背心!
左肩也有一道口子,左臂揽着慕清妍,不能动转,否则这一下原本是可以躲开的。
百忙之中低头看了一下慕清妍,在浓浓的黑气中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微闭着双眸,长长的睫毛垂在玉白的脸颊上,随着平静的呼吸缓缓翕动,她身子松弛而柔软,一只手掌抵在自己心口,是一个放松而体贴的姿势,心中一暖又一甜,唇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连身上所受的伤都似乎立即不药而愈了。
忽然,一股浓重的杀气袭来。
欧竞天立刻调动全身功力,在自己和慕清妍身周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罡气护罩。
然而,他终究是重伤之身,反应稍微迟了一些,那杀气已经波及到慕清妍,感觉心口上的手软软滑落,他心中一惊,忙低头去看,却见慕清妍双眸紧闭,已经晕去,不由得勃然大怒!
“呔!”一声暴喝,身上罡气大涨,将近二十年的血与火的淬炼,已经将他锻造成人间杀神,那凛然的杀气陡然放出,依托阵法发出的攻击而来的杀机顿时消失于无形。
四周浓的化不开的黑气也渐次淡薄开来。
欧竞天精神并未因之放松,凤眸黑而沉的冷意辐散开去,盯紧任何一个可以方向。
耳中忽然起了遥远而熟悉的声音,什么时候呢?
似乎是二十年前,他在母亲膝头,听着母亲低缓的声音讲述天眼族的秘闻。
母亲声音温柔而冷静,她说:“天儿,你生来注定一生命途坎坷。母亲希望你时时刻刻记住,这世上固然充满诡诈、欺骗、伤害,但是真正爱你的人,会令你感到温暖、真诚,那是支持着你走下去,越活越精彩的力量源泉。母亲但盼,这些源泉在你的生命中无处不在。”
她说:“天儿,母亲的能力太强大,难免为人觊觎。母亲没有弱点,唯一的弱点便是你,若是有人拿你来威胁,我该怎么办?”
他答:“母亲,孩儿会保护你!”
母亲笑,苍白而安慰,她说:“我的天儿是个男子汉呢!天儿,你记住,不要轻易动用你的能力,为了你的能力而对你好的人,都是别有用心的。比如……”她的目光望向承乾宫,那是兴庆帝的寝殿,她的目光冷而漠然,再不是先前的哀婉伤痛,她知道,那个人给她的不过是一个看起来美丽,实际上一戳就破的皂角泡。
母亲说的他都懂,他看向那个方向时,心中只有恨。因为那个人,他和母亲的生活充满了黑暗与死亡的威胁,因为那个人,母亲脸上几乎没有出现过由衷的笑意。
然后,他又听到那个夏日冰冷的黄昏,母亲垂死时对他的低语:“天儿,母亲但望你能找到一生真爱,并尽你所能,爱她、护她!”
他的眼眶忽然一酸,久违的湿意漫上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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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却轰然一响!
不对!
有诈!
他迅速从怀中摸出一支铜笔,这还是陶小桃伟表示合作诚意送给他的,在末端突起上轻轻一按,一股辛辣的味道弥散开来,脑中登时一醒。
不知哪个方向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笔头随后爆出一串火花,火光一亮,淡薄的黑气再退。
远远传来阿仁焦急的呼唤:“主子!主子!”
他没有作声,将铜笔舞出一片绚烂的光影。
阿仁见到火光,窜了过来,欣喜地道:“主子,我可找到你了!”欧竞天心情一松,刚要将慕清妍交出去,一句“保护她”尚在唇齿间盘旋,猛然发觉不对,阿仁身上的伤怎的不见了!
他立刻抱着慕清妍急速后退,脚尖一点,一块冰封的泥土弹射而去,直取那假阿仁的面门。
假阿仁诡异一笑,偏头让开,双手成爪猛然抓向昏迷中的慕清妍前胸。
欧竞天眼神冰冷,一笔点向他眉心。
假阿仁斜斜掠出,避过这一笔,然后仍旧抓向慕清妍,这一次抓的是头部。
欧竞天睨视着他,身子一转,一脚斜飞蹬在他腰上,那假阿仁一口血喷了出来,踉跄着跌了出去。
就在欧竞天还未曾将腿收回的时候,心中警兆忽生,身子硬生生前抢。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后背上无声无息印上一掌,五脏六腑同时受到巨震,一口腥甜的血冲上咽喉,他咬牙咽了下去,抱着慕清妍纵身向前,将那余力卸去。
与此同时左边也印来无声无息的一掌,耳中传来极熟悉极细微的“咔嚓”声,他知道自己的臂骨已经断了,然而慕清妍仍然在怀中稳稳抱着。眼前黑气霎时又浓,所有景物都在眼前模糊,他勉强将慕清妍换了一只手抱着,冷冷一哼:“你的把戏到头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回答他的只有越加猛烈地攻击。
如今他两只手臂都不能用,便只能用双脚攻敌。
那攻击虽然越发猛烈但是已不再是先前令人防不胜防的无声无息,他心中微微一喜,知道援兵来了,若是再支持一时半刻,说不定便有了转机。
一条柔软的冰冷的滑腻的蛇缠上他的腿,迅捷无伦的钻进了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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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妍,喝口水吧。”段随云面上带着惯常所有的温和笑意,体贴的递过来一盏温热的茶水。
慕清妍回应一个微笑,接过来缓缓喝下,怔怔的问:“师兄,你知道算计我们的是什么人么?”
段随云眸光一闪,脸色一暗,那抹笑意便显得有些勉强,但随即恢复如初,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得知你和欧竞天离开庆都赶奔西秦,便要放下教中所有事务赶来,但是总有些事是难以预料的,待我处理完追了来,便……对不住。”他垂下头去,细而密的睫毛覆下歉疚神色。
慕清妍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安慰道:“师兄,这怎么能怪你?欧竞天这些年来树敌颇多,焉知不是仇家来寻仇?”
段随云点了点头:“难为他英雄一世竟遭此暗算!”
慕清妍奇怪地看他:“你不记恨他了?”
段随云一愕,随即微微一笑:“我与他之间的嫌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评价。能有这样的人做敌手,也算人生之幸。”
慕清妍目光一缩,眉头一皱,然而很快发现段随云脸色苍白,雨过天青色衣衫上隐隐有血迹,急忙问道:“你受伤了?”
段随云眼光一亮,笑道:“不妨事,一点轻伤,实在那人太难对付。我请了许多帮手,仍旧只是重伤了他而未能将他留住,反倒是我被他全力一击,也受了伤,好在并未伤到要害。”
慕清妍皱着眉拉过他的手替他诊脉,半晌微带不满:“师兄,你原本便有内伤,还不曾痊愈便有这样辛苦奔波,苦战一场,这是不要命了么?”
段随云目光深深,缓缓说道:“为了你,这些许伤,又算得了什么?”
慕清妍不自在地缩回手,收回目光,道:“我给你开些药,你尽快治伤?伤在何处?包扎过没有?”
段随云摇了摇头:“没有外伤。”
慕清妍叹了一口气:“没有外伤也未必是好事。你如今伤了本源,却还撑着在这里等我醒来,当真要我为此愧疚不安么?”
段随云忙站起身:“我这便去歇息,稍后莱儿芹儿回过来服侍你,”他在慕清妍的责问下有些不安,“你没有醒来,我实在心中不安……”
慕清妍摇头,一笑:“师兄对我好,我焉能不知?只是师兄若为了对我好而伤了自己,这份好我又怎敢承受?”
段随云笑着承诺:“我知错了,不会再有下一次。”
送走了段随云,慕清妍仔细思索着开了药方,刚刚搁下笔,莱儿芹儿便走了进来,芹儿欢呼着抱住了慕清妍的手臂:“大小姐!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你可知这些日子教主吃也吃不下睡了睡不下,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干看着着急!”
莱儿捧过一杯茶换了慕清妍面前的冷掉的茶水,也问:“大小姐,这些日子还好吧?楚王府戒备森严,我们便是想去看望大小姐,也不能。何况楚王那人和咱们教主又……”
“他们之间是有误会,”慕清妍打断了她的话,“但我相信终有开释的那一日。”
给段随云抓药煎药之后,三人叙了半日离别情况,慕清妍终于问道:“我的父母是否真的尚在人世?”
莱儿芹儿齐齐一愣,互相看了看,同声问道:“大小姐从何得知?”
慕清妍看她们的反应反而更加确定:“你们只回答便好……其实不回答也没什么,我总归是知道了。待此间事了,我会随师兄回一趟天晟教总坛。”
之后她神色渐渐沉凉,摆手命她们退下。
师兄,你对我隐瞒,我相信你是有苦衷的,必定有令我难以接受的事实,使你难以对我说出真相。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一昏,给自己把了把脉,发现不过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伤,但伤害也不过是那一段并不很长的昏迷罢了,便也不放在心上,在段随云细心安排的被褥精洁的床上躺了下来。
只是不知怎的,一闭上眼,便想到了欧竞天。
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这一次必定又多添了几道吧?
他知不知道自己被师兄救了?
他如今身在何处?
她从昏迷中醒来正是薄暮,心不在焉的用过晚饭,重新躺下,在忧心忡忡中,沉沉入睡。
室内小巧的泥金香炉中,香气袅袅,缓缓氤氲。
恍惚中,数年过去,她仍旧是双腿瘫痪,而欧竞天已变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始终守在她身边的只有段随云,那个数年如一日始终温存守候的段随云,那个不论经历怎样的风雨都给她安心的微笑的段随云,那个随时随地都将她放在心头的段随云。
终于有一日,段随云缓缓执起她的手,流光溢彩的眸中情深如海,在桃花飞离枝头的三月末,郑重向她求婚。
“妍儿,”记忆中他从不曾这样亲你的称呼过她,他总是给她足够的保留自我的距离和空间,“我对你从来都是患得患失的,这样的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希望到此为止,我希望你的心从此为我敞开,放下所有包袱成为我的妻。”
“我曾嫁过人。”她垂首,躲闪。师兄这样的几乎完美无缺的男子,该有一个和他相配的女子来比肩,而那个人注定不是她。
“你不曾失过心,”段随云握紧她的手,“我在意的,从来只是你的心。”
“我已非完璧,”她偏过头,那样灼亮的希冀的眼眸令她越发不安,“你知道的。”
“你的心白璧无瑕。”
“我身有残疾。”
“我也一样。”段随云抖了抖左臂,那里依然裹着厚厚的纱布,还有血迹隐隐透出,是什么时候他受了这样的伤?似乎还是为了救她。
“那么,”慕清妍笑了笑,笑得极其温软,答得极其坚定,“我嫁。”
“此地民风淳朴,”段随云半蹲,右手执起她的手,“风景也甚美。我们便在此地居留,如何?只是男耕女织的日子,会比较清苦。”
慕清妍眼睛亮了一亮,清泉般的眸子满是向往的神色,她素来没有半分野心,也不奢求富贵荣华,只希望过安定平凡的日子。可是,“你肩头的责任……”她犹疑着开口,她自然相信他能够说到做到,但是他肩头的重任不是说放下便能放下,总不能为了她一人,负了千万人,她不能那样自私。
“没有我,圣教仍然是圣教;没有你,我只会是一具行尸走肉。”段随云请深爱浓,目光缱绻,“再说,你才是圣教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你都不在意,我又何必萦怀?”
慕清妍低下头去,有这样的人一生相伴,生有何憾?只是心海深处还是不自觉痛了一下,她缓缓抚上小腹,“你知道,无论怎样他都不肯放过我,我身子不便,他又看得紧,我没有机会吃药,我怕……”
段随云捏了捏她的指尖,抬手抚上她的发,一字一字毫不犹疑:“倘若有了,便生下来。毕竟那也是你的骨血。若是打掉,我怕伤了你的身子。将来,你若喜欢便养在身边,若不喜欢,找个稳妥人家寄养便是了。”
慕清妍眼眶微微湿润,就是这样体贴温暖的人,她几次三番忽视,几次三番错过!勉强一笑:“我也只是杞人忧天罢了。当日我在寒井伤了本元,没那么容易受孕。”
段随云眸光诚挚地望进她的双眼:“能与你执手到老,便是没有子嗣又如何?”
有点受不了他如此炽烈直接的目光,慕清妍微红了双靥,微微侧首:“我们尽说这些做什么?”
两人商定了婚期便开始准备婚礼。
因在山村住了一段时日,慕清妍又时常给乡民看诊,所以乡民都很喜欢这对和善的青年男女,目光落在男子伤臂女子断腿上市,时常一声叹息:“可惜了这一对金童玉女!”
因而来观礼的乡邻很是不少。
山民朴实,都不空手,吉日前几日便都将贺礼送到了,或是山菌或是野味,还有巧手的大姑娘小媳妇剪了图案美丽的喜字送来。
这一场婚礼虽不华贵铺张,却热闹温暖。
段随云请了乡中德高望重的长者证婚,司仪便是里正。
温暖的目光中,看她叮着红巾,穿着大红喜袍被喜娘推进来,便被幸福甜蜜的感觉包围了。
拜天地。
她身子不便,只躬身;而他,则端端正正跪下,诚挚叩首。
盖头底下,慕清妍双眸濡湿,此生有一个人这样对我,足矣。别了欧竞天,从此你我永绝!
一个念头还未转弯,耳中便传来隐隐的雷霆之声,地面也微微颤动。
宾客们本来都在笑着交谈,给这对新人最真挚的祝福,忽觉房子一阵颤动,屋顶的灰簌簌掉落,都是一惊,紧跟着便听到整齐如一声的“踢踏踢踏”声响,不由得面面相觑,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惊惧之色,原本热闹的喜堂瞬间落针可闻。
慕清妍身子蓦然一僵,双手紧紧抓住了身上的裙子,白皙的手被隐隐泛出青色,根根血管清晰可见。
旁边一只干燥稳定的手伸了过来,覆在她冰凉的手上,掌心的温度给了他莫大的安定力量。
“妍儿,一切有我。”
这时,那奇特的“踢踏”声消失不见,宾客们都轻轻呼出一口气,还以为方才不过是错觉。才要张口说话,忽觉身上一愣,一股无形的威压逼迫而来。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传了进来,声音并不如何响亮,但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了众人心头,宾客们惶惑不安地挤到了一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盯在门口。
首先出现在视野中的是一顶束发金冠,大红的簪缨无风自动,墨染似的发髻有些松了,偶有一缕逸出金冠,倒在贵重中添了几分飘逸。
紧跟着是仿若刀裁的双鬓,浓重飞扬若名家妙笔的眉,然后是冷若玄冰幽若深谷黑若寒夜的眸,那绮丽的弧度令人惊叹,随后是挺直的鼻,让人不由自主便想到了峻拔的山峰,再就是薄薄的唇,烈焰般的红。整张脸便是镇里最灵巧的雕刻好手也不能描摹万一。宾
客们忍不住又把眼光移向新郎,新郎俊俏温和如珠如玉,同样都是世间罕有的好男子,且望之可亲。而这位不速之客,却有让人膜拜的冲动。
再转回目光,这才发现这位战神版的来人身上也穿着一身红袍,衣料华贵,刺绣花纹精美,俱是他们不曾见过的式样,相比之下,乡里巧手姑娘媳妇们的手艺简直粗糙的要命。
瞧这样子,莫不是来抢亲的?
段随云已经站了起来,温暖的手掌仍旧轻轻握着慕清妍冰凉的手。
慕清妍下意识想抽回手,他却又加了一分力,手指在她掌心安抚地摁了摁。
“楚王殿下是来参加我们婚礼的么?”他浅浅开口,微微躬身,“段某不胜荣幸。”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三十一章 相伴花前去又来,
一进门目光便落在慕清妍腿上,凤眸中闪过一抹痛色,醇厚的嗓音温软地道:“爱妃,随本王回去吧。”说着,欧竞天向前迈了一步。
“站住!”慕清妍突然叫道,伸手扯下盖头,讥诮地笑了笑,“爱妃?谁是王爷的爱妃?王爷的爱妃不是正在楚王府荣养么?”她抬手撕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指着自己已经毁掉的脸,“怎么会是我?”
欧竞天步子一滞,凤眸中满是疼惜。
她的脸毁了?慕清妍忽然有些茫然,什么时候的事?真的毁了?毁了便毁了吧,反正也并不重要。
欧竞天又踏上一步,步子越发沉缓凝重,似是每一步都费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缓缓开口,语声更加温柔醇厚:“妍,到如今,你还是不信我?”
信?不信?
头好痛!
“啊!”慕清妍一声惊呼坐了起来,茫然四顾,室内一灯如豆,布置简单而整洁,正是段随云给自己安排的那间租来的民宅。
她揉了揉发痛的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方才……只是南柯一梦?
“大小姐?”莱儿敲了敲门,走了进来,关切的问,“您没事吧?”
“没事,”慕清妍抚了抚胸口,有些不明白,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扪心自问,她从来不曾起过嫁给师兄的念头,在她心中,师兄和她是兄妹也只能是兄妹,“只是做了个梦。”
莱儿打了个哈欠,走过来看了看香炉,道:“我给大小姐换些安息香吧。”抱着香炉走出去,不多时回来,果真换了安息香。
慕清妍重新躺下,情绪渐渐平复,闻着那平和温润的香气,慢慢睡熟。
次日醒来她只觉得头有些晕,再想昨夜的梦却只剩了零零碎碎的片段,再也连缀不起。便也丢开不再去想。
询问了莱儿芹儿段随云伤势恢复的情况,重新拟定了药方。
早饭后不久,段随云便过来看她。
她见段随云脸色虽然仍旧苍白,但气色着实好了不少,便也放心下来,含笑道:“师兄,我好得很,你安心养伤也便是了。”
段随云捏了捏她身上的衣衫,蹙眉道:“你的衣服有些单薄了,这里农户家没有地龙,炭火也不好,你身子本来便弱,莫再染了寒气。”
慕清妍下意识一躲,他已收回了手,回头吩咐莱儿芹儿再笼两个炭盆过来,慕清妍忙笑着阻拦:“不必了,这样已经很好。这几日天气还好,并不很冷。”
段随云却并不理会,又唤住了莱儿芹儿:“我以前跟你们说过的那种炉子快些准备两个来,炭盆虽暖只怕过了炭气,炉子的烟筒留长一些。”
慕清妍无奈一叹:“师兄,我们又不在这里长住,何必这样劳师动众?”
“这又算得了什么?”段随云并不在意,“还是你的身子更重要些,若是你有个什么,我如何向师父师母交代?况且,这炉子拆卸方便,可以带走的。”
见他终于主动提到了父母,慕清妍沉默片刻,问道:“师兄,我爹娘……他们还好吗?”
段随云深深叹了口气:“我原本还打算再瞒你一段时间,可是你……唉,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其实上一次我对你也并不是完全撒谎。师父师母是落在了鬼蜮手中,受尽了折磨,几度传回死讯。师父深知若这样长久下去,天晟教必将人心涣散,才命我捏造他的死讯,让我顺利登位。我对教主之位向来没有觊觎之心,等师父平安了,这位子我是必定还回去的。”
“鬼蜮在哪里?”慕清妍抚住胸口,只觉得那里一揪一揪的痛着。
段随云犹豫半晌才道:“我也不知确切位置,只知是在天庆境内。师父传回来的讯息也很模糊,只知师母如今虽未死,却境况堪虞,他也失陷其中,脱身不得。”
“你为什么不去救?”慕清妍脸色苍白,嘴唇也在颤抖。
“我……”段随云痛苦的闭上眼睛,本就苍白的脸上满是自责,“我何尝没有救?我几次三番对鬼蜮用兵,这一身的伤也是那时弄的,但我每进攻一次,师父所受的苦楚便会多一层。清妍,你若是我,该当如何?”
“我……”慕清妍眼底泛起泪光,既为父母担忧,又深觉错怪了段随云,“师兄,方才我只是……只是担心太过,口不择言,你……千万莫怪。”
段随云惨然一笑:“我有什么资格怪你?我只恨我本领低微救不得师父师母!”
“师兄……我……”慕清妍大急,段随云如今内伤颇重若是因此郁结于心只怕会落下病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切莫如此自责!我……我身为人女却一直不知寻找父母下落,得知父母死讯又不曾到坟前祭拜,如今父母身陷险境却又不能相救,我如此不孝,是否更加罪孽深重?”
“不!”段随云的注意力果真被成功转移,他扶住慕清妍双肩,语气沉重而恳切,“清妍,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只是因为敌人太过强大,我们一时不能奈何。当务之急,该先把你的腿伤治好,我们一边仔细筹谋看如何才能将师父师母平安救出。你的腿伤耽搁不得,而师父师母手中有鬼蜮急于得到的东西,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我已撒下人马仔细搜集鬼蜮的弱点,说不定待你腿伤痊愈,我们已经掌握了颠覆鬼蜮的法子。”
“嗯,”慕清妍点头,“此事还要多多仰仗师兄,所以你的伤再不能耽搁。我们便在此地停留几日,前面不知还有什么凶险……”
“我不妨事,”段随云毫不犹豫,“之前不知道火龙貂也在冰泉山也便罢了,如今既已知道火龙貂在冰泉山,我没有理由不陪你走这一遭。早日得了火龙貂,解了你的寒毒,我们也好快些没有后顾之忧的去解救师父师母。对了,我已联络了轩辕澈,前日围困你们的是天机阁的叛徒,我请轩辕澈过来一则收拾本门叛徒,二则也给我们解救师父师母添一臂助。你,不会反对吧?”
慕清妍看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颇觉不忍,忙摇头:“怎么会呢?师兄这样做说到底不还是为了我?”
段随云这才放心的笑了,道:“我们一路慢些走也便是了,有你随时开药,我想我这点伤也算不得什么。”
慕清妍垂眸,心中担心不去,你的伤有我诊治,可他呢?如今出门在外,崔先生又困在师门,谁来给他治伤?
段随云的目光在她脸上久久不去,神色却又黯淡了几分。
在慕清妍坚持下他们在这小小的村庄又住了三日,直到段随云伤势无碍了,才启程赶赴西秦。只一日路程便已抵达凤鸣关。
因为天色已晚,他们便没急着过关,在距离凤鸣关五里处一个背风的小山坳里住了下来。
慕清妍所在的帐篷里安放了五个火盆,其中四个安放在帐篷四角,最大的一个安放在帐篷正中的地上,整个帐篷中暖意融融,只穿单衣都微微有些汗意,简直可以与夏日相比较了。
慕清妍看着段随云亲自安排火盆,感动之余只觉得不安。段随云安排好了火盆,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怜惜的看着她憔悴的面容:“你这两日总是睡不好,”伸手出去想要替她将凌乱的发理顺,伸到半途却又缩了回来,“人都有些瘦了。莱儿平日喜欢调弄香料,我叫她重新配了安息香,你好好休息,你这个样子叫人如何放心得下?若是师父师母知道你在我身边是这等憔悴,只怕师父会拿门规来处罚我呢!”
他最后一句话带了点玩笑的意味,但“师父师母”四字却实实在在触到了慕清妍痛处。
“嗯,”慕清妍点头,“我明白。”
段随云抚了抚她的发,笑了笑,缓缓退出。
莱儿果然送了安息香进来,替她整理好被褥,扶着她睡下,才悄悄退出。
莱儿刚刚退出去,她立刻坐了起来,拿过焚着安息香的小香炉,掀开盖子,仔细闻了闻,她虽然不是十分精通香料,但是这两年来浸淫药物多少也有所涉猎,有毒无毒自然认得出来。
闻了闻并无异常,不过比平常的安息香更加考究而已。又拔下头上银簪翻了翻,也未发现特别药物。这才放下心来。
她倒并没有疑心段随云什么,只是那晚做的梦虽然连缀不完整,但总觉得有些诡异,而那晚房中燃的香料仔细回想起来似有不妥,能在香料上动手脚的,最可能的便是莱儿芹儿。方才段随云又提到莱儿善于调弄香料,那么说不定便是莱儿在那晚的香料里动了手脚。回思起来,似乎莱儿还换过一次香料,更觉可疑,所以才有了这一番检验。
如今发现没有异常,便松了一口气。当日欧竞天身侧,跟他十年出生入死的翠袖还背着他与外人勾连,莱儿莫与翠袖一般才好。明日,是否该给师兄提个醒?
想着想着,昏昏沉沉睡去。
半夜子时,一道黑色人影青烟般飘进帐篷,在五个火盆中弹进一点细细粉末,安息香的味道随之一变,香气更加浓郁而诡异。
被褥中,慕清妍忽然翻了个身,脸上平的安稳的睡容忽然变得有些纠结。
“爹,娘……”慕清妍垂着头,有些不敢看高居正位的父母。
洛攸宁摇了摇头,叹息着对慕云潇道:“女大不中留啊,你看,我们的宝贝女儿该配个怎样的女婿?”
慕清妍心中微微一惊,怎么会好端端提到婚事上?但随意脑中一昏,又想道:似乎自己年纪已经不小了,也已到了婚嫁年龄,父亲提到这个倒并不意外,只是怎的当着自己的面便说出来了?
“你呀,”慕云潇有些无奈,但笑得温婉和煦,“你怎的越发糊涂了?这里不是就有一个现成的最佳人选么?”
慕清妍偷偷那眼睛一溜,便看到自己对面躬身站着的,长身玉立,也温润如玉的段随云,脸上一红,却心中微带不满,师兄固然很好,可是自己一直以来都……都怎样?一个念头还未转完便已模糊。方才在想什么?师兄……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师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哦,是的,确实如此。
从小到大师兄都对自己极其呵护,自己也对师兄极为依恋,而且师兄还是自己所见过的最好的男子,有这样的男子托付终身,还有什么遗憾呢?
心中似乎应该是甜蜜喜悦的,可是为何觉得不对呢?什么不对?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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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云是我的弟子,但我一直将他看做儿子,人品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女儿给了他,我也放心了,”洛攸宁笑得满意而微带自豪,“总算不枉我二十来年的教导!等他们完婚了,教中事务便完全交给他们小夫妻,你我也可游山玩水逍遥一番!”
慕云潇脸上带了一层薄薄的红,嗔道:“当着小辈的面你说的什么昏话?随云父母远在天边,若是等知会了他们再交换庚帖、下聘,一来一往,只怕要耽误三年。不若我们一力操办了,待得成婚之后诞下一男半女,随云再带着妻儿回乡,亲家必会大喜过望,也不会责备我们擅自做主了。”
“哈哈哈!”洛攸宁笑得爽朗,却又取笑慕云潇,“你竟然比我还要性急!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总要问过随云本人的意思才是,你我虽然千肯万肯,女儿也很中意,但总要随云愿意才行啊!”
于是慕清妍又偷偷看向段随云,段随云依旧是温润有礼的样子,但如玉的脸上也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躬身答道:“弟子……弟子一切听从师父师母安排。”
洛攸宁故意揶揄:“这怎么行?总要你自己乐意才好。你看,我家清妍也并非嫁不出去……”
“这……”段随云含笑瞟了慕清妍一眼,道,“弟子求之不得。”
那瞟过来的一眼里满含脉脉深情,便如两道丝黏在了慕清妍身上。
“妥了!”洛攸宁拍手,“这便叫人快快准备起来吧!”
所有人都是欢欣鼓舞喜气洋洋的,慕清妍自己觉得自己也是羞涩而兴奋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脑海中总有一个人名盘旋不去,可是当她仔细去想的时候,却又想不出来。是谁呢?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么?
婚期既定,天晟教总坛中悬灯结彩,一片红色海洋。
慕云潇亲自给慕清妍挽发,一边轻声曼语讲解为人妇该做的事宜。
慕清妍心不在焉的听着,恍惚想到,似乎曾经有一个人也这样给自己轻柔细致的挽过发,那人……那人是谁?
“慕清妍!”
一声霹雳般的大喝陡然响起,慕清妍吃了一惊转头去看,而慕云潇又未曾松手,一缕长发几乎扯断,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得慕清妍猛然从梦中惊醒。
梦?
梦……
慕清妍拥着被,怔怔坐着,有些神思不属。
方才做了梦?什么梦?怎的记不起来了?依稀记得有人喊过自己的名字,声音熟悉的很,那是……
啊!好头疼!
她痛苦地低吟立刻把外面守夜的莱儿惊动,莱儿带着一身霜气快速奔了进来,一脸关切焦急:“大小姐,怎么了?”她脱掉外衣丢在火盆一旁,迅捷无比换了一件衣服,身上寒气不是那样重了,才奔到慕清妍身边,蹲下身去,仔细看着她苍白的脸。
慕清妍捧着头,破碎的痛呼声被牙齿紧紧咬住,唇色因此变得极淡,而又在与牙齿相交的地方沁出艳到极致的红,衬着没有丝毫血色的双颊,显出触目惊心的柔弱。
一声低低的叹息被莱儿无声掩去,大小姐如今虽然仍旧坚强,但已不如以前抗击万虫噬骨之时那般能够隐忍。难道,那……果真如此霸烈?
外面传来杂乱而又焦急的脚步声,段随云白着脸闯了进来,他甚至顾不上将身子烤热便奔到慕清妍身前,焦灼的抱住了她的双肩,急切的目光一点点在她充满痛苦的脸上抚过:“清妍,你怎样?”
慕清妍并未出现过之前常有的闪避,反而扑入段随云怀中,嘤嘤低泣:“师兄……好痛……”
莱儿站起身,悄无声息退出。
段随云眼底浮上不尽喜悦,伸手轻缓地在慕清妍背上拍抚,低低的柔声安抚:“你只是太累了,我已吩咐莱儿去给你准备安神汤,你天色还早,我再给你炷一把安神香,你再睡一会儿,睡醒了便好了。乖……”
最后一个字极尽缠绵婉转,带着浓浓的宠溺。
慕清妍在他怀中用力点头,仰起脸来,脸上两滴晶莹的泪,便如夏花上滚动的露珠,分外清丽。
段随云心中一荡,低头覆在她脸上,轻轻将那两滴泪吻去,他的唇柔软温热带着令人安定的魔力,她的脸苍白冰冷细腻光滑,因着这一吻起了细微的战栗。他的唇沿着那泪滴一路柔缓上行,爱怜地吻在了她睫毛颤动的眼睛上,珍惜的停驻片刻,带着一声满足的叹息恋恋不舍离开。
“清妍……”一声低哝,段随云将怀中娇柔的女子抱得更紧,“我但望此后岁月永如此刻静好……”
慕清妍安静伏在他怀中,许久许久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师兄……”
直到莱尔端着药碗走进来,段随云才松开慕清妍,接过碗来,亲自喂慕清妍吃药。
慕清妍皱眉,一脸抗拒,嘟着唇道:“苦……”
“还是像小时候一般怕苦……”段随云笑得宠溺,哄孩子般哄道,“乖,吃完药便不头痛了。师兄还给你准备了蜜饯,再说,药里加了糖,不苦的。”
“真的?”慕清妍疑惑地眨着大眼睛,因为刚哭过,一对眸子越发水光明澈。
段随云含笑点头,将羹匙递到自己唇边,继续乖哄:“不信师兄先吃给你看。”说着果真将药送进自己口中,神色不变的一口咽下。
慕清妍仔细观察半晌,这才乖乖张开嘴。
段随云将一碗药一匙匙喂完,又拈起莱儿送上的蜜饯递进慕清妍口中,扶着她再次躺下,替她盖好被子,摆手命莱儿退下,柔声道:“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你睡着了我再走。”
“嗯。”慕清妍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眼睛很快迷蒙,不由自主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段随云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汗水沾湿还不曾干掉的鬓发,又在她额角落下轻盈一吻,流光溢彩的眸子光彩淡去,露出一丝惆怅,“清妍,我该怎样才能彻底抹去他在你记忆中的痕迹?”
一直守了半个时辰,见慕清妍果真睡得熟了,段随云才站起身离去。
次日醒来,慕清妍已经不记得昨晚做梦以及吃药的事,有些迷糊的问进来服侍她穿衣梳洗的莱儿芹儿:“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她有些懊恼的捶了捶头,“这几日我总觉得记性不大好,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芹儿调皮的眨眨眼:“能有什么事啊?您和公子订婚后,老教主将教中事务完全交给您夫妻俩,然后便去游山玩水去了。您腿上不慎中了寒毒,教主带您去冰泉山寻那火龙貂啊!怎么,您都不记得了?”
慕清妍皱眉想了想,似乎是这么回事,但是又有些不确定。她和师兄订婚了?她脸上浮现一丝晕红。
莱儿笑着补充:“您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路上又出了些意外教主受了点伤,所以行程便耽搁了。”
慕清妍疑惑地皱眉思索,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段随云已经亲自断了早饭过来,含笑道:“想什么呢?”
慕清妍微笑摇头:“没什么。这是什么?好香!”她贪婪的吸了吸鼻子。
莱儿芹儿互视一眼,笑着退下。
段随云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慕清妍身前的小桌上,指点着道:“这是鸡丝粥,配的是荠菜和冬笋,你尝尝味道可好?”
慕清妍摸了摸肚子,笑道:“正巧饿了。”捧过粥来,三口两口吃干。
段随云含笑看着,见她吃完,伸指拂去她唇角站着的一粒米,宠溺的笑着摇摇头:“怎的越发像个孩子?”他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什么,“难怪师父师娘不放心你。”
“爹娘还不是偏心你!”慕清妍脱口说道,说完又有些迷惑,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她的迷惑落入段随云眼中换来他伸指在鼻尖一点,浅笑:“师父师母放心我才将你交给我,他们从来视你如珠如宝,我肩头的责任重若泰山啊!”
慕清妍脸上霞飞,低头不语,只是摆弄衣带。
段随云将托盘端起,站起身来:“等等我们便继续赶路。”
慕清妍点了点头,似乎仍在害羞,一直没有抬头。
段随云笑意盈盈,步子轻盈地离开。
慕清妍手指下移,落在腰间挂着的一个香囊上,轻轻摩挲。一声叹息似有若无的散开。
十一月二十四,天降大雪。
这是本年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对于天下百姓来说是渴盼已久的一场雪。这一年是百年以来极为罕见的干旱一年,从初春到眼下,雨水雪水屈指可数,若再无一场水量充足的降雪,只怕来年庄稼都无法播种,冬小麦只能干旱而死。
段随云慕清妍一行已经进入西秦境内,飞扬的雪阻住了前行的路。他们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这个小镇并不很大,客栈却不少,这间客栈是最为考究的一间,倒并不是说装修和饭菜有多么精致,而是位置绝佳,背靠绝壁,左右都有密林,前面是一条宽阔驿路,进可攻退可守。
段随云命人勘察了两边的树林,在里面做了必要的布置。四处稀稀落落的人家也做了暗访,并无可以人在,都是普通的山民。
慕清妍的房间在二楼,推开窗便可以看到外面皑皑白雪,虽说客栈背靠绝壁,但事实上距离绝壁还有一段距离,中间隔着一条已经干涸了的河流,河两岸有疏疏落落的几株歪脖树,树上的喜鹊窝也落了一层雪,看上去便如同一个个龙钟老人顶风冒雪在河边守望。
没什么可看的景致。
这雪一下就是三天,厚度已经超过了两尺,眼看再不停歇的话便会造成雪灾。
客栈主人和店小二初见落雪时的喜笑颜开已经变成愁眉不展。
段随云陪着慕清妍在房中下棋,偶尔抬眼看一看透着雪光的窗纸,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
慕清妍将棋子一推,蹙眉道:“不下了。你总是输,好没意思!”
段随云的目光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掠过她的头顶,又一次望向窗外,低低地道:“清妍,这场雪……”
慕清妍自己转动四轮小车来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户,客栈的窗户开得低,一眼望出去,白茫茫一片,没有第二种颜色,她发出一声惊呼:“这可怎生是好!”
随着她的动作,一股被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扑了进来,冷冽的风和冰凉的雪瞬间将她笼罩。
段随云抢过来,飞快给她披了一件鹤氅同时将窗户关进,嗔道:“你身子弱,又是中的寒毒,怎经得起这样的风雪?”说完将她远远推离窗户,顺手在她怀中塞了一个手炉。
慕清妍却已经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段随云手忙脚乱摸她额头,又把地下炭盆里的火拨得更旺了些。又叫莱儿芹儿煮些姜汤来。
慕清妍笑他大惊小怪:“我从小到大最爱玩雪,师兄你忘了?前日你还取笑我小时候堆的雪人丑的惊天地泣鬼神呢!”
段随云的目光探究的在她眸子上注视,看到她眸光清澈坦然,那点探究才渐渐淡去,这些日子他总觉得不太真实,是因为就要完全拥有她了么?口中却淡淡道:“从小到大你事事都力争完美,唯有这一样总也不如我,我如何不来取笑?”
慕清妍无所谓的笑笑:“嗯嗯,我事事第一,便留这一样怎么成?小时候我力气小,等我的腿伤好了,定然叫你刮目相看!”
段随云宠溺的笑:“只要你高兴,怎样都好。”
慕清妍还是病了。
雪势在她那句“不下了”之后慢慢转小,终于在那一日晚间停了。
而慕清妍一病就是七天,起初只是发热,烧了三天,人都开始说胡话,好容易烧退了又开始咳嗽,一声声似都要把肺咳了出来,到得最后咳出来的清痰里都有隐隐的血丝。
段随云眉目间的忧愁也越来越重,焦灼之下,嘴角边都起了细细的火泡。每日衣不解带在旁边照顾,人也明显消瘦而憔悴了。
“咳咳咳,”慕清妍咳着,因为气息不顺脸色涨得通红,“师兄,你去歇一歇!咳咳咳,我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莫再……咳咳咳,把你也熬病了!”
段随云担忧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些懊悔:“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我已经让莱儿快马去请大夫了,五十里外有一位专治伤寒的大夫,吃过他的药,你就没事了!我只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肯学医!”
“咳咳咳!”慕清妍剧烈咳着,又吐出一口痰,说是痰,其实鲜红的全是血,吐出之后身子失重般向后一倒,晕了过去。
段随云一声低呼,脸色大变,颤抖着的手指慢慢搭上她的脉搏,手下的脉搏细弱的几乎摸不到,他脸上的血色霎那间消退得干干净净。伸手探向腰间的荷包。
“主上!”暗处发出一声短促而又焦急的阻止。
段随云的手定在了那里,眼神里波涛明灭,爱怜、痛苦、忧心、挣扎、矛盾……半晌,他的手颓然滑下,慢慢将额头抵上慕清妍的额,沉沉的道:“若是莱儿请来的大夫不够高明,我便……”便怎样,他没说,但愿事情永不会超出预料。
莱儿整整走了一天,才将那位大夫请了来。
大夫细细诊过脉,开了药方,一面摇头一面道:“老夫也只是尽力一试,这位姑娘咳了太久,伤了肺,只怕好了也会落下隐疾……”
“你说什么?”段随云一向温润的容颜上第一次露出怒色,“你若治不好她,我便……”
“主子!”莱儿扑上去奋力扒开段随云扼在那老大夫喉间的手,“主子息怒!”
老大夫咳了半晌才喘过一口气来,再看向段随云时,脸上余悸犹存。莱儿好一顿安抚才令他心神安定下来。
段随云颓然坐下,双手紧紧攥起,指节苍白,骨骼隐隐作响。
“主子……”莱儿送那老大夫去开完药方,走了回来,“您……”
段随云眼里腾起一片雾气,闭上眼睛,极度压抑而痛苦地道:“她受的苦太多……我怎么能忍心!”
莱儿望了一眼床榻上昏睡中的慕清妍,咬咬唇,极度隐忍:“主子,当初我们选了这样一条路,就该坚定不移的走下去。大小姐固然难得,但是,焉知日后您不会遇上比大小姐更优秀的好女子?”
“住口!”段随云竖眉怒喝,“大胆!”
莱儿身子颤了一颤,多少年没见过主上露出过这般神色了?他素来是温和平静的。只有遇到了她……莱儿抬头又看了一眼衾褥中瘦的几乎骨肉支离的慕清妍,只有遇到她,直到遇到她,主子便没了先前的隐忍淡定,假如她死了……
莱儿眼眸中狠厉之色一闪。
“你做什么!”段随云却已经伸指抵在她胸口大穴上,眼色阴沉,“你若敢对她不利,休怪我不念你十几年相随之情!”
“是……”莱儿低下头,身子一缩又一躬,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段随云一直守在慕清妍床边,眼色明灭,几次将手伸向荷包。
然而当晚慕清妍吃过老大夫的药之后咳嗽慢慢转轻了,又吃了三日,渐渐止了咳,只是身子虚弱还需要静养。
慕清妍在床榻上躺了好几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咳嗽一止便挣扎着要下床。
段随云对她无所不应,先给她疏松筋骨,然后亲自抱着她坐到四轮小车上推着她在房中转了转。想了想又道:“你每日在房里闷着也不好,多穿一些,我推你到廊下转一转。”
慕清妍一声欢呼,便如孩童见了蜜糖一般。
段随云揉了揉她的发顶,有些宠溺有些无奈地轻叹:“你啊……”拿来轻软的紫貂裘给她裹好,又在她怀中塞了一个手炉,拢好风帽,左右端详了端详,觉得大概不会冒了风,这才推着她出了房间,临行命莱儿开窗透气。
慕清妍低声咕哝道:“我裹得一个大粽子似的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段随云含笑俯首,眼神爱怜而缠绵:“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若你病情再无好转,我……如今裹得多一些算什么?”
慕清妍仰脸转首看他,房间里光线暗淡还不明显,原来这几日他也消瘦得厉害,如玉的脸颊因为憔悴笼了一层淡淡的黄气,清澈而明朗的眸子布满了血丝,眼下大大的黑圈,原本光洁圆润的下巴也也出现了明显的棱角且冒着青青的胡茬,整个人神色十分倦怠。
不由得起了愧疚之心,垂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娇怯怯地道:“师兄,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
“说什么呢?”段随云转到她面前,半俯身,又拢了拢她的领口,伸手摸了摸她的两颊,觉得有些凉,便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用自己的手的温度来捂热,“到如今,你对我还如此生分么?”
慕清妍只觉得贴在自己颊边的手柔软温和,原本冰冷的脸也因这掌心的温暖腾起难以抑制的热度,垂下眼睫,细细的咬了咬唇:“我……”
“好了,什么也别说了,”段随云揉了揉她的脸,“安心养病为是。我知道病中的人是比较容易多愁善感的。我们是未婚夫妻,不需要如此客套,此后我还要照顾你一生一世,你若日日对我如此,我只会觉得,你心中是不愿意嫁给我的……”
“不!”慕清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急切摇头:“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
段随云一笑:“我懂。”直起身来,推着慕清妍在回廊中慢慢走了一圈。
轩窗半开,风卷着窗棂上的雪扑进来带来丝丝沁凉,连空气都是沁入骨髓的凉与鲜。
慕清妍看了一眼已经请扫过雪地客栈院落,又望了望远处布满车辙印和行人脚印的驿路,微微叹息:“病了这几日连雪景也不曾好好看过……”
段随云眼中明光一闪,却笑道:“走吧,回去吧,出来透透气便是了,你身子到底还没有复原,若是再受了寒,可怎么好?”也不容慕清妍反驳,便已推着她往回走。
慕清妍懒懒靠在车椅背上,叹了口气:“这样的景色,看了也不如不看,还不如回去窝着。”
段随云含笑摇头,却是不语。
慕清妍午睡醒来百无聊赖地翻着枕边一本杂书,这是段随云去书铺买来给她解闷的,不过是一本山水杂记,里面的插图粗糙得很,看了令人犯困。
忽然段随云笑着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碗姜汤,柔声道:“睡醒了?起来熟悉吧,喝完姜汤,我带你去赏梅。”
慕清妍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刚刚进腊月哪里来的梅花?天气这样冷,梅花也不能开吧?”
段随云神秘一笑,并不解释,只是催着她赶紧起床梳洗。
莱儿芹儿上前服侍,段随云便避入了屏风之后。
慕清妍看了看芹儿,有些奇怪:“芹儿,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怎么不常看到你呢?”
芹儿脸色微微一僵,笑道:“奴婢怕大小姐吃不惯这客栈中的食物,所以这几日常常在厨下伺候,那些下人怎么能知道大小姐的口味?”
慕清妍点了点头:“嗯,你倒是细心。”
芹儿嘿嘿笑了几声,换来莱儿深深看了一眼。
穿衣梳洗毕,段随云从屏风后转出来,敦促着慕清妍把姜汤喝完,照旧给她层层严密包裹了,才令莱儿芹儿推开后窗。
“啊!”慕清妍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惊艳与难以置信。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三十二章 来如春梦几多时,
窗外那干涸的河床边一排歪七扭八的老树上此刻满是艳红的梅花,在嶙峋的枯褐色树干上美丽绽放,映着满目皑皑白雪,分外夺人眼目。午后的阳光洒过来,给这美不胜收的绝妙景色镀了一层淡金,看上去更加不似凡间景色。
慕清妍慢慢转头看段随云,清凌凌的眸子里已经漫上薄薄一层泪光。
段随云含笑拍了拍她的肩:“你是想现在过去看,还是等到晚上?”
慕清妍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现在若是去赏梅,斜晖脉脉,红梅娇艳,自然是不错的,”段随云含笑指点,“但若到了晚上,还会有与这眼前不同的一番热闹,这倒不能与你说了,说了便没有惊喜了。”
慕清妍又去看那雪地,一片平整干净的白茫茫,没有半个脚印,那么这十几树红梅是怎么做出来的?她记得之前看到的几棵树似乎是柳树。“我两者都想看!”
“好!”段随云笑得明朗,将慕清妍抱在怀中,腾身而起,足尖在窗台上一点,如一只迅捷的鹰隼飞快向那一丛红梅掠去,半空中还不忘回首替她拢紧领口,对她温柔一笑。
慕清妍伸手捞取身边掠过的风,兴奋地娇笑。
不过眨眼间,他们便已到了红梅旁,段随云神奇的从身边去了一个厚厚的棉垫垫在树杈上,将慕清妍安顿着坐下,自己也在她身侧坐了,掌中青玉箫滴溜溜一转,指点着周围的红梅:“如何?”
慕清妍伸手摘下一朵红梅,托在掌心,只见那是用浆过的红色锦缎裁剪出来的,因为浆过,没有半点毛边,花心是小小的黄色的琉璃珠,在洁白的掌心一托,比真的梅花还要鲜活。转首对着段随云一笑,你这样用心不过是为了给我这几日苍白平淡的日子添一抹亮色,这般用心叫人如何不动容?
段随云将青玉箫竖在唇边,呜呜咽咽吹了起来,箫声本来低沉,但是因为青玉箫质地硬脆倒多了几分清越,箫声在空旷的原野飘荡,偶尔有几片雪从枝头飘落,荡悠悠落花一般轻盈妩媚。
一只青羽黄冠的小鸟振翅飞来,鲜红的小嘴儿里衔着一朵雪白的梅花,轻轻巧巧落在慕清妍掌心。
慕清妍越发惊喜,伸手轻柔的在小鸟头上摸过。
小鸟将白梅放下,又振翅而去。
白梅落在掌心微微的凉,仔细一看,却是一朵白玉雕琢的梅花,雕琢手法精奇,连花瓣上细细的脉络都纤毫毕现。
段随云一曲已毕,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一支梅花簪,梅花造型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含笑将梅花簪插在慕清妍鬓发中,细细端详,轻轻赞叹。
慕清妍含羞低眉,眼波轻轻一转,风情无限。
段随云伸手揽在她腰间,在红梅间纵横跳跃,青衫紫貂的男女在白雪红梅间渡越,宛若神仙中人。引来客栈中人一片啧啧称奇。
在红梅间穿行片刻,惊落雪花无数,段随云半空轻轻一个转折,向慕清妍房间后窗射去,足尖在窗台上轻轻一勾,已经轻巧而平稳的将慕清妍放在了四轮小车上,反手一拍,窗户合拢。
慕清妍眼波迷离,满脸陶醉,想着:晚上不知又会是怎样的惊喜呢?
天色便在她的期待中渐渐暗了下来,因为心急,连晚饭都不曾好好吃。
段随云口风很紧,绝不透露一个字,任凭慕清妍软磨硬泡,他只是含笑不答。
好容易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段随云却只拉着慕清妍喝茶,还和她讨论烹茶技艺。
慕清妍急得几次打翻了茶盏。
见她如此,段随云眼中的宠溺越发深沉,她抛却所有人世烦恼,拥有平凡女子该有的欢喜期待,拥有平凡女子该有的嬉笑怒骂,对她而言也许才是最好的吧?而他,也希望看到一个这样的她,不会再如从前那般时时刻刻感受到心被碾压的痛。
月升。
一轮快要圆满的月渐渐从东方升起,淡淡的轻柔的白色的光如同一层薄薄的纱笼罩天地万物。
推开窗,那几树红梅在月光中比之白日更增了几分神秘妖娆。
“咻!”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到了半空爆出一簇绚烂的烟花。
紧跟着各色烟花爆起,或在高空或在平地,错落有致,五彩缤纷,刹那间点宁静而单调的夜空。连那轮月也似染上了琉璃般的光彩。
过去十七年的岁月中,从未有过这般的热闹与美丽。
慕清妍闭上眼,两道细细的水流从浓密纤长的睫毛下缓缓淌下。
一方柔软的手帕拭去了那些水渍,段随云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慕清妍对他露出一个带泪的笑容:“我是太高兴了!即便过年我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热闹。”
段随云眉心微微一动:“嗯?”
慕清妍也有些疑惑,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景象,红梅、烟花,只有在这里才显得更加珍贵。可是我以前到底有没有见过烟花呢?或许有吧,但从未有过这般鲜明的记忆。”
段随云眼中的疑虑慢慢掩去,含笑道:“你是师父师母的掌上明珠,烟花虽好,却也有一定的危险,他们不让你亲自燃放也是为你好。”背过手去悄悄对莱儿打了个手势。
莱儿悄无声息的退出,对外面守候的人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慕清妍神色一霁,露出明艳的笑容:“是。我知道,我都懂得。唉,出来这么久,还真有点想他们呢。”
“待我们从冰泉山回来,就可以一家团聚了。到时我还要带你回我家,拜见我的父母双亲,我也已多年不曾见过他们了。”段随云提到自己的父母,脸上微带怅惘,眼神却很淡,如烟似雾的一层,遮蔽了眼底的神色。
慕清妍羞涩垂头,低声应道:“这是自然。”
腊月十五,慕清妍身体基本复原,虽然还是瘦,但这也已非短短时日便能补回来的了,所以一行人再次启程赶奔冰泉山。
段随云的队伍并不十分庞大却极为考究,四辆马车,一辆坐着慕清妍和段随云,一辆空着,晚上段随云会过去睡,毕竟尚未成婚,到底还是要避嫌的,其余两辆装的都是各种被褥衣物食材等琐碎物事。随扈的侍卫仆从三十人,除了莱儿芹儿之外,其余二十八人全部是精壮男子。
他们的身份是来西秦探亲的边民,证明身份的路引关凭一样不少,亲人居住地的地址详细,左邻右舍名字如数家珍,没有任何破绽。
所以他们一路行来毫无阻滞。
这一日遇过将军坳,这里是西秦边军大军所在地,疆界守军只是东路边军的三分之一。东路边军元帅胡延勇勇冠三军,在西秦军中声望只在秦真之下,手下骁勇善战的将士不下百员,其中以胡凤春最为彪悍。
段随云一行便在将军坳遇到了阻滞,而阻拦他们的便是胡延勇麾下第一悍将胡凤春。
胡凤春若论相貌也只寻常,只是一双眼睛隼利非常,作战悍勇,身上越是带血越是勇毅狠戾,如同一只嗜血的狼。而传说,他也的确是在狼群中成长起来的人。
如今在他阴鸷锐利的目光注视下,段随云和慕清妍乘坐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莱儿芹儿下车到队伍前面,问:“请问将军为何要拦阻我们的去路?”
这一对婢女娇俏可人未曾说话先露笑容,因此以往行路无论是打尖还是住宿都由她们出面,无往不利。
然而这一次她们却踢到了铁板上,胡凤春冷冷的目光直盯在马车低垂的帘幕上,给她们俩的只有一个冷峭的下巴。
胡凤春身侧的亲兵讥嘲的看了看这两名婢女,扬声道:“喂,我们将军是何等洋人?有话也该你主子亲自来问,为何要打发两个下贱之人来?简直岂有此理!”手中鞭子一甩,一道劲风瞬间贴着芹儿面颊擦过,带走了几茎断发。
芹儿脸色一变,转头看了看莱儿,莱儿拉着她倒退几步,躬身为礼:“是奴婢们僭越了,将军息怒。”对芹儿使了个“不可轻举妄动”的眼色,退到马车旁,将刚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慕清妍因为身子到底还没有复原,已经昏昏沉沉枕着段随云的手臂睡着了。
段随云手臂早已麻了,却怕惊醒了她而不忍抽掉手臂。此刻听到莱儿芹儿回报胡凤春的无礼而强横阻路,眉头也微微一皱。极轻极轻地将手臂抽出来。
他刚一动,慕清妍便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到哪里了?”
段随云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前面出了点事,我去看看,你若没有睡醒,不妨再睡一会儿。”
慕清妍不满地咕哝了两声,伏在短榻上又睡着了。
段随云小心地给她又加盖了一层被,这才慢慢下车。
慢慢踱到队伍前面,抬头一看胡凤春,便是微微一愣。
胡凤春的相貌充其量也只清俊,只是一双凤眸光华夺人,黑沉沉冷灿灿,如一把出鞘的锋芒毕露的绝世名剑。马背上一坐,稳如泰山。身上浓重的杀气不知是被多少生魂滋养而出的。
这人给他的感觉,好生熟悉!
段随云的眉头慢慢蹙起,一向温润如玉的脸上露出凝重神色,眼眸里冷色一闪。
欧竞天!
这人与欧竞天如此相像!
“阁下,”段随云讥诮的笑了一下,“你的手竟然已经伸到了西秦军中,前番与秦真一番争斗岂不是做戏?”
胡凤春冷睨他一眼,眸光沉沉,杀机一闪:“本将军已经注意你们这些人很久,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我西秦究竟意欲何为?你这番话又是何意?”
段随云神色一闪,对自己的判断有了怀疑,这人不是欧竞天,欧竞天绝没有这人这般张扬恣肆锋芒外露跋扈嚣张,欧竞天要沉敛得多。于是淡淡一笑,拱一拱手,道:“小可与舍妹是来投亲的,亲眷便在冰泉山下玉泉镇。”说着示意身边的莱儿递上官凭路引。
慕清妍在短榻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眸子清澈依旧,却没了先前的懵懂天真,有的只是沉凝和明了一切的透彻。
忽然帘幕一闪,马车内已经多了一个人,她连忙闭上眼睛。
却听那人低沉而醇厚的声音道:“你看清他的真面目没有?”
慕清妍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一身黑衣,眸子艳丽而目光沉静幽深的男子,幽幽一叹:“你不惜以身试险,就是为了让我能够亲眼看到他的真面目?”
欧竞天沉默一霎,道:“不。我从不会拿跟着我出生如此在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兄弟和精英来冒险。我的确对他估计不足。而且,那日我毒伤发作,才不得不放手。当然,也因为我知道他绝不至于伤害你。”
慕清妍短促地笑了一下:“不会伤害?什么伤害才算是伤害?”
“最起码你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之后便不会再遭受荼毒。”
“所以这些天来你虽时时刻刻跟在我们身侧,却只尽力让我免于心智遭受蛊惑,而没有将我救走?”
欧竞天的眸光亮了一亮,脸上神色却不动,甚至带了些微讥嘲:“若我坦白跟你说段随云是怎样怎样一个人,你会相信?只怕,在你心目中,他的可信度比我要高。”
慕清妍垂下睫毛,只觉得心中淡淡的凉。欧竞天说的不错,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段随云对她的付出甚至比欧竞天还要多,可他从来都是温和而有分寸的,只是给予而从未想过索取,至少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任何“想得到什么”的意思,这样的人,为何不信?时至今日她才知道,他不说不表露不急切,是因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一切都势在必得,一切都已笃定!
好累……
“跟我走吧,”欧竞天伸手握住了慕清妍的手,她的手纤柔而冰冷,他便渡了一丝真气过去,不光要温暖这只手,还要温暖她的身她的心,“再留下去,你的危险会更多。”
慕清妍抬起眼,直直盯着欧竞天:“欧竞天,你……”还能说什么?她从来都不是自由的。
“你的父母不在段随云手中,”欧竞天却不管她在怎么想,快速说道,“你的母亲在鬼蜮,而你的父亲目前还是自由身,但你若一直留在段随云手中,只怕你父亲便有性命之忧。我带你走,还你自由,今后该怎样,你可以自己选,我甚至可以送你回到你父亲身边,只要他能保证你的安全。”
慕清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眸里已经是坚定的决断:“不必了。我跟你走!”
欧竞天勾了勾唇,弯腰将她抱起,一转身消失在马车中。
纯黑的身影风一般在二十八名护卫身侧飘过,护卫们只眨了眨眼,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队伍最前列,胡凤春乜斜着眼看完了段随云的官凭路引,冷冷一哼:“你们这些人暗藏利刃,明显别有用心!”他身后的亲兵把手一招,一个百人队便将段随云的队伍包围起来。
段随云神色不便,仍旧温和有礼:“将军,小可这一路行来并不顺畅,想必您也知道,我们还遇到过劫匪,若非这些家丁都有些武功,只怕小可也不能活着抵达冰泉山了。”
胡凤春淡淡“嗯?”了一声。身侧亲兵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
段随云忽然回首想自己队伍中望了一眼,心中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事发生了,可是如今这情势又容不得他回去查看,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胡凤春微微颔首:“好。本将军知道了!”他加重语气,声色俱厉,“你可记着,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尽在本将军掌握之中,你最好谨守本分,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错,便是在千里之外,本将军亦能取你狗命!”
莱儿芹儿脸上都是怒色一闪,芹儿更上踏上一步,却被莱儿悄悄拉回。
段随云却仍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微微一礼:“多谢将军提醒。”他曾忍受过十年黑暗五年酷刑,那些非人的折磨他都能忍,这些微羞辱又算得了什么?
目送着胡凤春带着手下千人队踏着烟尘雪粉远去,段随云这才转身回归队伍。
所有的侍卫还是原来的样子,外松而内紧。他亲手挑选的护卫他知道,若想不惊动这些人而在自己身边搞风搞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怕惊醒了慕清妍,他掀起帘幕的手极为轻缓,上车之前甚至还运功逼了逼身上的寒气。
“清妍!”
短榻上空无一人,马车狭窄的空间内似乎还有她身上浅淡清冷的幽香,可是那个人却已凭空消失!
“啪”手中帘幕承受不住他愤怒中的一扯,颓然段落。
“啊!”莱儿芹儿齐齐惊呼,都抢了过来,然后围着马车转了两圈,回来禀告:“主上,并无异样。”
侍卫队长已知发生了意外,一脸愧疚自责而又愤怒的表情走过来,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将手中长剑托起向着段随云一送:“属下失职,请主上责罚!”
段随云缓缓拈起车厢内一把小小的黑色精铁短剑,目光一遍遍在那剑身上镂刻的“竞”字上逡巡,那样子竟像是要把这短剑熔化,或是将它刺入那人的跳动的心脏上。
另一只手紧紧蜷起,掌心被硌得微痛,那是他送给慕清妍的那颗黑鱼内丹。果真,从一开始你就在跟我演戏!清妍,你骗得我好苦!
侍卫队长跪了半晌,得不到回应,惨然一笑,恭敬磕了一个头,将宝剑放在自己身前的地上,反手一拍向自己天灵击落。
段随云衣袖一拂,一股无形劲气将侍卫队长下落的掌力化去,淡淡说道:“此事原也怪不得你。”
“可是……”侍卫队长偷偷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马车车厢,“大小姐……”
段随云眸子一缩,冷然一笑:“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最终谁会胜出!”
“那我们……”还有必要再去冰泉山么?
“去!”段随云招手命人牵过自己的马,腾身上马,迎着凛冽的寒风露出一个比寒风更加冷冽的笑容,“为什么不去?”
段随云的队伍消失在驿路尽头。
旁边的树丛中才缓缓出现另一支队伍,与其说是队伍不如说是一辆马车。
赶车的仍旧是发型特立独行的阿仁,那辆马车仍旧是平凡至不起眼的。马车内,慕清妍正喝着一碗八珍汤,欧竞天明明轻装简从,可是还是能够随时送上给她补身的营养品,她不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也不问。
欧竞天正在盘坐调息。慕清妍给他配的解药表面看起来并无不妥,但是时日久了弊端便显现出来,还是不能够完全将毒性驱除。幸运的是,在与慕清妍分开的这段时间内,崔先生终于回来了,并且带来了那味不可或缺的珍奇药材,有了这药,再加上崔先生对慕清妍药方的改进,以及欧竞天自己运功相辅,终于将毒性全部驱除,只不过,恢复的时日太短,毒性在他体内肆虐的时日又太久,筋脉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损伤,他不得不每日耗费功力来温养。
慕清妍喝完八珍汤,欧竞天也已运功完毕,睁开眼在她脸上仔细看了看,微微一笑:“你气色好了很多。”
慕清妍不语,从段随云那里离开还不到半个时辰,气色便能好了很多?
“崔先生回来的正是时候,”欧竞天自顾说下去,“否则……”他神色忽然一变,“你把黑鱼内丹还给他了?”
慕清妍点了点头:“事到如今,我不愿再承他情。”
“你啊……”还是这样的固执,欧竞天缓缓摇头,“我虽不愿你再和他有任何牵扯,但是只要是对你身体有利,我不会在意那东西到底是谁的,又是怎么来的。”
慕清妍转过脸去,她已不想再听任何温情深情话语,倦了,厌了。
积雪深深,道路难行,一直到腊月二十八他们才来到冰泉山下。
这一路,欧竞天和慕清妍虽然同处一个车厢,却几乎没有交谈过。但是,慕清妍清楚,每次自己睡着后,欧竞天都会替自己疏松筋骨、揉腿。有时候明明没有困意也会睡去,她本人是医生自然知道那不是药物的作用,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欧竞天点了她的睡穴。他对她好,不想她抗拒,不想她拒绝,甚至不想看她淡漠的目光,不想听她不带丝毫情绪的话语。
欧竞天,为什么老天要让我们在那种情景下相遇相识?你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我又经历了段随云这番似甜实苦的梦境,叫我怎生去信你?
我向往光明,向往温暖,可我不愿做那扑火的飞蛾。
这一年的腊月只有二十九天,所以腊月二十九也便是除夕夜了。这是他们共同度过的第二个除夕。
他们在一户普通的农家住了下来,欧竞天并未寸步不离的守在慕清妍身边,他卷起袖管,在院子里帮着农家汉子整理年货,阿仁提着把斧头在劈柴。
“大哥,别家都已准备齐了,怎的你家鸡鸭还没褪毛,猪肉也没煮?”欧竞天一边帮着那汉子给鸡鸭放血,一边问道。
“嘿嘿,”姓陈的汉子憨厚的笑着,一刀割破了欧竞天手中大公鸡的喉管,一边快速将一只碗递过去接着那汩汩流出的热血,口中道,“我在镇上做了一份工,东家年下事多,不放我们回来,工钱加倍,所以我便回来晚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娘子一个女人家不好见血腥,所以……”
勤劳朴实的的农妇已经端了刚烧开的热水过来,她粗糙的瘦脸被热水一蒸泛起一层红晕,笑容里满是喜气,一面帮着丈夫给公鸡褪毛,一面招呼欧竞天和阿仁歇一歇。
他们一共三间正房,腾出了一间给欧竞天慕清妍,一家老少四口挤在一间房内,此刻七八岁的孩子磨着奶奶给自己穿上了新衣,蹦蹦跳跳出来展示给父亲看:“爹,你看!这是娘给我做的新衣裳!好不好看!”
汉子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儿子的头,笑得亲切慈爱而满是宠溺:“好!我家牛儿穿什么都好看!”
老妇人拄着拐杖站在房门口含笑看着儿子媳妇孙子,满是皱纹的脸上是浓浓的满足,半晌微微仰头,眼底浮出细碎的泪花,喃喃低语:“老头子,我都说了叫你多活几年,你看铁柱长大了,娶了媳妇,媳妇能干,还给咱们添了一个大孙子,你不知道牛儿有多贴心……”
慕清妍在房中拢着手炉,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仿佛听到的坚冰碎裂的轻响。这样的温暖,将近十八年的岁月中,她何曾拥有过?
二十八这一日一夜便在劳碌中过去了。深夜,欧竞天回去歇息的时候,慕清妍还能闻到他身上细微的血腥气、尘土气和烟火气息,那是普通人的生活气息吧?
二十九,阿仁从外面背回来一大袋白面,从陈李氏到陈铁柱到铁柱媳妇阿荣都坚决推辞不要,只有牛儿欢呼雀跃,爹爹因为在镇上做工,家里其实在村里不算十分困难,可是像这样一整袋的白面,他从记事起还不曾见过。
欧竞天微笑道:“我们总不好意思白住。何况,你们看,我家夫人身子不好……”
“好,”六十多岁的陈李氏终于拍板,对儿子铁柱道,“既然客人这样说了,那咱们便留下。阿荣,和面,蒸馒头,要带馅儿的!夫人爱吃肉的还是素的?”
慕清妍微微一愣,什么肉的素的?
欧竞天代她回答:“什么都好。”
陈李氏便和媳妇一起切肉剁馅,又叫儿子去镇上买新鲜蔬菜。
欧竞天忙拦着:“我们已经买好了菜了。”一摆手,阿仁变戏法似的,在面前摆开嫩黄的蒜黄、碧绿的韭菜蒜苗荠菜,还有鸡蛋、鲜鱼、各种卤肉,笑嘻嘻的道:“我家主子主母都需要大补,我这做下人的跑得勤快些也能吃写好的不是?辛苦了一年了,大娘和陈大哥不至于叫我在一边看着那可怜的一点点肉啊菜啊的流口水吧?我的饭量可是很大的哦!”
陈李氏和陈铁柱倒不好拒绝了,只嘱咐媳妇用心烹调。
阿仁却又笑着道:“大嫂只给我打打下手便可,不满你们说,我啊因为贪吃,手艺还不错,而且,”他神秘一笑,“做菜做汤厨子先尝嘛!”说着便提着那一大串往院子里简易的厨房走去。
阿荣连忙更过去帮忙。
陈李氏笑着摇了摇头,和儿子一起把桌子擦了又擦。
欧竞天看了看那窄窄的桌面,昨天他们都是分开吃饭的,并不曾摆开这张桌子,此时一见便知这是自己打的,只够一家四口围坐,桌面上至多放两盘菜四只碗便再无转圜余地,于是问道:“大娘,您家院子外头的杨树能砍么?”
陈李氏不知他有什么用意,却也点了点头。
欧竞天笑着离去,提起墙角放着的已经有好几个崩口的斧头,出院子走到杨树下,三两下将树砍倒,砰砰乓乓好一顿忙活,终于赶在阿仁将第一道菜出锅前把一张方方正正平平整整的杨木桌子搬进堂屋里。甚至还用火巧妙将木材里的水分烤干了。
眼看着第一道菜鸡蛋炒蒜黄冒着热气上了桌,欧竞天又提着四个板凳走了进来,他身上还挂着细碎的木屑,不知如何非但没显得狼狈,反而更觉自然优雅。
一个时辰后,饭桌上已经罗列了十余道菜,而阿仁系着条围裙仍围着灶台忙碌,对着堂屋门口晃了晃屁股,头也不回地道:“你们先吃着,还有最后一个汤就全了!”
陈李氏抄起筷子将每样菜都夹了一筷子递到慕清妍碗中,笑道:“我们这里的风俗,第一口菜要给最尊贵的客人,瞧公子这样子,自然是将夫人捧在手心里的,所以老婆子就认定夫人是最尊贵的客人了!”
那筷子也是昨日到了这里之后,阿仁新削的。
慕清妍看着碗里堆得岗尖的菜,不知怎的鼻子竟酸了。
见她迟疑不迟,陈李氏却已经有些惴惴不安。
欧竞天笑着捏了捏慕清妍的手指,低声道:“不要拂了老人家一片好意。”
慕清妍这才回过神来,抬头对着陈李氏微微一笑:“多谢大娘。我只是从小孤单惯了,从来没有长辈这样给我夹过菜……”
欧竞天眸光也一黯,伸出去夹菜的手微微一顿。
陈李氏已经感慨道:“我们穷人谁不羡慕你们这些有钱人,可是有钱人便真的快活么?铁柱在镇上做工,那东家规矩就大,吃饭的时候女人都不许上桌,男人吃完了,才能吃冷了的饭菜,夏天还好些,冬天可怎么吃?如今看来,夫人以前的家规更严。所以我倒觉得,穷一些也没什么,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亲亲热热就好!”
慕清妍手指开始微微颤抖,这就是这些年来她求而不得的生活!
欧竞天伸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拍,对陈李氏道:“大娘,其实她和我一样,从小都没有爹娘疼。我还好些,七岁之前是在母亲身边的,而她从五岁开始便寄养在别人家,说话做事都要看别人眼色行事,我们刚成亲的时候,我也对她不好。”
慕清妍微微一愣,她实在想不到欧竞天竟会这样说。
陈李氏已经笑了:“怎么会?看公子对夫人的样子,就知道对夫人已经疼到了骨子里!”
“这是真的,”欧竞天却很诚实,“我当时不知道她的好。而且我也一直觉得我对她不够好,否则她怎会弄到今天这等田地?”
“这……”陈李氏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流连,实在不能理解,看起来这样登对的男女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只得打了个哈哈,道,“吃菜、吃菜!”
慕清妍平稳了半晌心绪才开始吃菜。欧竞天取了一个馒头,掰开待热气稍散不至于烫嘴,才递了一半给她,笑道:“随便拿了一个,没想到还是红豆沙,那便愿你来年越来越甜吧!”
慕清妍抬眼看了看他,看到他眼中满满的期待与真诚,回报他一个浅浅微笑,将馒头接了过来,道:“同祝。”
陈李氏笑着看着,然后也伸手取了个馒头掰开一看,却是一个肉的,牛儿在板凳上扭来扭去:“我要,我要!”
“嗯,”陈李氏将一半馒头递给孙子,摸了摸他的头,“牛儿来年天天能吃上肉!”说着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分成两份分别递给儿子儿媳,“你们也沾沾牛儿的福气!”
铁柱和阿荣同时将馒头退了回去,道:“娘,还是您吃,您操劳了大半辈子了,儿子媳妇但愿您年年安康!”
“好!”只是一句短短的祝福,陈李氏眼中却含了泪,哽咽道,“可惜你爹走得早……我们那时穷,别说吃肉,槺菜馍馍里糠多一些就算好的了。你爹每日都把好的让给咱娘俩,要不他才三十多岁怎么就……”
“娘!”铁柱红着眼睛给他娘碗里夹了一块炖得烂烂的猪肉,“甭说了,没得叫客人笑话!咱这日子不是越来越好了吗?您若伤心难过,爹在那世里也不安。”
“什么这世那世,”陈李氏擦了擦眼睛,勉强一笑,“你爹肯定已经投胎转世了!”又向欧竞天和慕清妍道,“人老了,爱胡琢磨,叫客人看笑话了!”又嗔着儿子,“怎么没上酒?”
铁柱起身笑:“是您老人家说了,空着肚子喝酒不好,叫大家伙儿垫垫肚子再喝的!”
一时酒上来了,是陈家自己用余粮酿的酒,酒味淡薄而浑浊。但喝进口中却比世间任何美酒都要醇厚,回甘。
一顿饭吃到半夜子时,牛儿早已困极睡去。
旧岁新年交替,按照西秦风俗是要烧香酬神的。
慕清妍被欧竞天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廊下看着陈家母子婆媳三人在院子里摆上供桌摆好祭品点上素白蜡烛,然后焚香祷告。微微露出带泪的笑来。
欧竞天站在她身侧,伸手揽她入怀,在她背上轻轻拍抚,低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会找的你的父母,他们不会如我的父母那般……”
这一刹,慕清妍也感受到了欧竞天心中的苍凉,伸手回抱。
两个相拥的人儿互相汲取也互相给予世间广有而对他们来说难能可贵的人世温情,不涉暧昧。
他们在陈家住了三天,直到年初三才离开陈家赶奔冰泉山南麓玉女峰。
正月十二,来到玉女峰下。
玉女峰相对于直插云霄的冰泉峰来说,简直便是一个小土丘。
山脚下还是皑皑白雪冰冻三尺,他们弃车不用,换了西秦当地耐寒且善行山路的健马。阿仁当先开路,欧竞天和慕清妍共乘一骑在后。
走了半日,冰雪便逐渐变薄,举目上望依稀可见一线绿色。
日暮时分,脚下渐渐变得泥泞,耐寒的乔木渐多,当晚他们在树林中选了一块干燥的高地扎下帐篷。
大帐篷中慕清妍欧竞天睡,小帐篷里阿仁守夜。
离开陈家之后,慕清妍和欧竞天之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淡漠。
一夜无事。又走了三日终于抵达山腰,路上所见由常绿灌木到常绿乔木到落叶乔木到碧草如茵鲜花如织再到草木稀疏、寸草不生。天气也渐渐炎热,明明太阳高而远,但身上还是一阵阵燥热。
他们也已从锦帽貂裘渐渐换成了夏日单衣。
“奶奶个熊!”阿仁呸了一口,“什么见鬼的天气!”
欧竞天解下水囊递给慕清妍,道:“多加些小心,赤焰洞便在左近了。”
又向前走了半日,天气越发炎热,汗水已经浸透衣衫,阿仁将袖子卷起露出精壮的两条胳膊,裤腿也卷至膝盖,若非有慕清妍只怕他便会脱得只剩一条犊鼻裤了。
慕清妍却并不觉得十分难忍,一来她腿上的寒气不断散发,而来,欧竞天也不惜耗损功力将内功转化为丝丝凉意萦绕在身侧。
她一觉察到,便立刻拒绝这样的好意,欧竞天却淡淡说道:“我千里奔波几乎丧命,为的便是替你医好伤腿,但你若在我得到火龙貂前出了事,我岂不白费了这许多功夫?”
于是她只能默然领受。
又走了半日,崔先生在一对身着黑色软甲的护卫护持下赶了上来,不独崔先生,欧竞天手下义礼智信四人也赶了来,护卫队伍中还有一些蒙面的神秘人物。陶小桃自然也跟了来,她给阿智设计了遮阳帽、工字背心、沙滩裤、人字拖,本来阿智死也不肯穿,但到了这里却忍不住穿了出来,引来大片大片艳羡的目光。
欧竞天抱着慕清妍来到崔先生跟前,微微躬身:“这一路辛苦先生了。”
崔先生拈须微笑:“王爷何必如此客气?”
陶小桃已经推来慕清妍那辆精巧的四轮小车,车上安了太阳伞、人工小风扇,慕清妍一坐上去便觉得沁凉舒服。
欧竞天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带着阿仁向前走去。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三十三章 火中取栗意何如,
“喂,”慕清妍出声唤住欧竞天,“你们……多加小心。”
欧竞天并未回首,脚步也只稍稍一顿,便和阿仁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慕清妍这才向崔先生俯身为礼:“先生,一别久矣,先生一向可好?”
崔先生的目光便如一只温软的手在她发顶上慢慢抚过,半晌一声喟叹:“这话你不该跟王爷说么?”
慕清妍坐直身子,垂目不语。
崔先生目光深远,慢慢说道:“你给他开出的药方其实十分凶险,虽然你的用意是好的,但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他体内筋脉这些年来被那毒蚕食,已经濒临崩溃,若不是他内功有成,又勇毅超凡,只怕早已丧命。饶是如此,我那日见到他,他也已奄奄一息,若非我带回了那味珍奇药材,又回来的及时,只怕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他这条性命!”
慕清妍身子一颤,背脊僵硬。他当日提起只是轻描淡写,却不想现实竟是如此残酷!她当日也犹豫过,所以不断试药,然而还是心急了,药效没有那么快能看出来!而且试药的猪狗中毒时日尚浅,根本没有他体内毒物那般复杂。她险些害得他丧命,而再见她他仍旧风轻云淡,仍旧对她一腔赤诚,甚至愿意放手让她自由!
自私!
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仿佛有一把匕首深深刺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然后一遍一遍翻搅。曾经抵受过的蚀骨之痛却不及这裂心之痛的千分之一!
“这也怪不得你,”崔先生仁心仁术,对待慕清妍便如对待自己的女儿,“你学医日子尚浅,缺少磨练,能有这般见地已经算得上绝世奇才。”他又微微一笑,道:“何况那药是王爷自己自愿吃的,他聪明绝顶,早已想到了可能的结果,已经安排好人手接替他取火龙貂,然后安排你去寻找你的父母。”
慕清妍终于忍不住掩面大哭!
欧竞天,你如此待我,叫我情何以堪!
她哭得撕心裂肺柔肠寸断,哭得声嘶力竭几度昏迷。
醒来之后便直直盯着欧竞天消失的方向。
欧竞天,你如此待我,我拿什么来疑你!
欧竞天和阿仁与慕清妍等人分别后继续向着赤焰洞进发,路上会合了另一批护卫。
走出一日,终于看到那个喷着常人难以抵受的热浪的巨大洞口,洞口雨过天青色衣袂的男子衣带当风,正含笑望过来。他身侧并没有一个护卫。
欧竞天一摆手,阿仁带着护卫们远远停下脚步,他独自一人缓缓行近。
“欧竞天,”段随云浅浅开口,“你果真一个人来了?”
欧竞天挑眉:“你纵有千军万马,我又有何惧!”
“好!”段随云的目光也锐利起来,“你我便赌一把如何?”
“赌?”欧竞天漠然扫了他一眼,“赌什么?如何赌?”
段随云向着赤焰洞一指:“我们便赌谁能得到那火龙貂,得到火龙貂的人同时得到慕清妍!”
欧竞天冷冷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与你赌!慕清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物件儿!她有她的自由。”说着迈步绕过段随云向赤焰洞走去。
段随云讥道:“你不是口口声声她是你的女人,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她追回然后困在身边的么?怎么如今倒肯承认她是个人而不是什么物件?别人说这番话尚有几分可信,但从你楚王口中说出,简直可笑!”
“是么?”欧竞天转身,凤眸中冷芒一闪,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道,“本王敢这样说,自然是因为笃定她心里只有一个我,无论怎样最后都会回到我身边!”
“楚王这自信似乎过于盲目了!”段随云也毫不退缩。
“你要得到她,”欧竞天脸上露出讥嘲神色,凤眸中冷意更盛,在那层层叠叠的冷中又透出令人胆寒的锐利,“无非是想让她点亮你争霸天下的路,或者在你成功登临巅峰时繁花着锦中涂一抹亮色,说白了,不过是证明你有能力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罢了!”
“那么你呢!”段随云一向云淡风轻的脸上罕有地露出了几分狰狞。
“我?”欧竞天唇角的笑意变的温软,凤眸中的冷与利慢慢收起,“我唯愿她在我的羽翼下,自由。”
“自由?”段随云嗤笑,“什么自由?说的未免太冠冕堂皇了!你要做的不过是禁锢她!”
“不,你错了,”欧竞天眸光深深,“休要以己度人!没有安全保证的自由,算是自由么?夏虫不可语冰,恕本王不奉陪了!”他袖子一甩,已经进了赤焰洞。
段随云犹自不肯罢休,追问道:“难道你便没有称雄天下的野心?”
然而他没能等到欧竞天的回答。
犹豫半晌,他也没有进入赤焰洞,而是在洞口盘膝打坐。
阿仁鄙视的看过来,重重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然后带着人与段随云相对而坐,他们刚坐定,对面便出现了一批段随云的护卫,人数与他们相等。
这里虎视眈眈对峙,而欧竞天前进的道路也注定了充满凶险。
赤焰洞高可十丈,越往里走道路越是开阔,而温度也愈发令人难捱。耳中隐隐传来细微的劈啪声,走出约莫十里便看到飞窜的火苗在深红的岩浆中冒出。他飞扬的发丝已经被烤焦,淡淡的糊味在四周弥散开来,幸亏身上穿的衣服是崔先生用特殊要水泡过的,否则只怕在这样的温度下也会出现干裂,他向后退了退,但想到慕清妍冰寒的双腿,便又向前大步跨出,这一次,感觉周身的肌肤都要被烤化了,那种被放在火上烤的滋味烹心般难熬,贴身穿的冰蚕丝保甲早已失去了作用,身体里的水分似乎也被蒸干了,根本流不出一滴汗,嘴唇也早已起了干皮,舔一下火辣辣的疼。
他站定,闭上眼睛,静默片刻,忽然拔刀在自己手腕上一划,一道血线飙出,转瞬便被烤干,空气中只余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吱——”随着一声兴奋的尖叫,一道火红的身影疾掠而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幻影。
欧竞天目光何等锐利,竟也难以捕捉那东西的飞掠轨迹。他只凭着感觉伸手一捞,滑腻的感觉触手而消,指缝中只留下三两根坚硬如铁的长毛。
“吱!”那东西已经勃然大怒,半空一个转折俯冲而下,双爪趾甲尖尖如同十把锋利的匕首,向着欧竞天双目掏去。
欧竞天斜步闪身避过,伸手又是一捞,这一次却连半根毛都没捞到。
“吱吱,吱!”那东西叫的极有韵律感,仿佛是在嘲笑。它双爪掏空便轻盈落在地上,第一次将美丽的身躯展现在欧竞天面前。
欧竞天定睛一看,果真便是传闻中的火龙貂,其体型与普通貂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头上生着鹿角,牙齿格外锋利眼神也格外锐利明亮。周身的毛一匹鲜红的缎子般顺滑明亮。
“我需要你的血救人。”欧竞天淡淡开口,像是商量口气却又不太像。
火龙貂智慧超人,闻言一对乌溜溜的眼睛里露出几分嘲笑和残忍,身子猛地窜起,向着欧竞天心脏掏去。
欧竞天侧身一躲,没想到火龙貂竟然用的是虚招,半空一个转身毛茸茸的尾巴向着欧竞天面门扫去,那看似松软的尾巴抽过来竟然带着金铁交击时发出的嗡嗡声。
欧竞天万万没想到这东西还有这等智慧,多的稍微慢了点,只觉得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眼睛下垂便看到一片血红,唇角轻轻一勾,眼眸中黑色寒潮汹涌,喝了一声:“好!”腰间蓦然一空,竟是鲨鱼皮的水囊被那尖利的趾甲划破,他无比珍视准备留到最后关键时刻再饮用的水洒了一身,感觉到一点湿意,立刻便是更加深重的干燥,眼角的余光连点水汽都没见到。
火龙貂已经落在岩浆湖边一块淡红色石头上,玲珑可爱的脸上露出几分讥诮,甚至还冲着欧竞天吐了吐舌头。愚蠢的人类!
欧竞天凤眸一眯,向它勾了勾手。
火龙貂一道红色利剑般带着一串残影向着欧竞天胁下撞来。
欧竞天右手一领它的眼神,左手向它尾根狠狠一劈。
火龙貂冲势太急,收势不住,虽然已经尽力躲闪,但是尾根还是被欧竞天劈中,带落数十根看似柔软却钢针般坚硬的尾毛,但它也扯落了欧竞天一片衣角。
“吱——”火龙貂眼睛都红了,它在这赤焰洞住了几十年,向来唯我独尊,几时受过这般挫辱?见欧竞天凝立不动,稳如泰山,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攻击,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滴溜溜转个不休,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怎么看都有几分阴险恶毒的意味。
欧竞天全神戒备,放眼九州大陆,当今世上若单打独斗能令他受伤的人已经不多,而这火龙貂竟然在瞬息之间便让他见血,虽说他大意在先,可受伤毕竟已是不争的事实,何况方才已经加了小心之后还能让这畜生扯落一片衣角,所以对这火龙貂越发警惕起来。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
火龙貂笑罢,头一低,头上尖利的鹿角对准欧竞天腹部便狠狠冲去。
欧竞天端然不为所动,眼看那鹿角距离自己要害只有寸许,火龙貂再也无法变招了,这才吸腹侧身让了开去,劈手便抓向火龙貂尾巴。
岂料火龙貂这一招仍旧是虚招,若欧竞天不避不让这一招必定要将这“愚蠢的人类”开膛破腹,若他避让开了,嘿嘿,半空中火龙貂左前爪在右前爪上一踩,身子陡然斜刺里拔高,避开了欧竞天抓向尾巴那一招,同时后腿狠狠后蹬,锋锐的趾甲几乎擦着欧竞天的手背划过。
欧竞天应变奇速,一击不中立即一个黄龙转身,绕到火龙貂背后,并且改变战法,使一个“缠”字诀,轻身功夫施展到极致,如影随形,始终缠在火龙貂身后视野死角。
火龙貂左冲右突,上翻下越,明明那人气息近在咫尺,可是偏偏看不到摸不着,难道这愚蠢的人类会隐身法?
火龙貂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终于力竭停了下来,趴在地上吐出粉红的长长的舌头不住呼呼喘气,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珠却不停转动,眼光在赤焰洞扫来扫去。
欧竞天虽然内力绵长,但是毕竟没有地利倚仗,而且赤焰洞太过炎热,此刻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出对水的渴求,若非一股气撑着,只怕早已倒下了。
火龙貂趴了半晌,终于爬起来,慢慢一步步走到岩浆湖边,一纵身便跳了下去。
这东西虽然在这等炽热之地仍旧龙精虎猛,但是落入岩浆之中只怕也只有死路一条。
欧竞天大惊,纵身抓去,一把捞住火龙貂尾巴,向上一提,身子后撤,饶是这样,他的头发也已“呼”的烧着,身上衣服也都冒出火苗,黄灿灿红通通的火苗兴奋地舔舐着他的肌肤,微微蹙眉,挥手如刀砍断那烧着的一节头发,就势一个就地十八滚将身上火苗滚灭,饶是如此迅捷,衣衫也早已七零八落,连冰蚕丝也未能幸免,几片裸露出来的肌肤上起了一溜火泡。
与此同时,火龙貂凶猛的反击也已开始,在欧竞天抓住它尾巴的那一瞬,它半空扭头,张大嘴尖锐的闪着寒光的牙齿便向欧竞天手背狠狠咬落。
只听得“格崩”一声。
“吱吱……”火龙貂痛得两眼直冒泪花,两只前爪捂着嘴哭个不休。
原来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欧竞天已经在手上套上了玄铁护手,虽然他自己的手被烫的几乎脱皮,但火龙貂一口咬下,触发护手上的机关,整个身子都被弹出来的玄铁网网住。
欧竞天又觉得眼睛微微一痛,伸手一抹,掌心里便出现一堆小小的灰烬,原来却是眉毛睫毛都被烧焦了,空气中散出浓重的焦味,不由得苦笑,若非早有准备,只怕已经上了这火龙貂的恶当。
火龙貂哭够了,四只爪子从丝网缝中伸出来,趾甲晃来晃去意图割破铁网。
欧竞天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呈剪刀状,在火龙貂一根趾甲上一剪,“咔嚓”一声,那根趾甲齐根断落。
“吱!”火龙貂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爪子嗖的缩回去,藏在了肚腹底下,不多时又悄悄露出来,不停地向着欧竞天打躬作揖求饶,眼眸里也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态。
欧竞天淡淡一笑。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心情一松,登时觉得天旋地转,一跤跌坐在地上。
火龙貂眼珠一转,觉得有机可乘,便又要暴起伤人。
欧竞天只是淡淡斜了它一眼。鄙视、嘲讽、厌恶、杀意。
火龙貂只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不由自主又缩了回去。
欧竞天调息片刻,拎着火龙貂向外走去。
走到半途,火龙貂突然在丝网中不停挣扎“吱吱”乱叫,但看样子又不像是想要逃脱,反而是有什么事情急于告诉一般。
欧竞天提起它,与自己视线平齐,审视地看着它。
火龙貂先是一阵懊丧,唉,自由身到此终结啊!然后便趴伏下来,以头触地,一个认主的姿势。
欧竞天一愣,随即一喜,问道:“你这是认我为主了?”
火龙貂有气无力点头,这个世界,强者为尊,我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不认主还等什么?这年月配当我主子的,不多啊!荣幸吧,偷着乐吧!
欧竞天环顾四周,道:“这里另有通道是不是?”
火龙貂眼睛一亮,点头。不错,新主子不笨嘛!
欧竞天抖开丝网,“带路。”
火龙貂窜下地,向着岩浆湖跑去,没跑几步一跤跌倒,回眸一望,只见自己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锁上了一根细如蛛丝的锁链,最后一点逃脱的希望破灭,可怜兮兮向着欧竞天谄媚一笑。
欧竞天不理它,缓缓跟在它身后。这火龙貂得来不易,他怎么会大意的相信这莫名其妙的认主仪式?
火龙貂有这样高的智慧定然已看出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说不定认主也不过是个诱敌之计。
火龙貂却已不敢再耍花招,死心塌地认了欧竞天。带着他在岩浆湖边站定,爪子在一块不起眼的红色石头上一拍,地面轧轧作响,露出一个地道,火龙貂当先下去,欧竞天紧随其后。
进入地道之后,地道口自动封锁,连同那令人崩溃绝望的炽热也隔绝在外,虽然还是热却已非完全不能忍受。
曲曲折折走出半个时辰,眼前忽然一亮。
所在之处仍旧是一个山洞,洞内湿热,隐隐有水珠滴答之声,洞壁上一层淡白的莹莹光幕,想必是能发出荧光的一种岩石。而温度也已与天庆三伏天可堪比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洞大如能容纳百人的大厅,正中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套石质茶壶茶碗,洞角干燥,有一张石床,石床上盘膝坐着一具骷髅。
欧竞天只扫了一眼,便问火龙貂:“那便是你的老主人?”
火龙貂摇摇头,又点点头。那虽然不是它的主人,却是它母亲的主人。
欧竞天仔细分辨,见石床斜对角,有一线细流从洞壁现出,然后又没入壁中。
火龙貂窜过去,做了个邀请的姿势,然后自己先凑过去喝了几口水。
欧竞天缓缓过去,试过没毒,才凑过唇慢慢喝了几口,水入喉,只觉一股沁凉顺着喉管飞速下行,转瞬间,进赤焰洞以来的所有燥热、疲倦、委顿一扫而光。心中微微一震,这水……
他还要再喝,火龙貂已经扯住了他的袍角,不停摇头,主子,这水不是普通水,喝少了如同神仙水,喝多了就成要命水了。
欧竞天从善如流。
休息片刻,检视洞中所有,那位“坐化”的前辈想必也是个身无长物的流浪人,洞中并无有价值东西遗留。
想到外面等候的慕清妍等人,他便无心停留,既然知道这里了,日后再来也便是了。捧起火龙貂,道:“我本打算带你离开,可是外面强敌环伺,我只怕不能护你。你还是暂时留在此地,我会另觅时机回来接你,如何?”
火龙貂点头。
欧竞天又商量:“我取你几滴血,可好?外面有人等着我用你的血去救,”想了想补充道,“对我很重要的人,你的主母!”
火龙貂眼中立刻含了两包泪,委委屈屈抬起一只前爪。
欧竞天快速取了血,又在那细小的伤口上给火龙貂上了金疮药,塞了一颗崔先生研制的灵丹给它,又摸了摸它的头,起身离去。
火龙貂咽下灵丹,圆溜溜的双眼便是一亮,哇,这糖豆是好东西哇!这主子还挺大方的哟!比那个死老头强多了!窜起来,一直将欧竞天送到距离赤焰洞洞口不远,才停下脚步,示意自己不能再走了,只怕出去后会给主子添麻烦,经过这一战它已知道自己并非天下无敌,主子很好,得护着他。
欧竞天点头,挥手而去。
火龙貂人立而起作了个揖,嗖地一声消失不见。
欧竞天揣着怀中的琉璃瓶,心中满是欢悦,亏得当初进来时多了个心眼,在琉璃瓶外裹了一层寒铁,否则自己内功护持不到,只怕这琉璃瓶也会熔了。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破碎的衣衫,回想起在洞中岩浆湖畔的惊险,长长吁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不虚此行。
轻快的脚步在接近洞口时停住,他知道此刻外面段随云一定已在守株待兔,他露齿一笑,白牙森森,段随云,可惜了,我欧竞天从来不是兔子!
解下身上只剩几条的外衣,裹住一块大石丢了出去,不出所料,果真听到了刀剑撞击声和阿仁等护卫的斥骂声。
“退下!”段随云的声音轻缓而沉郁,依稀还可以听出昔日温润的影子。
欧竞天缓步而出。当头洒下的阳光令他微微眯了眼眸。不知不觉在洞中已经过了一日夜?
“主子!”阿仁已经窜了过来,脸上难掩激动神色,几分欢喜几分担忧几分后怕,却难得的没有连篇累牍喋喋不休。
欧竞天淡淡一点头,转首看向面色不善却仍旧制止手下过来群殴的段随云。
段随云目光也冷厉的投射过来,目光交接处,半空中似有火花劈啪作响。
“我知道,你会出来的。”段随云语气平淡而中肯,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欧竞天挑了挑眉,又向前面看去。
他看到一脸苍白憔悴的慕清妍在陶小桃和崔先生等人护持下正望过来,她脸上没有泪水,双眼却是通红,嘴唇也在微微颤抖,脸上满是担忧和余悸,一只手甚至还放在心口,那手指却抖动不休。
他薄唇一勾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无声说道:“我回来了。”张开双臂向着慕清妍走去。
慕清妍也不顾周围人的劝阻扶持,自己转动车轮迎了上来。风撩动她的发丝,飘散在半空中,隐隐有一道银白,瞬间刺痛了他的眼,脚步便又快了几分。
“欧竞天,留下火龙貂!”段随云冷喝一声,青玉箫点向欧竞天后心。
“卑鄙!”阿仁一声怒喝,抢过来拦截。
欧竞天却并不闪避,看在别人眼中便是已经丧失了反击自卫能力。段随云眼色阴沉,却也并没有因此撤回杀招,伸臂一挡,便将阿仁挡了回去,青玉箫收回掌中,变招袭向欧竞天后颈。
欧竞天身子一飘脱离攻击范围,自己心中也微微一愕,好像轻身功夫更进了一层,莫非是秘洞中那水……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段随云的攻击已经又到了后腰,他不得不回身与之缠斗。但见段随云紧紧抿着唇,脸色阴沉,见他回身迎战便将青玉箫收了起来,但是双掌掌风凌厉,一副不将自己力毙掌下便不罢休的架势。
而双方的护卫早已捉对厮杀起来。
百忙之中,欧竞天还不忘叮咛慕清妍:“不要过来,仔细伤了你!”
听了这话段随云脸色越发阴沉。
而慕清妍却仍没有停下转动车轮的手,只是一边走一边转首吩咐阿智:“扔过去!”
阿智一点头手一扬一卷丝帛直冲段随云面门。
欧竞天虽然喝了那神奇的水,武功有所提升,但他毕竟在赤焰洞中一日夜,早已元气大伤,根本不是咄咄逼人的段随云的对手,已经堪堪落败。
丝帛到了眼前,段随云下意识一档,丝帛展开,眼前出现一张日夜萦怀不曾片刻或忘的女子容颜,慕清妍,慕清妍的自画像!
一愣神的时间,欧竞天已经抽身而去,一个纵跃已经来到慕清妍身前,含笑道:“我回来了。”
慕清妍仰起头,看着他被烧掉一半的发,看他几乎被烧秃了的眉毛睫毛,看他干裂的唇,看他血痕狰狞的脸,看他容颜憔悴却满含欣喜,看他衣衫零落一身烧伤烫伤却浑然不觉,眼中含了许久的泪终于滚落。
欧竞天伸掌接住那滴泪,却笑道:“我在里面渴得要命,你这是体谅我要给我解渴么?”
慕清妍破涕一笑,张开双臂扑入欧竞天怀中,她扑得汹涌毫无保留,欧竞天被这一撞站立不稳向后便倒,但即便已经倒下去仍记得牢牢抱紧慕清妍,小心地不让她的肢体与地面接触。
慕清妍一惊,急忙从他身上滚落,掀开他几乎已不能蔽体的衣服检查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欧竞天按住了她的手,声音低缓而温柔:“别怕,都过去了。”
慕清妍再次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
欧竞天躺在温度颇高的地上,闭上眼睛,轻轻拍着怀中女子纤弱的背脊,唇边露出一抹满足的笑意。
不远处的段随云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半晌,一挥手臂:“走!”带着他所有的护卫匆匆离去。
“好了,别哭了,我心疼。”欧竞天低低在慕清妍耳畔说道。
慕清妍这才想起来自己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扑倒了欧竞天,脸腾地红了,急忙从他怀中爬起来,衣袖掩面,不敢去看任何人。
欧竞天缓缓站起将她抱到四轮小车上,这才放心的晕了过去,阿智在他身后急忙扶住。崔先生过来看过,对一脸担忧害怕忘记害羞的慕清妍道:“不妨事,只是在赤焰洞中炙烤太过,身体内缺了水,多补些水,休息一两日便无碍了。”一面说着一面用手帕蘸了水替他润唇。
慕清妍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陶小桃打趣道:“这回可放心了吧?我们陪着你熬了一个通宵,你瞅瞅这老大的黑眼圈!不行不行,我得去睡个美容觉!”
慕清妍自欧竞天进入赤焰洞之后,便执意来到赤焰洞外守候,段随云几次要过来看她,都被她漠然的态度逼退,她只是焦灼地望着洞口,希望欧竞天能毫发无损的回来,天黑的时候,她甚至还想亲自进洞去找,告诉他“我的腿便是终身残废也没什么,你千万不能有事!”不过被众人苦苦相劝未能成行。
此刻听陶小桃打趣,脸色越发晕红,恨不能埋进四轮小车中。
陶小桃兀自不肯罢休,凑在她耳边道:“喂,刚才那一扑,勇猛啊!”
慕清妍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陶小桃这才哈哈一笑,跳了开去,嘀咕道:“原来古人疯狂起来一点也不封建啊!”
阿智再稍稍靠后的位置,听她这样一说,脚步微微一顿,眼眸里闪过一片疑惑之色。
因为欧竞天元气大伤,所以便没有急着下山,只是向下走了一段路,远离了赤焰洞,择了一处有温泉的地方扎下营帐,此地湿热既适合欧竞天休养也适合给慕清妍驱除寒毒。
陶小桃献出秘方给欧竞天补水,那便是温热的糖盐水,让人随时随地给欧竞天饮用,不必一次太多,但必须时时都有。
崔先生也拟出来补养药方交给霜姿雪致照方煎药,然后便将火龙貂血加进早已准备妥当的药物当中,替慕清妍配出了驱除寒毒的药剂。
霜姿给欧竞天煎药,雪致和陶小桃一左一右扶着服用过药剂的慕清妍散步,毕竟已经长久没有下地行走,慕清妍两条腿虽然一直不间断地按摩揉捏,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得觉得僵木。
陶小桃笑嘻嘻问:“感觉如何?”
慕清妍在她们搀扶下勉强走了十几步,已经出了一身汗,皱眉道:“感觉……好像有一点点知觉了,可是还是不能像以前那样……”
雪之抿嘴一笑:“王妃,您也太心急了些,崔先生不是说了吗,要想和以前一样行走如常,还需要挺长一段时间呢!”
“是啊是啊,”陶小桃也附和,“这恢复训练只要你能坚持下来,说不定十天半月就已经能跑能跳了!”她又压低声音在慕清妍耳畔道,“到那时,就可以更加凶猛地把你的男人扑倒了!”
“你!”慕清妍又羞又窘,一把将她推开,向旁边让了两步。
“哇!”陶小桃瞪圆了眼。
“王妃!”雪致也张大了口。
“我……”慕清妍有些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能稳稳站立了,当下也忘记了羞窘,盯着自己的双足,嘴巴都有些合不拢。
“喂!”陶小桃又凑了过来,笑得一口白牙亮闪闪,“怎么样,我这法子好吧?若不是我,你还要依赖我们这两根拐棍呢!”
慕清妍连连点头,兴奋之下也忘了要和陶小桃秋后算账。但她毕竟刚刚恢复,只站了片刻便觉得双腿酸软,摇摇欲坠。
陶小桃和雪致忙过来扶住她,道:“崔先生也嘱咐过,这事急不得,今天已经是一大进步,很了不起了,但若操之过急,只怕过犹不及。”
慕清妍本已对伤腿复原不抱任何希望,此时能有这般效果已经是意外之喜,自然不会有什么心理落差,又在两人搀扶下慢慢走了一阵,便回去歇息。
陶小桃送她回了帐篷便眨眼不见。
雪致将慕清妍送到妃榻上躺下,自己也低头退出,无他,并排的榻上欧竞天正目光灼灼望过来,瞟了一眼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放着水壶糕点,她便也放心了。出门时,体贴地将帐门掩好。
欧竞天看着慕清妍双颊娇红,眼神却充满喜悦,便问:“感觉如何?”
慕清妍点头:“很好。”
欧竞天不满地道:“我要听详细的!从服药开始到眼前,一点都不能遗漏!你知道我为了那火龙貂几乎把命搭上!所以,我有这个权力!”
“好,”他这样强势,慕清妍便不能再拒绝,想了一想道,“服下药,别处没什么,只是腿上感觉有一股热流下行,并不很迅猛,但是腿部的感觉却是一分分恢复了。然后崔先生又给我施针,效果便更明显了些。施针完毕,崔先生叫雪致和陶姑娘扶着我走一走,如你所见,这不是回来了?虽然还不能独自行走,但是已经看到了希望。”
欧竞天满意的点头,长长吁了一口气,眉眼都松弛下来。
慕清妍看着他零落的眉毛,秃秃的眼睑,心头一阵抽痛,终于忍不住问:“你……赤焰洞中情形究竟如何?”
欧竞天淡淡一笑:“除了特别热之外,也没有什么了。倒是那火龙貂已经被我收服。只不过我们现在处境不是很好,我怕重宝在身却无力保护,所以没有带出来,待以后有了机会定将它带出来吧。你如见了一定喜欢,那小东西……”想到火龙貂的狡狯、凶猛,他不禁莞尔,“有些意思。”
见他不肯说,慕清妍便也不再问,只看他这狼狈样子,便可知洞中凶险了。抬手倒了一杯糖盐水向他那边推了推:“陶姑娘的法子看来很有用,你的精神气色都好了很多。”
欧竞天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指,转过脸来,黑漆漆的眸子里尽是柔和:“我恢复得快并不是因为她的法子好,而是你的腿终于有了希望,而你也终于回到我的身边。”
慕清妍眼中立刻含了泪,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她的心终于回归。
“好好的,哭什么?”欧竞天微微不悦,“难道我待你不好?便是待你不好,你也不准逃,而且,你也逃不掉,这么些年的教训还不够么?”
慕清妍勉强一笑:“是,够了。不论我怎么逃都逃不掉,那么还逃什么呢?”又将杯子推了推,“快喝!”
欧竞天皱眉:“陶小桃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方子,虽然简单,却……真难喝!”若不是因为效果还不错,他才不要喝这样难喝的东西,他宁肯喝崔先生配出来的苦药汤!
“良药苦口,”慕清妍柔声道,“何况陶姑娘所言也极为有理,人的汗水泪水血水中的确有盐,至于糖么,我虽然想不出到底为什么要加糖,但红糖毕竟有补血功效,想来也是不错的。”
欧竞天见她这般温存体贴,心头一甜,端过杯子一饮而尽。
慕清妍见他喝了水便安心闭上了眼睛,朦胧睡去,恍惚中有一只大手伸过来将自己的手握在掌中,掌心里的薄茧摩擦到自己细嫩的肌肤,却觉得分外舒服。
欧竞天也闭上了眼睛,赤焰洞中一番历险令他元气大伤,总是觉得倦怠。另一只闲着的手伸出去打了个暗号。
晚饭后,慕清妍恢复了精神,又叫霜姿雪致扶着出去走了走,回来便在灯下看书。
欧竞天被勒令只能喝稀粥,还是陶小桃给加了糖和盐的,因此正对着一壶糖盐水皱眉。
慕清妍微笑道:“原来堂堂楚王竟也有怕的?”
欧竞天抬眼一看,见她虽然仍旧消瘦,但肤光致致眉目清丽,脸上表情柔和婉约,心中一动,伸手一拉将她抱在怀中,埋首在她肩窝,有些不满意那里的坚硬,将脸蹭了蹭。
慕清妍下意识退避,脸上酡红,急道:“有人呢……”
“爱妃,”欧竞天闷闷的笑,“若是没人呢?”霜姿雪致对视一眼,抿嘴一笑,低头退出。
“有人闯营!戒备!”帐外忽然传来护卫们的呼喝。
慕清妍身子一僵,什么人这样大胆,竟来闯营?不知道欧竞天以军治府,虽然随身带的都是家将,但个个骁勇不下于军中猛将?
欧竞天却伸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拍:“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咱们夫妻间还有笔帐没算清呢!”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三十四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夫妻”二字,使得慕清妍心中一软,但随即又觉出心头似有一根刺横亘,身子反而更僵了。
“放心,我会补给你一场大婚,”欧竞天似乎发觉她心中所想,低低的醇厚的声音从她肩井传来,有些闷有些痒,“在这之前,我们便如这世间所有未婚男女一般守礼自持,如何?”
慕清妍心中苦笑,话虽可以如此说,但是心呢?她那颗少女无知单纯而自矜自傲的心早已没了,何况兜兜转转,两人夫妻之实都不知有过多少次,欧竞天对她向来予取予求,像如今这般只是挨挨擦擦已经很少,如何能做到以礼自持?
欧竞天离开她的肩窝,双手捧住她的脸,道:“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自从你第一夜进入楚王府,便已对我失去全部信心,不管之后我如何弥补,伤害总归是已经造成了。可是,我是人不是神,不能预知,否则便不会有当日的伤害,和后来的种种误会。人生永不能回头,我能给你的只有以后。妍,把你的信任给我,可好?”
慕清妍心中一酸,眼圈红了,轻轻点了点头。以往一桩桩一件件,虽说各自有错,而且欧竞天错的更多更厉害,可是若没有自己的不信任便不会有这最近两年的分分合合,也不会有这般煎心的历程。他错,自己又何尝没错?
欧竞天安心的将她拥入怀中,充满憧憬:“想要一个怎样的大婚?去请旨是不可能了,我想你也不希望皇家参与此事。待我们找到你的父母,请他们为我们主持,如何?”
“嗯。”慕清妍将头柔软靠在他宽厚的胸膛,眼泪却止不住落下来。但愿能够早日和父母团聚,但愿父母安康,但愿此后人生不再充满荆棘坎坷,但愿彼此心意相知永无猜忌,但愿此生余下时光,圆满。
“哎呀!救命……”
“拦住拦住,莫惊动了王爷王妃!”
“快快快!”
一连串的呼喊惊破了帐篷里此时静谧的气氛。慕清妍从欧竞天怀中抬起头来,问:“定是你叫人弄了假的火龙貂,如此这般虚张声势,却是为何?不怕人觉得太假么?”
“呵呵,”欧竞天笑,“虚虚实实,才叫人摸不着头脑。时候不早了,快些睡吧,不论是什么情形,明日便知晓了。”
慕清妍点头,若没人来报,必定事态并不严重。
次日,仍旧没有得到回禀,欧竞天便照例去泡温泉,临行问慕清妍要不要去,当适时陶小桃在场,正促狭地冲慕清妍挤眼,慕清妍大羞,连忙拒绝。
欧竞天淡淡扫了陶小桃一眼,淡淡道:“阿智这几日也没什么事,左右这里也并非只有一个温泉,便让阿智也去泡泡也好,本王记得,阿智那里似乎……”他说了一半便不说下去,转身扶着慕清妍往外走。
陶小桃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在听,此刻见欧竞天不把话说完,心里更加猫抓猫挠一般难受,但又不好问出口。那里是哪里?别不是小弟吧?转身出了欧竞天的帐篷去找阿智,一问才知道他果真去泡温泉了。思量半晌,终于一跺脚按照指点寻了去。虽然她和阿智没有挑明关系,但是彼此心里都已知道今生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了,但若阿智有什么隐疾,她可不想只有柏拉图式的恋爱,何况她的异世之旅还没有完全精彩展开……若是阿智没有隐疾,嘿嘿,偷窥一下美男入浴也是好的。
陶小桃猥琐地笑着,步子放得极轻极轻。
转过一片突出的石壁,一片湿热之气扑面而来,果真长草掩映之中有一泊温泉,白气氤氲中隐约有一个人在水中舒展手臂,只根据背影便可看出那果真是阿智。
太远了看不清哟!
陶小桃蹑手蹑脚又往前走了一段,扒开眼前湿漉漉的长草,仔细看去。
啧啧啧,她立刻无声吞了一口口水。
别看阿智这小子脸黑手黑,身上的肉皮倒真的细腻十足啊!咦,不对,手怎么变白了?脸也白了?她掩住口,生怕自己失声惊呼出来,心中默念,死孩子,转过身来啊!
可是等了很久,阿智仍旧是背对着她的姿势,偶尔站起身,温泉水只到腰际,漏出的半边身子细腻光润,蒸腾的白气也不能夺其白润,骨肉匀亭,肌肤紧致结实,却并没有虬结的肌肉,完美啊!
砰砰乱跳的少女之心再也无法按捺,陶小桃悄悄移动脚步,转到阿智正对面,立刻无声无息倒了下去,鼻血长流。
“谁!”阿智已经觉出不对,一声低喝,一步跨出温泉,顺手在脸上一抹,完美无瑕的白净脸庞便被微黑而刚硬的脸孔所取代。
陶小桃恨不能将自己的脸埋进泥土里去,拼命在心中嘶吼:“无视我吧,无视我吧!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事实上,阿智也真的没有看到她,长草中一只水鸟飞掠而起,阿智一笑,退回水中,怡然自得又开始洗澡。
陶小桃不敢再看下去,轻手轻脚退出草丛,转过山壁,靠在石壁上仔细把鼻血擦干净,若教别人看见,自己这脸可就丢大了,还好,刚才张望没人到这边来。
“陶姑娘好兴致。”一个低缓的声音传来。
不容置疑,这声音是好听的,极富男子魅力,可是陶小桃却忍不住打了个抖,两边嘴角都垂了下去,苦着脸转过身,果然看到欧竞天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扶着慕清妍遥遥站着。
陶小桃可不会阿Q地认为欧竞天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得一脸沮丧地道:“得啦,王爷,直说吧,什么交换条件?”
“嗯……”欧竞天摸了摸下巴,仔细想了想,忽笑道,“你要无条件教导我的后人你大巫国全部巫术。”
“嘶……”陶小桃倒抽了一口凉气,目光也一寸寸冷了下来,换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王爷,您还挺狠的啊!”
欧竞天的目光却闲闲掠过了她,淡淡的道:“大巫国复国并非易事……”
陶小桃一咬牙,重重跺脚:“好,拼了!我答应了!但是王爷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准了。”欧竞天轻飘飘作答,扶着慕清妍转身便走。
陶小桃咬唇有些后悔,看欧竞天答应的这样爽快,似乎自己付出的代价有点过于大了:“王妃娘娘,我陶小桃虽然算计楚王,可从未算计过您,难道您便这样眼巴巴看着我被你的夫君算计不成?”
慕清妍转首看着她微微含笑:“陶姑娘,你屡屡对我施以援手,我心中十分感激,日后也必定会以我的方式予以报答,但是你和王爷之间的博弈,我不懂,也不会插手。”
陶小桃一阵泄气。
欧竞天一边缓步走着,一边慢慢说道:“这件事本王虽然答应的爽快,但是并不易为。阿智当年戴上面具时是发过重誓的,他出身在一个极为神秘的部族,族中故老相传,若是违背誓言必将受到誓言反噬……”
陶小桃双耳唰的竖起来,亦步亦趋跟在欧竞天身后仔细跟着,脸色微微一变:“你说的是不是羽族?”羽族是当年大巫国的附属种族,随着大巫国的覆灭也随之消亡,竟不知原来羽族尚有后人存世,如此说来他们二人当真渊源颇深。
“不错。”欧竞天扶着慕清妍小心翼翼走着,时不时避开路上的沙子石块,慕清妍尽量自己用力,却不得不过段时间便把全身的重量移过去。
陶小桃沉默一霎,轻轻一叹:“好吧,我承认,我虽没占便宜,可也不算吃亏,就这么定了。”
欧竞天止住步子,转首目光奇怪地看着她:“陶姑娘怎的还不走?”
“啊?”陶小桃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难道你要看我们夫妻鸳鸯浴?”欧竞天斜斜挑眉,唇边一抹促狭笑容,虽面对着陶小桃,眼神却向慕清妍瞟啊瞟。
陶小桃抬眼一看,果然已经到了欧竞天专用的温泉池,池边还摆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满满的都是糖盐水,脸色一红,一个转身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嗖的一声便不见了踪影。
慕清妍脸色绯红,嗔怪的看了欧竞天一眼:“先还说要以礼自持,怎的如今又要……又要……”
“又要怎样?”欧竞天哈哈一笑,“我只是说要你跟我在一起泡温泉,又没说要跟你怎样!”
不待慕清妍羞窘,他立刻又补充道:“你的腿若是泡泡温泉,恢复起来会更快,崔先生说的。”
这样一来慕清妍倒半点也发作不得,只得远远地坐下,将腿泡进温泉中,从袖囊中取了一本书看,再不理会欧竞天。
欧竞天也不在意,开始一件件脱衣服。深黑色绣金银线暗纹的如意锦外袍,深灰色缕银线暗纹的南绡中衣,素色朴实无华的棉布里衣、犊鼻裤,缓慢而又错落有致的飘落在慕清妍身侧。
慕清妍的脸色随着他衣服的飘落一层层加深,终于忍无可忍,低声道:“就不能剩一件么?”
欧竞天低低的笑着:“你都没有看过我一眼,焉知我没有剩下一件?”
慕清妍只觉得脸颊火热,低啐了一声:“还堂堂楚王一代战神呢,原来竟这样……竟这样轻浮!”
欧竞天哈哈一笑:“再正人君子,刻板严肃,涉及到闺房之乐,只怕也会比本王更甚十分!”
水声哗哗,他游到慕清妍身边抬手轻柔替她将罗裙撩到膝头,又仔细替她除掉鞋袜,将裤子挽起,在她腿上轻柔推拿,道:“今日是否感觉更好了些?虽然在温泉中泡着是舒服的,但是岸上与水中总是不一样的温度,此刻你寒毒方去,正是虚弱时候,需要加倍小心,莫要再着了湿气。”
慕清妍脸上温度并未恢复正常,被温泉一蒸娇艳欲滴,伸手抚着欧竞天参差不齐的乌发,眼泪便又无声无息冒了出来。
欧竞天将自己的脸贴在她光裸的小腿上,虽然泡在温泉中已有一些时候,但那双腿触上去仍旧是隐隐的凉,闭了闭眼,低声道:“妍,我是个男人,实在血与火的淬炼中长成的男人,什么样的苦我都吃过,什么样的罪我也都受过,什么样的伤害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可是你不同,你每受一分伤害,便如在我心尖上插了一把带锈的刀……更何况,你所受的伤害,似乎都跟我有分不开的关系……”
“不……”慕清妍摇头,神色却很平静,唇边甚至是带笑的,“虽然没有好的开始,但我相信此时已经渐入佳境。”
“这倒是,”欧竞天继续给她揉腿,自信满满,“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天地。”
“好,我等着。”慕清妍仰首望天,高空一碧如洗,几缕微云纱也似清透柔软。
暗处似乎传来低微的一声冷哼,若不留意,便如草虫在振动翅膀一般。
“谁?”欧竞天立刻从水中窜起,奔着那声音而去,带起的一溜水花晶莹澄澈。
慕清妍眼角余光一扫,忍不住一阵轻咳,这个人哪……本以为脱得精光在泡温泉,谁知犊鼻裤下还有一条长裤!而腾身跃起的一刹那已经将外袍披好。
欧竞天箭一般射出去又箭一般射了回来,从容在慕清妍身边坐下,慢慢将她的腿从温泉中捞出来,拿干燥布巾一点点拭去水迹,又运功将她湿透了的裙裾裤脚鞋袜烘干,做完这些,脸色有些发白。
慕清妍不停地在拒绝,他只淡淡一句:“我只怕自己做的不够。”
“刚才来的是……”慕清妍犹豫着开口。
欧竞天抬头看着她的脸,答非所问:“你瘦得这样厉害,我该怎样给你补回来?”
慕清妍抚了抚他参差不齐的发,反诘:“头发这样短,何时才能长起来?若是这样回京,只怕会被御史台参一本‘仪容不整’之罪吧?”
欧竞天呵呵一笑,喝了一杯糖盐水,起身扶着慕清妍回宿营地。
他们在温泉旁整整流连十日,欧竞天元气恢复,慕清妍也可以独自缓步而行。这期间,来夺取火龙貂的人不下十批,大部分铩羽而归,但据传有三批人疑似夺了火龙貂,消息传开,江湖上又兴起一轮腥风血雨。
而欧竞天则神清气爽的带着慕清妍回归庆都。
“我们回京打个转,便可动身去寻你父母了。”马车上欧竞天对一脸忧思的慕清妍道。
慕清妍勉强一笑:“以前不知道他们的消息,还不觉怎样,如今一知道他们处境艰难,这颗心便再也放不下了。”
“我们是奉旨出京的,多少双眼睛盯着,若不回去这一趟,只怕……”
“不用解释,”慕清妍摇头,拍了拍他的手背,“我都明白。如今和段随云彻底撕破了脸,鬼蜮又动态不明,何况还有朝廷的人,你处境之艰难我又怎会不知?”
欧竞天将她的手反握掌中,微微一笑:“你放心,这些都难不倒我。只不过有些事需要回去和随风当面商谈,谈妥了也便无事了。鬼蜮行事诡秘,行踪不易探查,但若是有心总会寻到蛛丝马迹,这几年来我们也有人混进了鬼蜮,只不过地位比较低还不能接触到核心机密,递回来的消息很琐碎,需要细细剖析,说不定还真能得到我们想要得到的讯息。”
慕清妍吸了吸鼻子:“辛苦你了。”
欧竞天挑眉:“你我之间需要如此客套么?”
慕清妍笑而不语。
这一路并不太平,刚下冰泉山他们便遇到了又一批刺杀,这些人穿着整齐的黑色劲装,武器精良,都以黑纱遮面,一触即走,并不过多损耗实力。然而欧竞天手下侍卫刚收起武器,预备上路,他们便又来了。
如是者三天,生生将欧竞天等人的脚步阻在了冰泉山脚下。
第四日,这些人再次出现。
欧竞天的侍卫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好生吃饭睡觉,精神倦怠得很,还没有交手,败局已定。
阿仁一抖手,叫道:“俺说老兄老弟们,你们到底要干啥?俺们不过是走镖的,没看见打着虎威镖局的旗号?你说为啥要来冰泉山这鬼地方?你问俺俺问谁去?人家出钱俺们走镖,只要俺们把东西安全送到人家指定的地方,交割清楚了,俺们才好拿余款啊!”他苦着脸,一边揉腰,一边自说自话,手下趟子手、镖师装扮的侍卫们外松内紧,摆出防御姿态,却并不与来人交战,“别看俺们还拉了几辆车,车上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一点冰泉山的特产而已,谁没事来这鬼地方啊,既来了一趟,便不能白来,你们说是不?不信?给你们看看倒无所谓,只是若你们把俺们的辛苦钱也翻出来咋儿办?除非你们能证明你们钱多,不稀罕我们这点儿血汗钱,俺就叫你看!”
黑衣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位于中间的那人,那人身材高瘦,全身都笼罩在黑色披风中,露出的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偶尔有凶戾如狼的异光一闪。他冷冷一哼,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手下人虽然茫然不解,但也立刻遵从命令,整齐而迅速消失。
阿仁大大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困死他二大爷了!”懒洋洋浑身骨头都散了一般,爬上一辆马车,一挥手,“兄弟们,找地方睡觉去!”
欧竞天和慕清妍自然早已脱离了队伍,另选道路而行,避开了这些没完没了的纠缠。
冰泉山脚下丰水镇,大孝子杜太白要陪着母亲去朝拜九州大陆最负盛名的法师玄空大师,以求禳解多年来的梦魇。
杜家是丰水镇首屈一指的富户,这一番出行,自然阵仗不小。杜老夫人再三叮嘱儿子要轻装简从,所以杜太白除了自己亲身陪同之外,便只带了两名贴身丫鬟、十个仆人、八个护院教师、一名大夫一名药童,吃穿用度所需也只装了两车。因此精简过的队伍便包括:杜太白母子所乘马车一辆、装载大夫和药童以及所需药物的马车一辆、装杂物的马车两辆、装炊具食材的马车一辆,随行人员,除了杜家母子之外供二十二人。
饶是如此,丰水镇百姓已经啧啧称奇了,杜太白家资巨富,每次出门恨不能张扬得全天下都知道,这一次已经相当低调了,那位以爱出风头著名的杜夫人和三位姨娘不就没有出门么?若再加上她们。啧啧啧,再有十辆马车只怕也不够使。
走出没多久,杜家尚在闺阁之中的杜小姐便偷偷跟了来,说是要见识见识外地风貌。杜太白无奈,只得又添了一辆马车,给杜小姐乘坐,当然为了惩罚她离家出走的错误,两个丫鬟也跟她同睡一辆马车。
仆人和护院教师分两列守在车队两旁,第一辆打头的马车便是杜太白母子的,因为杜夫人年事已高,诸事几乎都已不能自理,以孝顺闻名乡里的杜太白自然衣不解带贴身侍候,还要不时命马车停下去后面大夫的马车里取滋补汤羹。
杜太白已经四十多岁,圆脸,红光满面,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子头尤其醒目,腰带松松垮垮垂在肚子上,肚子松松垮垮垂在大腿上,一跑起来高耸的肚子和肥硕的臀部晃出一大片波纹,蔚为壮观。
这日,杜太白已经是今日睇四次下车了,虽然已经进了二月,但是春寒料峭,风吹在脸上可没有什么温柔可言。
杜太白,托了托自己下垂的肚子,抹了把额上的汗,在冷风中打了个激灵,缩了缩脖子,随即向后面大夫的马车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平大夫,老夫人觉得嗓子不大舒服……哎哟……”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肉山一般倾倒,又肉球一般向着旁边的一道沟滚去,“救……救命啊!”这惶急之下的大嗓门儿也破锣似的。
“我儿!”随着老妇人颤巍巍的声音,第一辆马车里探出了杜老夫人衰老而富态的容颜,满头银丝在阳光下灼灼闪亮,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充满了担忧。
“母亲,没事!”杜小姐提着裙子跑过来,指着杜太白,“那不是已经叫人扶起来了?不过是绊了一跤……”
“哼!”杜老夫人愤愤一甩手,杜小姐是庶出的女儿,若不是杜太白护着,她早就嫁给别人家做填房了。
杜小姐也知道嫡母向来不待见自己,只是此时若不出来一下,难免为人诟病,当下笑笑也不在意。
杜太白爬起来,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被人搀回马车旁,口中犹自安慰老母:“母亲莫急,儿没事!”又责备妹妹,“你一个没出闺阁的大姑娘家偷跑出来本已不对,怎的还这样……”他扫了一眼杜小姐仍提着的裙角以及裙下露出的一双粉色绣荷花的绣鞋,眉头皱起,“成何体统!”
杜小姐忙放下裙角,分辨道:“人家不过是担心母亲嘛!”转身回自己的马车去了。
杜老夫人咕哝道:“我早说这丫头年纪不小了,该聘个人家了,你只是不听!由得她丢人现眼!”
杜太白忙换了笑脸安慰,扶着杜老夫人坐回马车中,不多时小药童过来给杜太白查看伤口。
他们不知道,在不远处有一双双眼睛正在窥视,其中一个道:“回报主子,无甚可疑,杜太白一家和传闻中一般不二,那几个护院教师也无甚可疑之处。”
另一人道:“不知为何,主子非要咱们监视这样一家根本不可能有人作假的本地人做什么!”
“嘘!主子天纵英明,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是。”
随着这一段低微的谈话的结束,这批人也渐渐退去。
杜老夫人坐在马车里,似笑非笑看着小药童装模作样给杜太白包扎伤口,杜太白却已经伸手在杜老夫人手背上轻轻一捻,随即叹道:“我仿佛看到了五六十年后的你我……”语气中不乏满足之意。
杜老夫人瞟了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皱巴巴的脸:“是五六十年后的我吧?”这声音却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杜太白“扑哧”一笑,声音立刻变得娇嫩而婉转:“我总归是比你年轻的!”
小药童轻轻叹了口气:“陶姑娘,你以为你的样子很好看么?”
杜太白捧起小药童的脸,笑嘻嘻的道:“自然没有王妃你这俊俏的小药童好看喽!”
慕清妍版小药童,立刻脸一红,退出了马车。
杜太白一家在丰水镇乃至整个西秦冰泉行省都很出名,谁能想到杜太白这个人竟然会被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假扮?
而那老态龙钟的杜老夫人竟然是阿智!
小药童是慕清妍,大夫当仁不让必须是欧竞天,至于那位杜小姐么……
不过是欧竞天布在西秦多年的一个暗桩。
而崔先生等人则早已分散回返庆都。
有谁会想到他们这些人会这样妆扮?便是想到了只怕也会认为杜老夫人是慕清妍而杜太白是欧竞天罢了。
慕清妍回到自己的马车上,问:“怎样?”
欧竞天一直在闭目盘膝打坐,闻言睁开眼睛,目光温柔:“都走了,我们可以放心赶路了。这一路打着杜家的幌子可以平安到达天庆境内,一进入天庆,我们便不需要再这样小心翼翼。”
慕清妍不赞同:“小心一些有什么不好?保存实力比什么都重要。”
“妍,你能替我着想,”欧竞天抚了抚她有些蓬乱的鬓发,指尖在她颊侧稍作逡巡,“我很高兴。”
慕清妍垂下眼睑:“有句话,我藏在心里很久了。”
欧竞天坐的又端正了些:“你问。”
慕清妍抬眼,看着他:“当初你那样对我,折辱我,究竟是因为神智被药物所控还是出自仇恨?”
欧竞天并不回避慕清妍的直视,拉过她的手:“我知道虽然你表面看来对我芥蒂全消,但心中还是有刺的。当初……”他眼神有些飘忽,“崔先生说以他对那种毒药的研究,那一两年刚好毒素积累到了一个临界点,性情也最容易暴躁,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宫里那两位才一再下旨要我回京。你也知道,一直以来,崔先生只能做到控制而不能根除,他在我身边又不是什么秘密,宫里那两位老谋深算,自然不会放任这样一个人才在我身边,所以有一段时间崔先生是不在楚王府的。”
“便是我进府那段时间?”慕清妍轻轻问。
欧竞天点了点头:“崔先生的家眷被掳走了,我派了人去救,又恐崔先生不放心,所以叫他也回去看看。但崔先生去了不久便回来了,只是那时,大错已经铸成。我有时也会想,我这样做有什么错?以往,狂躁时,死在……”他的声音忽然有了一丝不稳定。
慕清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要再说了,”那段往事对她而言是痛苦的,而对他呢,比她苦的只怕不止千倍万倍!“我也不过是多此一问。人总不能一直活在回忆里,对不对?若是总为过去所烦扰,只怕一生都不会快活了!”
欧竞天一笑,在她掌心落下轻柔一吻:“你能这样想,我便放心了。”
慕清妍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他也曾自暴自弃过吧,能挺直腰板高傲的走到今天,该有多么不容易?
欧竞天将她揽进怀中,低低地道:“累了吧?睡一会儿。”
三月初二,终于回到庆都。
庆都繁华依旧,坊间关于楚王和楚王妃的传闻却已经淡去。
进入天庆后他们已经换装数次,即便回府还是用的假身份。
楚王府也与离去时无甚大的分别,只是花木都露出生机,杏花才谢,桃花灿烂如霞,海棠花也有早发的了,红红白白掩映在桃花之中分外鲜妍。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甜香,不是熏香而是最自然的花草芬芳。
陶小桃畅快的大笑:“啊!我最喜欢的季节终于来啦!”
阿智在她身后凉凉的道:“你怎么不说你很快就又老了一岁?”
陶小桃回身瞪他:“少挖苦我几句会死啊?”
欧竞天携着慕清妍径直回了撷月楼。
撷月楼迎门的翠竹竿竿秀挺,昨夜才迎来一场春雨,竹叶上还有晶莹的水珠滚动,看上去便又多了几分莹润可喜。竹根下还有破土而出的竹笋。
碧波池上新荷才露尖尖角,一点一点碧绿的浮萍随波荡漾,岸边的垂柳便显得更加柔曼多姿。
欧竞天与慕清妍并肩上了曲桥,重建后的扶风水榭比往昔更加精致,阁楼檐角上缀着铜铃,风吹过便发出丁零当啷清脆悦耳的声响。
欧竞天指着满池碧波,微笑道:“你可知道我当时给你选这里居住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慕清妍摇头。
“其实撷月楼才是整座楚王府的中枢,”欧竞天慢慢解释,“你也知道,宋国公府从来不是我这一边的,甚至他们都不站在皇帝那一边,他们无缘无故送个美人给我,你以为我会怎样想?”
慕清妍一愕:“当时不是为了救朱旭么?”
欧竞天一声冷笑:“朱旭贪墨案在当时并不算什么大案,何况朱旭为人胆小怯懦是绝不会做出贪墨库银这样的事来的。后来,我派人仔细查过,他的确是被冤枉的。查这件事并没有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以宋国公府的能力完全可以自己摆平,但他们为何还要送你过来交换朱旭平安呢?”
“为什么?”慕清妍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先前铁板钉钉的事一旦被推翻,不是那么容易能接受的。
“因为朱旭案会牵扯到和他们利益相关的人,救朱旭不过是个烟幕。”欧竞天微微冷笑道:“我先前以为你是他们送过来的一个暗桩,又因为牵扯出了你我上一辈之间的恩怨,把我的精力都吸引了过来,等我再把注意投过去的时候,与朱旭贪墨案有关的人都已查不到半分线索了。”
慕清妍略一沉默,忽然想起自己风雨之夜在城外与段随云的相遇,唇边扯出一抹苦涩笑容:“此事必定和段随云脱不开干系。”
欧竞天把怜惜的目光投过来,放缓声音:“你可知,随风把你从他手上抢过来并不容易?当时他并不知道你是谁,随风又非一人前往,所以并没恋战,后来当他得知你的身份后便几次三番闯楚王府,想要把你抢出去。这样一来,你说,我怎不对你更加上心?”
慕清妍苦笑:“我们不是说好不再提这些事了么?怎的今天好端端又提起来了?”
“我仔细想过了,”欧竞天郑重说道,“此事便如治水患,堵不如导,若不把所有事理清,只怕你我之间永远会有隔膜。伤你固然是我的错,但那让你我落入彀中的人更加罪不可恕!”
“我何尝没有错?”慕清妍只觉得鼻子微微一酸,“我在宋国公府十五年,除了五岁之前备受养父呵护之外,其余十年对府中上下人等哪一个没看透?”她自嘲一笑,“我每年的生日从来没人记得,哪怕名义上最疼我的宋老公爷也是一样。可是那年,府里竟郑重其事提出要给我办及笄宴,这样隆重的及笄宴在我十五年的岁月中只听说过连参加都没有参加过,更别说落到自己头上。我以为我终于得到了长久以来盼而不得的骨肉亲情,可是……转眼,一腔喜悦化为噩梦……”
欧竞天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看清他们的真面目才是最重要的。我只怕你心肠太软,以后难免为人所趁。”
“我的性子你该明白,”慕清妍吸了吸鼻子,勉强一笑,“我决定了的事,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自从那日朱子坦对我欲图不轨,我便已彻底斩断宋国公府和我之间的所有情谊。他们这么多年来教我养我,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拿我来做交易罢了!”
“你啊!”欧竞天又些无奈的叹口气,“你的性子有时就是太硬了。对别人硬一些倒也无妨,只怕你也对我如此。”
“你若对不起我,”慕清妍在他怀中蹭了蹭将睫毛上的泪滴擦干,“我也是不会手软的,你不是已经试过我的厉害了?那时我可是双腿不良于行的。”
欧竞天想到桃花集他寻到慕清妍,慕清妍对他毫不留情下杀手的事,忍不住一阵大笑:“妍,你越是如此,便越让我觉得,有你才不负此生!以往所见的那些莺莺燕燕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怎么会?”慕清妍从他怀中探出头来,有些俏皮地道,“就算以前那些都是过眼云烟庸脂俗粉,以后可说不定有玉树琼花满目春呢!”
欧竞天只看着她,眼睛里异光流转,不发一言,只有一个动作:吻!
以吻封缄。
(他的唇重重压下来,在她唇上辗转,他的鼻子也随之下倾堵住了她的鼻子,她呼吸不畅只得张口,他便乘虚而入,这次的吻带着惩罚的性质,他甚至在她唇上咬啮,很快一股腥甜的气息便开始在两人唇齿间蔓延,慕清妍痛得皱眉,步步倒退,并且勉力要推开他,却换得他步步紧逼,将她拥得愈来愈紧,紧的好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慕清妍的脸色慢慢变白,几乎要窒息了。
欧竞天这才放开她,转过身,负手而立,身上渐渐散开一股冷意。
慕清妍大口大口喘气,伸手摩挲着被咬破的嘴唇,露出无奈的苦笑,貌似也没有说什么,怎的换来他这样大的火气?
“我的人生不由我做主时也便罢了,由我做主时,任何人都休想左右我的想法!”欧竞天蓦然转身,紧紧盯着她,“但这个‘任何人’,不包括你!”
慕清妍受这目光一震,站立不稳,不由自主晃了一晃,随即眼底浮上泪花,他没有许诺,她已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有多重,张开双臂,第一次主动地抱住了他。
欧竞天也被这期盼已久却到来很迟的一抱给惊住了,愣了一瞬才醒悟过来,便将她更紧得抱住。
两人在和煦的春风中久久相拥,时间也仿佛定格了。
若是真定格了也倒罢了,偏巧这所谓的定格只是两个人的一厢情愿,这里两人刚拥了一盏茶时间,那边便有人“哎哟”一声惊呼,把手里的瓶子打碎了。
瓷器落地清脆的碎裂声将两人从这片刻的静谧中惊醒,转头去看,却见撷月楼主楼那边过来一队婢女,手中都端着细瓷花瓶,瓶里是各色鲜花,当先一个婢女正转身去朝身后的婢女们摆手:“都回去!都回去!”她手里却已经空了,脚边一只破碎的花瓶,一束凌乱的鲜花,裙角也被花瓶里溅出来的水打湿了。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三十五章 人生何处不离群,
慕清妍的脸腾地烧了起来,迅速松开手臂,一跺脚,下意识便去咬唇,这一咬碰到伤口,忍不住轻轻一声低呼。
欧竞天立刻转脸过来关切的问:“怎么了?”
“你还问!”慕清妍怒道,转过身去不理他。
欧竞天脸上笑意反而更深,慕清妍脸上红霞比那盛放的桃花还要灿烂,这一娇嗔,眼波横流,反而更增娇媚。
忍不住低声道:“妍,我觉得,我说错了。”
慕清妍一愣:“什么?”下一刻眼前景物一花,已被欧竞天打横抱起。
欧竞天大笑:“你知我知!”脚下生风,黑云一卷便从那队惊慌的侍女身边旋过。
慕清妍只觉得耳边呼呼风响,再回过神来已经在撷月楼自己的卧房里了。
欧竞天直接将她放在床上,手势极为轻柔,随之,自己的身子也慢慢倾斜过来,柔缓地将她的鬓发又理了理。
慕清妍被他灼烈的目光逼着,炽热的呼吸喷在脸上,呼吸也紧了紧,心想,若是他实在想要,便给了他吧……
欧竞天忽然重重咽了口唾沫,起身站直身子,背对着她,打了一趟拳。
慕清妍半支起身子,有些不解的盯着他的背影。
欧竞天打完一趟拳,收势站定,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歇着,我去寻随风了。”
“润泽……”慕清妍忽然唤道。
欧竞天身子一颤,多久了,没有听她这样亲密的称呼过自己,转首对她一笑:“大丈夫一言既出,是不会轻易更改的,我说了给你时间便一定能做到。旅途劳顿,你快些歇着,晚膳等我回来一起用。”
慕清妍也报之以笑:“好,我等你。”
欧竞天脚步轻快的去了。
慕清妍卧在柔软的被褥间,一颗心却比这被褥更加柔软。
当晚欧竞天回来的有些迟,看到慕清妍仍坐在饭桌前等候,有些歉意地道:“我回来晚了你便不要再等,本来便瘦,饿下去岂不更瘦了?”
慕清妍一面招呼侍女将重新热过的菜端上来,一边亲自将一碗汤递过去:“虽然春暖了,夜间还是有些凉,喝碗汤去去寒气,”又道,“我既已答应了等你怎好食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小女子也是言出必践的。”
欧竞天摇了摇头:“如此,我只能每日都把事情在规定时间之前处理完了?”
慕清妍一笑:“也不尽然,也不过我多等片刻罢了。”
欧竞天皱眉:“这是威胁么?”
慕清妍不语,却含笑将一盘笋片向他那边推了推。
欧竞天吃了一口,只觉得满口余香,赞道:“好!怎么,新换了厨子?”
“若说是我做的呢?”慕清妍慢慢喝了一口汤,微笑道。
“不信!”欧竞天立刻摇头,“你的厨艺我早就领教过,实在不敢恭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慕清妍挑眉。
欧竞天装模作样抓过她的袖子仔细闻了闻,再次摇头:“还是不信!”
“好吧,”慕清妍只得泄气,“我承认我在厨艺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天分,这菜是陶小桃做的。”
这一次轮到欧竞天挑眉:“她?她会下厨?”
慕清妍想到陶小桃鬼鬼祟祟的样子,忍不住一乐:“大约是做来讨好阿智的,我尝了一口觉得好,便叫她多做了一份。”
“嗯,”欧竞天慢慢点头,“阿智向来茹素……”话锋一转,又问,“你以为陶小桃如何?”
“单论这个人,”慕清妍想了半晌才道,“我觉得还是不错的,配阿智倒也郎才女貌。但是,我以前也翻阅过很多有关大巫古国的典籍,这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国度,有些规矩甚至荒诞诡秘,我只怕陶小桃恪守古训,反而……”
欧竞天摆手命侍女们都退下,自己给慕清妍饭碗里添了菜,才道:“进来吧!”
桃红衣袂一闪,娇俏的陶小桃已经盈盈立在两人面前,嘟着嘴对慕清妍道:“王妃便是这样看低我?”
慕清妍坦然一笑:“我只是实话实说,大巫古国的确神秘至诡异,而且规矩严苛。”
“那么你呢?”陶小桃斜着眼睛看欧竞天。
欧竞天一边自己吃饭一边给慕清妍布菜,缓缓说道:“我只知道,阿智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陶小桃拉了把椅子坐下,伸手抄起筷子夹起菜就吃,看到还有一壶酒,提起来嘴对嘴灌了一气,然后一抹嘴:“一对贼公婆!明知道我不是那种守规矩的人,还这样拿话来堵我,说罢,又想算计我什么?”
慕清妍一笑,命人又送了一副碗碟进来,道:“陶姑娘,你的为人是我这十八年来所仅见,甚至之前闻所未闻。我相信以你这样的性格定不会墨守成规。”
陶小桃一泄气,趴在了桌上,懒洋洋道:“我是大巫国王族遗留下来的唯一血脉,也是族中巫术天分最高的一个,如若大巫国复国,是理所当然的王位继承人。当个女王也没什么不好吧?所以我答应了那帮老家伙。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便是陈旧的族规国家律法一律要由我重新拟定。也因此,族中出现了对立的两派,支持派呢,说是我是王族唯一血脉如若能够复国,并且兴盛大巫国,规矩改一改也不是不可以的;反对派则说本来我一个女子,年纪又轻,巫术也未臻大成,根本没有本钱领着他们复国,何况我是王族唯一血脉又能怎样?放眼九州大陆,朝代更替不是说变就变了?前朝皇孙公主,到了下一朝,说不定便是花儿乞丐。”
陶小桃眼神讥诮:“说穿了,不过是不想彻底沦为被统治阶级罢了!权力才是他们追求的最终目标。所以反对派们离开我们隐居的地方,——至于隐居地是哪里,对不起,恕不奉告,——他们来到九州大陆繁盛地处处串联,想要找个合作伙伴,好跟我抗衡,虽然他们人数不少,但是和支持我的人比起来,毕竟还是少数。
而支持我的长老们,也不是都只有一个心思,他们也想在这一场对决里看看我是否能够胜任女王,若是不成,大概就会弄个君主立宪制出来。嘿嘿,可惜叫他们失望了,玩计谋我虽然不一定玩儿的过你楚王,可是我也不差啊,这群老家伙很快被我折服,让我的‘五年计划’惊得两眼直冒蓝光,何况我还安排人打了反对派一个措手不及,当然众望所归、一鸣惊人、一呼百应了!”
欧竞天在她说话的时候并未停止吃饭,而且一边吃一边飞快移动桌上的盘盏免受她口水之厄。
慕清妍饭量小,早早停筷不吃了。
陶小桃口沫横飞的说完,又提过酒壶灌了一气,舒了一口气:“爽!”
欧竞天这才闲闲问道:“‘君主立宪制’是什么?”
“呃,”陶小桃转转眼珠,打个哈哈,“杜撰杜撰,我编出来的,意思就是他们架空我这女王,只给我一个尊荣的头衔地位地位,然后他们说了算。”
“陶姑娘,”这一次换了慕清妍开口,“我只问你,你和阿智在一起,是因为他是羽族遗民还是因为他这个人?”
“唉!”陶小桃叹了口气,“王妃,我知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而且我这一路走来,争权夺位,打生打死是多麽不容易,你也会想到,但是这都不会成为你帮助我的理由是不是?”
“是,”慕清妍毫不犹豫的点头,“我从来不是那种滥好人,也注定不会有神佛菩萨那般宽广的慈悲心肠,我目光所及的不过是我自己和我身边重要的人罢了。”
“巧的很,”陶小桃反而笑得欢快,“我也不喜欢白莲花假圣母!我跟上楚王纯粹是闲来无事,给自己找点乐子,何况那个贺金蝉为人也还不错的,所以我想看看令她芳心错付的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然后呢,我的三脚猫的毒术自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我也觉得你们这些人神神秘秘的,而我好奇心又很重,所以想跟去看个究竟,追踪的时候小小用了点巫术,可惜被你们给发觉了,我就知道你们之中有人也会巫术而且还是个中高手,同时我的身份也一定暴露了,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继续跟下去呢?”
“后来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动用巫术,想找出你们之中那个巫术高手,可是他藏得很深,我没找到。后来不是就跟着你们一同来了庆都么?巧了,反对派们也在庆都,我可以两件事一同解决有什么不好的?直到王妃中了巫术手臂不能动弹,我看到阿智神色有异,才知道他便是那个巫术高手。可是这之前我已经对他有情了。”
“你们不理解我,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爱情的人,找不到那个真心爱我我也爱着的人,我宁可一辈子单身,如果老家伙们要王位继承人,大不了抱养一个孤儿就是了。反正我只答应他们复国、做女王,又没答应他们会生王族继承人!”
“不过,我既然遇到了阿智,便不想错过。可能我们是上辈子付出了拧断脖子的回眸的代价这辈子才遇上的,我怎么可能放手!他不是羽族遗民我是这个态度,他是羽族遗民那就更好,双赢老家伙们还不乐疯了?如果他愿意,我把王位让给他又值什么?反正九州大陆有你欧竞天,我也别想当什么女成吉思汗,何况我也没那个野心。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跟心爱的人一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才不枉此生!”
“好啦!我说完了!”
陶小桃一番话滔滔说完,一壶酒也喝干了,却仍旧面不改色,大大方方等着欧竞天和慕清妍表态。
慕清妍含笑点头:“陶姑娘,我果真没有看错你,你果真是书上世上我所闻所见的第一人!虽然有些话我听不太懂,但意思还是明白的。我很佩服你!”
“多谢!”陶小桃拱一拱手,知道慕清妍是站在她这一边了,于是笑眯眯又去看欧竞天。
欧竞天先命人将残席撤下,打了水来净手,然后又上了热茶,这才慢悠悠的道:“你既已知道王妃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还等什么?”
“呀?”陶小桃瞪大了眼睛,“楚王千岁什么时候这样好说话了?你不该有一大堆苛刻条件在等着我么?”
“在本王心中,兄弟可不是拿来出卖的。”
陶小桃翻了翻白眼儿,撇嘴,见欧竞天眉梢一挑,立刻狗腿地道:“是滴是滴!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楚王殿下义薄云天、情意深重啊!”
欧竞天淡淡一笑,对窗外道:“你也可以进来了。”
陶小桃的脸立即垮了下来,不是吧,自己这样一番话竟叫人家当面听了去,这脸往哪搁?可是那扇窗纹丝不动,窗外根本不像有人的样子,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可惜,这口气还没送完,一个人已经施施然从门口走了进来,她又倒抽了一口气,气息相阻,剧烈咳嗽起来。
慕清妍抬眼看到阿智,眼前亮了一亮,阿智已经去掉了平素的伪装,原本微黑的皮肤早已被白润润水灵灵的肌肤取代,眉眼弯弯,唇红齿白,分明是个绝世美男子,而且他容貌偏向阴柔,若是换了女装便是倾国倾城的一个绝代佳人,根本都不需化妆,脂粉都嫌污了这十分颜色。
“咳!”欧竞天重重咳了一声,眼神不善地瞟向慕清妍。
慕清妍淡淡一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醋性太大。
阿智虽然相貌柔美,但身姿依旧是英挺的,直直走到陶小桃身边,殊不温柔的替她拍背顺气,硬邦邦问道:“好些了没?”
“呃,那个……”陶小桃的脸罕见的红了,讷讷道,“你都听见啦?”
阿智皱眉:“我问你好些了没?”
“好了,好了!”陶小桃忙道,“你到底有没有听见啊?”
阿智缩回手,转脸去看欧竞天,微微躬身:“王爷,您叫我去掉伪装,我去了,您叫我来听壁角,我也听了,若无事,属下告退。”
欧竞天略一点头。
于是在陶小桃惊愕的目光中,阿智便云一般飘了出去,转瞬不见。
“啊!这……”陶小桃转脸去看欧竞天一脸郁卒,“我说大王爷,你不是那个啥……”
“嗯?”欧竞天微微挑眉,“本王只说过王妃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在本王心中,兄弟从来不是用来出卖的。而王妃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也没说,不是么?”
“啊?这!”陶小桃一张脸皱成了苦瓜脸,气得直跺脚,“不带你们这么玩儿的!”
见她急了,慕清妍忙道:“陶姑娘,稍安勿躁!我的意思你不是已经明白了?不管别人怎样,总之,我不会成为你们在一起的阻力,只要你不会伤害到我们之中任何人。但是,你们到底能否在一起,还要看你们两个的缘法不是?”
“对呀!”陶小桃一拍脑袋,转嗔为喜,“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妥了!我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拜拜啦!”嗖地窜了出去。
欧竞天目光幽暗,半晌叹道:“你什么时候能对我也有这份宽容也就好了。”
慕清妍含笑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与欧竞天,微微福身:“妾身知错了,请王爷宽恕!”
欧竞天哈哈一笑,将她抱进怀中。
慕清妍也并不推拒,微微靠在他怀里问:“今日商议得如何了?”
欧竞天叹了口气:“有了些头绪,但是眼下还有一个难题。”
“什么?”
欧竞天抚了抚她乌亮的发,颇有些为难:“还要再去一次冰泉山。”
慕清妍秀眉一皱,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冰泉山?”
“嗯,”欧竞天神色凝重,但还有些不确定,“据我和随风的分析,你父母很可能被转移到了冰泉山琼瑶宫。”
“什么?”慕清妍立刻站了起来,脸色大变,“你的意思,段随云已经和鬼蜮勾结在一起?”
欧竞天眉峰微蹙:“这也不好说。你也知道早先我一直在边疆打生打死,随风为了保证我的军需,精力便不能过多分散,所以我们的消息网相对较为薄弱。昔年因为随风意外收服了百翎阁,我们本以为是个转机,自己的消息网完善之事便耽搁下来,谁知……”他微微摇头,凤眸中却有一点锐利的冷芒闪过,“那不过是个圈套!亏得随风见机早,没有泥足深陷,饶是如此,我们原先的暗桩也失陷了不少。我在庆都滞留的时间越长,所需的各路消息便越多,随风这两年为了此事操碎了心,总算有了大体脉络,但总归不能和树大根深的百翎阁相提并论,所以有些消息会得来的比较滞后,或者不够准确。”
慕清妍略一思索便已明白:“百翎阁是当初段随云故意送给你们的吧?一来随风刚接手百翎阁诸事不顺遂必定会带过去一批自己的心腹人,这便分散了随风等人的精力;二来,先期百翎阁也一定替你们提供了很多有用讯息,而且并无异动,所以随风及其心腹便将一些原本属于你们的而又与百翎阁相重复的暗桩归并,这就等于你们自己将要害凑到了人家的利刃之下:果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欧竞天脸色一黑:“论心机,我和随风加起来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慕清妍眼中疑惑之色更盛:“你们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为什么他恨你们如此之深?他先前倒和我说过海蓝衣的事,可如今想来我倒不敢信了。”
“这件事他倒没有撒谎,”欧竞天叹了口气,怅然道,“你没有见过蓝衣,否则你也会喜欢她的,那段光阴是我和随风最困难的时候,是她的到来……就像连阴天突然出现的阳光,我们低沉的心,也因她而再度高昂。我本以为我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她的神异之力,是蓝衣不断鼓励我,在战事之余常常拉着随风陪我到处游走,终于,有一日我发现我对精铁、玄铁、乌金矿有着强烈的感知能力,甚至也能微弱感应到宝石矿,从那时起,我的军队装备、武器配备才渐渐好起来,随风也不必再四处奔走筹备军需,他只需带人将那些矿挖出来,再通过各种渠道变卖、冶炼即可。从那时起他才有了一些精力来训练安排暗桩。但时隔不久,就出现了蓝衣和段随云的事,此事给他打击很大,他病了很久才能起来。”
慕清妍又沉默了一霎,问:“可即便如此,段随云也不可能这样恨你们啊,毕竟他和蓝衣姑娘并不熟稔,根本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
欧竞天微微冷笑:“他和蓝衣不熟,可他和海家武林势力相熟得很!昔年我虽想到了这一层,可他毕竟是随风的胞兄,不愿意将他想的太坏,而他也口口声声斥骂随风‘辱兄夺嫂’,所以我一直想找机会给他们兄弟化解这一段仇怨,到头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还有呢?”
“还有,”欧竞天眼神有点空,也有点温暖的色彩在黑沉沉的凤眸中闪动,“更重要的原因是当年被姨母夫妇选定来帮我的人是随风而不是他。”
慕清妍更加不解。
欧竞天斟了一杯茶递到她唇边,看她喝了,自己也喝了一杯,这才解释道:“我所说的姨母是随风的母亲,她和我母亲是闺中密友,义结金兰的姐妹,但姨母并非神眼族人,而是我母家邻居收养的弃婴,所以她并没有神眼族人所有的异能。姨母和母亲一同长大,情谊自然非比寻常,她比母亲大两岁,出嫁也早,姨父也是一位奇人,虽然并不会武功的,但是熟读兵书战策,胸中大有丘壑。姨父姨母成婚后慢慢搬迁,辗转来到庆都,住了一段时日才知道我母亲竟然嫁入皇宫。”
“后来她们秘密联络上,姨母为人谨慎,叮嘱母亲不要对外人透露她们的关系。所以母亲出了事,神眼族出了事,而姨母一家仍能够安然无恙。”
“当然那是后来的事了,我出生后,姨母承神眼族养育之恩,又和母亲姐妹情深,所以决定在自己两个儿子当中选一个来辅佐我。段随云是长子,比我和随风大三岁,在五岁那年曾经走失过,一年多以后才得以找回,姨母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自然格外珍爱些,诸事也多纵容,姨父说随风虽然年幼但性子更沉稳些,陪伴我最合适,姨母也同意,便将随风推荐了做我的伴读。这是令段随云第一个不满之处。”
“在他心中能够出入宫苑自然是好事了。之后他行踪诡秘,常常失踪一阵子,然后又自己回来,问他他只作茫然不知,姨父姨母多方查访,甚至请了高手跟踪,都一无所获,只得罢了。”
“后来出了神眼族的事,我母子遭逢大难,姨父姨母决定放弃庆都的一切,择地隐居,并筹谋替神眼族复仇。当时段随云也在,他自荐要辅助我去黄沙关,姨父姨母却诸多不放心,只得借口随风和我相熟,只怕更合得来,驳回了他的请求,他又要求参与替神眼族复仇的事,又被拒绝了,便觉得父母极其偏心,说了很多不当说的话,姨父姨母伤心之下将他逐出家门,自此之后他深以此为恨。究其根源,罪魁祸首是我,其次才是随风,你说他怎能不恨我?何况后来又牵扯到你,自古以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只怕我和他之间是会不死不休了。”
“原来如此……”慕清妍点点头,“他说他是五岁年那意外遇到我的父亲,进而拜父亲为师的。之后的事他只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并未跟我细说,原来中间还有这么多缘故。”
“他可不止你父亲一个师父,”欧竞天冷笑,“你父亲长久处于幽禁之中,你以为他会有时间教导徒弟么?何况那些囚禁你父亲的人又怎会放心将你父亲和心爱弟子关在一起?”
慕清妍脸色微微一变,原来段随云从来没有和自己说实话,果然,他没有将实情相告。只是这一切既然都已看透,为何心中还是感觉到凉?
欧竞天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缓缓说道:“你也不必自责,长久以来,你一直将他当做亲哥哥看待,一旦得知他的真实面目,自然难以接受,我能够理解。”
“嗯,”慕清妍将身子放软,“我只是觉得,人世森冷,人情淡漠竟至如此!我在宋国公府生活十五年,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有那十五年朝夕相处的情分吧?可他们竟那样谋算我,根本没给我生路!后来又遇到一个段随云,他对我体贴呵护备至,让我觉得仿佛真的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长,可到头来,他却……”
“不要想太多,”欧竞天软语安慰,“你还有我,不管经历怎样的风雨,我都在这里等你,而且我不会傻等,你若不来找我,我便去追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你都休想逃离!”
“是,”慕清妍软软回答,唇边也带着柔软的笑意,“我不逃,不是因为逃不掉,是因为不想逃……”她语声渐低,在欧竞天怀中睡着了。
欧竞天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将她抱到床上小心放好,拉开锦被,替她掩好被头,静静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妍,我但望岁月永远静好,比眼前还要好上千倍万倍。我但望你永远展露笑颜,而内心安乐。
静坐良久,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方才还精神奕奕的脸上露出浓浓倦容,不舍得望了望慕清妍,转身欲走。
袍角却被人扯住,转首,慕清妍睁开惺忪的睡眼,含含糊糊问:“去哪里?”
“吹灯。”欧竞天轻轻从她手中拉出自己的袍角,轻手轻脚走过去将室内灯吹熄,只留一盏照明,又拿剪子剪了灯花,这才悄无声息出去了。
不是不想留下,只是软玉温香在怀,那软玉温香又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他怕自己把持不住,罔顾了对她的承诺。
慕清妍安心的睡着,唇边也露出安然甜美的笑容。以往都是她误了,好在,从此醒悟,并不晚。
翌日起来,刚刚用过早膳,宫里便传来懿旨,董太后病重,宣楚王妃进宫侍疾。
慕清妍本来在给欧竞天裁制新衣,闻言手一抖,几乎便把整块布料都毁了。
欧竞天将手里茶盏一搁:“这不知又是谁出的幺蛾子,大约也觉察出我的毒已经解了,知道没法子再控制我,所以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了。”
慕清妍微微皱眉:“总不能不去,既去了,便不可避免的会被算计……算计我是小,只怕他们想借此对你下杀手。”
欧竞天无所谓的一笑:“他们对我下的杀手也太多了,别说他们自己记不清,连我也算不过来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次!我陪你去,只说你有了身孕,胎像未稳,不能侍疾。”
慕清妍脸一红:“这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可是寿安宫里医官那样多,我又……他们如何看不出来?董太后不可能不叫人给我诊脉。”
“这个简单,”欧竞天笑得不怀好意,“我们弄假成真不就行了?”
“呸!”慕清妍脸色更红,“越发没正经起来!”
欧竞天一乐,道:“你虽不善此道,但崔先生一定有法子使你的脉象看起来像是喜脉,因为怀孕日短,从体型上看不出来在情理之中,等到能够看出来的月份,我们已经不在庆都了。”
慕清妍这才点了点头:“即刻就要进宫,来得及么?”
“来得及!”答话的却是崔先生,他笑呵呵走进门来,递给慕清妍一颗药丸,“顺心丸,吃了它一切顺心如意。”
慕清妍恍然大悟:“你们早就在准备这件事了!”
“嗯,不错,”崔先生笑道,“宫里那两位怎么可能对王爷放心?王爷越是没事,他们便越想将王爷除掉。不过,据我所知,董太后寿元将尽,你这次进宫千万小心,不可直接接触。”
“是。”
欧竞天亲自送慕清妍进宫。
董太后在寿安宫寝殿荣安殿养病,重重帘幕密遮灯,殿中光线暗淡,空气阻滞,只能闻到浓重的药味,宫女穿梭、医官来往,不闻脚步声响,更无言语交谈之声。
见欧竞天扶着慕清妍走进殿中,陈公公眼神一闪,迎上来,苦着脸道:“王爷和王妃终于来了?太后这几日常念叨许久不曾见过王爷王妃……”一边说着他一边抹泪,哽咽道,“老奴服侍了太后一辈子,知道太后年事已高,怕是……论理当奴才的不该说这话,可是老奴是发誓要跟了太后去的,便也顾得不这么多了……两位,快去看看太后,说不定太后一见了最心爱的孙儿孙妇,能有起色也不一定……”
欧竞天劝了陈公公两句,道:“本王去便可,王妃身子不适,只怕惊扰了太后。”
陈公公目光又是一闪,从擦眼睛的袖子底偷偷瞄了慕清妍两眼,见她果真脸色微黄,精神不济,忙问:“王妃娘娘是怎么了?”
“哦,没什么,”欧竞天眼角眉梢的喜气怎么都遮掩不住,“不过是有喜了。前几次侧妃有喜,不过都是一场空欢喜,如今王府里再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事,王妃这一胎本王尤其看重,绝不能出半点闪错。”
“这……”陈公公为难了,“那……那请太医给王妃请完脉再决定是否适宜面见太后,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好。”欧竞天爽快答应,扶着慕清妍在外殿找了把椅子坐下。
陈公公疾趋入内,不多时果真请了一位太医过来,这位太医欧竞天也认得,是太医院著名的千金国手,姓鱼。鱼太医过来给二人行了礼,单膝跪着偏着头给慕清妍请脉,诊了半晌,向欧竞天叩头:“臣,恭喜王爷!”
欧竞天含笑从袖子里摸了一块金子递给他:“也请鱼太医沾沾喜气。”
鱼太医垂头接过,倒退着退下。
欧竞天又将目光转向陈公公,此刻陈公公脸色也十分难堪,不知是为难还是焦急,愣了半晌才勉强笑道:“还是请王妃进内吧,太后若知道王妃肚子里有了皇家后代,指不定会有多高兴呢!”
“如此,也好。”欧竞天淡淡看了陈公公一眼,扶着慕清妍慢慢走进内殿。
陈公公在他们身后悄悄抹了一把汗,跟楚王殿下打交道,可真不容易,只一个眼神儿就叫人心头直跳!
一路有宫女悄无声息揭起帘幕,待二人走过又轻轻放下。
二人渐渐走进内殿深处。
寝殿内,明黄色装饰的偌大凤榻帘幕低垂,榻前跪着一排宫女医官,几位皇子公主远远垂首站着,身边各自有宫女端着巾帕、水盂、茶汤之类,一等太后传唤,便从宫女手中取过一样物事上前服侍,这便是侍疾了。
见他们进来,众皇子公主都将目光投了过来,只有十一皇子燕王欧璟珉不动声色。
“是……天儿来了吗?”床帐内传来董太后衰弱的声音。
欧竞天不着痕迹的摁了摁慕清妍的手,轻声道:“是,是孙儿携孙妇来给皇祖母请安了,孙儿许久不在京城,昨日半夜才回来,也未曾听闻皇祖母生病,本打算今日好好沐浴熏香再来叩问皇祖母和父皇圣安,谁知还不曾动身便得了皇祖母的懿旨。”
“咳咳,来了就好……”董太后颤巍巍道,“来,近前来,让皇祖母好生看看你……还有你媳妇,她的腿……无妨了吧?”
欧竞天在原地站着不动,道:“有劳皇祖母惦记,清妍已经痊愈了,而且还有了孙儿的骨肉。”
“哦……”董太后拖长了声音,似是失望但很快笑道,“这是好事啊!哀家一定……咳咳咳……一定好好赏赐……是什么时候的事?”
欧竞天微微冷笑,他早已知道,董太后为了这次见他们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叫钦天监算好了日子,若是欧竞天以慕清妍有身孕不能侍疾拒绝在宫中居留,她便说自己的病是这个孩子克的,必须请楚王妃到天牢里避避嫌。
“天儿……”董太后见欧竞天久久不答,有些急了,“究竟是什么时候有的?”
“哦,”欧竞天坦然一笑,“应当是一个半月之前,先皇寿诞之日。”
帘幕内,董太后脸色铁青!之前三个月没有一个好日子,都被她命钦天监做了手脚,或多或少都能找出一些妨碍,唯独先皇寿诞之日做不得手脚!
“那么,”董太后慢慢从牙缝中挤字,“这个孩子福气不小啊!叫太医看过了没?你之前也有过两个孩子,只是可惜了,这一次再不能出错……”
“是,”欧竞天微微躬身,“她们母子孙儿拿性命来保护,若有人敢伤他们分毫,我定将之碎尸万段!”他有意放出了杀气,这么多年来他久经腥风血雨,这浓重的杀气一旦外放,寝殿内无端端便起了一阵阴冷的风,所有人都不禁缩了缩脖子。
董太后的脸色又青了一分,却不得不口不应心:“好,果不愧我皇家最优秀的儿孙!大丈夫身在天地间,连妻儿都护不住,又怎能护得住这万里江山?”
此话一出,亲殿中侍应的皇子公主身子齐齐一震,都把目光转向欧竞天,人人意味不同。
欧竞天笑得云淡风轻:“皇祖母说的哪里话来?皇室最优秀儿孙,孙儿可不敢当,孙儿不过一介武夫,充其量不过替父皇和下一代明君看守国门罢了!”
皇子公主们又把目光收了回去,楚王虽然势大,却一直不交结朝臣,张扬跋扈之下倒得罪了不少朝中老臣,看来的确不是有野心的人。
唯有欧璟珉唇边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随即掩去。
董太后口唇有些颤抖,咳得更加厉害,凤榻前跪着的一名医官忙给一位一等宫女使了个眼色,那一等宫女忙道:“请太后进汤。”
六公主忙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直用开水温着的汤,碎步上前,老嬷嬷将帐帘掀起,六公主亲自给董太后喂了几口汤。
董太后将她的手一推,几乎将汤泼了出来,六公主忙端稳,脸色如常,董太后叹了口气:“吃絮了,不吃了。”
六公主抿嘴一笑,也不劝,只道:“皇祖母眼里心里只有九弟一人,我们进的汤自然不好吃了。”起身端着汤退下。
董太后反而笑了:“你这猴儿!皇祖母虽然偏疼你九弟,可也不曾薄待你们!你九弟这些年征战在外,罕少回来,既然回来皇祖母自然要多疼他一些。”
六公主向欧竞天笑道:“九弟,既然如此,你还不给皇祖母进汤?”说着将手里的汤举了举。
欧竞天仍旧站着不动,微笑道:“六姐有心了。只是弟却没有六姐以及各位皇兄皇姐皇弟皇妹细心,今日一早发觉王妃有喜,手忙脚乱都没来得及准备,听闻皇祖母相召便急手急脚的来了,竟没有准备这些。何况弟一直在外,并不知道皇祖母的口味,想来还是六姐更为贴心。”
六公主脸色微微一白,旋即笑道:“谁说九弟不善言辞?这一句句说的,倒叫人觉得是我多事了。”
“六姐哪里是多事?”欧竞天笑的光风朗月,凤眸里却有一点寒光迫向六公主,“六姐是最有孝心的。”
六公主身上一冷,不自觉倒退一步,六驸马忙伸手扶住她,低声道:“公主,少说两句吧,仔细母后那里……”
六公主咬了咬唇,一声冷笑,倒果真不再说话。
“好啦,”董太后命人将帘幕稍稍拉起来些,“气闷得很……你们都是一样的孝顺,哀家都知道。罢了,别都杵在这了,你们也累,哀家也觉得于心不忍。”
“是。”皇子皇子妃公主驸马们答应一声,齐齐行礼,依次退出。
董太后有意留下欧竞天和慕清妍,刚一张嘴,只觉得气息一滞发不出声,等到气息顺了能出声时,欧竞天已经和慕清妍出了寿安宫。
陈公公弯着腰走上前来,低声道:“太后,楚王妃这一胎,来的巧啊……”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三十六章 当初不合种相思 ,
董太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脸色变得惨白,身子向后跌倒,就此昏迷不醒。
诸皇子公主还未曾出宫便已听闻太后昏迷,自然走不得了,又回了寿安宫,齐齐等在春晖殿静候太医会诊的结果。
兴庆帝也匆匆赶来,脸色阴沉的可怕,他本已做好准备这几日董太后便会大行,所以母子俩筹谋许久要借此机会将欧竞天一举铲除,可是大事未竟,母后怎么?
他路过春晖殿狠狠在欧竞天夫妇脸上挖了一眼,便即快步向荣安殿走去。
贺皇后和诸妃一早例行过来请安毕都已各自回宫,此时又匆匆忙忙赶了来。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兴庆帝红着眼睛走了出来,满脸倦容,一身哀戚:“你们都去见太后最后一面吧……”
自贺皇后开始,先是后宫诸妃,然后是皇子驸马公主皇子妃,都依次见过了已经整理过仪容的董太后遗体。皇宫里太后的棺木早已准备好了,内棺是水晶棺,外棺是千年铁木,棺椁之间填了各种香料,董太后口中含着珍珠,脚下踩着玉白菜,头上顶着玉如意,身周百宝环绕,神态安详如生。
欧竞天主动道:“原本王妃有身孕,忌三房,但太后生前疼她,便让她也去见太后最后一面吧!”
兴庆帝自然无有不应,明黄色手帕遮着的面容上一片深沉的冷意和杀机。
欧竞天扶着慕清妍绕着棺木走了一圈,伸手在慕清妍手背上碰了碰,慕清妍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两人安然走出。
接下来便是钦天监和礼部拟定停灵下葬诸般事宜,诸皇子公主不便久留,各自回府,准备孝服,预备晚上守灵。
出了皇宫坐进了自家马车,欧竞天才问:“怎样?”
慕清妍微笑:“你所料不差,那些香料里的确掺了剧毒,比你之前中的毒还要厉害百倍,而且,你不见所有宫妃以及皇子公主人等腰间都配着香囊?那里面想来便是避毒药物了。至于除了毒药之余有没有用巫术,就要问过陶姑娘才能知道了。”
欧竞天点了点头:“这回去的路上只怕不会太平。”
果不其然,楚王车驾才出了皇宫,走上天衢大街,繁华的天衢大街上原本熙熙攘攘和和乐乐的平民忽然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匪徒,十八般兵器齐举,向着欧竞天的车驾招呼,甚至还有人动用了雷弹子。天庆朝火药稀缺,雷弹子只有皇家才有配备,若是民间敢私藏私造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此刻出动雷弹子显然是抱定了将欧竞天夫妇置于死地的决心。
然而马车被轰炸的面目全非,护卫队也被赶散,杀手们便发现已经中计:马车是空的!
此时再想抽身已经来不及,庆都府尹和巡检司已经派了兵马包抄过来,这些杀手慌而不乱,准备且战且退,然而防御阵型还没布好,便觉得腹中绞痛,登时七窍流血而死,无一活口。
与此同时,西府大街也有一辆普通马车遭遇伏击,刺客极为精明一发现马车是空的立即退走,并无伤亡,只留下一地箭矢。
东四胡同也有一乘四人小轿遇伏,四名轿夫毙命,护卫擒获一名杀手未及讯问口供,杀手便毒发身亡。
欧竞天端坐在楚王府内书房,一边闲闲看着送到手边的资料,一边问慕清妍:“如何?”
慕清妍不答,只专心和崔先生研究她从寿安宫偷偷带回来的毒药和欧竞天从六公主身上顺手牵羊牵来的香包。
陶小桃也已仔细检查过他们进宫时所穿的衣物,配了药方叫他们洗过澡换过衣服,道:“的确有人用了巫术,还是以自身精血所养的噬魂,若不是我在这里,哪怕你们躲过了这几场刺杀,又有崔先生解了毒,只怕还是难逃一死。”
守在旁边的阿智神色一变,凛然道:“噬魂是禁术,怎么……”
“禁术怎么了?”陶小桃冷笑,“人都是这样,你越是禁制他便越想知道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禁术不是巫术的一种吗?而且还是极为厉害的一种巫术!正因为是禁术,那人便以为早已失传,世间只有他一个人会使,施展起来也就毫无顾忌了!”
阿智第一次在陶小桃脸上见到了哀伤神色,心中一颤,这个嬉笑怒骂的姑娘心底到底埋藏了多少不为人所知的辛酸?
“好在,姑奶奶也不是吃素的!”陶小桃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敢在孔圣人门前卖字画儿,我管教他肉包子打狗……呸呸呸,不是肉包子打狗,二位别介意哈,我是说管教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欧竞天又对阿智道:“放出风去,就说楚王和王妃在回府途中遇袭,身受重伤,只怕十天半月都起不来床,至于来龙去脉,你知道该怎么安排。”
阿智点头:“是。”转身出去安排。
崔先生已经给了慕清妍最重要的提示,微笑道:“你的书本知识已经足够丰富,所欠缺的不过是经验。我这里有一本脉案,记录了许多疑难杂症的表象、脉象以及治疗方法,你拿去参研。我终究不能留在王爷身边一辈子,难得你有这个天分和耐心。”
慕清妍双手接过那本厚厚的手抄线装书,恭恭敬敬跪下叩首:“虽然您没有收我为弟子,但我一直将您视为师长。”
崔先生拈须微笑,老实不客气地受了她的大礼。
欧竞天含笑看着,有些嫉妒地道:“阿智求了那么久,崔先生只肯传授他如何给死人验伤,你能有这个缘分,福分匪浅!”
慕清妍站起身微笑:“是啊,连董太后都说我有福气呢。”
欧竞天不怀好意的在她小腹上一扫,并不答言,慕清妍却自己红了脸,这才醒悟,董太后说的福气不是指的她而是她腹中那个子虚乌有的孩子。
董太后薨逝对天庆来说无疑是一场地震般的大事,便是对整个九州大陆来说也是一个轰动性事件,虽然董太后也算高寿,但是她一生久历腥风血雨,年轻时更曾辅助先帝铲除威胁帝位的几大权臣,治理后宫更是雷厉风行手法酷烈,尽管近些年来董太后安养后宫已经不常出现在天庆乃至各国传闻中了,但对这样一位铁腕太后的离世,不论天庆还是诸国都充满了各种感慨。
兴庆帝一生虽然并无甚大的建树,但他却是董太后一手教养出来的,即便他即位后便已勤政,可外人看来,他的为政能力还不及董太后十分之一,一遇大事不能决断,还要请董太后予以指点。所以在天庆朝以至诸国,积威甚深的不是这个也早已步入晚年的兴庆帝,而是董太后。
也因此,董太后薨逝天庆朝举办的葬礼乃是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隆重,其他诸国也都遣使前来致哀。
这个时候,欧竞天和慕清妍想要离开庆都是绝无可能的。
更何况,从那日进宫之后,楚王与王妃便双双病倒,楚王府一片愁云惨雾,更兼之为了给太后戴孝,府里一片素白的海洋,连各种比淡粉稍微深一点颜色的花都拔了,更显得冷肃而潦倒,就只差挂起白幡宣告王爷王妃双双薨逝了。
这么一来,即便是兴庆帝自然也不能命楚王和王妃进宫守灵了。
据宫里派出来探病的太监言道,楚王和王妃病体沉重,短短一日功夫便已形销骨立,脸上浮着的都是死气,甚至连爬起身接旨的力气都没有,若不是还能说话,只怕是个人都会说那已经是两个死人了!
兴庆帝也为此大病一场,先是一路扶携的母后撒手人寰,然后又是一直被他视为国之柱石的爱子楚王病重,还搭上了一个贤良恭顺的楚王妃,“朕之不幸,天庆之难也!”
“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庆都西山下一条蚰蜒小道上,已经换装的欧竞天眼神冰冷。
慕清妍也已经换了男装打扮,戴上了遮掩本来容貌的人皮面具,这面具不是当初轩辕澈所送的,而是欧竞天特意为她准备的,为此他也有他的理由:“你那些面具段随云最熟悉不过,极可能暴露身份,还是不要用了。不过轩辕澈所送的那些防身暗器还是有必要带齐的,你没有武功,有些自保手段还是十分必要的。”
“我们这便去冰泉山么?”慕清妍有些不解,看方向是向西秦方向的,可是道路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是,也不是,”欧竞天抬眼看了一下前面的路,今日天气不是很好,起了大雾,而且没有一丝风,这浓雾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散去,“我们,去见一位老朋友。”
慕清妍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我们还没有做好万全准备,这样贸贸然去了,若是父亲母亲在冰泉山琼瑶宫还好些,若是不在,岂不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欧竞天转脸看着她,眼中多了几分探究:“你对这位老朋友一点都不好奇?”
即便戴了一层面具,但因为这面具极为纤薄精致,所以任何表情做出来都极为自然妥帖,此刻慕清妍脸上便是一派淡然,眸子里更是没有一丝波纹,语气平静:“不论他是谁,见了也便知道了。若是不适合我见,你也不会带我一起了,对不对?”
欧竞天微微一叹,有些满足有些骄傲有些宠溺:“你就是太聪明了。”
“楚王殿下心情真好,可我的心情就没那么美妙了……被人淡忘,可真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一个尾音被长长拖曳着的声音哀伤地道。
只是那哀伤怎么听起来都有几分做作的意味。
听到这个声音,慕清妍一向平淡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的波纹,只是抿唇不语,将目光投向了欧竞天。
欧竞天神色有些不善,凤眸里似乎还有些悔意,但被他很好的掩饰了下去。面容仍旧是冷漠的,微微点了点头道:“的确是你我共同的故人,——赫连太子,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浅淡的绯色一晃,让人在这视野不清的大雾天气眼前一亮。
南蒙那位以绝色妖娆闻名九州的太子赫连扶苏从浓雾中现身出来。
不得不承认,不管什么样的衣装都能将赫连太子的美貌烘托得更上一个层次,红色妖娆紫色迷离便是素净的白色也能让他穿出几分娇媚,穿在欧竞天身上只觉得冷肃的黑色换在他身上则会显出神秘的魅惑,似乎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向世人诠释什么叫做“妖孽”。
赫连扶苏一双妖娆美艳的桃花眼眼波流转,满是毫不遮掩的哀怜自伤,双手捧心做伤心难以自抑之状。
这副样子看在慕清妍眼中只觉得好笑,她与赫连扶苏少年相识,知道这人虽然长了一副祸国殃民的脸孔,其实为人最是严谨端方,不由得唇角弯起,莞尔笑道:“扶苏,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欧竞天却从赫连扶苏九分伪作中看到了那一分比这九分伪作强胜百倍的深切伤感,不由得轻轻一声冷哼,待听到慕清妍亲切的唤他“扶苏”,脸色立时黑了下来。
赫连扶苏眼眸却是立刻一亮,放下捧心的双手飘身过来便要拉慕清妍的手,口中含笑:“清清,劳你记挂,不过我这两年确实过得不好!”
欧竞天脸色更黑了些,轻轻一带,将慕清妍带离赫连扶苏双手所及的范围,声音也有了几分冷意:“赫连太子,请自重身份!”
赫连扶苏斜睨了欧竞天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楚王邀请本太子来此,不就是成全本太子与清清叙旧的么?”
欧竞天左手揽在慕清妍纤细的腰上,右手毫无预兆扬起,一股凛冽的掌风直劈赫连扶苏面门。
赫连扶苏脸上笑容不改,朗声道:“来得好!本太子也正想报当年被辱之仇!”偏头躲过这一掌,抬腿踢向欧竞天膝头,“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为何要牵扯到女人?你把清清放下,你我打个痛快!”
欧竞天冷哼一声,反而将慕清妍抱得更紧,慕清妍只觉腰上一痛,心中更是不悦,冷声道:“润泽,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你和赫连打架么?那么,恕不奉陪!我还要去救我的父母!”说着从身边取出金针毫不犹豫便向欧竞天手上穴道刺去。
欧竞天却为她这一声“润泽”心情大好,身子向后一飘,离开了与赫连扶苏打斗的范围,伸手一拂,慕清妍手中的金针便到了他的手中,他微微一笑:“妍,你这一针落下,你我都难免落入绝谷了。”
慕清妍回首一看,果见欧竞天立足之处正是道路边缘,他们此时在西山之上,道路边缘便是峭壁边缘,一旦失足落下,只怕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心中更加不悦:“既知如此凶险,为何邀约在此地?既然约在此地为何不好好谈一下彼此心意,反而要这般龙争虎斗?”
欧竞天心情大好,忽然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与他这样亲昵,我是醋了,行不行?”
慕清妍心中恼意未去,又生出几分好笑来,转瞬又觉得感动,若不是对她在意到十分又因为她不明朗的态度患得患失,堂堂一代战神跺跺脚都令九州大陆震颤的欧竞天也不至于这般失态,心思也柔软下来,柔声道:“润泽,你我是夫妻,而我和扶苏太子是少年旧识,这中间的差别你不该不清楚。”
欧竞天心中大乐,这是她第一次亲口承认他们的关系。
慕清妍轻轻一叹:“经历了这么多,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被宋国公府精心教养用来结交权贵的无知少女,你我之间虽然不会如普通夫妻一般相敬如宾,也不会如世间两情相悦的眷侣一般亲密无间,我……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欧竞天对她目前这样的态度已经相当满意,哪还会说什么不好,点点头,带着她向赫连扶苏走了几步。
赫连扶苏斜斜倚着山壁,脸上的落寞神情一闪而逝,仍旧笑得招摇:“二位,当着我这位孤家寡人这样恩爱,不是故意刺我的眼么?”
“赫连太子在我天庆国丧期间也穿得这般招摇,岂不是在刺我天庆所有人的眼?”欧竞天反唇相讥。
赫连扶苏呵呵一笑:“怎么会?死的不过是一个老太婆而已,若是楚王殿下真的对这位老太太有那么一丁点儿敬重,只怕也不会在丧礼期间带着爱妻出游吧?”
欧竞天冷冷一笑:“本王只怕,若是本王出现在守灵队伍中,那位老人家会从棺木中跳出来!”
慕清妍不理会他们唇枪舌剑,再次问道:“赫连,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是楚王邀我来的啊!”赫连扶苏无辜的一摊手,桃花眼夹了欧竞天一眼,“故人相邀怎好爽约?”
慕清妍转脸看向欧竞天,欧竞天淡淡一笑:“我们这一次去冰泉山,需要借重赫连太子,”恐怕她不明白,又解释道,“我的所有势力不论是明里暗里的,此刻都不宜再动用,明里的不用说是被宫里那位严防死守的,暗里这些都被段随云看得紧紧地,也不能动。”
慕清妍点了点头,以她和赫连扶苏的交情,请赫连扶苏帮忙也不是没有可能,更何况很可能欧竞天和赫连扶苏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赫连扶苏一转身:“二位跟我来吧。”
欧竞天牵着慕清妍的手,闲庭漫步般跟在赫连扶苏身后。
忽然慕清妍脚步微微一顿,疑惑地望了望四周,然后又点了点头。
欧竞天看了她一眼,眼瞳一缩,狠狠盯了盯赫连扶苏,却是什么话都没说。
慕清妍耳中响起一线细细声音:“清清……是我,赫连,我在用传音入密和你说话,有些话我不想让欧竞天听到,而他大约是不可能给我们独处的机会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真的决定跟着他了?”
慕清妍缓慢而又肯定的点了点头,经历这么多的腥风血雨波谲云诡,她若再看不清自己的心意,那便是个傻子了,只是心里还有点别扭也就是了。
赫连扶苏散漫而妖娆的步子微微一滞,随即又行走如常,继续道:“好,只为你这一点头,我便竭尽全力帮他。但,清清,我还是要你记住一句话,一旦有一日你发现他不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南蒙国门永远为你打开。”
慕清妍抬眼看了看欧竞天,欧竞天抬手替她将被山风吹乱了的头发理顺,她微笑点头,低低地道:“我再不会疑你。”
欧竞天握紧了她的手:“我信。”
赫连扶苏心中怅然一叹,继续传音入密:“清清,即便你们两情相悦情比金坚,但这世上还是有些祸福难以预料,万一你遇到什么疑难或是困境,记得,我是你的朋友。”比朋友更深的情谊你不会接受,我也给不了你朋友之外的承诺,那么便让我以朋友的名义,守护你!
慕清妍点了点头,轻轻答道:“好。”
欧竞天虽然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但仍旧露出一抹满意微笑。
赫连扶苏带着他们七拐八绕穿过浓雾,走进一所小小院落,看样子这院落不过是普通的农家院落。赫连扶苏亲自推开柴门,伸手一引:“请。”
欧竞天客气两句,赫连扶苏便当先向里走去。
进了堂屋分主宾落坐,赫连扶苏也不废话,当即取了一份名单和一张地图出来,向欧竞天一推:“楚王可以带着清清取道南蒙,这是我给你们选定的一条路线,以及沿路的暗桩名单和分布,这一批人会陪着你们一直到冰泉山琼瑶宫,琼瑶宫近些时我也去过一趟,想必与你们当初去时已经大不相同,反正我是没能进入腹地,”他毫不遮掩,“而且,我还受了伤。”
慕清妍一惊,与欧竞天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担忧。
欧竞天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慕清妍点点头,苦涩一笑。
赫连扶苏直直盯着欧竞天脸上妩媚妖娆的神色尽去,换上一脸肃杀,但是他面容太过娇美,这肃杀实在没什么威慑力:“欧竞天,你这一次非要带着清清去涉险?”
欧竞天不看他,只对着慕清妍:“她不去才会不心安。而且,普天之下,没有哪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这一点赫连扶苏无法否认,南蒙皇宫他的东宫也不太平,否则他也不会亲自来天庆参加董太后的葬礼,这种事情再重视也好,派个皇子来也就到头了。唉,太子难当啊!
“对了,”慕清妍忽然想起一件事,“蕊仙郡主如何了?”
“她?”赫连扶苏微微挑眉,“你还记得她?她现在忙得很,大概是不会有时间来跟我捣乱了。”想到国内那一团糟,他不由得苦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慕清妍认真地道:“蕊仙郡主不适合你。赫连,她若成为你的太子妃,将来的南蒙皇后,只怕不光是你将来的后宫不得安宁,南蒙朝野也要……”
“妍,”欧竞天出声打断了她,“赫连太子自有分寸,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干涉的好。”
慕清妍微微摇头:“我只是给赫连一点建议,朋友一场,我不想看着他遭殃。”
赫连扶苏眼眸微微一闪,笑道:“多谢清清。你放心,她不会成为我的太子妃,当然更不会成为南蒙的未来皇后。我的婚事虽然不由自己做主,但是谁也别想让我娶一个麻烦!”
“这就好,”慕清妍点头,“我自怕你为人太耿直反而遭人暗算。”
欧竞天不赞同的道:“妍,你以为在皇宫中长大的人谁没有几分自保能力?谁没有几分令人忌惮的实力?”
慕清妍自嘲一笑:“算是我多事好了。”
欧竞天眉头一皱,本来不是想惹她生气,怎的话说出来就这样生硬?
赫连扶苏衣袖一摆,笑得妩媚妖娆:“楚王殿下还是没能找到与清清的相处之道啊!要不要小弟指点一番?”
欧竞天脸色立刻一黑:“多谢太子好意,不敢劳动大驾!”伸手拉着慕清妍起身,“我们叨扰了,还要赶路,恕不能久留,再会!”
慕清妍歉意的冲赫连扶苏一笑,随着欧竞天快步离去。
赫连扶苏斜倚着柴门看着他们的身影融入浓雾再也看不见了,半晌,怅然一叹。摊开手掌,掌心里一只碧玉耳环莹然有光,他微微闭了闭眼,握紧拳头,须臾指缝微微张开,便有碧绿的玉粉簌簌落下,随着山风零落,至无可寻觅。
慕清妍和欧竞天下了西山山脚下便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等候,车夫见了他们忙恭恭敬敬上前,道:“少爷,少夫人,你们来啦?”
欧竞天点了点头,和慕清妍上了马车。车夫也不多问,一扬鞭子,马车辘辘驶入浓雾中。
这一场大雾足足下了三天,才在一场风后散去。
而此时,欧竞天和慕清妍已经离开庆都千余里。马车换了三四回,他们的装扮也换了三四回。
这一日,欧竞天看慕清妍眉宇间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态,便主动提出休息一日。
“别,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我还撑得住!”慕清妍心中焦灼,不肯休息。
“妍,你若累垮了,我们便会耽搁更多时日,而且,你想以这种状态去见你十几年未见的父母?”
慕清妍想了想,只得同意:“是我心急太过了。我只怕他们受了太多苦……”
欧竞天眼眸深邃:“没见到他们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测。我们要做的便是做好万全准备,他们在琼瑶宫我们便要一举营救成功,倘若不在,我们还要全身而退。”
“嗯,我明白,”慕清妍揉了揉眉心,“我发现我从来都不曾了解段随云,根本不知道他的行事风格,否则也当能猜出一二。”
欧竞天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不要想太多了。安心歇着,养足精神我们也好继续赶路。说起来,段随云也不是一点好事都没干,最起码,他给你的黑鱼内丹就是一件好东西,否则以你的体质早就倒下了。”
慕清妍认真看了他一眼:“我倒没想到,你还能替他说好话。”
欧竞天坦然一笑:“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
打发出去找客栈的车夫回来禀报:“少爷,少奶奶,前面只有一家客栈,差不多已经客满了,而且没有上房,所有的房间都差不多,简陋的很。”
欧竞天不在意的点点头:“就这样吧,出门在外哪能事事如意?去订三间房。”
车夫苦着脸道:“只剩一间房了,奴才自作主张已经订了,本来还想出钱请两旁的客人让一让,只是都被拒绝了。”
欧竞天并不怪罪:“已经很好了,这里来往客人多,订不到房间是必然的,只是要委屈你们了。”
车夫谦恭一笑:“奴才们习惯了,只要主子不介意就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来到客栈门口,欧竞天亲自扶着慕清妍下车,抬头一看,客栈是一座二层木楼,房间挨挨挤挤蜂巢一般,门口挂着一串气死风灯,灯上几个醒目黑字:迎来客栈。
店小二懒洋洋在客栈门口抠脚丫,嘴里还叼着一根牙签,见客人来了,眼皮都不撩,扭头冲里面喊:“客人来啦!客满!挂牌子!”
门里跑出来一个伙计,手里一个黑漆漆的一尺来宽三尺来长的木牌,牌上一行白字:客房已满,马棚只剩三个空位。
慕清妍微微皱眉,抬头去看欧竞天,欧竞天淡淡解释道:“这里是东西咽喉要道,这迎来客栈是三十里内唯一一家客栈,而百里之内人烟稀少,是不大可能找到合适住宿地点的,所以生意十分红火,连马棚都用来住客。”
慕清妍蹙眉看着门口抠脚丫的店小二,只觉得一阵反胃。
欧竞天侧身遮住她的视线,温声道:“不要看他。客栈东家是本地一霸,手下难免都有些骄横,我们不要理会也就是了。”
二人上了二楼预定的房间,便又是一惊,房间窄小只有一张单人竹板床,与旁边的房间只有一道薄薄的板壁,房中除了床,便只有一张桌两把椅子,容纳三个人都局促得难以转身。桌子上白的茶壶茶碗也都黑漆漆的,桌面上满是油渍。床上铺设的被褥也是旧的,床帏、帐子也不辨颜色。
店小二将他们引来便蹬蹬蹬下楼去了。
慕清妍微微叹气,这房间里的气味也太难闻了些,走过去将唯一的一扇窗户打开,窗外倒有几株桃花,枝头还有些晚放的桃花,淡淡香气飘来,才觉得好受了些。
还不曾说话,隔壁吵吵嚷嚷的声音便传来,其实也未必是人家说话嗓门有多高,只是因为板壁太薄,说是隔壁倒与同一间房不差什么。
欧竞天抱歉一笑:“受委屈了。”
慕清妍见他倒没有半点不适应,心中不解,问道:“你倒像是习以为常了?”
欧竞天淡淡一笑:“若是经历过比这更加肮脏十倍的,眼前这点便算不得什么了。”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套茶具,叫车夫去提了开水来,冲了茶,递给慕清妍一杯,道:“润一润吧。”
慕清妍看了看那摇摇晃晃乌漆墨黑的凳子,实在坐不下去,只得站着喝了两口水。
欧竞天转身下楼,再回来时,手中抱着马车里备用的坐垫、被褥,在凳子上铺了坐垫,按着慕清妍坐下:“你这样只会让自己更累。”走过去将竹床上的陈设全部换了下来,连床帏、帐子都换了,命那车夫将旧东西抱去还给店家。
慕清妍喝完茶,反而觉得更加困倦,欧竞天一笑:“出门在外,只得一切从简,你先歇一歇,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
慕清妍也实在累了,走过去躺下沾枕便睡着了。
慕清妍睡觉一向警醒,睡着睡着觉得身边一沉,立刻睁开眼睛,看着欧竞天含笑在身边躺下,这才放下心来,安心合上眼睛,下意识向着欧竞天那边靠了靠。
欧竞天一声低笑:“娘子,你再挤过来为夫就要掉到地上了。”
慕清妍又睁开眼睛,这才真的醒了,回想起来这不是在庆都楚王府,而是在途中客栈中,抱歉一笑,向里挪了挪,竹板床咯吱咯吱作响,像极了做某种运动时床板的响动。她犹自未想到,隔壁却已传来男子不满的声音:“我说兄弟,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你出门儿带着媳妇,兄弟我可是老哥儿一个,咱也是娶过亲的人,听见这动静,这心里实在是难受啊!”
另一边也有稍微上些年纪的人接口道:“是啊,小兄弟,看样子才成亲不久吧?这事儿啊,得节制!若是淘录空了身子,啧啧啧,往后可怎么好?”
慕清妍的脸火烧般红了,一头扎进被子里不肯出来;欧竞天也是哭笑不得,这些人想象力未免也太丰富了些,他禁欲的时间算起来也有半年多了吧……只得抱歉道:“各位误会了,内子已经有了身孕,是比平常爱翻身些……”
慕清妍从被子里抬起头来瞪了欧竞天一眼,欧竞天却含笑将她搂在怀里,在脸上轻轻一吻。
“哦,原来是这样。兄弟,你这就不对了,弟妹有身子的人了,怎的还带着她出门?”左面的汉子。
“是啊小兄弟,看样子是头一胎吧?可要仔细了!”右面的老者。
“是,晓得了,”欧竞天恭敬受教,笑着看慕清妍的脸越来越红,“小可正是带着内子回乡养胎去的,我父母双亡,家中没有靠得住的长辈,还是将她送到岳父岳母那里放心些。”
“这就对啦!我那媳妇也是在我丈人家生养的,有自己的爹娘看着,是放心些,就算生个女娃儿,也不会在月子里受气。”左面的汉子啧啧有声。
右面的老者也赞同:“生娃可不是小事,没老人看着可不行!小伙子,做得对!”
慕清妍也是气不得笑不得,也不敢再翻身,僵着身子躺着。
欧竞天伸臂将她揽在怀中,轻声问:“睡了一会儿可解乏了?我已经让人准备了饭菜,若是饿了便起来吃一些。”
慕清妍不答,明明没有的人,可是这人和人一唱一和的就像是真的一样。
她不回答,右面的老者却不答应了,插口道:“我说,这位大嫂,这个时候可不能使性子不吃饭,方才我也见了你一面,还没显怀大约不到四个月吧?是不是还在犯恶心想吐不思饮食?再不想吃也得挣扎着吃,你若每日都这样不吃饭,身子就垮了,就算是过了头三个月最危险的时候,月份大了,你身子弱,只怕这一胎也难保得住,孩子不孩子的咱先不说,女人啊,最怕的就是伤了身子,以后连做母亲的权力都没了!你年纪轻轻的,婆家也没人提点,回去以后可得让你丈夫跟你爹娘好好说说……”巴拉巴拉,巴拉巴拉……足足说了一刻钟,老者听见慕清妍起身了,才住了口。
欧竞天忍笑道:“多谢老丈,内子已经起来吃饭了。”
“呵呵呵,”老者得意一笑,“这就对啦,听人劝吃饱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
慕清妍恼恨的瞪了欧竞天一眼,什么借口不好找,为什么偏偏着了这样一个不靠谱的?!
欧竞天表示无辜,那竹床方才的动静也确实太大了些,听在任何人耳中都很可疑的。
饭毕,欧竞天招呼小二将残羹剩菜撤下,又沏了一壶茶。
茶香飘渺,隔壁的老者吸了吸鼻子,又道:“小伙子,你媳妇有身子的人了,不能吃茶的,知道不?你们年轻人啊,不知道的就该多问问,不要怕难为情,若是出个差错可是后悔就来不及了!”
欧竞天忍笑忍得辛苦,却也不得不答话:“多谢老丈提醒,内子喝的是白水,这茶是小可自己喝的。”
“哦……这样啊,这就对了,不过,你这茶可真是好茶,雨前龙井吧?今年的新茶?”老者开始吧嗒嘴。
慕清妍嘲笑的望了望欧竞天,出了门还讲究,得,被人惦记上了吧?
欧竞天脸色却微微一变,一抬手扑灭房中灯火,将慕清妍护在怀中。
慕清妍知道不对,也不问,只是双眼警惕地望着四周。
“呵呵,”老者一声低笑,“被发现啦……”
两面的板壁忽然无声无息的碎了,淡淡的烟尘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和一个身形瘦小的老者分别出现在左右两面。板壁一破,左右的灯光投射过来,两人的面貌依稀可辨。
那大汉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蓄着短短的黑须,肌肉虬结,还带着凉意的春夜却只穿着一件犊鼻裤;右面的老者倒是衣衫整洁,行动间四平八稳,看上去倒像个乡间常见的教书先生,笑容也很和善。
“请问二位是哪路神仙?”欧竞天反而松弛下来,淡淡问道。
“阁下临危不乱,想必久经战阵,”那老者文绉绉地道,“可是你怀中的女子根本不会武功,若动起手来,只会成为你的拖累。这样吧,你把她送给老夫,老夫便放过你。”一面说着一双不大的眼睛色眯眯盯在慕清妍脸上,方才因为休息,戴人皮面具不舒服,慕清妍已经将面具取下,匆忙之间还未戴上。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三十七章 携手同行风雨路,
他不说这话还好些,欧竞天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笑意,但这话一出口,欧竞天脸色便是一沉,凤眸中也暴射出两道寒光,衣袖一甩,一股罡风打向老者面门。
那老者托大,以为欧竞天年纪轻轻武功再好也不至于会在一招之内令他挪动分毫,便不闪不避,吸一口气,口中喷出一口罡气:“呔!”
欧竞天微微冷笑,衣袖收回,横扫那大汉胸前要穴,却已无视那老者。
老者一口气喷出便觉不对,想要变招已经迟了,口中一痛,一颗滑溜溜的东西已经顺着喉咙滚了下去,同时口中充满了血腥味,这才知道,欧竞天一拂之力不仅抵消了自己的那一口罡气,更加打落了自己两颗门牙!那股力道余力不竭,老者蹬蹬倒退数步,一个趔趄,后腰撞在了自己房中的桌角上,生疼。再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惊疑不定。看那壮汉已经在欧竞天举重若轻的三招两式中节节败退,悄悄移动脚步便要溜掉。
刚刚挪到窗户旁,忽觉肋下一麻,紧跟着钻心的痛从肋下直达四肢百骸,甚至连一声痛哼都没来得及发出,连自己怎么受伤都不知道,便已绝气身亡。
“啊!”大汉且战且退,择路欲逃,口中却仍旧不干不净,“你这小子,走路还带个女人,迟早会死在女人肚皮上,别看你这会儿厉害,爷爷喊来帮手,定将你大卸八块,将你护着的这女人卖进……”一句话没说完,便觉得心口一凉又一痛,低头一看,一节辨不清颜色的筷子正正插在自己心口,血水不要命般往外淌,他翻翻眼皮,只看到欧竞天阴沉的脸色,还想再说些什么,喉咙一痛,又一根筷子已经洞穿了他的喉管。
欧竞天单手捂住慕清妍的眼睛,淡淡说道:“你但凡有一个字辱及她,便只有死路一条。可惜,我本来还想留你一条命的……”
大汉只觉得自己堕入了一个冰窟之中,身子不断下坠、下坠,所有的感官只有一个字“冷”,这种感觉是他所听到唯一一个恐怖的词“无可救赎”。临死之前他终于知道,自己不光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还触了人家的逆鳞,死的实在不冤。
欧竞天带着慕清妍身子一飘,已经出了客栈,稳稳落在自己马车上,挑开帘幕坐进去,淡淡吩咐:“赶车。”
车夫也不多问,鞭子一扬,驱赶马车离开了这座迎来客栈。
“来的是什么人?”慕清妍问道,她不明白,麻烦已经解决了,为什么欧竞天还要这样急着离开。
欧竞天看她并没有受到惊吓,松了一口,道:“不知道。但是这个地方太肮脏了,我怕你受不了。”
慕清妍却不肯信:“有什么要瞒着我?”
“你啊,”欧竞天颇为无奈,在她额头点了一点,“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你不要这样聪明!”
慕清妍将他的手拂开,执拗地问:“到底是谁的人?若是段随云的人,有什么必要瞒我?定然也不会是朝廷的人。也不会是大巫国的人,陶小桃此刻一定已经将他们族中的麻烦解决了。”
“对,你分析的很对,”欧竞天点头,“都不是,甚至也不是鬼蜮的人,我也不敢肯定,只是疑心是秦真的人。”
“秦真?”慕清妍蹙眉,“他不是被贬了么?怎的还有这样的能耐将手伸到天庆来?”
“哼,”欧竞天凤眸之中寒意涌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秦真多年来汲汲营营,怎会不给自己留后手?不过,单他一人也还不至于能在天庆境内横行无忌,我疑心他和别的势力有勾结,但这势力只有一方还是多方,又到底都是谁,我还拿不准。”
慕清妍脸上不由得染上了几分忧色:“如此说来,冰泉山一行,注定凶险万分了?”
欧竞天伸手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放轻松些,他们不好惹,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否则也不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了,我们此行极为隐秘,迎来客栈这一出戏不过是个试探罢了,更令人担忧的还在后面。你方才没有好生休息,先睡一会儿吧。”
慕清妍摇了摇头:“我虽然不会武功,身子也不算强健,可也不至于弱不禁风,你不必过于担心。倒是你,我们此次不方便带你的人出来,你凡事都要自己操心,可不要累坏了。”
欧竞天眉眼弯弯:“妍,听你这样说,我可真高兴!”
慕清妍无奈一叹:“你怎的和我初见时这般不同了?”
“怎的不同?”欧竞天急忙追问。
“你当年冷酷、暴虐、残忍……”慕清妍慢慢回忆。
欧竞天的脸却有些难看:“原来……”
“怎么?”慕清妍有些好笑,“也觉得往事不堪回首?说真的,当年我真不知道为何你的脾气那样暴躁易怒,照理说,你声震九州不该是那样子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中毒的缘故。虽说长久以来你以内力压制,又有崔先生调理,但之前毕竟受其影响甚深……”
欧竞天听着听着,脸上露出痛苦和愧疚的神情。她说的不全对,多年来支撑着他的是母亲的仇恨,乍然知道母亲的仇人之女就在眼前,他的情绪怎能不失控?唉,当日若能冷静一些,也不至于使她接连受伤,还中了修罗花之毒,才有了之后的这许多波折。虽然两人最终走到了一起,但之前的那些伤害总归是无法抹杀的。
想到此处不由得将慕清妍抱得更紧了些。
妍,再也不会了……
又走了五日,经历了十余场刺杀,终于抵达天庆与南蒙交界处。
慕清妍有些迷惑:“怎的这一次赶路所需时日这样短?我记得以往去西秦所耗费的时日非常多的。”
欧竞天一笑:“因为我们这一次都是走的捷径。走吧,我们去看看赫连太子在南蒙是否顺风顺水!”
慕清妍掀开车帘,向外面一张,眼前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已经进了四月,丘陵上葱茏的绿色间有各色茶花、杜鹃盛放,与天庆相比又是一番景象,不由得回头对欧竞天道:“才刚刚进入南蒙便觉得气候与天庆大不相同了。”
“妍儿觉得哪里更好些?”不知何时欧竞天已经悄悄改换了称呼,更多了几分亲昵。
对此慕清妍似乎毫不在意,改便改了,她不阻止也不应承也就是了,想了一想答道:“各有各的好吧。以前赫连跟我说过,越往南,南蒙越是四季如春,百花常开不败,到了南陲简直是四季如夏,有些水果和花卉是天庆见不到的,有机会我倒想见识一番,若说定居么,我倒不觉得有多好,一年四季一成不变也未必就是好的,我还是喜欢四季分明一些,可以领略不同的风景。”
欧竞天点头微笑。
他们其实并未深入南蒙腹地,只在边界逡巡,会齐了赫连扶苏安排给他们的人,便转道赶奔西秦。
慕清妍看着对他们毕恭毕敬的赫连扶苏手下,悄悄问欧竞天:“你难道在南蒙便没有暗桩?为何要借重赫连的势力?”
欧竞天淡淡一笑:“有是有,只不过不是很多。而且,能借力打力,我为何还要耗费自己的力气?”
慕清妍翻了个白眼,这便是真是的欧竞天么?怎的有些无赖呢?
“妍儿,”欧竞天却认真地道,“兵者,诡道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必太认真的。”
又走了几日,欧竞天忽然命队伍停了下来,这几日慕清妍有些感了风寒,自己开了药吃了,每日在马车上昏昏沉沉的睡着。
欧竞天吩咐不准吵嚷,自己带人包了一户农家小院,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三四遍,确定没有危险了,才重新布置了,将慕清妍从马车上抱下来,安置在农家已经被他们改造的舒适至极的床上。
慕清妍因为在病重,胃口不好,好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肚子里空空的,只是提不起精神来吃。睡得迷迷糊糊,一翻身,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也睡不下去了,翻身起来,循着香气找去,却见热气蒸腾的厨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案板与灶台之间不停转换。
那浓郁的香气正是从锅里冒出来的。
她慢慢走过去,吸了吸鼻子:“在做什么?这么好闻?”
“睡醒了?”欧竞天眉目含笑,语音温柔醇厚,“你忘了?今日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做一碗长寿面,还有两个小菜,你去厅里坐一坐,马上就好了!”说着便用手背推她,“你咳嗽还没好全,厨房里烟气大,快出去!”
慕清妍从身边掏出手帕给欧竞天擦了擦额头的汗渍,才慢慢走了出去。心中却已被温暖填得满满的。当日段随云费尽心思给自己庆生,乃至冬日费尽心思做出几树几可乱真的红梅,不是不感动,却难以触动心肠,她想要的永远不是华美梦幻,而是真真切切平淡而温暖的生活。她的心思,他懂。
明明满心欢喜,不知怎的,鼻子却有些发酸。
“娘子……”欧竞天端着一个一看就是临时新做的托盘走了进来,满面笑容,丝毫看不出睥睨千军万马声震九州的战神气概。
他将手里的托盘放下,将三个菜两碗面端出来摆好,两只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把两双筷子擦了又擦,才递给慕清妍,又微笑道:“尝尝看!”自己却转身又要出去。
慕清妍忙伸手拉他坐下,眼眶还是红的,声音也有些暗哑:“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再说,我们不是一向都一起吃的么?”
欧竞天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还有一道汤,我去端过来便和你一道用饭,等我片刻!”
慕清妍点了点头,转脸去看桌子上的菜,都是就地取材的新鲜蔬菜,她一向不大下厨,也叫不出名字,但是闻起来味道好极了,而且颜色搭配也赏心悦目,一道菜碧绿的菜心中间点缀着点点粉红嫣然的花瓣,纯白的磁盘做底色,色彩鲜艳而醒目;第二道菜像极了盛开的向日葵,却装在雨过天青色的盘子里;第三道菜是太极八卦图形状,一半白一半黑,白的似雪雪中又有一点乌光,黑得如墨墨中又有一抹素色:只是一看便令人食指大动。
再看那两碗面,也不同,一碗面浇的是肉酱,瘦肉切成肉丁,混着香菌、青菜、木耳等物配以纯正的豆瓣酱,香气浓郁;另一碗浇的是鸡蛋酱,主料也是纯正的豆瓣酱,不知用什么手法打出了鸡蛋花,还有些淡红色的似乎是腊肠,也切成了丁,虽不如肉酱香气浓郁却也别有风味。
她这里刚看完,欧竞天已经端着汤回来,而且身上也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围裙更是早已不见,放下汤,挨着慕清妍坐下,盛了两碗汤,那汤色泽碧绿,飘着点点粉红素白鲜黄的花瓣形状的蔬菜,温声道:“妍,为夫祝你十八岁生辰快乐!你病没好全,不能喝酒,我便以汤相代了,这道汤名曰:落花时节又逢君。”
慕清妍将要落下的泪逼了回去,含笑端碗和他轻轻一碰,浅浅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绵软清逸余香满颊,眼睛便是一亮。
欧竞天又抄起筷子,夹了一根面条递过去:“这根面条不能断的啊,张口!”
慕清妍顺从地张口,任由他将那根长长的面条一点一点送进口中,细细品尝,果真妙不可言。
欧竞天又以眼神示意,你那碗面也要这样吃哦!
慕清妍一笑,依样也吃了一根完完整整的面条,笑道:“没想到,吃个面讲究也这么多!”
欧竞天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一面含笑解释:“这是我母亲家乡的习俗,第一根面是不能断的,祝愿过生辰的人福寿绵长,永无断绝。”
慕清妍开心的笑着,眼中雾气却越来越浓,浓到几乎看不清欧竞天的面容。
欧竞天伸指在她睫毛上轻轻一触,两滴晶莹的泪滴便落到了指尖,他凑到唇边轻轻一吮,皱眉道:“苦的!以后,再不许你哭!难道我堂堂楚王威慑诸国的战神,亲自下厨还不能博来你一笑?”
慕清妍破涕为笑,嗔道:“贫嘴!快吃吧!面冷了就不好吃了,你厨艺这样好,以后便是老了打不动了,当个厨子也还是能声震九州的!”
欧竞天一挑眉,低头吃面,吃了几口又抬头挑剔:“你这样吃面不觉得一点都不爽快?”
慕清妍诧异:“怎么了?面不就是这样吃的?”
欧竞天把她的碗端过来将面条挑了几挑,示范道:“要这样吸溜吸溜的吃才能吃出面条的真味!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也是像你一样文雅的吃法,后来常常和士兵一起吃饭,他们告诉我这样吃面才够味,你也试试!”
慕清妍笑道:“不行,我不行!”一面说着一面拿自己的手帕拭去他唇边因为吸溜面条而溅上的酱汁。
欧竞天也不勉强,不过是为了博她一笑而已。吃了一半,又强行将两人的面碗换了:“因为每样面只有一碗,为了两种滋味都能吃到,我们只好每人每样只吃半碗了!”
慕清妍一笑,继续低头吃面,没有半分不适。
而欧竞天微微提着的心却已经放下了,他是知道慕清妍有着轻微的洁癖的,她肯吃自己剩下的,也就是说完全接纳自己了。
慕清妍饭量本来不大,这一次却吃了整整一碗面喝了两碗汤,菜也吃得不少,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才放下筷子,道:“你若每日都这样费心思下厨,我想过不多久我就会变成个大胖子的!”
欧竞天一边慢慢收拾残局,一边悠然答道:“求之不得。”
慕清妍见他连一点菜汤都倒进碗里吃了,等他放下筷子时,桌子上的盘子碗都干干净净的了,不由得微微蹙眉:“早知道你还没吃饱,我也……”
“不,”欧竞天淡淡道,“我其实一点都不饿,只不过这是多年来的习惯而已。当年一路从庆都逃亡到黄沙关往往一连数日没有饭吃,所以便养成了不浪费食物的习惯。”
慕清妍这才想起来,以往在楚王府虽然饮食十分精洁讲究,但也从未如普通权贵富户那般铺张……
等她醒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握在了欧竞天掌中,听他恳切地道:“妍儿,我未必能给你永远祥和平静的生活,但那必将是我努力的最终方向,而且,我努力让你在我身边的每一日都……”
“真想不到,堂堂战神,威震九州,令敌手闻风丧胆的天庆楚王殿下还有这般温情脉脉的时候,本尊倒长见识了!”一个刺耳的声音陡然响起。
欧竞天应变奇速,已经将慕清妍护在怀中,周身真气外放形成了一个透明的保护罩,冷冷注视着院中:“阁下藏头露尾,可非英雄所为!”
“本尊可从未想过要做什么英雄,”那刺耳的声音继续道,“对本尊来说,只要将对手杀死便是获得的最大成功!楚王殿下,你知道本尊最大的爱好是什么吗?”他也不等欧竞天作答,自说自话,“本尊最爱收集的便是天下英雄人物的头颅,拿他们的眼珠泡酒然后再用他们头骨雕刻的酒杯饮用,啊——那种味道……啧啧啧,那是世上最美味的酒了!不过,这种极品美酒不是经常能喝的上的。上一次本尊喝的那一坛酒是用谁的眼珠泡的来的?哦,对了,似乎也是天庆名将,便是你楚王麾下第一得力干将孙彻!对对对,就是他!那年他才二十二岁,却已勇冠三军……那坛酒滋味美妙,只是太过霸烈,不够绵长,若是换成了你欧竞天,只怕本尊会大醉不醒呢!”
欧竞天虽然一如方才,没有半分动作,但慕清妍已从他气息的变化感觉出他此时此刻的愤怒,很明显这神秘人物并不是说来吓人的,他是真的拿人的眼珠来泡酒的,这一刻对欧竞天的愤怒也感同身受,反手握了握欧竞天的手,轻轻说道:“不要上当。”
欧竞天微笑:“娘子放心,此人为夫还不放在眼中,既然他送上门来,我也不好意思不要他的命不是?”
“哈哈哈……”院中爆发出一阵狂放的笑声,那人笑得简直要断气了,才停下来,道:“没想到楚王还这样爱说笑!”
“砰”的一声,院中落下只小巧的碧玉酒坛,声音虽巨,碧玉却没有半丝裂纹,只有几点透明的酒液飞溅出来。
欧竞天微微冷笑:“阁下的功夫似乎未臻化境。”
“呦呵,这也被你看出来了?那又怎么样?眼神儿好未必功夫也同样好啊!”那人夸张的大笑,“不过这碧玉酒坛是我珍藏的酒坛中品级最高的一个,楚王也算死得其所了!若是你肯乖乖等我过去挖眼,我便答应你不为难你怀中的女子,并且许她一生无忧!怎么样,条件足够优渥了吧?”
“本王可没打算给你这样优厚的待遇,”欧竞天冷冷答道,“本王决定将你的尸体送到你义父手中!”
“你!”那人声音更加尖利,“你知道我是谁?!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欧竞天冷笑,“天底下双性人也不是没有,可是像你这样丧心病狂的的可就是绝无仅有了!”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黄光一闪,碧绿的酒坛上出现了一个嫩黄色的身影,春日明艳的阳光也因这一抹亮色的出现而出现一点羞涩的波动,欧竞天微眯了眼眸,冷冽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屑。
慕清妍却好奇地睁大了眼,那人身形窈窕,身高在女子中算高挑的了,纤腰盈盈比春柳还要柔软几分,一头乌亮的发盘成飞天髻,簪着鲜黄的绢花,碧玉额饰齐眉,露在嫩黄面纱之外的一双眼睛勾魂摄魄,一手柔荑白嫩修长,指甲葱管似的,蔻丹别致的涂成了花瓣形状,两只手都捏成兰花指,一手轻柔上举,一手婉约下垂,配上轻柔飘摇的衣袂当真有几分仙子的飞天之姿。
这便是那声音粗嘎刺耳的人么?
回想起方才欧竞天所说的双性人,慕清妍便是在清冷的性子也不免起了几分好奇,这分明是个女人的不能在女人的女人,怎么会是双性人?
黄衣人单足落在碧玉酒坛上,一只套在浅绿色绣鞋中的纤脚如早春还未完全舒展开来的一片新叶。
慕清妍还要再看得更清楚些,欧竞天已经伸过一只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并且在耳边低声道:“别看了,仔细污了眼睛!”
慕清妍无奈:“人家送上门来让看,我怎好不看?”
欧竞天一挑眉,对那黄衣人道:“其实本王对双性人并无歧视,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以这种身份出来祸害世人,说不得,本王今日要替天行道了!”
黄衣人妩媚的对他抛了个媚眼,眼波流转间柔情如蜜,欧竞天却打了个抖,将慕清妍的眼睛蒙得更紧了些。
“哼!楚王也未免太不识抬举了!”黄衣人一出口说话,便破坏了原本的美感,她露出身形后偏又要做出一副与自己外形相匹配的样子,故作娇嗲地道,“本来,本尊还想着,若是楚王见了奴家真面,愿意做本尊的入幕之宾,本尊便考虑留你一命,”她一双媚眼上下打量着欧竞天并在某重点部位着重盯了几眼,“毕竟,楚王名声在外,英伟不凡,而且,你本人也算得上稀世美男子!若是能将你在床笫之间征服,啧啧啧,对本尊来说,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欧竞天眉头一皱,强忍住胸臆之间的烦恶,冷声道:“可惜得很,本王对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没有半点兴趣!”衣袖一甩一股劲风直袭那黄衣人足下,黄衣人知道不可力敌,腾身而起,足下那只碧玉酒坛发出一声脆响,四分五裂,酒液流了一地,院中登时弥漫了冲天酒气。
黄衣人眼中厉色一闪,随即眸光更加妩媚,半空中纤腰一拧,以一种惊鸿般的翩然之姿悠然下落,淡黄色的裙幅在半空舞出一道绚烂的花影。随即神色一变,身子陡然拔高,面上轻纱却倏然飘落,她忙伸手去捞,也失了方才的悠然飘摇的意态,显出几分慌乱,眼见指尖已经碰到了轻纱边缘,欧竞天手指又是轻轻一弹,那片薄纱立刻碎成片片,蝶一般四散飞舞。
“你!”黄衣人一声厉喝,下意识去遮掩面孔,随即又颓然将手放下,她身在半空无可借力,已经难以阻止下坠之势,若是此时再分神去遮掩面容,只怕便不能全神应对欧竞天的突袭。
可惜欧竞天只闲闲而立,并没有出手偷袭的打算,甚至还把蒙在慕清妍眼睛上的手拿开了。
“啊!”饶是历经风雨,自诩处变不惊的慕清妍也忍不住一声低呼。天啊,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什么呢?
那黄衣人体态袅娜原本有一幅面纱遮着,眉目婉娈,眼波柔媚,分明是个绝色女子,可是摘掉了面纱呢?那人鼻孔粗大,口如血盆,而且还是个络腮胡子!这回真不知道该说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了!
“混蛋!”黄衣人恼羞成怒,双手一弹,十根指甲如十把利刃,闪着幽蓝的光向着慕清妍面门攻来,“本尊最厌恶的便是美貌女子!看我怎样将你这张能迷惑男人的脸给毁了!”
欧竞天正想出手,却见慕清妍忽然双手一扬,紧跟着低声道:“退!”欧竞天不明所以,但是出于对她的信任还是带着她飘身后退,进了屋子深处。
一道明亮的光直扑面门,黄衣人微微一怔,据他所知,楚王妃根本不会武功啊,随即反应过来这道光没有半分力道,对他来说根本不具伤害力,轻蔑的一抬手将之拍飞,谁知那东西竟应手而碎,一股淡黄色的烟雾随即将他包围。
欧竞天忽然有些好笑起来,低首问道:“你什么时候会使毒了?”
“来之前跟陶小桃讨教过,”慕清妍淡淡的道,目光却不离开那黄衣人,“不过我在里面又加了些东西。陶小桃说的对,女人也要活得有自我,永远在男人的羽翼下,虽然可以平安一时,但是若遇到危险还是会成为男人的负累,若那男人……总之,变得强大些才是最重要的。你也不希望我成为你的弱点吧?”她微微扬眉,飞扬的眉间有些与往日不同的英气。
欧竞天在她眉头轻轻一吻:“我甘之如饴。何况自始至终,你都不肯我的弱点,真是个让人……头痛的无可奈何的小东西!”
“咳咳咳!”黄衣人本来在见到淡黄色烟雾的同时便已闭住了气息,但是随即发觉那烟雾根本无毒,于是又结束闭气,不可避免的吸入了烟尘,一阵剧烈的咳嗽,暗暗运气,并未发现不妥,一抬眼看到屋中两人相依相偎,眉目传情,不由得气炸连肝肺,“好不要脸!竟然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调情!”
欧竞天不由得一声嗤笑:“似乎擅闯民居的是阁下吧?本王和王妃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有些亲昵举动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碍眼的不过是区区阁下一人,何来众目睽睽之说?”
黄衣人咬牙切齿:“姓欧的!少要狡辩!本尊今日势必要挖了你的眼珠泡酒!至于你心心念念护着的这个女人,本尊委屈一些,自己笑纳了便是!”他似笑非笑瞟了一眼欧竞天胯下某处,向着慕清妍一扬眉,“美人儿,本尊保证比这个男人更能让你满足!”
他上半边面孔柔美妖艳,下半边面孔粗犷丑陋,配上这样的表情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慕清妍只觉得一阵反胃,若不是怕糟蹋了欧竞天的一番心意,只怕当时就吐了。微微别过脸去,不去看那张诡异的脸孔,淡淡的道:“此时此刻,阁下还是想想该如何自保吧!阁下连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赢不了,还要夸夸其谈,岂不白白惹人耻笑?”
“你说什么?”黄衣人挑眉,狐疑地在意态悠闲的欧竞天与慕清妍脸上瞟来瞟去,脚下却不由自主向后挪了半步,这一挪动,才觉出不对,双足似是被什么定在了地上,竟然难以挪动分毫!这一下,他的脸色终于变了,一半是惊,一半是怒。
慕清妍抬头对着欧竞天一笑:“巫术与医术的完美结合,请王爷检验成效。”
欧竞天拉着她漫步走到廊下,看着黄衣人徒劳的挣扎着,看那样子竟像是现在了沼泽之中。
欧竞天眼中的阴翳一闪而逝,当年逃亡路上的惊险一幕似乎重现,当年他们误入沼泽九死一生,若不是母亲身边的大宫女以身相代,只怕他和随风早已尸骨无存了。他亲眼见过那两名宫女临死时的挣扎,知道生命一点一点被沼泽吞噬是怎样的痛苦万分。而看着眼前这人扭曲着身子,张大嘴巴,眼露惊恐,正是陷入沼泽濒临死亡时的表象,心中竟涌起了几分快意。
慕清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杀了他简单,但也污了你的手。便让他自生自灭好了。但,你若有什么想要从他口中得知的,暂时留他一命也无不可。”
欧竞天缓缓摇头:“不必了。他不过是鬼蜮中一个杀手而已。”
慕清妍却暗暗心惊,区区一个杀手就已如此了得,能杀得了欧竞天麾下得力大将?这一次她能够在须臾之间制敌,不过是依仗着此人对自己的轻忽而已,而且这种杀人方法可一不可二,下一次遇敌完全没有胜算了。
欧竞天似乎也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淡淡解释道:“孙彻的确悍勇,可他也有一个致命弱点,便是好色。当年若非好色,也不至于被这人有机可乘。不过这一次他的确是死于大意,呵呵,连我也不知道妍儿还有这一手呢,他也算死的不冤。你这一次暴露了杀敌之法固然会被人有所防范,但是也会成为敌人忌惮你的又一原因,只怕下次遇袭,深知你身上兼有天机阁暗器和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便没人敢轻易动你了。”
“欧竞天,”黄衣人挣扎着,留下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甘心!”
欧竞天却看来也不看她一眼,甘心如何不甘心又怎样,终究是死了。
慕清妍拉着欧竞天返身回屋,道:“我们还没进西秦,便已遇到这么多波折,可见前路坎坷……”
“放心吧,”欧竞天安慰道,“鬼蜮存在已有百年之久,若是没有些能人异士,怎会猖獗这么多年?但是世间之事,想来邪不侵正,我们一定会顺利将你的父母营救出来的。”
“但愿如此。”
他们都没有理会院中已经绝气的黄衣人,自然会有赫连扶苏借给他们的暗卫来处理。
又走了三天,终于出了南蒙进入西秦境内,这一次因为走的都是捷径,只三天时间冰泉山便已遥遥在望。
他们因为急着赶路,错过了宿头,天晚时分,犹在茫茫大山中寻找适合的露宿地点。
正走着,忽然一名暗卫道:“那里似乎有人家!”
众人举目望去,果然在林木掩映中看到一点昏黄的光,循着亮光找过去,只见一座小小的木屋围在一圈简陋的篱笆中,篱笆四周还种了些荆棘,荆棘之外是一圈深沟,大约是为了防范山中野兽的。篱门外有一块门板,显然是平素被当做浮桥来使用的。
摆手命暗卫隐藏起来,欧竞天扬声道:“请问,里面有人吗?”
一连问了三遍,里面才传出老妇人的咳嗽声,灯影一闪,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慢慢开门走到院中,苍老的声音略带沙哑:“谁呀?”
“过路人,迷了路,想在此处借宿一晚,不知老妈妈方便收留吗?”欧竞天答得谦和有礼,此时他和慕清妍都是一身粗布衣衫,做穷苦人打扮。
老妇人走到篱门边,提起灯笼在他们脸上照了照,原本的警惕在看到慕清妍时便放下了,叹了口气:“谁出门是背着房子的?只要客人不嫌我家简陋,住宿一晚怕什么?小儿这两日也不在家,老婆子一个人也是孤单寂寞。”说着打开篱门,搬开门口荆棘,指点着他们将门板搭好,解释道:“山林里经常有野兽出没,我那儿子怕他出门打猎时剩我一个人遭了不测,所以才弄得这么麻烦,我年纪大了,也不方便出门,也没个左邻右舍的……”
将两人让到屋里,老妇人殷勤的端来热水,有些手足无措地道:“深山老林的,也难得见个外人,老婆子不会招待人,二位可别见怪。老婆子问句不该问的,你们是夫妻?”
慕清妍微笑垂首,将那只装满了热水的碗捧在手里,并不说话。
欧竞天含笑点了点头:“是啊。我和娘子是来投亲的,走错了路,天又黑了,正着急呢,可巧就看见老妈妈家里的灯光了,要不然这一晚还不知怎样担惊受怕呢。”
老妇人忙不迭点头,一脸认真,皱眉道:“是啊,这山里的野兽儿可凶了!我儿子常年打猎,是个很有经验的猎人,可就是这样有时候也难免受伤呢!对啦,你们还没吃饭吧?山里人家没什么好吃的,可巧今儿晚上才炖了一锅豹子肉,要是不嫌弃的话,凑合着吃点吧!”
“老妈妈太客气了,”欧竞天急忙谦逊,“我们乡下靠种地为生,一年之中也难得吃上几回肉,可要多谢老妈妈了!”
“你们坐,你们坐!”老妇人又提起灯笼,往外面走去,“灶里的灰都冷了,我在添把火热一热!”
等她出去了,慕清妍便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欧竞天,微微努了努嘴儿。
欧竞天略一点头,以目示意:这老妇人的确可疑。
房间里摆设极其简单,一条土炕,炕上铺着狼皮,墙上挂着的也是各种兽皮,只简单地硝过,有一股淡淡的腐味。
旁边屋子里透过来浓重的血腥气,还有刚剥完皮的生肉苫在草席下。
猎户家中有血腥气并不奇怪,可是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慕清妍将手里的碗放下,欧竞天却端起来朝炕底下泼了点,挨着她坐下,将她的腿抱到膝上轻轻揉捏着,问:“累了吧?走山路是比较辛苦些。”最主要的是他们走的捷径尽是一些荒僻小道,根本无法使用代步工具。
慕清妍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还不是一样?”经历过万虫噬骨之痛,这么点腰酸腿痛脚底起泡真的算不得什么了。
“你怎么和我比?”欧竞天皱眉,“我到底是个男子,身子也比你强壮……”
正说着那老妇人已经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肉走了进来,进门看见两人这样恩爱,不由得微眯了眼睛,笑呵呵的道:“快来吃饭了,吃晚饭,烧一锅热水好好烫烫脚解解乏,小伙子,疼媳妇是不错,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要多生几个娃娃!唉,我那儿子就不听话,早叫他讨个媳妇他也不着急,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呢!”
“大哥今年多大岁数了?”欧竞天道谢之后抄起筷子,也递给慕清妍一双,状似无意的问道。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三十八章 何妨吟啸且徐行,
老妇人一边殷勤的又拿了几个菜团子过来,一边劝道:“快趁热吃,冷了就腥了!”又叹了口气,“都二十九岁了,换在别人家,儿子都十来岁了,可他……唉!”
“平常家里的活计,都不用老妈妈做吧?”欧竞天翻了翻盆里的肉,似乎在替慕清妍找些小一点瘦一点的肉。
老妇人的眼睛随着他的筷子动来动去,微微有些烦躁,却仍旧耐着性子道:“可不是么,老婆子年纪大了,什么也干不动了,也只能缝缝补补,做个饭什么的。”
“大哥出门几日了?老妈妈一人在家怕不怕?”欧竞天选好了一块肉放在慕清妍面前的碗里,又怕她吃不动,细心地把肉一点点撕碎。
老妇人眼角抽了抽,道:“走了六七日了,我一个老婆子,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就怕临死连孙子也抱不上!”
欧竞天柔声对慕清妍道:“慢点吃,仔细烫。”返身从包袱里翻出来一张白面大饼递给老妇人,“老妈妈,这是我们路上花钱买的,家里老人都说穷家富路,娘子身子又弱,所以才买了两张饼,老妈妈这么辛苦招待我们,拿口粮给我们吃,我们也实在过意不去,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东西,山里粮食少,就算一点心意吧!”说着殷殷劝着老妇人吃饼。
老妇人脸色微微一变,坚决推辞不肯吃,实在推脱不得了,便道:“你也说了,山里粮食稀少,还是等我儿子回来我们一起吃的好!”
欧竞天也不劝了,勾唇一笑:“只怕等令郎回来这饼已经坏了!”
慕清妍也将筷子放下,幽幽一叹:“老妈妈,你下毒的手法也太过拙劣了,而且你演戏也太假了些。”
“哼!”老妇人原本一直眯着似乎怎么也睁不开的眼睛猛然睁大,爆射出两道寒光,一甩手扔了手里那张白面大饼,抄手拿起炕边斜倚着的一根木棍,在地上重重一顿,木棍上的伪装剥落,露出一条乌钢拐杖,冷笑道:“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两个小辈,今日老身要替子报仇了!”
慕清妍淡淡看了欧竞天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便道:“原来你是那人的母亲。你可知,子女养不教父母之过?令郎一生颇不自爱,想必从小到大,老妈妈都疏于管教吧?或者,其实你才是他一生效仿的榜样?”
“小妮子!”老妇人斜了她一眼,冷笑,“牙尖嘴利对你可没什么好处!若想死的不那么难看,最好闭紧嘴巴,少说话!”
“三手婆婆,”欧竞天慢条斯理叫破老妇人的身份,“你可知道令郎是怎么死的?”
三手婆婆两眼喷火:“都是这小贱人!”她提起拐杖一点慕清妍,“若非她使诈,我儿子怎么会死?小贱人,一命抵一命!纳命来!”
慕清妍端坐不动:“婆婆,您既然知道令郎是怎么死的,便不该对我一点了解也没有才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该知道我通医术、会使毒,那么在我面前用毒该万分小心才是。更何况,你也不可能不知道我身边这位是谁,在他面前卖弄阴谋诡计,不觉得有些班门弄斧的嫌疑么?”她向着摆满了野兽尸体的暗间瞟了一眼,微露不忍,“可惜了这里一户人家的性命……”
老妇人冷笑:“你以为就凭这几句话便可以将我吓住?哼!三手婆婆可不是吓大的!”高举拐杖劈头就砸,“纳命来!”
欧竞天伸筷子将拐杖架开,微笑道:“妍儿,我给你拖延了这么多时间,怎的,你的药量还是下的不够啊!”
慕清妍蹙眉,微嗔:“我也是手生啊!哪料到这老妈妈也是浸淫毒术的老手!”
“我已提醒过你了啊!”欧竞天反手掷出两根筷子,袭向三手婆婆要穴,一边好整以暇和慕清妍对话。
“好吧,”慕清妍无奈点头,“是我不够熟练。”
“你们!”见这二人竟然将自己这成名垂五十年的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三手婆婆当做练手的对象,三手婆婆焉能不气,脸上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颤抖,陡然一声厉喝,招数更加凌厉,拍飞了两根筷子,迅猛无伦的拐法泼水不进攻向欧竞天。
欧竞天一边虚与委蛇,一边笑着对慕清妍道:“下次可要记住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一击致命,须知除恶便是行善!”他虽然脸上带笑,周身的气息却是肃杀的,无端端便令人想起夺命的阎罗。
三手婆婆气势已泄,知道今晚必定讨不到便宜,便想瞅空子逃了。
谁知她身子刚一晃,慕清妍立即喝道:“退!”
欧竞天唇角微扬,身子一飘退回慕清妍身侧,三手婆婆一晃神,只见慕清妍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指着自己,缓缓数道:“一、二、三!三手婆婆,你不觉得身子有些发麻么?”
三手婆婆下意识一提真气,果然觉得好似不太顺畅,眉毛一掀,当即醒悟强敌当前还是性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冷冷一哼,抽身便走,忽觉眉心一凉,然后世界崩塌,意识消散……
欧竞天冷冷负手,看着三手婆婆眉心慢慢沁出一点血珠,那血珠慢慢变大,最后化成一线血流顺着三手婆婆那苍老的面容蜿蜒流下,微带不屑:“以暗器成名的三手婆婆到头来竟死于暗器之下!”
“骑者善堕,”慕清妍却有些意兴阑珊,不管怎么样杀人总不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大概说的就是她了。”又环顾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牛毛细针,皱眉道:“人都说上了年纪的人,心态会平和很多,很多老人身上甚至还有佛性,可是为何这为老人家身上还有这样重的戾气呢?今日若不是有你在,只怕我手中的暗器和毒药再厉害,也难免一死。”
欧竞天眼中冷意瞬间敛去,换了柔和眉目,走过来道:“所以不必为这种人的死而发什么感慨。”
“我不是可惜她,”慕清妍摇头,转过脸去,不看那具渐渐冷却的尸体,“想想还要在这间屋子里住一晚,总是有些别扭。”
欧竞天一拍手,暗卫现出身来,迅速将三手婆婆的尸体处理了,把墙壁上和家具上无所不在的牛毛细针清除,又撒了驱毒药粉,在那件停放野兽尸体的屋子里找到了真正的屋主,不敢擅自做主。
欧竞天微微闭了闭眼,无声一叹:“在院子里深深挖坑好生埋了,做好防护准备,莫让野兽伤了他们的尸身,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因我们而死,我们总不能太过凉薄。”
暗卫领命退下。
慕清妍看着土炕上已经全部换过的被褥,眼角抽了抽,随即明白过来,其实以欧竞天这么多年的历练,未必需要做这么多准备,从腥风血雨死人堆里走出来的人,难道还会在乎身边多一些血腥气,还会忌讳所睡的房间刚刚死过人?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她。
想到这里,眉目间的郁气全部消散,换了柔和。
这些变化自然也看在欧竞天眼中,他口中虽不说,眼底却蕴满了笑意,亲自端来热水,要给慕清妍烫脚,将她按在椅子上,蹲身下去便要替她出去鞋袜。
慕清妍脸一红,急忙缩脚,讷讷道:“你……怎么可以……我自己来!”
欧竞天微微挑眉,微带不悦:“有什么不对么?当日你双腿不良于行,我也曾给你洗过脚!”
慕清妍呼吸略见急促:“那怎么能一样……”那时候双腿双脚没有半分知觉啊!此时……两人之间的气氛过于暧昧尴尬,她有些适应不了。
欧竞天捉住她的脚,麻利的替她除掉鞋袜,将那对纤纤玉足按进水里,认真地道:“为自己心爱的女子做任何事,我都是心甘情愿的。”虽说两人曾有过数次合体之缘,而且也不止一次替她洗过脚,可是却从没有像这次一样,心中有莫名情愫悸动。
手中的脚踝圆润细腻,脚掌小巧而纤长,形状美好如莲瓣,并非寻常所见的裹足后变得畸形的三寸金莲,线条自然而流畅。他微带薄茧的手缓缓划过她脚上肌肤,敏感的察觉到那双玉足因为他的碰触而起了几不可察的战栗,心里也似有一团火被点燃了。
他极力压抑着,不想唐突了佳人。
很快,手指碰到了脚底,慕清妍下意识一缩脚,轻轻抽了一口气。
欧竞天心底的火立刻熄灭了,捧起慕清妍一只脚放在膝头,果见脚底板磨起了两个水泡,眉头微微一动,把手一伸:“针!”
慕清妍见欧竞天毫不顾忌的将自己的脚捧在怀里,脚上的水淋淋漓漓已经将他看起来朴实无华实际却价值不菲的衣袍沾湿,有些愣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欧竞天声音微微提高:“不把水泡挑破挤出脓水,明日会更加辛苦。”
“哦。”慕清妍只觉得两腮火烧一般,急忙从身边取出针囊,拿了一根针递过去。
“忍一忍,会有一点痛。”欧竞天的语声极轻,像是春夜拂过花丛的一抹风,不知不觉中令花瓣美丽绽放,他的动作却比声音更加轻柔,用干布拭干脚上的水,快速挑破水泡挤净脓水,从身边带着的玉瓶中挑出少量药膏抹在伤口处,又替她把干净袜子套好,依样处理另一只脚。
慕清妍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意从脚底散开,原本的磨砺的生疼渐渐消散,倦意涌来,竟靠在椅背上慢慢睡着了。
欧竞天替她处理干净,看她清丽无双的面容上写满了疲惫,眼里满是心疼,弯腰将她轻轻抱起,放到炕上,盖好被子,自己也草草洗了脚,将残水端到外面泼了,背着手仰望夜空。
西天有一弯下弦月,因为有云,月光很是朦胧,星光也相应暗淡,像极了不明朗的前路。但是再补明朗又能怎样?有谁能阻止得了他前进的步伐?
有敢阻拦者,必杀!
他漆黑的眉目在深沉的夜色中仍旧夺人眼目,那周身的肃杀之气更是令人胆寒。数日来相伴慕清妍,他已很少将自己的杀气外泄,他的杀气是无数人命堆积出来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得了的。而且,自从身上的毒解了之后,他的暴戾之气也慢慢消散。何况,和她同行,心中多半都是平和温暖的。
所以,若有谁将主意打到她头上,便休怪他欧竞天手段酷烈!
薄肆的红唇挑起一个嗜血的弧度,绮丽的凤眸中满是危险的寒芒。
轻轻打了个手势,一个暗卫飘身落下,单膝着地,他的装束与赫连扶苏送来的暗卫截然不同,衣角上还绣着“楚”字暗纹。
“都带来了么?”欧竞天淡淡问道,此时他已收起了身上的杀气,只是气息还是有些冷。
暗卫为他气势所慑,一时难以开口,只是双手恭敬的将一叠卷宗捧过头顶。
欧竞天淡淡瞥了他一眼,伸手接过,转身回房,却在迈过门槛的一瞬道:“回去,找你统领领罚。”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寒意。
暗卫一凛,恭敬叩首:“是。”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但要成为一个优秀的暗卫就要做到严格执行主子一切命令,不明白的回去问统领也就是了。
欧竞天回到屋中,挑亮了蜡烛,在灯下翻阅卷宗,并提笔在某些地方批示。
不知过了多久,没有批阅完的卷宗终于变成薄薄几页,眼前的蜡烛也只剩了短短一截,他停下笔揉了揉眉心。山中春夜还是有些凉,正准备起身披件衣服,身上一暖,慕清妍的声音传来:“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因为刚刚醒来,还带着一丝黯哑。她也是睡到半夜习惯性往旁边一靠,却靠了个空,从睡梦中惊醒,才发现欧竞天正在灯下翻阅卷宗,于是轻手轻脚起来,替他披一件衣服。
欧竞天点了点头:“就睡了。”反手握了握她的手,觉得微微有些凉,忙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衣拿下来给她披上,又推她,“你快去睡!你身子弱,休息不好怎么行?”
慕清妍无奈摇头:“你身子便是再强壮,这样熬下去也不是办法,早些睡吧。”
欧竞天舒展了下腰肢,坐了这么久也确实有些累了,但是看看还没有看完的卷宗,不由得无可奈何苦笑了一下:“没办法……”
慕清妍随手拿起来一目十行的看完,微笑道:“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你若信我,我替你批示可好?”
欧竞天本来已经眯起的凤眸立刻睁大,绚烂的光影闪烁,犹自不肯相信:“当真?”
慕清妍似笑非笑瞟他一眼:“怎么?不信我?”
欧竞天将她身上的衣服裹紧,自己走到炕边踢掉鞋子,钻进了犹带着慕清妍体温的被窝,不多时便鼻息沉沉,睡熟了。
慕清妍走到炕边,仔细看了看熟睡中的欧竞天,他凤眸绮丽的线条下却是浓浓的青影,她又怎不知,这一路行来,他所耗费的精力和心思?只是为了找一条对她来说更为安全的道路。同时还要兼顾天庆那边的情况。
虽然有战神之誉,他毕竟只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
这一路尽管衣食无忧,也貌似举重若轻的解决了所有麻烦,但他却明显消瘦了。
此时此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心疼。
静默良久,转身走到桌旁,又将方才粗略看过的卷宗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仔细批示……
次日起来,欧竞天看过慕清妍批示的卷宗,眉目间闪过一丝喜色,道:“妍儿,以后你和我一同处理这些事如何?你是女子,到底比我心细些。”
慕清妍无可不可地道:“可以,你若信我便成。”
欧竞天挑眉:“不信你还能信谁?”
自此之后,欧竞天接到的各方信息都与慕清妍一同查阅,往往将一叠卷宗分为两份,两人分头批示,然后再交换,并且会就彼此的不同意见稍作讨论。
原本慕清妍一路走来很少能够安睡,往往睡到半夜便会因为担心父母而惊醒,再想睡就比较困难了。但自从和欧竞天一起处理每日送来的各类消息,睡得也晚了,用来忧虑的心思也少了些,反而比以前睡得踏实了些。而且因为常和欧竞天一起交换意见,眼界也比之前开阔了不少。
这一日,批示完最后一本文书,慕清妍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慢慢说道:“平日和陶小桃闲谈,她说若是有丐帮、炭帮、盐帮、漕帮什么的就好了,那样一来,消息来源更多不说,一旦传递消息也会更为迅捷。我思量着,也是这么个理。只是这些,我实在不在行。”
欧竞天微微一笑:“你说的这些,早年随风一直在做,不过没有这些名目罢了。其实你以为百翎阁何以会有‘天下小’之誉?众所周知,消息灵通的所在无外乎茶楼酒肆和秦楼楚馆,但是除此之外车船店脚牙各行各业凡是有人口流动之处俱是消息传播之地。百翎阁的消息来源不光包括以上我提到的这些,甚至连街头不起眼的乞丐、走街串巷的货郎,门口晒太阳的老人都可能是他们的眼线。百翎阁传承百年,我们才开始不到十年,当然没有人家完善。”
“嗯,”慕清妍点了点头,“我也只是顺口一提。你既然已经早有准备自然更好。”
欧竞天凤眸晶亮:“妍儿,你对我越来越关心了!”
慕清妍粉面微红,转开眼光,眸子里却又涌上了一层担忧:“快到琼瑶宫了,我这心里也越来越不安……”
再次登上冰泉峰,比之前要顺利了许多,早早在山下备齐了所需物品,欧竞天也招来了他安排在西秦境内的暗卫,总人数在一百左右,不包括始终隐藏的那一批。
慕清妍再次来到冰泉峰,颇多感慨,这一次,跟着赫连扶苏派来的向导,比上次要省力省事省时得多,从山下到琼瑶宫前只花了三天时间。
望着前方遥遥在望的整齐的石子路,欧竞天眸色深沉,淡淡的道:“危险才刚刚开始……”
这一次他们并没有穿越玄冰洞,一路上山也再未遇过刺杀,平静地诡异。
慕清妍轻轻点头,清凌凌的眸子里也染上了一层无奈。
“我记得,上一次,我们带的从人侍卫都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转脸问欧竞天,昨夜他们一直批阅卷宗到深夜,还没来得及讨论这些事情,庆都风云变幻,也着实令人耗费心神。
“回去之后我问过,”欧竞天沉声道,“不过是地底一层宫室而已。除了没有行动自由,什么都不缺,只要不试图逃离也不会受到攻击。”他从身边取出一张图,淡淡一笑:“上一次陶小桃也落了下去,她是个聪明人。”
慕清妍凑过来在图上看了一眼,也笑了:“我一直都没有小看陶小桃,不想却还是低估了她!未来大巫国的女王果真不同凡响!”
正交谈间,一阵淡淡香风飘来,那紫玉雕琢的皇后装扮的宫装丽人再次出现,只不过,这一次并没有像上一次那般自如开口说话,只是摆出了迎客姿势,她身后跟着两名劲装女子,慕清妍抬眼一看,正是莱儿芹儿。
莱儿芹儿对着慕清妍和欧竞天飘飘万福:“恭迎楚王、大小姐!”
慕清妍目光沉了沉,声音也冷了下去:“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莱儿抬起头,有些讶异的眨了眨眼:“大小姐不知道么?教主在这里啊!”
“是啊!”芹儿笑嘻嘻的道,“本来听说大小姐来了,教主是准备亲自来迎接的,只不过临时出了点事难以分身,又想着,我们姊妹怎么也和大小姐有过一段主仆情分,所以便让我们来迎接了。”
二女齐声道:“请!”
欧竞天和慕清妍对视一眼,彼此一笑,携手向前走去。
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莱儿瞳孔缩了一缩,一股恨意一闪而逝,神态更加谦恭。
芹儿却看着他们身后随行的一百余名暗卫,娇笑道:“楚王殿下和大小姐自然是畅通无阻的,但是,这些位……”暗卫们都面无表情,亦步亦趋的跟着欧竞天和慕清妍,她掩口笑道,“休怪奴家没有提醒,一踏上石子路,性命便丢了一多半哦!”
欧竞天淡淡投过来一瞥,芹儿为那凤眸中的寒意所慑,笑容渐渐僵在脸上,甚至还身不由主倒退了一步,回想起当日在桃花集一招未出便受重伤,昔日患处更是隐隐作痛,虽然自忖那之后更加刻苦练功,但是目前看来,连人家外放的一点气势都难以抵挡,那点能耐在战神眼中还是不够瞧啊!
莱儿恼恨的瞪了芹儿一眼,拉着她向前一步,恭敬躬身:“大小姐,芹儿所言非虚,教主言明只请楚王和大小姐入内,您也知道,琼瑶宫不比别处,擅入者,生死悬于一线……”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却越瞪越大,那一百名暗卫已经踏上了石子路,个个龙精虎猛、龙行虎步精神奕奕,哪有半点受到攻击的迹象?狐疑的将目光转向那精致如同真人的紫玉宫装丽人。
芹儿更是惊呼出声:“这怎么可能!”
莱儿到底更老道些,目光更加阴冷,唇边一抹嗜血的笑意:“怕什么,送死的人都不怕,我们砍人的还嫌手酸不成?”
莱儿芹儿在前面引路,欧竞天慕清妍一行人在中间,那紫玉宫装丽人走在最末。
第一重宫殿已经重新换了匾额,上题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惜颜殿。
慕清妍转脸看了看欧竞天,表示不理解,欧竞天淡淡摇头示意:既来之则安之,总会有人给我们答疑解惑的。
走进惜颜殿便看到众多的披甲武士,先前来琼瑶宫,最大的感觉便是没有人气儿的天上宫阙,此时却恍若进了凡尘皇家宫宇。
那些披甲武士都统一穿着黑色铠甲,内衬黑色战袍,手中执戟,面色冷肃。
慕清妍忽然抿唇一笑,看了欧竞天一眼:“王爷,你若在他们中间一站,便泯然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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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竞天凤眸一扫已经识穿了某些人的用意,知道他素来穿黑衣,便命这些武士全都穿成黑色,借以贬低他的身份,不由得微微冷笑:“拙劣!”当真走到那些五十中间。
慕清妍眨了眨眼,明亮的眸子泛出异彩,纵然穿着同色,但那种卓荦之姿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更何况,与他比肩站立的武士为他威势所迫,鼻尖冒寒,身子也开始左右摇摆,哪还有本分威风可言?
欧竞天漆黑冷冽的凤眸在身侧左右武士脸上淡淡一扫,昂然走出队列,回到慕清妍身侧,薄唇掀起一抹如有若无的笑意:“如何?”
莱儿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一挥手,暗处走出执法队,将那两名丢人现眼的武士拉下去无声无息处决了。眉头却已纠结起来,能被教主带到这里来的又岂是泛泛之辈?怎的也禁不起欧竞天一个眼神?
芹儿有些不以为然地看着她,悄声道:“姐姐,你这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便是我们,对着他也难免心生畏惧……”
莱儿狠狠瞪了她一眼,斥道:“你懂什么!”
芹儿悄悄退后一步,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撇了撇嘴。
第二重宫殿名曰:回魂殿。
欧竞天也不免微微皱眉,这名字越发诡异了。
慕清妍心中一跳,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还真来了么?”一个慵懒而又娇柔的女声在前边不远处道。
紧跟着是段随云温和如玉的声音:“是,夫人有约,他们又怎敢不来?”
“是么?”那女子一声浅笑,“你说话越来越中听了呢。”
欧竞天和慕清妍同时抬眼看去,只见高高的台阶上走出一名白衣女子,头梳望仙髻,身段婀娜,看年纪在三十多岁,保养良好,皮肤水嫩有光泽,虽不算十分美貌,却也有一种介乎仙子与妖姬之间的气韵,令人过目难忘。
段随云仍旧是一身雨过天青色衣袍,只是袍子上的翠竹换成了白色祥云,温润如玉的面孔上含着得体的谦和的微笑,看向慕清妍的目光仍旧是脉脉含情的。
慕清妍的眸子却清冷如山泉,不沾尘埃未染温度,只是平静的与段随云对视,看他却又似没有看到他。
段随云脸上的笑容在接触到这样的目光时微微一凝,随即转脸对那白衣女子道:“夫人,这便是慕清妍和天庆楚王欧竞天,想必您已经见过他们的画像了。”
白衣女子一扬眉,弯月一般的眉飞扬起明锐的弧度,眉下双眸便如月下湖水潋滟生光,红唇含笑,眼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淡淡点头:“是啊,一个是本夫人的外甥女,一个是外甥女婿,怎么会不认识呢!”
慕清妍秀眉微蹙,扬首问:“你便是湘夫人了?你和家母是姊妹?”
白衣女子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瞟了她一眼,浅浅一笑:“是啊,贤甥女,快喊一声姨母来听听!”话虽然说的客气,神态却有一种施舍般的怜悯。
慕清妍敛衽轻轻一礼,态度凝定,“请夫人恕罪,慕清妍素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夫人屡次对我下杀手,和我之间何来亲戚情分?夫人邀我前来想必也不是为了这些虚情假意吧?”
湘夫人这才认真打量了她两眼,仍旧是慵懒的声气:“哟,倒没看出来,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脾气却硬。随云啊,以后她若嫁了你,可有你的苦头吃哟!”
“姨母说笑了,”段随云微微躬身,“清妍年轻不懂事。”
欧竞天冷冷睃了段随云一眼:“这位公子,又在那里异想天开了?你这癔症也该好生请个大夫瞧瞧才是!”
段随云流光溢彩的眸子染上了几分暗色,台阶底下并肩站立的男女看起来便如一双璧人,慕清妍更是任欧竞天牵着她的手,这等亲昵举动便是在她假装被他药物所控的时候也不曾有过。一闪而逝的阴狠之色令她的眸子顿时失去了往日令人目炫神迷的魅力。
“是不是想见见你的母亲我的好姐姐?”湘夫人懒洋洋地道,“这事倒也不难,不过在见她之前,我还想请你们先见一见另一个人,”转首对段随云道,“贤侄,把你师父请出来吧?”
段随云唇边含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又是微微一躬:“是。”飘身进入宫殿深处,不多时牵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一见那中年男子,慕清妍只觉得眼睛一酸,眼泪便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欧竞天将她揽在怀中,轻柔的替她擦去眼泪,低声道:“此时此地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慕清妍点了点头,用力吸吸鼻子,仔细看那中年男子。
男子一身素白长衣,衣袂飘扬行走如行云流水,有一种飘然出尘的仙人之姿。长眉宛然,眼眸如星,只可惜星光黯淡,鼻如悬胆,唇似涂朱,留着三缕墨然,意态儒雅而悠闲。
欧竞天看看他又看看怀中的慕清妍,轻轻一叹:“你的容貌果真更与你父亲相像些。”
湘夫人远远地向洛攸宁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纤长柔美,长长的指甲上涂着鲜艳的蔻丹,被日光一照光彩夺目。
洛攸宁伸手握住,姿态闲雅风流而又自然写意。
慕清妍目光一冷。
欧竞天却一声轻笑。
湘夫人的手递出去,身子也软软靠了过去,却对慕清妍道:“乖囡,如今你父亲已是本夫人的入幕之宾,你思量着,是该称呼本夫人一声母亲呢,还是……”
“……母猪!”开口的不是慕清妍不是欧竞天而是款款柔情将她抱在怀中的洛攸宁!
“你!”湘夫人原本慵懒自若的神色一变,眉目染上了几分煞气,眼尾一个凌厉的眼风扫向段随云,“你不是说他已经中招了?”
段随云脚步不动声色向后一退。
洛攸宁却已淡淡开口:“别忘了,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以为自从发现他心术不正,我还不防着他?”
段随云苦涩一笑,眼中却有一道阴狠冷冽的光闪过,再开口时,也没了素日的温润:“师父!往我敬你若天神!你竟防我如防虎!”
洛攸宁淡淡扫了他一眼,唇角一扬,淡淡嘲讽:“怎么?难道我还防错了?若非我早有防范,你那阴毒的摄魂大法早已伤了我的神智!你段公子也不比口口声声喊我师父,我洛攸宁福薄,承受不起!”
段随云垂下头去,一点晶莹随之掉落。
“我说,”湘夫人已经恢复了冷静,声音依旧慵懒,甚至带上了丝丝妩媚,“洛哥哥,你倒是演的好戏!怎么,为了救我那姐姐,你还真是舍得牺牲啊!”
洛攸宁神色平淡,语气却坚定:“为了她,我自然什么都舍得!”
“唉!”湘夫人幽幽一叹,“说起来你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怎么你会对她用情如此之深呢?我那姐姐到底有何特异之处?若论相貌,我们是孪生姐妹,自然不差什么;若论性情,只怕姐姐也算不上温柔吧?若论才情,我自认并不输她分毫,我们族中的推演预言,我甚至比她还要强胜三分、若论风情,呵呵,你不觉得我比她更有女人味?”
洛攸宁眼眸淡淡扫过她的脸,眸底现出一丝缅怀,然而湘夫人知道,他并不是被自己打动了,甚至那目光空洞的虽然在看自己,却更像是透过自己看别人!
“你!”湘夫人气的胸膛剧烈起伏,她身材窈窕而丰润,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能将少妇最成熟的风韵阐释得淋漓尽致,哪怕是在生气,也别有一番动人的气韵,满殿的披甲武士虽然仍旧凝立不动,眼睛里却都起了一团火。
近在咫尺的洛攸宁却冷得像一块冰,硬得像一块石头,根本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问:“她在哪里?”
欧竞天忽然一声冷叱,飞身而起,格开段随云偷袭洛攸宁后背的一掌,凤眸中满是不屑,连话也懒得说一句。
段随云一击不中飘身后退。
洛攸宁身子站得笔直,方才段随云的掌缘已经碰到了他背心的衣衫,可他却仍旧恍若不知,看样子,若非欧竞天来援,他就要生生受这一掌。
见段随云退后,欧竞天也不追击,返身回到慕清妍身侧,低低地道:“放心,有我在,不会让岳父受伤的。”
慕清妍点点头,痴痴地望着洛攸宁,这便是父亲,从出生便从未见过的父亲!比微雕上的多了二十来岁年纪,多了人世沧桑,不变的却是对母亲的那一腔痴情……
洛攸宁目光转到慕清妍身上,微微点头,露出慈爱的笑容:“妍儿,你很好。”
慕清妍上前一步,“父亲!”
“莫急,”洛攸宁轻轻一摆手,“来日方长,你我父女重逢,便不会那么容易再分开了。贤婿,你过来。”
慕清妍脸一红,欧竞天却满面含笑迈步走了上去。
洛攸宁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欧竞天一声闷哼,唇边沁出血来,眉毛一扬,凤眸中闪过疑问。
洛攸宁冷冷一哼:“你别以为你之前对我女儿做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这一掌不过是小惩大诫!”
慕清妍见欧竞天身子晃动,忙上前搀扶,嗔道:“父亲,如今大敌当前,您怎么还记挂着旧事?”
“傻丫头!”洛攸宁微笑摇头,眼光中却满是宠溺,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看来你们如今相处得不错。”
欧竞天运气内息运行一周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双膝跪倒大礼参拜:“小婿多谢岳父成全!”
洛攸宁神色依旧平静:“你是谢我祝你一臂之力呢,还是谢什么?”
欧竞天抬眼温柔地看了慕清妍一眼,薄唇含笑:“自然是谢岳父肯将爱女下嫁。”
洛攸宁点了点头:“妍儿中意你,我们自然也便没什么好反对的。给你些好处,我女儿也便多一分安全保障。起来吧。”
“是。”欧竞天恭敬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将慕清妍搂在怀中,低缓轻柔的在她耳边道:“你可听到了?”
慕清妍脸色绯红,却并未推开他。
一旁的段随云见此情形,神色越发沉黯,原本温润如玉的气度荡然无存。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三十九章 陇水秦云阻归音,
洛攸宁再次问湘夫人,这一次似乎微微有些不耐烦:“不要浪费时辰,快说吧,你到底将她关在何处?”
“啊哟!你弄痛人家啦!”湘夫人蹙眉呼痛,仿佛洛攸宁便是那欺凌弱女的恶霸,见洛攸宁丝毫不为所动,欧竞天脸上甚至露出几分鄙夷唾弃,她也装不下去了,冷冷一哼,“怎么你与我虚与委蛇这么久,此事倒沉不住气了?想见她自然容易得很,只是你确定真的要见?岁月无情,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我那姐姐可不像我如今仍旧光彩照人,她么,落到我手里,你可想而知,是会吃些苦头的,本来高高在上的高洁圣女如今可是在泥泞中挣扎的丑八怪了!”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洛攸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淡漠无比,“也永远比你美上千倍万倍,比你高洁千倍万倍!”
湘夫人神色阴狠,冷冷一哼:“你们都是有眼无珠的东西,全都该死!”
“我们该死……”洛攸宁嘲讽的笑道,“你那一心恋慕你的丈夫,鬼蜮原本的舵把子也该死?你天性凉薄,朝夕相处的族人都能杀得鸡犬不留?生身父母都能亲下毒手,同胞姊妹也百般陷害,这世上还有什么恶事你做不出来?单凭你的所作所为,又怎能让人高看你一眼?”
“你胡说!”湘夫人瞪圆了眼睛,暴怒,“是他们!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有眼无珠!当年我们出生时天现异象,族中长老说我族将有百年不世出的奇才现世,定能将家族发扬光大,一改近年来的颓势。明明我和她同一时辰出生,只不过我比她晚出娘胎那么一丁点儿时辰,凭什么他们都认定她是那个奇才,而我不是?!后来我们长大,同样的师父教导,明明我的课业都比她好,凭什么圣女退位时要让她去?好容易她因为动了凡心要从圣女位上退下来了,凭什么他们反而在族中选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也不肯选我?我受够了!”
“她从来什么也不做,反而什么好事都是她的!族人敬重,父母疼爱,师傅偏心!想当圣女就当,不想当了还能遇见一个世上最优秀的男子!而你,明明我和她一样的相貌,却还能一眼认出是我不是她!你若肯糊涂一次,也便没了这些年的恩怨纠葛,之前的那些不公平我也都认了!可你不该不接受我,反而将我羞辱一番!”
“不错,鬼蜮的舵把子的确将我视若珍宝,可他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怎么配得上我如花美眷?我嫁了他没多久,他便因练功走火没了男人的能力,我才二十出头就要守活寡!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不公平,我为什么好做好人!我要报复!所以我讨好他,一步步将鬼蜮守在掌中,然后回去,问那些老家伙要怎样,谁知他们已经将族中典籍和少年人全部转移,将我好一番辱骂,自求速死,如此这般,我为什么还要网开一面?我那爹娘更是当场与我断绝骨血关系,他们这般绝情,我为何还要有义?”
“宁可我负天下人,”湘夫人张狂大笑,冷酷、阴毒,仿佛炼狱中的女恶魔,齿缝中迸出来的字眼儿更是带着冰冻入骨的杀意,“不可天下人负我!”
洛攸宁看她的眼神鄙薄而怜悯:“我不想知道你心中所想,你的过往,那都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她在哪里?”
湘夫人瞬间恢复了平静,淡淡瞥了他一眼,微微冷笑:“世人说我凉薄,你和我也不差什么!放开我,我带你们去!到时候,别后悔!”
洛攸宁抬手在她背上拍了几下,松开了她。
段随云瞳孔一缩,嘶声问道:“这是什么功夫?”
“截拳,”洛攸宁淡淡回答,负手走在湘夫人身后,头也没回,“可以截断人身穴道,若无我亲自解救,一个时辰之后筋脉寸裂而亡。”
段随云声音苦涩而满含怨毒:“你从来不曾跟我提过!”
“只怕我若跟你提了,”洛攸宁转过脸来轻轻一笑,“你转眼便会将这功夫施展在我身上。你天资聪颖,本已准备将全身所学尽数传了给你,可是却发现你心思深沉,一个小小的天晟教根本无法满足你的欲望,你想要的,只怕是这天下吧?”
段随云瞳孔一缩,勾唇一笑,几分冷厉几分怨毒:“不错!我的父亲身世成谜,只有我知道,他其实是东鲁最有继承皇位权利的皇子!所以我也是东鲁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区区一个东鲁我还不放在眼中,南蒙、天庆、西秦朝政腐朽官场败坏,正需要一个有道明君一统天下重整乾坤!放眼天下,我自认,有这般能耐的,也只有我一人!欧竞天的确是一代战神,我用兵不得不承认,的确比不上他,但他可做元帅,可为大将,却绝对坐不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天下英豪,唯我与他,其余人都不值一提!”
欧竞天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转脸看了看怀中的慕清妍,“不过他有一句话说的也不错,我的确对那个位置没有丝毫兴趣。”
慕清妍清澈的眸子转向段随云,目光中含了些微怜悯,她所认识的段随云已经不在了,眼前这人这般的陌生……
“我与欧竞天不可能共存,”段随云冷冷说道,“原本我还打算将他收归麾下,做我逐鹿天下的一大助力。可是相比于他,我更想得到慕清妍!天下虽好,但当我掌控天下之时,没有人与我并肩指点山河,这锦绣江山便也失了光彩。”
欧竞天执起慕清妍的手,眸光冷冽,语气却带着不屑:“抱歉,她是我的女人,你抢不走!”
“若非你用不光彩的手段占有了她,她怎么会是你的女人?”段随云阴森森地道,“你莫忘了,当初你是怎样对她的!”
“这个不劳你提醒,”欧竞天轻轻抚了抚慕清妍的手背,示意她不需在意,“以前是我有眼无珠,但好在我迷途知返。而她,也原谅了我接受了我。”
“那是前尘往事,”慕清妍还是没能忍耐得住,秀眉微蹙,有些不耐烦,“段公子莫忘了,之前我之所以遭受那么多苦楚,也有你的推波助澜!”之前不想说,是不想撕破这层温情的表皮,撕破皮固然能看到受伤的原因,但也会痛。
“你……”段随云身子微微一震,神色更加暗了,“你是怎样知道的?他告诉你的?”
慕清妍抬头看看天空,她的眸子清如泉深如潭:“你以为我还是当初十五岁那个空有满腹诗书却不通世事的无知少女么?假象再怎么可以乱真,也是假的。我有自己的判断力。多说无益,段公子,你如今到底是什么态度我已经很清楚了,我能对你说的,也只有抱歉而已,我从未肖想过什么荣华富贵,你的雄韬伟略我也不能理解,所以,我不会与你一同指点山河。在我心中,当日那个温润如玉细致体贴的师兄,已经死了,杀他的人,是你。若有可能,我想替他报仇。”最后一句话说的寒意森森,谁能想象得出手无缚鸡之力的她竟能说出这样杀机毕露的话来?
欧竞天凤眸中闪过一片赞赏之意。
段随云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化成一抹苦笑:“好,我等着。你也不必把话说的这样绝情,我始终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好小子,有志气!”湘夫人忽然赞道,“我看好你!你如今啊,还真跟我当年有些像呢!”
“段公子没什么可说的了吧?”慕清妍声音冷冽如冬日山泉,“如果没有,我们可以去见我母亲了没有?你莫忘了,你曾陷害我的父亲,此仇似乎也是不共戴天的,你尽可以想方设法把我抢过去,或者我也会温柔待你,不过某一日说不定会亲手送你下地狱!”
湘夫人瞟了慕清妍几眼,唇边露出一抹兴味:“啧啧啧,小丫头,够狠的啊!”
“拜姨母所赐,”慕清妍淡淡的道,“你与我母一奶同胞,我身体里有一半的血液和你是相同的,虽然不及您凉薄,但我也从未承认过自己是什么好人,敢于伤害我在意的人,我不介意亲下杀手!”
段随云垂目不语,远远缀在后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湘夫人虽然筋脉被截断,武功不能施展,但行走起来还是如扶风摆柳,婀娜多姿,而且她身子轻盈,走路极快。
洛攸宁负手在后面跟随,意态潇洒闲适。
欧竞天携着慕清妍走在其后,他们后面便是段随云了,段随云之后才是欧竞天带来的一百暗卫,琼瑶宫中段随云的手下和鬼蜮中人都凝立不动,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湘夫人白衣飘飘,翩然走进百禽园,院中各色宝石雕琢的各类飞禽依旧在阳光下光彩夺目。洛攸宁在那些飞禽上扫了一眼,衣袖一挥,一股无形的风扫过去,栩栩如生的百禽立刻化为乌有,若非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色彩艳丽的宝石碎末,直教人怀疑方才看到的美丽雕像都是幻觉。
慕清妍却已在宝石粉末中看到数点闪烁着诡异光芒的利刃和暗器,当然那些东西也已毁了,只不过还勉强保持着原型而已。
段随云眸子又是一缩。这一招“毁天灭地”他以前也曾见洛攸宁施展过,当年他苦求了多日,洛攸宁也不曾吐口要传授给他。
欧竞天在慕清妍耳边轻轻赞道:“岳父功力非凡,这一招举重若轻,若是换做我,只怕还要二十年苦功才能做得到,却未必能像他这般将想毁的毁了想留的留下。”
慕清妍抿唇一笑,心中充满了骄傲和对父亲的崇敬。
湘夫人却冷冷一哼,她本打算在这里扳回一局,却不料从未来过这里的洛攸宁只是用眼睛轻轻一搭便已发觉了所有布置,知道不能尽数破解干脆动用蛮力毁灭。
“请吧,”腰肢款款摆动,湘夫人已经来到殿门口,殿门左右守卫的披甲武士齐齐躬身施礼,她略一摆手,武士退下,迎上来一队妙龄宫女,宫女簇拥中又一个翩翩少年,傅粉涂朱,唇红齿白,见她来了笑得如花绽放,她将身子软软靠近那少年郎怀中,呢哝道,“哎呀,好累!”
“奴来替夫人揉肩。”少年郎声音软糯,果真替湘夫人开始揉捏肩膀,有些畏怯的偷偷瞄了洛攸宁等人一眼,低低问道:“夫人,他们都是什么人?怎的这样……吓煞人了!”
欧竞天抖了抖,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面容不改,眼眸中却又多了几分警惕,他素来看不起自甘下贱的小倌,但以他对鬼蜮诡计多端的了解,若无特别用处,湘夫人怎会明目张胆与一个男宠当中亲热?抬眼去看洛攸宁,却见洛攸宁虽然负手闲闲而立,却全身真气流转,没有空门。
慕清妍蹙眉,别过脸去。这样一个人!她真以和这种人流着相同的血为耻!
段随云远远站着,忽略他阴鸷的五官,仍旧是淡雅如竹的一个人。
半晌,湘夫人推开那少年,问道:“我那好姐姐今日可还好么?我带着她的老相好儿来看她了。”
少年娇笑,手中一方玫瑰红的手帕香气袭人:“好得很呢!有奴伺候,夫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您既然要见,那么奴来带路。”
洛攸宁淡淡瞥了那少年一眼:“年轻人自甘堕落已给先人蒙羞,再这般使用下三滥的毒术,便更加令人不齿了。”
那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男子虽然上了几岁年纪,但不难看出年轻之时的绝代风华,便是现在看起来仍旧令人称羡。他后面那男子虽然线条稍显冷硬,但凛然如天神一般,细看起来眉目也俊逸非凡,那通身的气派更是令人难以企及,这才是真男儿吧?再往后,段随云是早已见过的,不过每见一次都令他妒火中烧,那人的淡雅挺拔也是他学也学不来的!
“哼!”他掩去眼中的恨意,腰肢一扭,当先带路,“你们可莫惹恼了本公子,否则你们要救的人就没得救了!”
湘夫人靠着一根柱子站着,好似浑身的骨头都已软了,懒懒笑着:“各位恕罪,我乏得很,不能奉陪了。”立刻有两名宫女走过来,抬了一条春凳,湘夫人侧躺上去,俏生生打了个哈欠,半合上眼竟似要睡了。
洛攸宁抬手虚虚一点,抬着春凳的两名宫女立刻僵在了原地,“还是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否则我们怎能心安?”
湘夫人懒懒睁开眼睛,双眸惺忪:“怕什么?我中了你的截拳,还敢耍花招不成?”
洛攸宁淡淡一笑:“你若是个君子我自然不怕,但很可惜,你不是。”
湘夫人恼怒地一翻白眼,赌气似的坐起来,把头一甩:“好吧好吧!一个半死的人有什么好看的!本夫人只不过是不想看她那副死样子罢了!若不是为了她手中的那几本宝书,我早不耐烦留着她了!”
那少年听说她也要去便停下脚步,微微躬身,搀着她一同向前走去。
整个大殿空空荡荡的,摆设简单得很,走到一道宫门前,少年伸手在墙壁上一摸,宫门打开,随行的宫女走出一个进去掌起灯,其余的便退下了,少年扶着湘夫人当先进去。
进门之后是一道阶梯,阶梯斜斜向下,左右皆无依恃,黑洞洞深不见底,若是一脚踏空,说不得便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阶梯的扶手上已被宫女点上了蜡烛,照得一条蜿蜒的阶梯如同一条悬空的长龙。
欧竞天打了个手势,暗卫们都留在了外面。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阶梯宽阔延展开来,是一个巨大的平台,目测也有十间房子大小,平台边缘有一个一丈高一人宽的铁笼子,铁笼一半在平台上,一半却是悬空的。笼子里有一个消瘦的人影盘膝打坐,灯光照射下,那人头发散乱,却明显可以看出是个女子。
洛攸宁一眼便已认出那人是谁,一向平淡无波的脸上骤现怒容,抬手一掌狠狠拍在湘夫人后背,湘夫人应声倒地,噗的喷出一口鲜血。
少年忙奔上去,将她扶起来,转身以兰花指指着洛攸宁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不错,你们好大的胆子!”洛攸宁冷冷的道,胸口微微起伏。
慕清妍一见笼子里的女子便要扑过去,却被欧竞天一把拉住:“妍儿,莫冲动,仔细有诈!”
慕清妍扑到欧竞天怀中,无声饮泣。
欧竞天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莫伤心,她很快便能脱离苦海了。”
“你来了?”笼中女子缓缓抬起头来,声音略带沙哑却也温柔好听,散发下的一张脸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虽然眉目与湘夫人相差无几,但周身的气度截然不同,虽然满身脏污,她却像是泥塘中亭亭的白莲。
“潇潇……”洛攸宁声音有些哽咽,只唤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见过咱们的女儿了没有?”慕云潇声音平静温和,“我离开时她才三岁,但也十分玉雪可爱,容貌和你像极了。”提到女儿她眉目间更加慈和。
“娘……”慕清妍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
慕云潇挪动了一下身子,眉间流露一丝痛色,唇边却已含笑:“妍儿?你长大了?可惜娘却不能见一见你……”
“女儿来接您回家……”慕清妍的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洛攸宁双眼通红瞪向刚刚拭净唇边血迹的湘夫人:“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湘夫人咳了一声,唇角又溢出血丝,笑得却妖娆:“做了什么?如你所见,她眼睛瞎了,四肢被牵魂丝锁住了,每日早午晚三次,都会有人来织布!”
“织……布……”慕清妍浑身一冷,她已明白过来,灯光中闪耀着幽暗的光的便是从母亲身体里穿过的牵魂丝,她都不能想象那么多丝线生生穿透肌骨时母亲该有多么的痛!所谓的织布大概便是命人扯动这些丝线吧?难怪,这里有股浓重的血腥气,难怪,母亲面色那样难看!
“啪!”洛攸宁袖子一甩,湘夫人仰面跌倒,又喷了一大口血出来,那少年来不及避让,一头一脸全是血迹。
“放了她!”洛攸宁冷声道。
“放了她?”湘夫人勉强爬起来,从那少年手中吃了颗药丸,好容易才止住了吐血,冷笑道,“我放了她你能放了我吗?你能放,你身后的女儿女婿能答应吗?放了她我是一死,不放她还是一死,我为什么要放她?我们一同出生一同去死,也还真有缘分啊,我的,姐姐!”最后一句话却是对慕云潇说的。
“湘湘,”慕云潇声音平稳宁静,“我早说过,你所要的我是不会给你的。我也不会陪你一起去死,我在这里十几年,好容易和丈夫女儿一家团聚,怎么舍得这样就死?”
湘夫人目光阴鸷狠辣如狼,咬着牙道:“你不想死又如何?你身上的牵魂丝除了我没人能解得开!”
“是么?”慕云潇淡淡的道,“你这些年做的恶已经够多了。”
“怎么?”湘夫人恶毒的嘲讽,“还想超度我?你以为你真的是天降佛女?收起你的慈悲心肠吧!”
“唉,湘湘,我忍你很久了,”慕云潇缓缓说道,“一开始我是不敢相信我的胞妹真的会对我下毒手……可是,终究是我错了……”她深深叹息,有些后悔的样子,“早知道,该听长老们的话的……”
“听他们的话?”湘夫人目光闪了闪,“他们果真传了你我不知道的东西!”
“湘湘,”慕云潇继续道,“你不该杀那么多人,不该谋算我的女儿。以前我不能对你动手,是因为,即便你死了,我也仍旧出不去,可是如今不同了,”她笑得开心,“我的丈夫、女儿、女婿来接我了!”
“你以为就凭你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湘夫人鄙夷的道,“那些典籍我也不要了!咱们一起去死吧!”说着推开那少年向着铁笼扑了过去,一面扭头,满面狰狞的道,“洛攸宁,你来啊!跟过来啊!你往前踏一步她便早死一刻!我比她先死也无所谓,先别说牵魂丝你们解不开,但是这连环套月的锁链你们也打不开!哈哈哈哈!”
“夫人,对不住了……”那少年忽然在她背后幽幽地道。
“你……”湘夫人身子一僵,扑到一半便跌在地上,艰难扭回头死死盯着那个涂朱傅粉的华衣少年,“是你……我这般疼你,给你吃供你穿,还有奴婢给你驱使,你竟然背叛我?”
少年慢慢拿手帕擦掉脸上的脂粉,慢慢说道:“夫人,作为一个玩物,你的确待我够好,”他嗓音一改之前的尖细,虽然还是略显阴柔却已不那么刺耳,“可是你忘了,我不是玩物,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的抱负,我不甘心只做一个男宠!”
“所以你便和那贱人合谋算计我?”湘夫人愤愤一指慕云潇,忽然张狂大笑,笑得两眼泪光闪闪,“果真,我才是世上最可怜的那个!我做了那么多,最终什么都没得到!好,好,好!你们都是好样的!姐姐,你才是最狠的那个!你忍辱负重十五年,虽然行动间都离不开这个笼子,却已将手伸遍了整个鬼蜮吧?你给我种的什么术?”
“不是术,是蛊,”慕云潇平静地道,“当年我以做圣女的便利看了很多杂书,我们一族虽然善于推演,却根本不想外间传言的那般真的拥有和天神沟通的神通,只不过以为我们族中的典籍多涉及天下秘辛罢了。其实我们的消息网比百翎阁还要密集,只可惜你当年……我当日在藏珍楼看到一本养蛊的书,粗略知道了培植蛊虫的方法,却一直没有试过。”
“我被你囚禁起来,眼睛也瞎了,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可是有一天,有个孩子来看我,他说想要替死在你手中的他的父母报仇。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确信这孩子可信,便教他养蛊,只可惜我本来也不甚精通,经过十年,才养成了一种蛊,那便是主奴连心蛊。你身体里种着主蛊,你的心腹下属都中了奴蛊,经过我的改良,你们不会心意相通,却会生死相同,你生他们生,你死,他们死。”说到这里,慕云潇闭紧嘴巴,不肯再说了。
“果真,”湘夫人笑的凄凉,“若论心思深沉,我还是不如你,若论狠辣,我也还是不如你啊!程晗,”她招手唤那华服少年,“你从小在鬼蜮长大,甚至可以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怎不知道何时杀了你的父母?”
程晗神色冷漠:“我是从小就在鬼蜮之中,我也没有父母,你杀的是我的养父养母,他们虽然没有生我,却比亲生父母待我还要好,他们不过是普通的百姓,只因你的手下说我资质不错要我强行加入鬼蜮,爹娘不从,正巧你经过,爹娘百般恳求,你却只说了一个字:杀!”他闭了闭眼,流下两道清泪,“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样冷心冷肺,当年我五岁,什么都懂了,眼睁睁看着爹娘送死,却不能出声,你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痛苦?后来我处心积虑接近你,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亲手杀了你!鬼蜮上下都臣服于你,想要报仇势必登天还难,所以我只能找人合作。她,堂堂一代圣女,怎能没有一点杀人手段?所以我去找了她!”
程晗一步步走到湘夫人身边,慢慢将她抱在怀里,动作极其温柔,唇边甚至也带着温柔的笑:“你可以走了,从此这阴暗的鬼蜮,杀人如麻的鬼蜮,也不存在了!”他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缓缓插入湘夫人心口,看着她面容痛苦的扭曲,笑得也越发快意!
“你也可以死了!”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点灯的宫女,忽然纵身上前,一脚将程晗和他怀中的湘夫人踢下平台,许久之后耳边才传来人体落地的“砰啪”声。
那宫女手脚麻利地一闪身便钻进了铁笼中,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尖刀戳向慕云潇心窝。
慕清妍已经被这一连串的突发事件惊得呆住了,欧竞天和洛攸宁却早已发觉不对,欧竞天护住慕清妍,洛攸宁飞身上前,一甩袖子,劲风扫落那宫女手中利刃,扬手间一根发丝甩了出去,从宫女左边太阳穴穿进从右边太阳穴穿出,那宫女一声闷哼倒地身亡。
洛攸宁双手把住铁笼栏杆,只觉得掌心里全是冷汗,急切的道:“潇潇,怎样才能救你出来?此地不可久留,说不定还有什么机关!”
慕云潇稍微动一下身子都觉得似在承受凌迟酷刑,但“看”着近在咫尺的在脑中记了十八年的男子容颜,还是忍不住露出温馨的笑容:“攸宁,能见到你,真好……”
“潇潇,”洛攸宁声音急切,“你快说啊!”
慕云潇淡淡一笑:“湘湘没有撒谎,除了她,这世上没有人能解开牵魂丝……”
“什么?”洛攸宁身子晃了晃,唇边沁出一丝鲜红。
慕清妍也扑了过来,不停地摇头:“不,这不可能!”近在咫尺却不能团聚?老天不会这样残忍的!不会!她回头唤欧竞天,“润泽,你来,救救我娘!”
触到她慌乱而急切的眼神,欧竞天心头颤了一颤,淡淡回头看了一眼,慢慢走过来,低低地道:“我……我也没有办法……”
“用这个成不成?”慕清妍手指颤抖着,从怀里摸出轩辕澈所赠的削铁如泥的匕首,“我们割断牵魂丝,然后请崔先生想办法将断裂的牵魂丝取出来!”
“没用的,”欧竞天无奈摇头,掰开她的手指将匕首拿到手中,轻轻一掰,匕首断折,“匕首已经被人掉包了。”
慕清妍只觉得眼前一黑,站立不稳跌倒在欧竞天怀中。
洛攸宁盘膝坐好,伸手握住了慕云潇的手,淡淡的道:“妍儿,润泽,你们出去吧。让我和你娘单独待一会儿。”
“爹!”慕清妍颤抖着拉住了洛攸宁的袍子,泪水涔涔而下,“不要放弃!求你了!”
“妍儿,冷静点!”欧竞天紧紧抱住了她。
“怎么冷静啊!”慕清妍透过泪眼看着欧竞天,“欧竞天,那是我娘!”
欧竞天面色一暗,低低地道:“也是我娘。”
“妍儿,”慕云潇缓缓开口,“别哭。有润泽替我们疼你,娘很放心。已经十几年了,娘早想解脱了。”
“还有一个人可以替她解除困境,你们怎么没想到?”远远地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慕清妍猛然回头,擦干脸上的泪水,恨恨的道:“段随云,是你!是你换走了我的匕首!”
段随云无所谓的一笑:“是有怎样?即便我没有换走你的匕首,凭借那个东西你们也是无法摆脱困境的。解开牵魂丝,我知道该怎么做。”
“条件呢?”慕清妍渐渐冷静下来,冷冷注视着那个她曾经以为“温润如玉”的人。
“你知道的。”段随云意态悠闲,目光含笑。
“不可能!”
“好,我答应你!”
两个女子的声音同时响起。
欧竞天脸色难看,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咯吱吱作响。
慕清妍对他嫣然一笑,柔声道:“润泽,你放心,我不会背叛你!”
欧竞天脸色越发难看,咬牙切齿的道:“慕清妍,你还当不当我是男人?”
慕清妍神色凄然:“润泽,我待你的心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今生能遇到你,我很知足。可是这是唯一的机会,你也知道,这个地方很快就保不住了,我不能看着爹娘离我而去,我好容易找到他们,甚至还没有好好说一会儿话……”
“妍姐姐,别说了,听着怪让人难受的!”一个略带沙哑一听便是变声期少年的声音突然传来,阶梯上头灯光大亮,一个大眼睛的少年蹦蹦跳跳走了下来,经过段随云身边时屁股一扭,几乎把他撞个趔趄。
少年手中提着一盏灯笼,里面安的大概是夜明珠,但是亮度胜过夜明珠数倍,照得他整个人如同驾光而来。
这少年头上梳着高高的发髻,随着身子的跳跃墨发飞扬,长长的睫毛末端是金黄色的如同染了一层阳光,大大的眼睛圆溜溜乌亮亮,越发衬得皮肤白皙。
他一个筋斗翻下来,稳稳站在慕清妍身前,伸手比了比,有些骄傲却孩子气十足地道:“妍姐姐,我个子超过你了哦!”
慕清妍虽然满心愁苦,但此时见了他也不免微笑道:“澈儿,是你?你果真长大了。”原本圆圆的娃娃脸变长了些,下巴稍嫌单薄,眼睛里的神彩却更胜往昔。
欧竞天不动声色将慕清妍揽在怀中,淡淡瞟了轩辕澈一眼,用更极爱平淡的语气道:“你若不能帮忙还是趁早走开,不要打扰我们一家团聚的宝贵时辰!”
轩辕澈不屑地哼了一声,斜了他一眼:“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来这里做什么?添乱么?我可不想某些人,平常的时候八面威风,关键时刻却无用武之地!”
慕清妍却不管他们的唇枪舌剑,一把拉住轩辕澈,满含激动:“澈儿,你有办法解开牵魂丝是不是?你快些,姐姐多谢你了!那是我的亲生母亲!”
话音刚落脚下一阵颤动,众人齐齐变色。
轩辕澈嘻嘻一笑:“妍姐姐,你别拉着我啊,这样我没法干活儿!何况有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慕清妍忙松开他。
轩辕澈彬彬有礼的对洛攸宁道:“前辈,请往后边让一让。”洛攸宁恋恋不舍地松开慕云潇的手,站起身来,稍稍退后几步,却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慕云潇。
轩辕澈走到铁笼前伸手在铁笼上一抹,连环套月的锁链便开了,他迈步进去,嘴角微微一撇,“哄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当看到慕云潇身上穿身而过的牵魂丝时,脸上才略微露出一些思索的神色。
此时平台震动愈发剧烈,甚至都出现了细细的裂纹。
慕清妍神情焦灼,紧咬着唇,贝齿下的唇瓣泛着不正常的苍白。
欧竞天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别担心,相信轩辕澈!”
轩辕澈闭目思索片刻,再睁开眼睛,眸子亮晶晶的,含了些微笑意,低声咕哝道:“有点意思!”又对慕云潇道,“前辈,可能有点痛,您忍一忍!”双手在慕云潇身上连点数下,咻咻之声不断,慕云潇神色不动,脸色却越来越白。
不过片刻之功,慕云潇神色一松,唇边的笑意也更为真实,在轩辕澈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因为常年累月难以活动,她的腿都有些变形,走路极为吃力。
洛攸宁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将她打横抱起,也不向轩辕澈道谢,拉着他快速出了铁笼,招呼欧竞天等人:“快走!”
欧竞天有样学样,也把慕清妍抱在怀中,快步跟在洛攸宁身后。
慕清妍回头招呼早已甩开洛攸宁的轩辕澈:“澈儿,快走!”
轩辕澈冲她一笑,不在意的挥挥手:“不妨,我先看看,这里的设计有点意思,再不看就可惜了!”
头顶上已经有碎砖烂瓦掉落,扑簌簌的灰尘开始遮挡视线。
欧竞天低头对慕清妍道:“不用担心那小子,他机灵着呢!”
慕清妍也想到这一点,抬头又去找段随云,可是哪里还有他的踪迹?
似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欧竞天淡淡的道:“有帐不怕算,他躲不过公道!”
来到百禽园中,底下的震动便已经感觉不到。殿外守候的披甲武士也已不见,一问守在外面的暗卫才知道,鬼蜮的几大舵主忽然莫名其妙死去,手下群龙无首,人心惶惶都各找生路去了。至于段随云的人,方才已经随着段随云呼啸而去,他们也曾试图阻拦,可惜没有成功。
又在殿外等了一会儿,轩辕澈才慢慢吞吞走了上来,一边走一边皱眉思索,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我明白了!”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四十章 山回路转不见君,
慕清妍本来正在给慕云潇检查身体,闻言转头微笑道:“澈儿,你出来了?想必收获颇丰吧?”
“嘿嘿,”搔了搔后脑勺,轩辕澈蹦过来,道,“马马虎虎吧!”
慕清妍抬头对洛攸宁道:“爹,娘身子虚弱,这里缺少药材,我们还是尽快下山的好。”
洛攸宁能重获慕云潇心中已经极为满足,闻言点了点头。
欧竞天命人把随身带着的貂裘取过来一件给慕云潇披上,便带着众人下山。
轩辕澈眨了眨眼,笑道:“又更近的道路你们不走,却是为了什么?”
慕清妍不解的问:“怎么会还有近路?我们第一次来大费周章,自是不必细说,但这一次来有了赫连给的图,已经走了捷径。”
轩辕澈神秘一笑:“我方才已经在这座琼瑶宫中溜达了一趟,你们之前去过的停灵馆我也进去了,那里有一条密道可以直接下山。”
慕清妍心中一动:“莫非是通往怡然谷的道路?可是不对啊,我明明记得,我上次坠落之后,那条路便已经被巨石封死了。”
“那算什么路啊!”轩辕澈一撇嘴,“那充其量不过是个陷阱罢了,妍姐姐你上次是走运而已!”
“原来如此……”欧竞天微微沉吟,对慕清妍道,“当日你跟我讲述怡然谷中西楼母女之事我便觉得颇为蹊跷,这一次正好可以探个究竟。”
慕清妍也点了点头:“怡然谷中有很多药材,若是可以的话,我还真希望娘能留在那里养病。”
于是一行人跟在轩辕澈身后直奔目的地。
那个高大的亭子还在,四周没有半点损坏过的痕迹。
轩辕澈道:“我进来时已经重新启动了所有的机关枢纽,那位姓段的,估计会吃些苦头的!”一面说着一面冲慕清妍挤了挤眼。
欧竞天身子微微一侧,挡住了慕清妍的目光,淡淡的道:“岐城花魁是否真的美艳如花?轩辕公子怎么舍得离开了?”
轩辕澈翻了翻眼皮:“什么狗屁花魁!”他没好气的道,“还不是你算计我?你个小气鬼!”当日他收到消息说是岐城有一个极为热闹的花魁大赛,而且有一位花魁还和慕清妍容貌极为相似,他这才动了心思,谁知去了之后便麻烦不断,脱身不得,而那些花魁,嗯,的确算得上是花魁,丑花之魁!一个个膀大腰圆,脚如旱船!状元红牡丹一张血盆大口可以吞下一只海碗!榜眼紫杜鹃两只铜铃大眼可以吓破小儿胆!探花绿芙蓉两只招风耳可以气死老母猪!
欧竞天淡淡一笑,阿仁这一趟差事办得着实不错,回去以后该当好好奖赏。
慕清妍微笑摇头,救出了母亲,合家团聚,她心情甚好。
进入亭子下到停灵馆。
轩辕澈绕着那两具水晶棺转了转,咂咂嘴:“这位于善发还真是天真呐!只怕临死才发现怀里抱着的是假人儿吧?你瞧瞧这苦大仇深的样儿!”
欧竞天的目光也慢慢扫过那两具水晶棺,直到此时他仍然看不出西楼春和凌望月的尸体有何不对之处。
慕清妍第二十次给慕云潇把脉,催促道:“澈儿,我们还是不要过多耽搁了。”
轩辕澈点头:“好嘞!”也不知他碰了哪里,西楼春的水晶棺平平移开,地面轧轧作响,现出一个地道口来,凑过去一股气流扑面而来,显然是与外界相通的。
轩辕澈又在凌望月的水晶关山捣鼓了半晌,才拍拍手道:“好了,所有的危险都已排除了,我们下去吧!”当先钻进了地道。
洛攸宁看了欧竞天一眼,抱着慕云潇紧随其后。
欧竞天伸手抄在慕清妍腰间就要将她抱起来,慕清妍忙一推他:“我自己能走!”
欧竞天叹了口气:“你省些力气,还要替岳母医病呢!”说着不由分说将慕清妍打横抱起,快步跟上。同时吩咐暗卫:“这里不必留人,都下去吧!”
这条路上虽然没有灯火,却十分平坦,又有轩辕澈提着灯笼引路,所以很快便到了尽头。尽头是一道石门,轩辕澈将灯笼交给一个暗卫,伸手在一个不起眼的石头上拍了一下,又转动几圈,石门轧轧开启,一线天光照射进来。
那天光却并不刺眼,一眼可以看到巨大的阴影之外斜斜的日光,原来出口在背阴之处。
举目望去,外面不过是个小小的山谷,荒草丛生,四无人迹。一百余人出来,地方便显得狭小局促。
洛攸宁的注意力全在怀中慕云潇身上,心无旁骛。
欧竞天略一皱眉,对慕清妍道:“你也想到了吧?”
慕清妍面色如水:“西楼玉果真骗了我。”最起码没有全部说实话,琼瑶宫表面看来宁静祥和,但地底下机关遍布,但看百禽园即可见一斑。
“西楼春是天机阁的叛徒,”轩辕澈脸上仍旧笑嘻嘻的,说出来的话却冰冷,“他虽然是天机阁那一代中的佼佼者,但因为勾结外人意图夺取阁中机密,所以被阁主废了武功逐出天机阁,命他发誓众生不得制造有杀伤力的机巧之物,更不得将全身天机阁绝学传给任何人。当日他带着凌望月来到这里,天机阁曾派了一名监察弟子过来住了三年,这三年他修建了琼瑶宫,因为安分守己,悔过良好,监察弟子便返回了天机阁,伺候天机阁诸事繁杂,对他也便属于监管了。但是,很明显,此人野心不死,竟在地底修建了这许多能瞬间夺人性命的机关暗道。”
慕清妍低低一叹,当日和西楼明珠相处甚好,那姑娘的确不是装病。
欧竞天在她耳边低声道:“有什么好难过的,人生在世是什么人什么事都可能遇到的。人世险恶,越是看来无害的,反而更加值得警惕,比如段随云。”
慕清妍又好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转首对轩辕澈道:“既然西楼春野心不小,便不可能偏安一隅,但当日我所见到的怡然谷虽然并不十分巨大,但……”忽然她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难道他们用了阵法,遮掩了怡然谷的本来面貌?”
“妍姐姐果真聪明!”轩辕澈赞道,瞥了欧竞天一眼,“比某些人强太多了!这里的确布置了阵法,看起来地方小小的,但是只要——”他悠闲地往前走了几步,伸足一踢,踢走了一块桌面大小的石头,“移动一些物事,阵法变不攻自破了。”又指挥着暗卫们砍树搬石头。
不过片刻,眼前豁然开朗,遮挡视野的高山绝壁倏然消失,呈现在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栉次鳞比的各类建筑。
还不等他们上前,嗖嗖两声两名灰衣青年飞身落地,警惕地按着腰间的长刀,满脸戒备地喝问:“来者何人?天机阁重地,擅入者,死!”
轩辕澈嘴一撇,翻了翻白眼儿,把手拢在耳边大声喊道:“你说啥哟?风太大,没听见!”
其中一个青年眉毛一竖就要拔刀,却被另一个稳重些的伸手拦住,一拱手道:“各位,并非我师兄弟嚣张,实在是各位所闯的乃是我师门禁地,师门明令擅闯禁地者杀无赦,念在众位不是我天机阁中人,想来也非有意擅闯,不如这样,我们师兄弟地位低微无权处置此事,便请各位跟家师解释,如何?”
“哎哟!好多的蚊子哟!”轩辕澈伸出两只手掌噼噼啪啪作打蚊子状,“这儿的蚊子可真奇怪,不咬人,就嗡嗡嗡!还是说我眼神儿不好看差了,这不是蚊子是苍蝇?啊哟,呸!好恶心!”
这么一来那稳重青年这知道这些人并非无意闯入误打误撞破了他们门户的禁忌大阵了,拉着师弟退后两步,冷声道:“朋友,你们到底什么来路?明人不做暗事,何必藏头露尾?”
轩辕澈抱着肩膀,嘿嘿一笑:“早早儿把你们的獠牙露出来,好多着呢!别告诉我你方才不是打着稳军计的主意,想把我们稳住然后再攻我们一个出其不意!”
稳重青年脸色一变,随即冷哼道:“是有怎样?你们无故闯入我天机阁禁地,还如此嚣张跋扈,死有余辜!”
“啧啧啧,”轩辕澈撇着嘴,“一张纸画个鼻子——你们好大的脸哟!天机阁?凭你们也配!”
那位师弟早已按捺不住,唰的拔出刀来,便要冲过来砍人,却被他师兄一拉,沉着脸吩咐:“去请师门长辈来,敌人势大非你我所能力敌!”
师弟愤愤瞪了众人一眼,看到那一百名面无表情却气势夺人的暗卫,也知道凭自己这点斤两根本不够瞧,所以带好刀,转身便跑。
轩辕澈摇头,拉长了语调道:“你们传讯就单凭两条腿?你们当家的也太脓包了吧?西楼春教出来的弟子徒孙这样不成器,还肖想取天机阁而代之,简直是白日做梦!”
“小儿无礼!”一个威严的老人声音远远传来。
众人抬头一看,不远处走来一群人,人数不多不少刚好和他们相当,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六十上下的白须老者,他身后是十余个与他年纪仿上仿下的老者,气度端严,再往后是一群弟子,男女老少皆有,一个个杀气腾腾。
慕清妍已经在这个间隙中找了些草药,用暗卫随身带着的器皿捣烂了给慕云潇敷在伤处。
欧竞天则命人围成人墙将他们一家三口紧紧护住。
慕云潇拉着慕清妍的手道:“妍儿,娘离开时你还小,没想到再次见面你不光长大了,还学会了这样高超的医术,刚敷完药便已经感觉不那么痛了。”
“都是师父教的好,”慕清妍小心地替母亲清理伤口,慢慢答道,“润泽是天庆的楚王,他身边有一位神医。润泽,您还记得吗?就是当年天庆的九皇子,淑妃的儿子。”
慕云潇点了点头:“我记得。他们母子很可怜的……我们族中典籍众多,也有天眼族的记载,我那时便知道皇帝没安好心,也曾悄悄和淑妃隐晦的提起过,怎奈她不肯相信。原来润泽便是璟天?我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瘦瘦小小的,看人的眼光却鹰似的隼利,那么小的孩子却已经知道保护他母妃了。可惜后来竟出了那样的事……那日是湘湘助我逃出皇宫的,我本以为她是好心,谁知竟借我的名义做了那样的事,可怜淑妃……”
慕清妍轻轻一叹,低声道:“润泽也很苦……对了,他自己改了名字,将璟字改成了竞字,竟要与天相争。”
“有什么不好呢?”慕云潇微笑,“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我也知道了,难为你了,孩子。也亏得他醒悟的早,否则,我和你爹总不会放过他的!”
“我其实能够理解他,”慕清妍给母亲处理好了伤口,给她换上干净衣服,开始给她慢慢梳理纠结的长发,“他这么多年来夹缝中求生存,需要和各种人虚与委蛇,在我之前他对女人向来是来者不拒,却绝不痴恋,甚至手段冷酷,这样也便让想用美人计陷害他的人无从下手,也不敢下手。而且他以往性子暴烈,更多的是因为皇帝和太后给他下了毒。前不久他的毒才彻底清除。”
“你这傻丫头,”洛攸宁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些宠溺,却又无奈一叹,“这样护着他,大约是离不开他了吧?”
“爹!”慕清妍嗔怪的喊了一声,脸颊却像烧了一把火。
“老儿有病!”轩辕澈向来不肯吃口头亏,反唇相讥。
那老者冷冷瞪了他一眼,却并不继续与他口舌之争,颇有威严的道:“老朽那是天机阁主西楼昭,尔等何人?”
轩辕澈冷哼一声:“你也说了你是个老朽,腆着脸给自己戴高帽,好不知羞!”
老者大怒,眼神闪了两闪,忽道:“你大约也听闻江湖上有个天机阁,但你小小年纪哪里有这般见识?我天机阁不与无知小儿计较,念在你们闯入禁地乃是无心之失,本阁主有好生之德,放你们一条生路,如若你们能够闯过天机阁十大绝杀大阵,本阁主便放你们自由离去,如何?”
“不如何!”轩辕澈收了原来的嬉笑,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高高举起,“天机阁阁主令在此,天机阁弟子跪接!”
西楼昭神色一变,一抹阴鸷在脸上闪过,随即换了不屑的笑容:“你这黄口小儿,如此胡闹,少不得老夫要替你的长辈教训教训你了!”
“西楼昭,”轩辕澈淡淡收起令牌,缓缓说道,“西楼春长子,现年六十有五,师承西楼春,善做神机弩,”他下颌微微一扬,指着西楼昭身后的老者们道,“西楼哲,西楼春次子,善阵法。封四,西楼春唯一的徒弟,善雕琢。西楼晟,西楼春侄子……”他一一点出西楼昭身后老者们的身份和擅长,这么一来不只是西楼昭,连他身后的师兄弟、子女徒弟也都变了脸色。
西楼昭皱眉喝问:“小儿,你是何人!”
轩辕澈微微冷笑:“论辈分,你祖父和我是一个辈分,你张口小儿闭口小儿,可知已犯了不敬长辈之罪?”
“你!”西楼昭伸手指着轩辕澈,手指都气得微微颤抖,“你这小儿好生无礼!”
“西楼昭,”轩辕澈睨视着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小爷,我,乃是当代阁主轩辕鸿业的儿子,内定的未来天机阁主,你说,我该是什么辈分?”
“啊?”西楼昭一惊,若这少年所言属实,那么自己还真的比他挨了两倍,转念又一想,他所言属实又能如何,“我们天机阁与你们已经一刀两断,本就是两个姓氏,辈分之言实属虚妄!轩辕公子,”虽然如此他言辞之中已经带了不少客气,“不知你此次来到我天机阁所为何事?”
“哎哟哟,”轩辕澈吐吐舌头,转头对着身后的欧竞天等人道,“你们听听,这世上脸皮厚的人多了,可是当着本主儿还说自己名真言顺货真价实的,还真不多见啊,你们说是不是?”
西楼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不由得恼羞成怒:“你到底有何来意,不妨明说,这般明嘲暗讽便是你天机阁的作风不成?”
“嗬,这回又承认自己不是天机阁了?”轩辕澈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老货!”
西楼昭一甩袖子喝道:“十二弟子,布阵!擅闯山门者杀无赦!”
轰然一声答应,他身后的弟子忙忙行动起来,很快布成一个阵势将众人围在中央。
轩辕澈倒背双手,一副教训晚辈的样子:“我说,西楼昭啊,你的本事不行啊,这阵法错漏百出,只要把西南角上那位往西北角逼上几步,这阵法便不攻自破了。”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分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要做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着实有些滑稽可笑。
西楼昭身子晃了晃,哇的一声喷了一口血出来,险些晕倒,他身后的长老弟子们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有劝慰的,也有辱骂轩辕澈的。
这时慕清妍已经走到了欧竞天身边,一眼看到了人群之中的西楼玉和西楼明珠母女,同时那母女二人也已看到了她,西楼明珠脸上一喜,张口就要呼唤,被西楼玉反手捂住嘴巴。
西楼玉把女儿拍晕交给身边的人,排众而出扬声道:“慕姑娘,楚王妃,您就这样看着你的救命恩人受辱不成?”
慕清妍微微蹙眉,欧竞天握了握她的手,道:“不必理会。”
点了点头,慕清妍道:“既然她点了我的名字,我若不出去给个交代,只怕不妥。”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并肩与轩辕澈站立,道:“西楼前辈别来无恙?当日我受伤误入怡然谷多谢前辈收留。”
西楼玉心中一喜,根据她的了解,慕清妍对轩辕澈有救命之恩,若是慕清妍肯在轩辕澈面前说几句好话,说不定西楼一族便不会有阖族灭绝的大祸,身为西楼族人她又怎不知西楼家有着怎样的野心,又怎不知西楼家与天机阁实力悬殊?
“可是前辈收留晚辈便是为的替令爱治病,”慕清妍声音清脆而微凉,“至于晚辈,有无仙灵草其实区别并不甚大,因为当时晚辈身上还佩戴着黑鱼内丹,虽然功效缓慢,但只要挨得住苦痛,终有一日修罗花之毒也会解除。前辈不过是拿仙灵草做个人情罢了。何况,前辈为了我能给令爱治病,花费了不少心力来编造故事,只此一条,便足以与前辈提供仙灵草之恩相抵消。”说罢她退后几步重新站在欧竞天身边,不再说话。这已经属于天机阁内部的矛盾,她与轩辕澈交情再好,也不能插手。
西楼玉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轩辕澈冷笑道:“你敢说你当时没打算将妍姐姐灭口以免泄露你怡然谷的秘密?你给妍姐姐的轮椅根本就暗藏玄机!若不是姐夫发现的及时,交给我做了改动,只怕妍姐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中了你的暗算!”
一声“姐夫”叫得欧竞天心花怒放,伸手揽住了慕清妍的肩头。
慕清妍心中一动:“你是什么时候发觉那辆四轮小车不妥的?”
“便是在桃花集你用它攻击我的时候,”欧竞天唇边还带着笑,声音柔软,“你可知道当时我也替你捏了两把汗?你的杀招虽然攻敌有效,可是对于使用者你来说也是必死无疑的,所以我带走你的同时,也命人将那四轮小车快马加鞭送去给轩辕澈研究,他做了改动才又送回来,我也才敢放心让你继续用了。”
慕清妍心中暖暖的,满满都是感动,不自觉地向着欧竞天身边靠了靠。
轩辕澈指责完毕,道:“得啦,别说废话了,小爷这次来,是要问你们一句话,你们是想活还是想死?”
西楼昭被人服侍着吃了粒药,恢复了些精神,命西楼玉退下,问道:“此话怎讲?”
“若是想活,”轩辕澈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薄薄的暮色中亮闪闪冷森森,“你们便发下毒誓,自此之后所有族人弟子不得再学习机关锻造之术,不得再生出称雄江湖的野心,若有违誓言阖族灭绝!不过呢,”他话锋一转,方才的凌厉变成了戏谑,“你们从祖上开始便把发誓当做放屁,便是你们发誓了,小爷也不会相信!”
西楼昭身子一晃几乎又喷出一口血来。
轩辕澈又道:“也罢了,再信你们一回也好,把你们族中有文字记载的天机秘术全部拿过来一把火烧了,从此以后再不许著书立说!然后我会在你们居住范围之外设置阵法,你们若肯安分守己,世世代代在此隐居,便能保得万事安宁,而你们与段随云、天庆燕王之间的勾结之罪,小爷也做主赦免了!”
西楼昭脸色剧变,他们与段随云暗中来往,与天庆燕王欧璟珉私相授受皆是极大的机密,族中除了他只有两位长老知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他狐疑的望了望身后的长老们。
轩辕澈不屑地冷笑:“不用看了,纸里始终是包不住火的,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以上是给你们的第一条路。第二条路便是随我回归天机阁,天机阁自会妥善安排你们阖族上下。”
西楼春沉默片刻道:“若我们两者都不选呢?”
“两者都不选?”轩辕澈似乎并无惊讶,淡淡说道,“那么我便要替天机阁铲除叛徒余孽了!”
“就凭你?”西楼昭不屑,“我们虽然根基尚浅不是整个天机阁的对手,但是就单凭你一人就想把我怡然谷踏为平地,也是异想天开!”
“哦?是吗?”轩辕澈歪着脑袋看了看欧竞天,“姐夫,他看不起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看不起了?”又对西楼昭道,“你可知道他是谁?给你个提示,你的宝贝侄女方才管我妍姐姐叫什么来的?”
西楼昭在欧竞天脸上打量几眼,忽然呼吸乱了乱,脸色也变得惊疑不定:“阁下,莫非便是……便是天庆楚王殿下?”
欧竞天漠然点头,却并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思,仿佛那会降低了自己身份一般。
西楼昭闭了闭眼,脸上一片死灰,低喃道:“天哪,莫非老天要亡我西楼一族?”
“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啊!”轩辕澈凉凉的道,“还是你以为单凭我姐夫和我两个人联手仍旧不是你们的对手?”
西楼昭睁开眼睛,眼中满是狠戾:“罢罢罢!便是天机阁主亲临又能怎样?你楚王便是有通天本领,此时此刻身边也不过一百多人,我西楼一族两千余人难道便没有一战之力?何况段公子和阎王殿下也未必便会袖手旁观!”
“你这老儿倒是挺会白日做梦的,”轩辕澈讥嘲道,“那么,我请问你,为什么到了如今你的援兵还没来?你以为楚王叱咤风云是说书先生嘴上跑马?没有完全准备我们脑袋进水了孤身犯险?跟你交个实底,燕王已经被庆都我姐夫的人牢牢牵制住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管你?至于段随云他在我改动过的琼瑶宫中损兵折将,只怕如今正想着如何保存实力呢,岂肯为了你再消耗自己?怡然谷外我已经派人布好阵法,你也别打着打不过便逃的主意,要么就从这两个条件中选一个,要么就乖乖等死吧!”
西楼昭又是一口血狂涌而出,身子直挺挺往后便倒。
“族长!”
“爹!”
“师父!”
“大伯!”
乱哄哄的呼叫声中,一个悲愤的声音道:“咱们拼啦!左右都是一个死,拼一拼还有一线生机!”便有人提着兵器呼啸而至。
轩辕澈摇了摇头,往后一退,对欧竞天道:“为什么他们便不信我们天机阁会给他们一条生路呢?”
“以己度人大抵都是如此。”念在轩辕澈态度良好,欧竞天也便温和地接了一句话。
“那么,姐夫,交给你啦,打架我可不擅长。”
欧竞天好气又好笑的看了他一眼:“小滑头。”
“都给我退回来!”西楼昭好容易醒来,忙嘶哑着嗓子大喊,“一群蠢货!”
那些都要冲到欧竞天面前的怡然谷弟子不甘的退了回去。
欧竞天端然凝立,连袍角也都未曾因为逼至眼前的刀光剑影而有丝毫颤动。他身后的暗卫们也都个个气定神闲。
西楼春脸如死灰,哑着嗓子道:“我们不能这样白白送死!”抬头对轩辕澈道,“公子,我们愿意接受第一个条件!”他眼眸沉黯,招手唤过两名弟子,“派人去把藏书楼所有藏书都取来!”
不多时,两方人对峙的中间地带便堆满了薄薄厚厚的各种书籍,西楼昭颤抖着手,亲自点火,火光腾起的一刹那,他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大火一直烧到半夜时分,才渐渐熄灭。这中间,怡然谷西楼族人全都守在火旁,人人神情悲愤。
而欧竞天这一边却显得悠然自得,暗卫们在轩辕澈带领下去寻了许多吃食回来,便就地埋锅造饭。
酒足饭饱,大火也快熄灭了,轩辕澈打着饱嗝儿道:“都散了吧!明日咱们再详谈!啊——好困!”
西楼昭眼神闪了闪,道:“各位原来辛苦便请到我们家中暂住一晚,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怎嘛?打算先把我们稳住然后分而治之?”轩辕澈撇着嘴翻着白眼道,“对不住,我们不上这个恶当!若是你们等不及的话,咱们现在把事情全部处理干净也行!”
西楼昭无奈一叹:“好吧,处理完了,各位便请速速离开!”
“把你们所有长老都集中起来,我要毁掉你们脑中所记的天机阁秘术!”
这一句冷冽的话抛出来,西楼族人人人色变,剑拔弩张的气氛再次出现。
西楼昭胡须颤抖:“轩辕澈,你莫要欺人太甚!”
毁掉天机阁秘术?怎么毁?那些技艺已经深入脑海,是无法抹杀的。要彻底消除,除非,把人杀了!
西楼一族都爆发出滔天怒意,若非有西楼昭压制着,只怕当场便要喊打喊杀了。
轩辕澈岿然不动:“我知道,你们想向来敝帚自珍,虽然是自己的儿子女儿徒弟,也未必都将那些秘术尽数传授了,你只要把你和经过你父亲亲自指点的人交给我,由我带回天机阁便可,怎么样?条件足够优厚的了吧?”
西楼昭沉思半晌,转回身和族中长老又商议半晌,才答道:“事关重大,西楼阖族生死存亡之事也不容轻忽,这样吧,今日天色已晚,况且主位远道而来也极为疲乏,明日午时我再给出答复如何?”
轩辕澈目光炯炯盯着他直到看得他心中发毛不由自主转开视线了才点一点头:“也好。”
“那么便由老朽安排诸位的宿处如何?”西楼昭打蛇随棍上。
轩辕澈一摆手:“这个便不劳烦了,我们搭个帐篷睡一睡也就成了。”
西楼昭也不勉强,带着族人潮水般退去。
轩辕澈返身对欧竞天道:“姐夫,剩下的事交给你啦,我年纪小,困得很!”说着哈欠连连,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趴在一个暗卫身上呼呼大睡。
欧竞天无奈一笑,吩咐暗卫们搭设帐篷,安排好巡夜事宜。
洛攸宁自然是和慕云潇同一个帐篷的,早有知情识趣的女暗卫准备了热水巾帕干净衣服等物送来,要服侍慕云潇沐浴。
欧竞天和慕清妍本来也在帐篷里陪着说话,见状,欧竞天一拉慕清妍,同时挥退了暗卫,道:“爹娘久别重逢必定有很多话要说,我们先出去走一走。”也不等慕清妍表示不满,便已经拉了她出来,顺手把帐篷门掩得严严实实。
慕清妍这才来得及反抗:“娘身子衰弱,我得服侍……”话说了一半便看到欧竞天略显暧昧的神色,也回过神来,脸上不由得一红。
欧竞天轻轻替她揉着肩膀,道:“你也乏了吧?早点歇着吧。”
慕清妍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唇边犹自带着一抹满足的笑意:“十八年来,这是人生最为圆满的一日了。”
“这便知足了?”欧竞天含笑打趣,“人生之圆满,到此时不过十之一二而已。”一弯腰将慕清妍打横抱起,进了自己的帐篷。
慕清妍大羞,低喝道:“你做什么?”
“睡觉啊!”欧竞天无辜地道,“这么晚了还不睡,等什么?难不成你我一路朝夕相对同处一室,到如今你反而想要和我分房而睡了?”
慕清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又羞又窘。
欧竞天把她放在临时睡榻上,替她除掉了鞋袜,轻轻替她疏松了筋骨,这才挨着她躺下,拉被子盖好,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慕清妍额头抵在他胸膛上,耳中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呼吸间尽是属于他的那种似近而远似凌厉而淡漠的味道,心田一片安宁祥和,很快便睡着了。
欧竞天轻轻把下巴搁在她云鬓中,她的发像她的人一般并不柔软,可是偏偏胜过了世间最柔软的丝,绕住了他的心。
怀中的女子身子柔软,呼吸平稳,睡容安恬。低头在那光洁的额头落下轻柔的一吻,他轻轻起身,点亮蜡烛,开始处理公务。
清晨起来,慕清妍一摸身边的被褥,从那凉凉的触感上便知道欧竞天差不多又没睡,睁开眼睛便看到那人背对着她奋笔疾书的身影。过了一会儿,似是有什么烦难事困扰了他,提着的笔久久未曾落下。
她轻手轻脚起来,穿好衣服,从榻边用几层棉布包着的水壶中倒了般盏温热的茶水,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遇到什么难题了?”
欧竞天放下笔,揉了揉纠结的眉心,淡淡一笑:“没事。你睡得可好?”
慕清妍把茶水递过去,伸手便要去拿那份令欧竞天也犹疑不定的文书,却被欧竞天手疾眼快收了起来,平静的笑道:“没什么,不用担心。你还是想想该如何给岳母调养身体是正经。你也说过依然谷有很多天才地宝,等一会儿边让轩辕澈陪你去采药如何?还有半日时光,应该够用了吧?”
慕清妍有些狐疑,他做事一向不瞒着自己,这次却是怎的了?但出于对他的信任也没有多问,何况也真的担心母亲的身体,便点了点头:“也好。你不跟我们一起去么?”
欧竞天指了指手头还没有批示完毕的卷宗,无奈的一摊手:“在其位谋其政,我走不开啊!”
慕清妍叹了口气,命人准备早饭,又道:“你也别太劳累了,等我回来和你一起看,如何?”
欧竞天点头:“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我又不在庆都,很多事情无法直接接触,只好多做几种准备,若在平日,是不需要这般劳神的。你且去吧,也快完了。”
简单吃过早饭,过去和父母交代几句,慕清妍便和轩辕澈带着几个暗卫出去采药。
洛攸宁缓缓踱进欧竞天的帐篷,欧竞天立刻放下笔站起来,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岳父。”
洛攸宁略微点头:“次间事了,你准备去哪里?”
欧竞天正色道:“岳父,妍儿心中一直有一个心结,虽然我和她有婚书,名字也已写进皇室玉牒,但是当日和我行礼的并不是她,何况当日她嫁给我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所以次间事了之后,小婿想请岳父岳母给主持一场婚礼。”
洛攸宁淡然的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虽然不过是个形式,但妍儿毕竟年纪还小,这般也算不委屈了她。好,我应了你。此外,我还需要你助我将天晟教重新收回来。”
“小婿有一事不明,”欧竞天脸上的确有些疑惑,“按理说段随云根基尚浅,没有理由能将天晟教完全掌控啊!”
“世事难料,”洛攸宁神色一暗,“他自幼心机深沉,这个我是知道的,所以有些事刻意瞒着他。但他一直以来虽然刻意隐藏心事,却也循规蹈矩,何况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幽禁之中,很多事是难以掌控和知晓的,所以我也并不知道,这期间他有了一段奇遇,学会了一门邪功,能够控人心智。”
“什么?”欧竞天瞿然变色,猛然想起当日慕清妍落在段随云手中的事,脊背一阵发寒。
“怎么,知道怕了?”洛攸宁淡淡瞥了他一眼,“放心吧,他对妍儿有情也不是假的,他当日没有舍得对妍儿下手。只是用的幻神香,不然凭你们的定神散怎么能破解得了?他这门邪功对人身伤害极大,中了邪术的人寿元受损,支撑不了五年,而且无法可解。”
欧竞天道吸了一口凉气,心中一阵阵的后怕。
洛攸宁深深叹了口气:“目前我还没有想到这种邪功的破解办法。受术之人,比之死士还要忠心,所以到时收回天晟教难免是一场恶仗。”
“岳父放心,”欧竞天郑重承诺,“小婿麾下所能调动之人但凭岳父差遣!”
洛攸宁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有些意兴阑珊:“其实,人间权势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天晟教收回来便交给妍儿吧,以后是继续还是遣散,便看你们的意思了。我和你岳母打算退归林下,闲时游山玩水,闷了便到热闹之处走走。”
“妍儿不会要的,”欧竞天淡淡一笑,“小婿也不会要。小婿并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
“谁说我不要的?”慕清妍背着药篓走了进来,大声而坚定地道,“天晟教若真的收回来了,我要!”
“妍儿……”欧竞天微微皱眉,随即看到了她身后的轩辕澈,脸色一变,“出了什么事?”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四十一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轩辕澈出去的时候生龙活虎,回来的时候却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被两个暗卫抬了进来。
慕清妍指挥着暗卫将轩辕澈平放在榻上,快速从药篓里捡了几味药,命暗卫拿去捣碎,一边沉声道:“我们中了暗算。这里的机关埋伏自然难不住澈儿,但是,他来了!”
“段随云?”欧竞天眉毛一掀。
慕清妍点了点头,心中的厌恶毫不掩饰:“我没想到他这个人睚眦必报,竟然出手卑鄙偷袭,重伤了澈儿,当然,他也吃了澈儿的大亏。他能如此猖獗不外乎倚仗天晟教庞大的财力,和百翎阁灵通的消息,所以要和他对抗便必须将天晟教收归己用!”
“妍儿,你素来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欧竞天的眉头越皱越紧。
“你还在试探我?”慕清妍微带不悦,眸光清冷语气更冷,“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我决定了的事情很难更改的!他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有他一日,我们都会如履薄冰。自然我不是那救苦救难的神佛,也不愿做救苦救难的神佛,所以我不说我会替天行道之类的话,我只希望我和我在乎的人毫发无损平安康健!至于是否有人会因此受惠或者因此遭受损失,我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洛攸宁目中露出赞赏之意:“起先我和你娘还担心你会吃亏,看来还是我们多虑了。”
欧竞天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流了出来,道:“你既然决定了,我便全力支持你!”其实,他担心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她。因为他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段随云都是这世间罕见的男子,他的独特魅力不是人人都能无视的,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过一段十分亲密的交往,他担心,她的心会偏移。
慕清妍瞟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以前我是把他当师兄,以后便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了!”
欧竞天讪讪地笑,他的女人,就是太聪明了。
午时,西楼昭果真带着族中长老来到了营地,不过半夜半日,他的精气神仿佛全部消失了一般,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轩辕澈吃过药恢复了些精神,坐在椅子里接待了他,这一次他的嬉闹彻底收了起来,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加上重伤之后本来便面色煞白,更多了几分煞气。
“西楼昭,你想必已经知道姓段的那人铩羽而归了吧?若想耍花招,尽管来,小爷陪着就是!大不了,小爷灭了你的怡然谷!反正小爷也不是没开过杀戒,没压力!”
西楼昭颓然道:“轩辕公子,我们答应你昨日提出的条件了。希望你能信守诺言,保我族人平安。”
轩辕澈翻了翻眼皮:“什么保你族人平安?我答应过吗?我只答应只要他们肯安分守己便不理会他们!难道有人来杀他们我还要给他们当保镖?怎么想来的!还是你对小爷的阵法没信心?”
“不敢不敢,”纵然有满腹不满,西楼昭却也不敢发作,“族中子弟自此之后只能困居怡然谷。”
“困居?”轩辕澈眉毛一掀,“放屁!小爷可没困你们!”
“好吧,”西楼昭到得如今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只得道,“是隐居。”
“行了,”轩辕澈不耐烦地一摆手,“你们出谷去吧,到了外面自然有人接应,会直接送你们到天机阁。”
西楼昭带着一众长老蹒跚而去。
慕清妍摇了摇头:“澈儿,你的伤只怕还要养两天再能挪动。”
轩辕澈看了看欧竞天,一撇嘴:“你瞧瞧我姐夫那样子,像是有人在他屁股后头烧火似的,他那里还坐得住?”
欧竞天脸色一沉。
“啊哟哟,妍姐姐你看,姐夫要打我呢!我可是受伤了!”轩辕澈开始耍无赖。
慕清妍转脸看了看一脸郁卒的欧竞天,浅笑道:“别理他。”
欧竞天听得舒服,连个眼神也懒得给轩辕澈,转身便走出了帐篷。
慕清妍一边给轩辕澈上药,一边劝道:“你在他手上吃的亏还不够?怎的还要惹他?”
“妍姐姐,”轩辕澈苦着脸道,“你不是我的靠山么?”
“我?靠山?”慕清妍哑然失笑,“你啊,说你行事老成,偏偏又十分孩子气。看在我的面上,他便不会过分难为你,难道还不会让你吃些小苦头?”
轩辕澈一阵泄气:“我知道了,天底下,谁都能惹,偏偏我这位姐夫不能惹!”
“这次你一个人来的?怎么不见成大叔?”慕清妍有意转开了话题。
轩辕澈神色一暗,声音也有些沉重:“成大叔,死了。”
“什么?”慕清妍有些不敢相信,“他怎么会?”
“是为了保护我……”轩辕澈的声音有些沙哑,“天机阁也并不是风平浪静的。祖父本不打算将阁主之位传给父亲,因为我父亲在这一辈中才能平庸,只是因为我能够将来顺利接掌阁主之位,才不得已力排众议将大位传给父亲。我那些叔伯们自然不肯罢休,所以……”
成不才死于一场针对轩辕澈的暗杀。
“祖父大怒,对天机阁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将所有骂名背在了自己身上,”轩辕澈慢慢说着,眼圈也红了,“我原本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从小他对我就并不疼爱,每日只是逼着学这学那,稍有不如意便狠狠责罚……可是,如今我才知道,他是出于对我的爱护……”
慕清妍拍了拍他的肩,取出金针给他施针,让他放松心情好好睡上一觉。
帐篷外,欧竞天负手而立,仰望天空,天空蔚蓝如洗,没有一丝云,热辣辣的太阳撒下一片令人炫目的光,叫人不敢直视。
慕清妍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轻轻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是时候去向岳父岳母提亲了。”
慕清妍有着一瞬的错愕,脸颊慢慢红了,嗔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说笑?”
欧竞天转过头来,深沉的眼眸中一片情深:“妍儿,我不是说笑。我们之前的一段婚姻是我强加给你的,这一次,不是。”
慕清妍被他看得手足无措,转开眼,低低地道:“有这个必要么?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何必多此一举,横竖我知道你的心也便是了。”
“不,这怎么成?”欧竞天握起她的手,“我已经让你受了太多的苦,再不能让你受委屈了。”
慕清妍一笑,两靥娇红,声如蚊蚋:“那也由得你。”
“择日不如撞日,便是今日,可好?”欧竞天眼神灼灼,整个人都似被涂了一层亮色。
慕清妍抬起头来,迎上他深情如许的眸,轻轻点了点头:“好,”她不会矫情的娇羞的一跺脚跑开去,这件事是他的也是她的,她没里有躲避,“只是,你要做好准备了,爹娘不会轻易把我嫁给你的,他们之所以放心让我和你独处一室,是因为知道了对我许下的诺言,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不计较……”以前的事,毕竟世间没有哪个父母会容忍自己唯一的女儿受苦。
欧竞天重重点头:“放心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当晚,欧竞天单独进了洛攸宁和慕云潇的帐篷,洛攸宁亲自打断了慕云潇的双腿关节,再重新接好,由慕清妍敷了药,这样慕云潇已经变形的腿才有望恢复行走。此刻,洛攸宁正在给慕云潇揉腿,一面轻柔的讲述两人分别以来的经历见闻。
见欧竞天来了,洛攸宁连头都没抬,继续手里的按摩。
欧竞天一掀袍子双膝跪倒。他即便见了兴庆帝也从来不跪,兴庆帝因为他功高至伟,顺水推舟赐他见君不跪的殊荣。当日初见他们,他跟着行礼因为那是慕清妍的父母,他理应给予相应的尊重,今日这一跪则要心诚的多。
跪倒还不算,他恭恭敬敬三叩首。
慕云潇扑哧一笑:“宁哥,我怎么觉着有点怪怪的,好像咱俩是人形牌位呢!”
洛攸宁也忍不住莞尔:“本来挺严肃的事情,怎么叫你一说这么让人忍俊不禁了?”
慕云潇收了笑容,目光有点哀怜地看了看欧竞天:“璟天,你还记得我吧?我住进皇宫之时,你已经七岁了。”
“是,”欧竞天端端正正跪在地上,一本正经回答,“岳母当初……”
“等一等,”慕云潇摆手打断了他,“便不要这样亲热的称呼,之前没有理会完全是给妍儿面子。”
“是,前辈,”欧竞天并不着恼,也无怒色,一脸的平静,“前辈当初曾多次对晚辈母子施以援手,晚辈至死不忘。”
“好一个至死不忘!”慕云潇冷笑,稍稍提高了声音,“你的至死不忘便是百般折辱我的女儿?”
“前辈恕罪!”欧竞天拜伏于地,“晚辈无可解释,当初的确是晚辈不对,请前辈责罚!”
“好,张开嘴!”慕云潇伸指一弹,一颗乌黑的药丸飞了出来。
欧竞天张嘴接了,咕咚一声咽下去,面不改色。
慕云潇微微一笑:“好,不愧是威震四方的战神,果然有些胆色。你吃下去的,是我研制出来的摧心蛊,并不会立刻要你的命,但是若没有我定时给你吃解药,每年中秋万家团圆之日你都会七窍流血,心如刀割。”
欧竞天平静地勾了勾唇角:“是,晚辈知道了。”
“嗯,”慕云潇舒服的躺下去,不满地对洛攸宁道,“怎么停下来了?”
洛攸宁无奈的摇摇头,继续给她揉腿。
欧竞天仍旧端端正正跪着,身子没有一丝摇动。
过了半晌,慕云潇奇怪地道:“你怎么还不走?”
“晚辈此来为的是求娶令爱,”欧竞天恭敬答道,“心愿未曾达成,不敢离去。”
慕云潇微微一挑眉,面沉如水:“你如今已是残废之身,凭什么求娶我如花似玉的女儿?吃了摧心蛊便是有我的解药,至多也不过支撑十年八载便会短命死了,你若娶了我的女儿,十年八年之后让她做望门寡不成?还是你以为你做了我的女婿我便可以网开一面,彻底将摧心蛊给你拔除了?”
欧竞天淡淡笑道:“晚辈求娶之心在前,前辈惩罚在后,并非晚辈居心不良。晚辈求娶令爱也不是因为当初冤枉了她使她吃了太多苦,而要补偿;晚辈求娶,是因为她是晚辈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晚辈的身份前辈也知道,所以我并不能保证跟着我她永远锦衣玉食,永远生活无忧,永远平安,但我能够保证给她我最好的一切,给她我的心。”
慕云潇目光沉静的看着他:“人言天庆楚王惜字如金,稳重冷酷,如今看来,也是个油嘴滑舌的小滑头!”
“随便前辈怎么看,”欧竞天无所谓的笑笑,“总之,这就是晚辈的心里话。晚辈也跟妍儿说过,我不对她做任何承诺,我对她究竟如何,自然有时间来判定!”
“宁哥,”慕云潇托着腮,有些为难的看着洛攸宁,“貌似挺真诚的,咱们该怎么办?”
洛攸宁轻轻一笑:“这件事由你做主,我已让他帮我夺回天晟教了,不能再提什么苛刻条件了。”
慕云潇叹了口气:“好吧。璟天,你母妃的仇你打算怎么报?”
欧竞天呆了一呆,没想到慕云潇会抛出这么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想了想答道:“那个人毕竟是我的父亲,我总不能亲手杀他。但他是为了江山谋算我的母亲,所以我便扰乱他的江山,让他所有希望落空。他既然那么喜欢那个位置,那就做个名正言顺的孤家寡人好了!”
慕云潇点了点头:“但是,搅乱江山对你有什么好?对天下苍生有什么好?为了一己私怨弄得天下乌烟瘴气,你便心中无愧吗?”
“愧?”欧竞天淡淡冷笑,“便是没有我,这天下便不会乱了不成?九州大陆正值多事之秋,便是没有我的推波助澜,亦会是烽烟不断。”
“我只是一介凡人,做不到解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我所能做的便是尽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庇佑我所能庇佑的一方黎庶。救得了,是我的侥幸,救不了,我也没有办法。何况,世上之事不破不立,若是有短暂的战事便能换来长期的长治久安,流血牺牲也便值得了。”
“五国分裂割据,带来的是永无休止的明争暗夺,倘若有明君可以一统天下,重整乾坤,说不定便会带来一个朗朗盛世。”
“说完了么?”慕云潇待他说完,静默片刻,问道。
欧竞天点了点头:“晚辈虽然存了私心要报仇,可也不至于做那等屠戮无辜的恶人。”
“听闻你暗中培植了曲直、炎上、稼穑、从革、润下五部,每部千余人,各有所长,其中曲直部善医道,炎上部精擅为官之道,”洛攸宁忽然曼声道,“稼穑部善于暗杀,从革部冲锋陷阵可以一敌百,润下部善于渗透和刺探机密。但五年前,这五部突然诡秘失踪。请问,他们去了哪里?”
欧竞天越听越心惊,洛攸宁脱困短短短时日怎的竟将自己的底细摸得这样清楚?他自忖,除了几个心腹人,再没有人得知此事,那么洛攸宁又是从何得知的?
他脸上的表情变幻都一一落在洛攸宁眼中,他淡淡一笑:“你也不必吃惊,百翎阁天下小,但是你忘了你岳母曾经提到过的那件事了?”
欧竞天恍然大悟,点头道:“是。只是此事极为隐秘……”
“天下没有揭不破的秘密,”洛攸宁拈须微笑,“这么多年我虽然在幽禁之中,但是天晟教一举一动也尽皆看在眼中,无他,所有隐秘之事都不能做到天衣无缝,只要有迹可循,我的人自然会通过秘密渠道将讯息传递给我。所以我一旦脱困,便迅即将天晟教收归掌中,”说到这里他神色略微有些暗淡,似是不胜感慨,“所以我落入别人的算计中也不算意外。”
“是,晚辈明白了,”欧竞天颔首,仔细想了想道,“不过,晚辈在做的这件事远未成功,现在还言之尚早,恕晚辈不能和盘托出。”
慕云潇和洛攸宁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微笑:“你不说我们便猜不出来了么?”
“晚辈只是想凭借自己的力量,独立完成此事,”欧竞天正色道,“前辈们一旦知道了,势必想要助我,哪怕仅仅是为了妍儿,可是我却以为只有自己亲自完成才更有诚意。”
慕云潇和洛攸宁又互相看看,都在彼此眼中看到深深的赞赏之意,洛攸宁道:“如此,我们便不管了。成功之日,莫忘了我们夫妻也便是了。”
“是,晚辈不敢忘。”欧竞天这也算是给了承诺,乌黑明锐的凤眸中异彩连连,那是自信是笃定,是豪情万丈百折不回。
“你们的婚事,我们同意了。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洛攸宁含笑问道,“我们不会在你们身边停留太多时日,如今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一辈的天下,我们虽然还不算太老,却已经没了年轻时的锐气,何况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得相见,正该好好弥补一番。”
欧竞天沉吟道:“此事还请岳父岳母做主,小婿一切照办也就是了。”婚事一旦获允,他立即乖觉地改了称呼。
慕云潇满意的点点头:“如此甚好。也不用什么打的排场,我们便选一个山清水秀之地,民风淳朴之处,替他们完婚便好,你以为呢?”
“甚好,”洛攸宁表示赞同,“给他们完婚之后,我们便等着抱孙子了!”
欧竞天也陪着笑,这何尝不是他的愿望?以前两次三番闹出有儿女的事来,不过是一层障眼法,自从有了她,他何尝愿意再碰触别的女人?连逢场作戏都不愿有。
又在怡然谷住了三日,慕云潇和轩辕澈恢复情况都不错,众人便决定离开怡然谷了,谷名“怡然”却并不安乐,西楼族人因为老族长和长老们都被带走,心中多有不忿,几次三番派人来暗杀,虽然都惨败而回,但众人也都已不胜其烦。
最后轩辕澈找来新任族长,严词厉色斥责一番,若是再有胆大妄为者,西楼一族便等着他的怒火洗礼吧!
这样一来,果真安静了下来。
慕清妍正在整理着才来的药草,忽然一个白衣女子翩然而来,身边跟着一头模样凶狠的大黑狗。
暗卫们一脸戒备的护卫在她身边,有的甚至在掌心里扣了淬毒的暗器,准备一旦发现不妥便即将那黑狗击毙。
白衣女子面容清丽,二十多岁年纪,神色却稚拙憨愚,怯生生靠了过来。
欧竞天只搭了一眼,便道:“她轻功不弱,内力却不强,不必如此紧张。”
慕清妍抬头看到女那女子,微微一笑:“原来是珠珠?”招手唤道,“珠珠,来这里!”
白衣女子西楼明珠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颜色,身子一晃,已经飘落在慕清妍身侧,但转瞬那喜色便已褪去,换了忧伤神情:“姐姐,你又要走了?外公和祖父都走了,娘这几天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出来找你,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们不是很好么,为什么……”她一面说着,大大的眼睛里含了泪,“大家都说你们是坏人,是来……是来杀人的,是真的吗?姐姐……”
“不是真的,”慕清妍轻轻叹了口气,拉着西楼明珠坐下,“珠珠,这世上有很多事是解释不清的。我们对你们的族人没有敌意。怎么说呢,是你们的族人觉得生活在这里不够满意,想要得到更多,比如显赫的身份地位啦,令人艳羡的名声啦,之类的,所以他们联合了很多大官,来对付他——”她一指欧竞天,又指了指轩辕澈,“还有他。珠珠,若是你要挨打,你会怎么样?”
“自然要还手了,”西楼明珠理所当然的回答,“打不过就要逃。不过也要看打我的是谁,为的是什么。”她搔了搔头皮,又补充道。
“原因就是我所说的身份、地位、名声,或者还有别的,”慕清妍继续解释,“如果是用正当手段谋取,自然是无可厚非的,可他们偏偏要从别人手中夺取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说,对吗?”
“自然不对……”西楼明珠嘟着嘴摇头。
“是啊,无缘无故被人打了,能不反抗吗?”
“当然要反抗了。”
“也就是说,你们的族人帮助别人抢他们的东西他们反抗是对的了?”
“嗯。”
“那么,他们出手对付你们的族人,有错吗?”
“没错……”西楼明珠神色黯然,有些委屈的撇撇嘴,“大家安安乐乐过日子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到外面去?我听说外面常常打仗,一打仗就会死好多好多人……我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就说我傻……姐姐,能不能带我走,我不想留在这里……”
慕清妍拍了拍她的肩头,无奈叹息:“珠珠,这个我不能答应你。留在这里,你身边有你的母亲,有你一出生便生活在一起的族人,他们虽然有时会对你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可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们也会全心全意维护你,但是一旦离开这里,你就要面对完全陌生的人和事,有人对你好未必会是出自真心的,也可能还会有人卑鄙的利用你、伤害你。当然,你若是跟着我,我自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但是,”她摇了摇头,“外面波谲云诡,很多时候,我只怕连自保能力都没有。而你只怕也难以分辨人心善恶美丑。归根结底,一句话,我不能带你走。”
西楼明珠小嘴儿一扁,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慕清妍看着不忍,放缓语气轻轻地道:“珠珠,你在这里是快乐的小公主,可以自由奔跑,自由玩耍,可是到了外面——外面对女孩子要求很多,比如要笑不露齿,不能奔跑,甚至走路连脚都不能露出裙子,若有人呼唤回头的时候要缓慢,不能让耳坠有大的摆动更不能碰到脸颊。类似这样的规矩多的不数不胜数。”
“哇!”西楼明珠眼睛瞪得大大的,此时眼中泪珠未去,显得有几分滑稽,“真的吗?”
慕清妍笑道:“我有必要骗你么?你看看我,这便是守着规矩的例子。只不过我从小便是身处在这种环境中,一切早已深入骨髓。”
西楼明珠上下打量慕清妍,以往只觉得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好看,但此刻才明白她身子坐得笔直、双手交握胸前、笑不露齿、说话间耳坠只轻轻摇晃,再回想她的行走姿态,了然点头:“哦,我知道了。”
慕清妍松了一口气,若是西楼明珠不顾一切跟她走了才是麻烦,注定要和西楼一族结怨了。
西楼明珠却已经雀跃起来,拉着慕清妍站起来:“姐姐,我上次跟你说过我们的月亮湖漂亮极了!上次没机会带你去,这次一定不能错过!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的眼睛和月亮湖一样漂亮呢!走吧!我带你去!”说着一手提起裙角,招呼黑狗一声,撒腿便跑。
慕清妍被她扯得一个趔趄,却无从怨怪,只得叮嘱道:“慢些跑,我怎么跟得上你的脚步?”
“哦,我忘了,”西楼明珠吐吐舌头,“姐姐是不会武功的。”放缓步子,却仍旧保持着小跑状态,一边伸手指点,“就在那边!”
欧竞天负手看着她们渐渐远去,吩咐身边暗卫:“跟上去,若是西楼明珠无甚异动便不必现身,若是她敢对妍儿不利,”他眼中寒芒一闪,声音冰寒,“杀无赦!”
暗卫答应一声,飞快掠去。
“姐姐,你看!”一刻钟后,西楼明珠停了下来,面容兴奋,指着面前的一泊湖水,“是不是很美?”
慕清妍被她拉着跑了一路,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按著胸口喘息半晌,抬眼望去。
只见眼前一个方圆五六亩的湖泊,湖中莲叶田田,菡萏彼此相连,粉的嫣然,白的皎洁,花间偶尔有羽毛鲜亮的鸳鸯穿梭,岸边幽兰丛生,还有些不知名的野花争奇斗艳,垂柳依依照水剪影,湖光山色,果真美不胜收。风吹过波纹荡漾,水中山树倒影也随之摇曳,便如一幅会动的画卷。
适才奔跑带来的疲惫一扫而光,赞同道:“的确很美。”
“姐姐,你来这边!”西楼明珠拉着她沿着湖岸跑,岸边大柳树掩映下有一块巨石,显然经过数年无数人的抚摸,石面十分光滑平整,西楼明珠拉着她小心翼翼从石下绕过去,巨石下还有些小石块环绕,西楼明珠拉着她绕到巨石临水的那一面,嘻嘻一笑:“姐姐你看!”
慕清妍转首看去,只见巨石中间是空的,里面简单放着一张短榻,榻前是一张矮几,不由得失笑:“这便是你欣赏美景的地方了?”
西楼明珠得意一笑:“是啊!躺在这里看景色最好不过了,若是怕蚊子咬,拿艾草薰一薰也就是了,再不然挂一层纱帐,也遮挡不了视线。姐姐不试一试吗?躺着看和站着看,月亮湖的景色是不一样的!”
见她如此兴奋,慕清妍也不好推拒,便钻进大石腹中,躺在了短榻上,西楼明珠跟着进去坐在榻尾,不停的问:“怎么样?怎么样?”
侧躺着看去,便看到支撑着亭亭荷叶的叶柄,荷叶下嬉戏的水鸟,贴着水面游弋的小鱼,偶尔有水珠溅起,珍珠也似,淬了荷叶的碧绿荷花的娇艳,清新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撷取。
“那边有菱角,我去采些过来!”西楼明珠双脚一蹬,整个人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一道白线在满湖碧绿粉白中穿过,惊起水鸟无数,原本安静的月亮湖立刻热闹了起来。
慕清妍的眼瞳却微微一缩,立刻站起身来,想要离开巨石。可惜,已经晚了,喀拉一声响,巨石门口落下铁栏杆,每根栏杆都粗如儿臂。她自嘲一笑,慢慢退回去,端端正正坐在了短榻上,既来之则安之。
已经掠出去的西楼明珠手里拎着一颗菱角,又掠了回来,此时她脸上满是愤怒,伸手指着慕清妍:“你撒谎!你骗我!”
慕清妍淡淡一笑,反问:“我有什么必要撒谎骗你?”
西楼明珠气鼓鼓的冷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是拿我当好糊弄的小孩子!其实就算我只有八岁,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从小我就知道天机阁本应是我们家的!是轩辕家长期霸占不还!我们想要拿回来有什么不对?怡然谷的确很美,也很适合人居住,可是,我们就不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吗?难道我们满身才学本领,就活该埋没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原来是我一直低估了你。”慕清妍幽幽一叹。
“是啊,你不光低估了我,也低估了我所有的族人,低估了我的长辈们!”西楼明珠原本稚嫩的脸上露出浓重的憎恶和狠辣,“外面那个世道已经脏污腐朽不堪,我的长辈族人扶持明主另立乾坤有什么不对?难道走和你们不一样的道路便是恶人了?你们未免也太不讲理了!”
慕清妍沉默。
“怎么,没话说了?”西楼明珠眼中爆射出两道寒光,“我们一定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同时开创我们期待已久的盛世!要阻止我们,就要付出血的代价!念在你曾经替我治病,我不杀你。但也绝不放你!有你在手上,欧竞天会乖乖听我们的话的!段公子已经答应了我,”她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笑容,“一旦他登基为帝,便封我为皇后,西楼一族世世代代享受帝王般的尊荣。”
慕清妍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看她,然后闭上了眼睛,仍旧不答话。
“你不说话就行了?”西楼明珠有些张狂的笑着,“我娘说了,段公子其实真心喜欢的人是你,他虽然答应了立我为后,但有你在一日,他的心都不会偏向除你之外的任何一人!说不定到时候还会哄我做贵妃,把皇后的位子让给你!我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绝对不可以!即便是他信守承诺让我当了皇后,只怕因为我心智不全,也不会真正地将后宫权力交给我,而你,自然会成为我之下的后宫第一人,也是后宫的实际掌权人,那样一来我的皇后之位还有什么意义?”
慕清妍张开眼睛,嘲讽的看了她一眼。她真的没有想到,西楼明珠的真面目竟然是这样的。难道西楼一族全部都有陶小桃所说的那种“迫害妄想症”?还是说他们全部都是疯子,为了权力地位可以不惜一切?
“别这样看着我!”西楼明珠怒喝,“我娘跟我讲过我们西楼家族的辉煌,想当年我们也曾经坐拥一国,若不是出了叛臣贼子,我如今便是高贵的公主,接受臣民的跪拜和赞颂。即便我们的国家已经亡了,我身体里的血仍旧是高贵的。而你呢,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个下贱的私生女罢了!段公子是眼睛里进了沙子才会看上你!”
慕清妍微微一笑,那一点笑容冰凉而清透,一霎那晃了西楼明珠的眼,她一手挡在眼前一手用力挥舞,一边斥骂:“笑什么笑?你便使用这样的笑容来勾引段公子的吧?难怪我娘总说你是红颜祸水、狐狸精!”
“咻!”一支利箭飞来,擦着西楼明珠的脸庞飞过,她发出一声尖叫,捂住了自己的脸,尖声叫道:“谁?!”又从身边摸出一面小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脸,见脸上连一点油皮都没擦破才放下心来。
“这一箭不过是个提醒,”一个冰冷而低沉的男子声音传来,“你若再口出不逊,下一箭便是你的心口!”
西楼明珠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高坡上站着一个黑衣男子,他墨发飞扬,衣袂鼓荡,仿佛陡然从天而降。五官英俊而深刻,一双绮丽的凤眸黑不见底,沉沉浓浓满是冷厉,像是一把出了鞘的稀世名剑,令人不敢直视。
欧竞天。
西楼明珠再看到他眼神的那一瞬,心便颤了颤。似乎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再看死人?但转眼看到了受困的慕清妍,底气又足了些:“欧竞天,休要拿大话压人!我西楼明珠也不是被吓大的!你若再敢轻举妄动,你的女人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尽可以试试。”欧竞天冷冷地道,唇边一抹笑意冷酷嗜血。
西楼明珠突然觉得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有些慌乱的左右望望,母亲明明说了回来接应她,怎得到了现在还不现身?
“不用找了,”欧竞天凤眸中一线冷芒直逼西楼明珠,“你若伤她一根毫毛,本王便要你阖族来陪葬!”
“你!”西楼明珠眼中明显掠过一丝慌乱,“你不能!轩辕澈明明答应了我们,不会为难我们家族的!”
欧竞天嘲讽一笑:“你也说了,那是轩辕澈答应的,与本王何干?”
“这……”西楼明珠握了握拳,这才发现掌心里满满都是汗水。
“珠珠……”西楼玉的声音传来,衰弱、低微,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
“娘!”西楼明珠闻声望去,只见欧竞天身后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他手下的暗卫压着西楼一族的主要成员,当先一人正是西楼玉,西楼玉头发披散,面容微顿,唇角甚至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娘!”西楼明珠身子一动就要扑过去!
“别动!”一个暗卫把手中的刀向下压了压,西楼玉保养良好的白皙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槽,鲜血汩汩冒出。
“好,我不动,你不要伤害我娘!”西楼明珠的声音开始颤抖,“你把刀拿开些!”
欧竞天摆弄着手中的黄金弓箭,睨视着她:“把本王的爱妃,放了!”
“好,我……我放!”西楼明珠手都在颤抖,明明已经烂熟于心的机关却几次失手打不开,终于开启了铁栅栏,扑进去扶着慕清妍走了出来,道:“我已经放了她,你快放了我娘!”
欧竞天将黄金弓箭交给身边的暗卫,迈步走了过来,每走一步都有慑人的威压散发,西楼明珠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额头有冰冷的汗珠滚落。
欧竞天目光中带着丝丝嘲讽,走到近前,向着慕清妍伸出一只手:“妍儿,过来。”
慕清妍微笑着伸出手。
西楼明珠忽然脊背一挺,带着慕清妍飞速向后掠出,转瞬已经站在了一张亭亭如伞的荷叶上,冷声道:“欧竞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一接回你的女人你立刻就会杀了我!历来皇室中人便亲情淡漠,这个你不该不知道,但你不会以为我是个例外吧?”她呵呵一笑,有些癫狂,“我是我娘最疼爱的女儿不假,但却不是西楼家唯一的继承人,段公子对我的重视程度也不是很大,我成为皇后之后他对我也难免敷衍,但我若成为西楼一门唯一的传人,结果便会不同了!他需要我的帮助!所以,”她声音凉薄表情森然,“你想杀尽管杀,我不会在意的!”
欧竞天眼中寒意更盛:“果真,西楼家族全部都是疯子!”
“珠珠!”西楼玉绝望地睁大了眼,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女儿吗?这是她胆小羞怯的女儿吗?
“娘,”西楼明珠唤得温情脉脉,“你放心,段公子容登大宝之后,我会请她给你一等夫人的封诰,给你风光大葬。”
“珠珠……”西楼玉眼泪滚滚而下,“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怎么会这样?”西楼明珠眉毛一竖,面容狰狞,“娘,我的好母亲!我十二岁那年遭逢意外,你敢说你把我放逐到荒原,不是打算让我在那里自生自灭?你恐怕想不到,所谓的意外,是我一手策划的吧?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智力再怎么受损也不至于倒退到八岁吧?当年我一见段公子便知道他是我一生的良人,我知道了他的抱负他的理想,便决定全心全意支持他,所以请求他封了我的神智,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自由出入藏书楼而不被注意,一个八岁智力的孩子再聪明也没人会认为她可以学习精奥的天机秘术吧?”
“你……”西楼玉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可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心思竟然这样深沉。
“你也知道,我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从那时开始我便将所有典籍都翻阅了,掌管藏书楼的长老只认为我贪玩,因为有许多不认识的字我还常常拿去问他,然后招来一顿笑骂。这些也不必提了。单说你把我扔到荒原,若非我侥幸不死还驯服了头狼,只怕你仍旧会想方设法将我除掉吧?你口口声声疼爱我,疼在哪里?爱在哪里?”
西楼玉面色惨淡,无言以对。
“我中了毒,你从未想过要替我解开,无非是想研究我身上的毒然后为己所用罢了!又恐怕别人说你凉薄自私,进而使了人心,所以才在人前人后演戏。你想演,好啊,我陪着!段公子答应要我做他的皇后,你便没有想到什么吗?段公子有多仰仗西楼家,竟要娶一个心智不全的女子为后?是因为我和他早在十二年前便已经达成了协议!西楼一族能为他所用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没有关系,”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西楼满门绝学都已经在这里了,我再替他训练能人也便是了。”
“我身体里的毒被慕清妍解了,你只怕失望多余高兴吧?你研究那么多年的毒在人家眼中不过是个儿戏,所以对你来说多年的耗费心血所得不过是个鸡肋!”西楼明珠仰天大笑,“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我果真好福气啊!从小到大西楼满门没有给过我温情,抛弃这个姓氏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负担!从此以后,我们两清!”说罢,腾身而起,半空之中纤腰一拧,手一松,慕清妍笔直向月亮湖落去。
与此同时,欧竞天也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速射出接住了慕清妍,足尖在荷叶上一点,踏波而回。
“没事吧?”欧竞天连眼尾的余光都吝啬给西楼明珠,只是关切的问慕清妍。
慕清妍摇了摇头,抿唇一笑:“放心吧,我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小白兔,她也在我手上吃了暗亏。”
欧竞天这才抬眼看了看西楼明珠消失的方向,凤眸中寒意凛冽,“敢于伤害你的人,虽远必诛!”西楼明珠从小在这里长大最是熟悉地形,不管是躲起来了还是就此逃离了怡然谷,都不是眼下可以追查的事了。
慕清妍微微一笑:“放心好了,我也不是没有自保的手段,你何必巴巴的跟了来?”
欧竞天脸一沉:“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想法最是要命?”
“好啦,”慕清妍也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在别人的底盘上乱走的确很危险,忙承认错误,“下不为例。”
欧竞天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慕清妍看了看狼狈的西楼族人,问道:“你准备怎样处置他们?”
欧竞天薄唇一勾露出一个冷酷而嗜血的笑容,竖掌为刀,狠狠一劈。
西楼族人人人露出绝望神色,他们虽然困居怡然谷,但天庆楚王残酷嗜杀的传闻也知之甚深。
“不要,”慕清妍眉头一皱,“我求个情可好?”
欧竞天微带不悦:“你若是没有合理的理由,你的人情我也不卖!”
慕清妍一拉他的衣袖,令他俯首在他耳边密密说了一番话。
欧竞天黑沉沉的眸子一亮,微微颔首:“也罢,先饶了他们这一遭。来人——带下去!”
“澈儿怎么不见?”慕清妍看着西楼一族都已走远,这才问道。
欧竞天淡淡答道:“他本来是要来看热闹的,但是听说西楼家藏书楼之下还有一间密室,有些藏书即便是天机阁也都已失传,所以赶过去看看。”
“原来如此。我们回去吧,整理好行礼也该出发了。”
两人并肩渐渐远去。身后原本平静的月亮湖中突然起了一阵小小波动,一双明锐而诡秘的眼眸在一片碧绿中露出来,幽幽然,鬼火一般。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四十二章 洞房花烛小登科,
“哎哟!你们两个舍得回来啦?”轩辕澈看见欧竞天和慕清妍并肩而行,夸张的挤眉弄眼。
慕清妍淡淡一笑:“听说你在藏书楼那边收获颇丰?”
“嘿嘿,”轩辕澈这才对着欧竞天深深一揖,“多谢姐夫指点,否则这些孤本真的要在这里不见天日了。”
欧竞天表情淡漠:“举手之劳罢了。”
轩辕澈又窜到慕清妍身边,问:“妍姐姐,姐夫每日这样绷着一张脸你不觉得枯燥无味吗?”
慕清妍好笑:“你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
轩辕澈一吐舌头,忙道:“姐夫英明神武天下无双……”
欧竞天一脚将他踢开。
洛攸宁派了人来,道:“洛夫人身子不适,怕是今日不能启程了。”慕清妍脸色微微一变,忙向父母所在的帐篷奔去,不多时出来脸色平静,眼神却有些古怪,道:“今日不能走,便再多留一晚。”
欧竞天点头,吩咐人将所有物品搬到怡然谷中,西楼族人聚居之处,随便找房子安顿下来。
那些被抓的西楼族人已经被分开看管起来,其余族人见势对己不利,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很快,夜晚来临了。
轩辕澈独占了一个小院,挑灯整理搜罗来的典籍。左边的院落中住的是慕清妍和欧竞天,想必两人晚上有些小活动,早早熄灯睡下了。右边的院落中住的是洛攸宁慕云潇夫妇,慕云潇身子不好,从入夜开始便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送水送药。
除此之外,一切平静。
三更过尽,窗纸上仍印着轩辕澈翻阅典籍的身影,只偶尔伸个懒腰。
一条白色身影,鬼影一般突然出现,警惕地观察许久才悄悄潜入轩辕澈的小院,蹑手蹑脚走到东北角,在东北角的狗窝上踢了一脚,狗窝里的大黑狗腾身跃起,一头撞破了轩辕澈身侧的窗户。
“哎哟!臭狗!”轩辕澈一声大叫和那黑狗纠缠到一处。
白色身影迅捷如狸猫,跳进去把桌上的典籍一股脑兜进随身带着的口袋里,转身便跑。
一转身的功夫,院子里灯火通明。
轩辕澈在她背后凉凉的道:“既来之则安之吧,西楼明珠。”
西楼明珠已经在明亮的灯火下看到了秀美绝伦雅致无双的慕清妍,和她身侧凛然如天神降世的欧竞天。他们周围是严阵以待的一百暗卫。
事到如今,西楼明珠反而笑了:“我本来知道这是一场针对我的陷阱,可我还是来了。”爱惜地抚了抚手中袋子里的典籍了,微微有些出神,为了那个人,做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暗卫们左右一分,西楼玉蹒跚走出,黯然看着自己的女儿:“珠珠,在你心中,段公子比谁都重要?”
“是!”西楼明珠昂首回答没有半分犹豫半点迟疑。
“好,很好。”西楼玉惨然一笑,嘴角有墨汁般的血沁出,身子一倾,颓然倒地。
“娘!”西楼明珠大惊之下,扑了过去。
暗卫们护拥着慕清妍欧竞天退了几步,却没有人上前阻拦。
西楼明珠将西楼玉抱在怀中,不断摇晃:“娘,你醒醒!我不想你死啊!”
西楼玉只觉得疼痛和黑暗铺天盖地巨石般压了过来,却仍举起重若千钧的手臂,轻柔的抚了抚女儿的鬓发:“珠珠,你猜错了,娘不是不疼你,那年带你去荒原也不是为了丢掉你,是你爹约我在那里见面的啊!可是我没想到会弄丢了你……你回来以后中了毒,娘翻遍医书为你驱毒,也不是假的,娘从未想过研制什么毒药……”
西楼明珠眼中滚落悔恨的泪水:“娘……我知道了,是我错了……”
“你是我最疼爱的女儿……”西楼玉艰难的抬着手抚摸女儿的脸庞,擦去她的泪水,“不要哭……娘不希望你参与族中的权力之争,不希望你做什么皇后,娘只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勉强将最后一句话说完,西楼玉手臂屋里垂落,头一歪,死了。
“娘!”西楼明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也晕了过去。
“姐夫,这可怎么办?”轩辕澈窜过来问。
“这似乎是你们天机阁的家事吧?”欧竞天凉凉的道,“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啊?”轩辕澈瞪大了眼,这叫什么事!弄出这么一个烂摊子来,他反而不管了?这是报复呢,还是报复呢?
怡然谷的事情告一段落,西楼明珠最终被轩辕澈派人废去武功带回了天机阁,怡然谷中仍旧按照旧日约定,在谷外设置阵法,然后众人一起离开。
出了怡然谷,才发觉天气依然是炎炎暑日。
洛攸宁心疼慕云潇满身伤痛,生怕她再中了暑,一力坚持要在途中暂住,一来给慕云潇调养身体,二来也可以办妥慕清妍和欧竞天的婚事。
慕云潇也曾提出让慕清妍跟回父姓,言道:“当年我迫不得已下嫁朱四公子朱友康,妍儿也便跟着姓了十五年朱,被人唤作朱清妍。之后改称慕清妍,到底是你的女儿,理应跟你姓。”
洛攸宁淡然一笑:“这有什么?自从有了她,我不曾尽过一日做父亲的责任,除了冠以一个毫无意义的姓氏,我又做了什么?倒是你,我失踪之后便为女儿的身份费劲筹谋,我想若无你的一力斡旋,宋国公府未必肯悉心教导妍儿,毕竟朱四公子在她五岁那年便已去世了。所谓人一走茶就凉,朱四公子因为你的事已经在朱府处境尴尬了,何况他一走,只剩了妍儿孤身一人。”
“一切都已过去了,”慕云潇却不想再旧事重提,“往事不堪回首。当日我若知道朱府韬光养晦之下是怎样一副真面孔,朱四公子再好,我也不会下嫁。虽然我为妍儿谋了个教养,却没给她安乐平稳的同年、少年。每每想起她所受的苦,我这心里……”
慕清妍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闻言展颜一笑:“爹娘何必在为过去的事萦怀?不管女儿姓什么,哪怕还是姓朱,难道便不是你们的女儿了?”
慕云潇和洛攸宁互相看看相视一笑:“我们竟还不如女儿看得透!”
慕清妍又道:“过去所受的伤都已经结了痂,甚至有些已经平复看不出来了,我们又何必在特意去碰触呢?揭疮疤很愉快么?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一家人好容易团聚了,不应该想些高兴的事嘛?”
洛攸宁指着慕云潇笑道:“说你呢!”
慕云潇把他的手指打掉,嗔道:“才不是,说的就是你!”
说笑了一回,洛攸宁转首又问慕清妍:“我们已经决定给你和润泽重新举办一场婚礼,润泽那边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我们选定日子了,我和你娘商量过了,决定让你自己来选。”
慕清妍的脸腾地红了,又觉得有些好笑:“婚姻大事自然有父母做主,女儿自己选成了什么了?”
慕云潇奇道:“自己的婚姻大事为什么要交给别人做主?即便是亲生父母,难道便没有做错决定的时候?当年你的外祖母一定要让我做圣女,若不是我胆大,自己选定了丈夫,如今等我的只怕只有两个结果,一是在圣女位上碌碌一生,二是被湘湘迫害致死。自己的人生若是能够掌控在自己手中,无论是苦是甜是好是坏幸或不幸,都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倘若自己的人生是别人给选的,那么,好了怎么都好说,一旦有些许不如意,难免生出悔恨怨望,或者遗憾。我们不想你的人生留下遗憾,所以才把这样一件大事交给你自己做决定。”
慕清妍眼中一阵潮湿,却微笑道:“娘这一番话和女儿的一个朋友说的很有些相像呢。她说,在她的家乡,男女之间从交往到定情到成婚全部是自主的,父母的意见只供参考。”
“人世间有很多机遇和挑战,只有跟从本心,到头来才会无怨无悔。女儿觉得她说的很对。欧竞天这人其实最初不是我自己选的,”她想起最初的那些伤痛,颇有些感慨,“或者说我和他走到一起,完全是命运的安排。后来,我有很多机会可以离开他,可我最终还是留下了,”想到欧竞天为她付出的一切,她不有的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他一直以来都很霸道,扬言我一日是他的女人,这一生都别想逃开。可我偏要和他对着干,我逃了很多回,躲了很多回,但是每一次都被他找到带回身边,到头来我发现其实我逃不掉的是自己的心,我的心不知何时已经丢在了他那里,所以才一次次回到他身边。对我好的人不只他一个,还有段随云,还有南蒙的太子赫连扶苏……可他们都不是女儿想要的人,归根结底,他也是我自己选的。爹,娘,丈夫我自己选了,成婚的日子,请你们选,好不好?”
慕云潇吸了吸鼻子,对洛攸宁道:“我怎么鼻子有点发酸呢?”
洛攸宁无声的将女儿拉进怀里,在背上轻轻拍了拍:“乖女儿,放心好了,你今后的人生,亲朋友爱一样都不会缺少!”
西秦本多山,山上并不十分炎热,但为了寻觅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终于,这一日派出去的暗卫回报说风水宝地找到了。
众人到了一看,果真风景如画——
也是一处山村,山势并不高,属于凤鸣山的一部分,山上郁郁葱葱树木繁盛,林间点缀着或粉或紫的花树,一道清泉从山顶泻下,汇成一条小溪蜿蜒曲折绕村而过,村中疏疏落落十几户山民。
小溪水中飘荡着各色落花,连水似乎都被染香了。
所以小溪名曰:香溪。
溪边丛丛簇簇生长着茂盛的六月葵,嫩黄的花瓣像是碎金子洒了一地。各色蝴蝶在花丛中穿来穿去。
慕云潇一见便拍板定了下来。
当下欧竞天便派人去赁了民居,每户人家都给了一百两纹银,请他们暂时搬出去住几日,并且不要透露这里的消息。
一百两纹银对山民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焉能不喜?还生怕欧竞天等人后悔,千恩万谢的接了银子,便要走。
欧竞天却唤来去办此事的暗卫,冷冷盯了他几眼,淡淡问道:“你以为此事办得可稳妥?”
暗卫垂头,身上却一阵阵发寒:“属下知错。”
欧竞天一摆手:“去吧。”
暗卫转身回去,命人又将那每户一百两纹银收了回来,改成二两银子,并且许诺:“我们只在这里停留五日,五日后你们回来,一百两纹银分毫不少的给你们,但前提是这五日之中不能花这二两银子,更加不能泄露我们在这里的事,五日后你们回来,我们确认你们没有违背我们的要求,每户再发一百两纹银!”
山民们本来见收回了到手的银子,心情一下子由高峰跌倒了谷底,但听到后来又雀跃起来,不过是短短五日,好捱!便纷纷答应了,各自收拾行李投亲的投亲访友的访友。
不到半日,小山村便没了山民,有的只是欧竞天等人极其暗卫。
暗卫们火速准备起来,小小的山村变成了红色的海洋。
到处充盈着喜气。
十五户山民村居被分成两部分,村东算是慕清妍的娘家,村西便是欧竞天家。
两日后,六月初二是个黄道吉日,宜嫁娶。便是欧竞天正式迎娶慕清妍的日子。
烫金的合婚庚帖早已准备妥帖,一式两份,一份迎亲当日由男方选了老成持重之人送到女方手中。另一份由欧竞天妥善保管。
两日时间匆匆而过。
转瞬已是六月初二。
慕云潇也换了一身喜庆衣衫,虽然仍旧目不能视物,但也是一脸喜气洋洋,摸索着站在慕清妍身后,激动之下,暗淡的眸子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妍儿,你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娘没有给你梳过一次头,如今你就要出嫁了,做母亲的……”她打散了慕清妍满头青丝,手中执着象牙梳,“不能给你亲自挽发,便给你梳梳头,聊表寸心吧!”说着一下下轻柔而仔细的将慕清妍的满头青丝理顺,这才把梳子交给欧竞天一早派人找来的十全婆婆手中。
十全婆婆口中唱着吉祥歌儿,慢慢替慕清妍挽了个八宝如意髻,“愿新娘子和新姑爷百年好合如意美满!”这才端端正正戴好凤冠。
换了另一位十全婆婆过来给慕清妍上妆,这位十全婆婆上下看了慕清妍十几遍,啧啧赞道:“新娘子好相貌,天仙似的,用了脂粉反而不好看……”
慕云潇嗔道:“你这婆子好甜的嘴!哪有新娘子素面朝天上花轿的?还是说你的手艺不行?”
婆子告罪一声:“老婆子只是看新娘子太标致了,我活了快六十岁了,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
慕云潇笑骂一声,又催道:“赶紧上妆!耽搁下去,误了吉时就不好了。我那女婿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是了是了,夫人莫急!”十全婆婆陪着笑,仔仔细细给慕清妍画眉、扑粉、点胭脂,一直忙碌了一个时辰才算收拾妥当,自己仔细端详半晌,满意的点了点头。
慕云潇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坐着,脸上也一直带着笑,可那笑容不知怎的越来越僵,到得后来竟像是要哭似的。
终于,上妆完毕,两位十全婆婆又帮着慕清妍换了大红嫁衣,披上五彩霞帔。扶着慕云潇的手给她遮上游龙戏凤的大红盖头。
慕云潇含泪笑道:“虽然看不见,但也知道我的妍儿必是世上最美的新嫁娘……”
慕清妍也忍不住一阵心酸,却勉强笑道:“母亲何必伤心?女儿又不是远嫁天边。再说了,不论嫁到哪里,嫁给谁,女儿也还是您的女儿啊!”
“唉,当娘的心哪!”慕云潇擦了擦眼泪,自嘲的一笑,“等哪日你也做了母亲便能体会了。”
十全婆婆又在慕清妍怀中塞了两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叮嘱道:“新娘子拿好了,苹果苹果,平安结果!”
午时一刻,吉时到。
鼓乐声声,唢呐欢快,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大门口。
慕云潇握住慕清妍的手臂,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妍儿,至于到了夫家怎样做一个合格的媳妇,娘就不教你了,因为娘自己也不知道。娘只愿你和润泽相亲相爱互相扶持,白头到老。”
慕清妍眼中也含了泪,恭恭敬敬跪下叩首:“女儿拜谢母亲生育之恩!”
洛攸宁在门外咳了一声,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这样凄凄惨惨哭个不休?若是实在舍不得,女儿我们不嫁了,自己养在身边便是!”
慕云潇破涕为笑:“你不知道这便是所谓的哭嫁?”伸手拉了慕清妍起来,“你没有兄弟姐妹,便让你父亲亲自送你出阁!”
洛攸宁一摆手:“你们先继续哭嫁,我得到前头去接待新姑爷了,总不能把新姑爷一个人晾在那里吧?”一面说着一面慌慌张张走了。
慕云潇忍不住笑道:“别看你爹嘴硬,你出嫁他也是舍不得的,我们好容易一家团聚了,却眨眼就把你送给了别人,这心里呀,还真不是滋味儿呢!”
一句话没说完,洛攸宁已经和一身大红喜服的欧竞天并肩走了进来,确切的说,欧竞天并没有和洛攸宁并肩,而是落后一步,给了自己的岳父足够的尊重。
闺房外铺着鲜红的地毡,欧竞天便在门口站定,一向淡然冷漠的脸上隐隐也有些激动。
洛攸宁看了他一眼,迈步进去,道:“妍儿,你没有兄弟姐妹,便由父亲亲自送你出阁,然后由你的夫婿亲自背你出门!”
慕清妍刚要答话,一旁的十全婆婆伸手一捅她:“揭盖头前新娘子不能说话!”她也只得闭口不言。
洛攸宁扶着慕清妍走到门外,欧竞天已经扎好了马步,洛攸宁一笑,将慕清妍送到他背上,在他肩头轻轻一拍:“从此以后,她便是你的责任了!”
“小婿以生命来护她爱她!”欧竞天的话掷地有声。
鼓乐声再次响起,欧竞天背起慕清妍大步向外走去。
花轿不是八抬大轿,而是普通的二人抬,但是里里外外全部都是喜庆的红绸,慕清妍进去之后只觉得一阵清凉,原本因为穿着厚重的喜服带来的闷热一扫而光,透过盖头底下的缝隙看到,原来轿子里摆着一个大大的冰盆,唇角不自觉弯起,欧竞天竟然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其实从村这头到村那头走得再慢也不过一刻钟的时辰,可是欧竞天却命人绕着村子走了三遍,才来到村西头的新房。
欧竞天从轿子里接出慕清妍,将红绸递到她手中,陪着她一同跨火盆、过鞍山,鞭炮声中走进喜堂。两位喜娘左右扶着慕清妍在中堂站定,便退了下去。
赞礼高唱:“新婚夫妇一拜天地——”
“等一等!”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声大喝也传了来。
慕清妍身子绷紧,抿紧了唇,不知是谁来搅闹喜堂。
欧竞天神色不变,凤眸中却涌起一层寒意,慢慢转过身子,却见一匹高头大马在院外停驻,满脸疲惫的赫连扶苏带着几分狼狈翻身下马,他身上萌了厚厚一层灰尘,几乎看不清衣衫的本来颜色,头脸也灰扑扑的。
欧竞天眼瞳微微一缩,淡淡的道:“贺客?恶客?”
“自然是贺客!”赫连扶苏掩去眼眸中的一抹痛色,换了温文笑容,他天生一副妖媚面容,笑起来更是令人目眩神迷,举了举手中的长条木盒,“贺礼在此!我和清清怎么说也算是旧相识,她成婚我自然不能缺席。”
欧竞天的神色却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反而眸中多了几分凌厉:“赫连太子便是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该为他人着想!”
赫连扶苏狭长妖艳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暗淡,随即点头笑道:“是,清妍没有兄长,我便算是她的兄长了,小妹,祝你和妹夫百年好合!”
慕清妍无声的福了一福。
欧竞天淡淡扫了这位便宜大舅子一眼,不再理会,转身对赞礼点了点头。
赞礼再次高呼:“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等一等!”一个略带沙哑的变声期少年的声音叫道,“贺客来也!”
轩辕澈双手各拎着一只裹着红绸的方盒跳了进来,嘻嘻一笑:“姐姐姐夫!先收了小弟的贺礼再拜堂不迟!”
欧竞天面色不善的看了他一眼,命人将贺礼接过送进内堂。
轩辕澈吐吐舌头站在了赫连扶苏身边。
赞礼捏了捏喉咙,踮起脚尖往院外张望,生怕再有人来。
欧竞天冷冷一个眼神飘过来,他忙站稳身子,第三次高呼:“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欧竞天扶着慕清妍转身向外,对着青天下拜。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欧竞天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欧竞天今生只此一妻。我会尽我所能给她一片乐土。”
慕清妍身子微微一震,这也是她心中所想,欧竞天会真的做到,他有别的女人她心中的确会不安乐,可是他若真的有了,她也没有理由反对不是么?几千年来,世上男子皆可三妻四妾,不是么?陶小桃所说的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大概只存在幻想中吧?
欧竞天伸过手来在她掌心轻轻一握,低声道:“信我!”
慕清妍缓缓点头,怎能不信?
站起身重回喜堂正中。
赞礼又叫:“二拜高堂!”
洛攸宁和慕云潇已经端端正正坐好,一脸喜气看着底下的一双新人。
欧竞天对慕清妍道:“我母亲早逝,那个父亲又不如无。所以你的父母便是我的高堂。”
两人齐齐拜了下去。
赞礼高唱:“夫妻交拜——”
欧慕二人相对拜了下去。
“礼成,送入洞房!”
细乐声中,欧竞天手中执着红绸牵着慕清妍走进了新房。
新房中一对龙凤红烛高烧,所有陈设全部披红,整个房间一片红彤彤。
喜娘扶着慕清妍在新床上坐下,将一根裹着红绸的新秤杆递给欧竞天,笑道:“请新郎官儿揭盖头!”
欧竞天一向线条冷硬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眼角眉梢尽是喜色,接过秤杆轻轻挑落盖头,慕清妍被精心装扮过的容颜出现在眼前,可是他的脸却在此时僵住了,眉头也忍不住微微一皱。
喜娘在一旁笑嘻嘻的道:“新娘子真漂亮!新郎官儿都看傻了!”又捧过子孙饽饽长寿面,“新娘子吃点东西,一会儿还要出去敬酒呢!”
慕清妍依言吃了两口,蹙眉道:“生的!”
欧竞天眼中这才露出些笑意,问道:“生么?”
“生啊!”慕清妍放下筷子,嗔道,“为什么是……”忽然醒悟过来,脸上一红,垂下头去。
喜娘已经拜了下去:“恭喜新郎官儿!新郎新娘夫妻和顺,三年抱俩!”
“赏!”欧竞天从衣袖中摸出两封红包。
喜娘千恩万谢,拿着红包退了出去。
欧竞天亲自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慕清妍,道:“娘子,该喝合卺酒了!”
慕清妍看着那只杯子,却不接,问:“为什么方才看见我那样不高兴?”
欧竞天在她身边坐下,捧住她的脸,批评道:“眉毛画得太黑,眼尾的花钿太艳,脸上的粉太厚,胭脂太浓,口脂太深!我不喜欢戴了一张假面的你!”
慕清妍站起身来,端起铜镜仔细打量,那位十全婆婆手艺的确不错,并未弄巧成拙,反而是锦上添花,不由得嗔道:“当初你手下的婆子给我画的浓妆也没见你这么多意见!”
欧竞天一把将她拉进怀中,点了点她的鼻子:“这怎么相同?”走过去把面巾沾湿,擦掉了她脸上的妆饰,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舒服多了!”凑过去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低喃,“吻的是你,不是你脸上的脂粉。”
慕清妍静静伏在他胸口,轻轻地道:“润泽,我们真的是夫妻了……”
欧竞天却带笑反驳:“不,还差一点……”
慕清妍明白过来,在他胸口轻轻捶了一拳:“你这人!”
欧竞天朗声大笑,再次将酒杯递了过来。
两人吃了交杯酒,慕清妍在妆台前坐下,道:“这凤冠好重啊!”
欧竞天走到她背后,将凤冠取下,在八宝如意髻上簪了一朵红花,道:“这样轻便了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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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妍在镜中对他一笑。
忽然窗棂上传来“叩叩”声响,有暗卫在外面道:“段随云带人来搅闹婚礼,已经被轩辕公子阻在村外。”
慕清妍垂眸不语,欧竞天淡淡的道:“不必理会。”
“你不怕他闯进来?”慕清妍有些淡淡的担忧,“毕竟我们带在身边的人他都已了若指掌,不可能不是有备而来。”
欧竞天淡淡一笑:“外面的便宜大舅子小舅子总不是摆设。”
慕清妍忍不住扑哧一笑:“原来你早已算好了!”
“为了成功抱得美人归,”欧竞天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向新床走去,“为了有一个平静的新婚洞房花烛夜,怎能不多动动脑筋?”
慕清妍的心砰砰跳起来,双手撑在他胸前:“不是还要去敬酒么?”
欧竞天懊恼的一皱眉:“是啊,我都忘了,别人可以怠慢,岳父岳母总不能怠慢了!”轻轻将她放下地,牵着她的手回到喜堂。
筵席已经开了,欧竞天的暗卫们也都入了席,赫连扶苏和轩辕澈两人占了一桌,赫连扶苏已经简单梳洗过,换了一身衣服,恢复了以往风流蕴藉的模样。只是这两人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有些僵硬,看到欧竞天出来甚至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欧竞天和慕清妍先到洛攸宁和慕云潇桌前承奉片刻,然后便到赫连扶苏和轩辕澈桌前。
赫连扶苏皱眉看了欧竞天一眼,并不理他,端起酒杯对慕清妍道:“妹妹,今后若是某人对你不好,只管来找哥哥,有一处地方,哥哥始终虚位以待!”说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慕清妍道了一声“多谢”,执着酒壶又来到轩辕澈身边,轩辕澈伸手一捂酒杯,苦着脸道:“妍姐姐,我方才受了点伤,不宜饮酒……”
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慕清妍摇了摇头,微笑道:“怎么受的伤?”
轩辕澈撇了撇嘴:“我今日才知道,小舅子也是不好当的!我这位姐夫真狠心!把他自己的人都喊回来充当宾客,叫我去顶缸,那个段随云是好相与的么?”
欧竞天眉毛一掀:“你这是在挑拨我们夫妻感情么?”
眼看着慕清妍粉面含笑,看着欧竞天的眼睛里也是柔情一片,赫连扶苏神色晦暗,无声一叹,有些人注定要错过……
“哎哟哟哟,不敢不敢!”轩辕澈忙换了讨好地笑容,“姐夫也是好意,最起码我报了前几日的一箭之仇啊!这杯酒我敬姐夫!”说着抢过慕清妍手中的酒壶,满满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与欧竞天。
欧竞天也不客气,接过来一饮而尽。
轩辕澈又扯了扯慕清妍的衣袖,低声道:“妍姐姐,他让我送这个给你,说是当做给你的新婚贺礼。”把手一张,掌心里一颗不规则的黑色珠子。黑鱼内丹。
慕清妍淡淡一瞥,微笑道:“我不需要。你拿去吧,或者送人,或者丢掉,都随你。我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牵扯。”
欧竞天眼中脸上笑意满满,拉着她的手道:“各位,我便不一一敬酒了,大家畅饮,不醉不归!”
暗卫们轰然答应一声,觥筹交错,开怀痛饮。
欧竞天又对赫连扶苏和轩辕澈道:“你们二位也请自便,我们失陪了。”转身又跟洛攸宁和慕云潇叙了一会儿闲话。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酒席不散,众人谈兴正浓。
洛攸宁一推酒杯,道:“你们小两口也该歇着了,我们年纪大了,不能陪着了。”说着站起身来,扶着慕云潇回他们住处去了。
欧竞天遥遥举杯向赫连扶苏和轩辕澈示意,便宜舅子不是好当的,这里交给你们了,我要去洞房了。
赫连扶苏一脸晦暗,轩辕澈一脸郁卒,都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
欧竞天满意的点点头牵着慕清妍回新房,温声道:“忙碌一整日,累了吧?饿不饿?我叫厨房单做了些吃食,还是用一些吧?”
慕清妍瞟了他一眼,有些好笑:“见惯了你霸道睥睨的样子,如今这样还真不太习惯……”
“嗯?”欧竞天眉梢一挑,“难不成你希望我每日对着你的时候都绷着一张脸?何况,我平素对别人凶一些,对你可从来都是体贴温柔的!”
慕清妍不由得失笑:“是,王爷!”
两人说说笑笑回到新房,桌上已经摆了四样小菜,一碟酥油卷,两碗粳米饭,还有一盆樱桃火腿汤。
欧竞天深吸一口气,笑道:“方才还不觉得,此刻一闻到饭菜香气,还真有些饿了。”拉着慕清妍坐下,亲自给她布菜。
慕清妍看着自己碗中瞬间堆成小山一样的菜,好笑的一挑眉:“这可叫人怎么吃?再说了,这厨子的手艺还真的比不上你!”也不甘示弱,在欧竞天碗中堆起了高高一层菜。
欧竞天不以为意地道:“这有什么?只要你喜欢,日日下厨我也甘愿!”
饭毕,残席撤下,两人重新净面洗手,脱下了庄重的喜服,换上轻便透气的常服,慕清妍是一身绯色明玉纱衣裙,腰间配着嫩黄腰带,腰带上绣着春桃新柳,颜色娇艳,越发显得纤腰盈盈不足一握。
欧竞天也穿了一身绯色衣衫,圆襟广袖,南绡质地,南绡自带流云暗纹,因此并不适合刺绣,只在襟口、袖口缕了金线,烛光摇曳中别有一番动人之处。原本他平素不苟言笑,也常穿黑,长年累月带一身肃杀冷峭之意,却不料换了这一身红衣,反而添了几分柔和雅致。连脸上的线条都似乎换了柔缓的弧度。
“来!”欧竞天揽着慕清妍的腰来到窗前,新手推开窗,前面吃酒的呼呼喝喝声听在耳中已经有些朦胧,仰望夜空,繁星点点,几缕微云飘渺随风,衬得这夜色也如梦似幻。
半空中有萤火虫飞舞,照亮了花树上繁花片片。
草丛中有夏虫在吟唱,仔细听来,竟比人世间最美妙的乐曲还要动听。
慕清妍缓缓闭上眼睛,轻柔的风拂面而来,人世温暖,岁月静好。
不知何时,她已经躺在了欧竞天的臂弯中,欧竞天眉目含笑,原本凛然如天神般的英姿化作似水柔情,缠缠绵绵向她包裹而来。
眼前景物一换,已经重新回到新房中,身后的窗子自动关严,屋角不知何时摆放了冰盆,是以温度宜人。
欧竞天轻轻将她放倒在新床上,——这是名副其实的新床,欧竞天嫌原本山民家的床不干净,特意命人赶工新做了一张,还能闻到清新的松木香气。
慕清妍的心开始跃动,双颊也越来越热,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即将第一次拥有夫妻之实的新婚夫妇。
欧竞天慢慢俯下身子,属于他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心跳不知不觉又快了几分。
“妍儿……”欧竞天眼眸炽热,而声音微带黯哑,“从今往后,你真的是我的妻子了……”手一招,大红幔帐应手而落。
“是……”慕清妍低低回应,“你已经将我碎裂的心修补好了,从此以后我再不会想着如何从你身边逃离……”
春宵苦短,彼此情浓。
次日天光大亮,慕清妍才疲惫的睁开了眼睛,揉了揉酸痛的腰肢,轻手轻脚起身下地。
欧竞天伸臂将她重新抱回怀中:“我们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日子,多睡一会儿!”
慕清妍皱眉:“天色已经这般时候,已经很迟了,再不起来可不是要被人笑死了?再说,还要去给爹娘请安呢。”
欧竞天拉开帐子,指了指外面:“你也说了,天都这般时候了,请什么安?”
慕清妍探头一看,隐约可见一轮红日当头,正是晌午时分,不由得又羞又窘:“都是你!”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又说了几句闲话,外边便有人来请:“王爷,王妃,该用午膳了。”
欧竞天这才起身挂好帐幔,洗漱已毕,亲自扶着慕清妍来到妆台边,按她坐下,笑道:“为夫亲自给娘子画眉,如何?”
慕清妍好笑的看着他:“难不成,这个你也会?”
欧竞天不甚在意:“虽然不曾做过,总不能也没见过吧?”提起眉笔依着慕清妍的眉型简单勾勒几笔,仔细端详端详,不甚满意,“你的眉毛本来极黑,这样倒显得画蛇添足了。”又拿巾帕蘸了水擦干净。
慕清妍推他,笑道:“好了,我自己来!”
欧竞天却不依:“我看你素面甚好,不必妆点了!我替你挽发!”手脚麻利地挽了牡丹髻,鬓边簪上一朵红绢牡丹,挽了一根赤金镶红宝石蝴蝶样步摇,满意的点点头,“简单又不失庄重,很好。”转身又去挑选衣服,拿起一件不满意又放下,再拿起一件,再放下……屋子里装着新衣服的箱笼就有四五个,几乎都被他翻遍了。
慕清妍只觉得好笑:“随便什么都好,又没有外人。”
“好了!”欧竞天终于找出一套石榴红滚黑边,绣凤穿牡丹图样的阮烟罗衣裙。
慕清妍换上,轻轻一个转身,衣衫上的凤凰仿佛要振翅高飞,牡丹也似迎风摇曳。
再看欧竞天,换了一身黑色刻丝泥金如意段长袍,滚着红边,绣红色八宝团龙纹,再次显出端方凝重而凛然生威的气势来。
慕清妍看了看他头上蓬乱的头发,扑哧一笑:“衣服倒是极好的,但你就打算这样出去不成?”
欧竞天理所当然做在妆台前,指了指妆台上的梳子,道:“也该娘子替为夫挽发了吧?”
慕清妍打开他的头发,细细梳理,赞道:“你的头发比女子的头发还要好,既黑且亮……”
“和这个比呢?”欧竞天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一缕头发,“这个是不是更黑,更亮?”
慕清妍略一迟疑,手上的动作也缓了下来:“这是……”
“这是当日你从温泉行宫逃走后,我在你我的寝殿内一根一根收集起来的,”欧竞天平静地道,“从那以后,日日夜夜,它们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
慕清妍手一顿,眼睛有些酸涩,说话时也带了些鼻音:“你真傻……”
“是啊,自从遇到你,我便不停地做傻事,你啊,就是我的劫数……”欧竞天说着突然从头上扯落一缕头发,和手中慕清妍的头发,交缠在一起打了一个结。
“啊!”慕清妍一声低呼,急忙伸手去揉,“痛不痛?”
“没什么?”欧竞天面不改色,甚至还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头发,“你看,你我才是结发夫妻……”
慕清妍含泪点了点头,急忙把头发替他绾好,戴上束发金冠,理好了红色飘带,道:“该出去了。”
“别让他跑了!”
“快追!”
“莫要惊扰了王爷王妃!”
外面忽然传来暗卫们的低声呼喝。
欧竞天方才有些孩子气的表情一扫而光,脸色一沉,绮丽的凤眸中闪过一道寒芒。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四十三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欧竞天牵着慕清妍的手,慢慢走到门外,淡淡问道:“什么事?”
一名暗卫飘落在地,单膝跪倒,道:“有一个神秘刺客……”一语未竟,掌中寒芒一闪,直刺欧竞天心口。
欧竞天将慕清妍轻轻拉到身后,自己岿然不动,脸上甚至还有淡淡嘲讽。
“王爷小心!”一声急喝,一名暗卫猛地窜了过来,硬生生以手臂格挡了那一柄短刀。
“噗——”随着利刃入肉声响,鲜血飞溅。
挡刀的暗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然而神色依旧是悍勇的,也不顾手臂上鲜血长流,跳起来便去擒拿那刺客。
刺客见刺杀欧竞天不成,也不迟疑,抽身便走。
欧竞天目光沉沉,盯着那追杀刺客的暗卫。
慕清妍从他背后转出来,也看着那不顾自身安危追杀刺客的暗卫,低声问道:“怎么只有他一人出现?”
“大约是因为,”欧竞天唇边的嘲讽意味更浓,“跟别人比起来,他格外忠心些。”
听了这句话,追杀刺客的暗卫的背脊忽然微微一僵,也不追杀刺客了,斜刺里窜了出去。
欧竞天仍旧负手而立,面容沉静,而眸光嘲讽。
眼看得两名假冒暗卫的刺客已经分别窜上了东西大墙,只要轻轻一跃便可逃之夭夭,但是,他们刚刚站稳,便又齐齐摔倒在地,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欧竞天轻轻打了个响指,房坡上轻轻飘落两名暗卫,齐齐向着他和慕清妍一礼,然后拖着两名刺客便走。
慕清妍的目光一闪,问道:“他们穿的都是同样的衣饰,你怎样分辨出来真假的?”
“我的暗卫从来不单独行动,昨日赫连扶苏的暗卫我已全部退回给他了,”欧竞天面容多了几分温存,俯首看着慕清妍,“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在西秦埋了许多暗桩,这一次负责咱们安全的,是阿智一手训练出来的,行事最是严谨不过,能不说话便不说话,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慕清妍点了点头。
两人携手并肩穿村而过,来见洛攸宁和慕云潇。
因为天气热,洛攸宁把饭桌摆到了院子里大槐树下,正和慕云潇相对吃饭。
见欧竞天和慕清妍来了,两人相视一笑,指了指身边的座位。
欧竞天和慕清妍上前行礼。
洛攸宁一摆手:“咱们不闹那些虚文,快坐下吃饭,你们以后也不必想着每日过来给我们早请安晚请安,只要早些让我们含饴弄孙便是最大的孝道了。”
慕云潇赞同的点头:“正是。”
慕清妍一阵无语,难道母亲当年做圣女也是这般不着调来着?还有父亲,他可是一教之主,似这般,究竟是如何服众的?
欧竞天已经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低低的笑道:“人有千面,而在亲人面前才最真实。”
慕云潇已经伸手拉着慕清妍坐下,一眼便看到了她脖子上遮掩不住的红痕,含笑皱眉,悄悄说道:“你们年轻,也该节制着点,夫妻之事,不可过多,否则也会伤身的。”
慕清妍的脸唰的红了,嗔道:“娘!”
慕云潇声音虽然低,却瞒不过武功高强的洛攸宁和欧竞天两人的耳朵,洛攸宁有些尴尬的咳了说一声,欧竞天伸出去夹菜的手顿了顿。
慕云潇忽然一声长叹,摸了摸女儿的头道:“妍儿,你大概会觉得你娘这样子很不成话吧?其实我年轻时也不是这样的,我那时……”她目光有些飘渺,回忆起来,往事仿佛已经隔了千年,“我那时很虔诚的信奉着天神,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得到天神的感召,请求天神赐福给信奉他的子民……”她又自嘲的一笑,“可是长大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所谓的能够和天神沟通,不过是族人的一厢情愿,或者因为某位先祖做一个与天神见面的美梦,从此这个梦境也便成了后人执着的追求。我们的族人精通卦理不错,善于推演也是有的,只是那并不是什么天神的指点,而是根据人的生辰八字做的推论,或者根据种种细微之处对于大的方向的猜测。准或不准都在五五之数。”
“但因为我们的消息来源多而细密,所以长久以来正确的推断占了多数,而卦理大体只要能够自圆其说,都是不错的,所以年深日久也便披上了神圣的外衣。我长大之后,对这种盲目或者说近乎愚昧的膜拜彻底厌倦了,本来不想做这个所谓的圣女的。”
“可是上至族中长老,下至亲生父母都坚决不许我推拒,并且以我的名义广结善缘,我那时年轻,为盛名所累,不得已,才做了那个位子。身处高位,便也能常常看到常人角度所不能见的人间疾苦,于是建善堂、修桥、补路,冬施棉夏舍单,遇天灾人祸设粥棚、请先生义诊……我做了历代圣女都会做的事。可是我发现,我做得再多,也没用。”
洛攸宁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把一碗汤递了过来。
慕云潇喝了一口汤,微微苦笑:“为什么建善堂?因为天下有太多的流离失所的孤儿。可为何天下会有这般多的孤儿?谁不是父母的心头肉?是因为家贫,无力抚养,是因为父母病弱无钱诊治不得已卖儿卖女……为什么会造成这么多家破人亡?是因为朝廷苛捐杂税太多,是因为恶霸富户欺凌太甚!便是由金山有银山,年年施舍,也救不过来这天地之大!一日朝廷律法不公、吏治不明,这天下便一日不会安宁。”
“我记得,我刚当圣女那一年,天庆泰安行省发生农夫暴动,数以万计的农夫扛着锄头、镰刀、铁锹冲击当地官府,杀恶霸除富豪。朝廷震怒,发下十万精兵,一日剪灭,流血百里,半个泰安行省不闻鸡鸣狗吠之声……”慕云潇闭上眼睛,睫毛下洇出晶莹泪光,“没有亲见过的人,根本不知道当时情形有多么惨烈!而那一年泰安行省的税收仍和往年一般!”
“暴动过后,田地荒芜,又逢天灾,赤地千里,百姓哪里有钱来交税?纷纷外逃,甚至还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发生……”慕云潇声音越来越低,慢慢开始哽咽,“我那年也去了泰安行省,亲眼看到一户百姓,年迈的老人为了不拖累儿孙,一头扎进了开水锅里……这样一来,再孝顺的儿孙也不得不吃了他……乡邻们私下议论:其实老人的肉并不好吃,肉太老,筋,咬不动,不如小孩子的肉吃起来鲜嫩……”
“娘,别说了!”慕清妍早已泪流满面。
欧竞天轻轻将她揽进怀中,慢慢沉声道:“总会有一个没有战争、没有贫穷、没有饥饿、没有一切丑恶的世界的……”
“难道这个世道便不能改变了?”
慕云潇擦了擦脸上的泪,深深吸一口气:“也不是不能改变,只要上位者能以己度人便可。”
“以己度人?”慕清妍慢慢咀嚼这四个字,然后冷然一笑,“怎么可能?但凡以为自己有些身份地位的,那个不是恨不能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别人越是不好过,他才会越痛快!”
“好了,不要说这些了,”洛攸宁皱眉出声打断,“好端端的一顿饭,都搅了!”
“是啊,都是我不好,”慕云潇也笑了,“说这些做什么?我从那时起厌倦了圣女生涯,便常常出来游荡,也因此认识了你爹。圣女在任上是不能成婚的,必须等到族人找到另一位适合的圣女人选,才可以离任。我费了好大的周章,又和湘湘谋划许久,才主动提出离任,并且物色好了下一任圣女人选。谁知,”她自嘲一笑,“也因此落入了湘湘彀中,早知如此我干脆推举她就完了!皆大欢喜,也没了这后来的许多波折。”
“好了,别说了,”洛攸宁温颜打断了她,“谁也没有预知能力。我们今后看人看仔细些也就是了。”
慕云潇看女儿神色郁郁,便将自己当年的奇闻异事选了两件来说,直到看见慕清妍露出些笑容,才叫人把饭菜重新热热一起吃饭。
这里刚刚吃完,赫连扶苏和轩辕澈便联袂而来,赫连扶苏换了一套淡蓝衣衫,行走间如行云流水,意态风流,和他比起来,旁边同样相貌俊逸仪表不俗的轩辕澈便生涩得像个孩子。
大概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一向以大人自居的轩辕澈和赫连扶苏总保持着一箭之地,只是因为见到了慕清妍才快走了几步。
慕清妍拉着欧竞天起身相迎。
赫连扶苏在看到慕清妍的那一瞬,眼中划过一丝惊艳,随即目光掠过她白皙的颈项,便暗了一暗,又见她主动拉起了欧竞天,看向欧竞天时眉目间的情意深浓而甜蜜,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痛,脸上却是风情万种的笑容。
轩辕澈最见不得他这副样子,低声咕哝:“骚包!”
赫连扶苏狭长的桃花眼轻轻一瞟,轻红的唇边一抹逗弄的笑容:“既然看不起,为何在无人处却要偷偷学我?还是说,其实那些美人都是喜欢我这种样子的,所以你心生羡慕?”
轩辕澈恼怒的一瞪眼:“胡说!”
“呵呵,”赫连扶苏扬眉一笑,“是不是你自己的样子,常常让人家美人们摸着脸蛋儿说:哎哟,谁家的瓷娃娃哟,好嫩的脸哪!”
轩辕澈鼻孔朝天,讶异的眼神却出卖了他。
赫连扶苏散漫一笑:“因为你时常一大人自居,行为举止却还是个孩子。”
轩辕澈又露出不耻下问的神色,赫连扶苏却不肯再说了,下颌一扬:“你妍姐姐已经在等着我们了。你若真心想学,便与我同行,凡是我会的,必定不吝赐教。”
轩辕澈眨了眨眼,撇嘴一笑:“你这头狐狸修为还不够,不就是想趁机拐了我去,好替你做点事吗?我看我还是跟我姐夫学学比较好,他的男人味比你浓!”
赫连扶苏眉毛一挑,似笑非笑的问:“你确定?”
“这个……”轩辕澈抬眼看到了欧竞天,那双凤眸啊,绮丽无双,那眼眸中的黑与冷与利却令人望而生畏,自己遭他算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想一想还真是心里没底,却还是嘴硬,“这个,再说吧!天下男人多得是,我为什么偏要学你?这副骚包样,很好看么?”
慕清妍已经拉着欧竞天迎了出来,笑道:“赫连,澈儿,这几日多承你们相助,只可惜我无以为报,实在惭愧的很。”
赫连扶苏摆一摆手,笑意清浅:“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客套?”
“你怎么抢我的话说?”轩辕澈气鼓鼓一扯赫连扶苏衣袖。
赫连扶苏手臂轻轻移动,衣袖流云般从轩辕澈掌中滑走,抬手一掠鬓发,偏头一笑风流无双,连明丽的日色都似暗了暗。
轩辕澈磨了磨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而对慕清妍道:“妍姐姐,我们是来告辞的。我不管这个大骚包如何,反正我是要回天机阁了,你和姐夫保重吧,有机会我会去庆都找你们的,到时候姐姐可要带我好好逛一逛庆都啊!”
慕清妍点头应允:“这是自然。赫连,你也要走?”
赫连扶苏无奈的点了点头:“你知道,我从来不是我自己。这一次我是自请参加董太后的葬礼而来,也不能迁延太久,否则父皇那里也不好交代。昨日接到密信说是皇祖母病情又加重了,催着我回去……”其实童太后常年生病,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她从小将赫连扶苏带大,情分是非比寻常的,只要一说病重,便将赫连扶苏拿捏得死死的。
欧竞天勾唇一笑:“听说近来南蒙为了太子妃人选吵了个天翻地覆,不知是童太后的侄孙女蕊仙郡主占了上风,还是苏皇后的内侄女更得赫连太子青眼呢?”
赫连扶苏眉心纠结,长长叹了口气:“若是可以我自己选,两个我都不想要。怎奈,世事不如人意者常八九。”
“要我说,”轩辕澈看赫连扶苏即便发愁的样子也是令人眼前一亮的,不由得牙酸,“两个都娶回去,一样都封了太子妃,前半夜拥着姓童的,下半夜抱着姓苏的,但看谁先生了儿子谁便地位更高些,岂不两全其美?”说完得意洋洋对着赫连扶苏一挤眼。
赫连扶苏也并不动怒,反而击掌称善:“妙哉,回国之后我可以问一问父皇,看看此法可行否。轩辕少主,是否也同往南蒙一游?南蒙仕女与天庆不同,更为娇柔多情,想必比那位向少主自荐枕席的娇鸾姑娘更有情趣……”
“住口住口!”轩辕澈像是脚底扎了刺一蹦三尺高伸手就要去捂赫连扶苏的嘴,娇鸾自荐枕席是他平生大辱,那位娇鸾姑娘其人既不娇嫩,也不如鸾凤般美丽,是个皮肤粗黑狮鼻阔口,方头大耳的村姑,而且还是个傻子,不光是个傻子,而且口吃,说话时鼻子以下嘴唇以上常常垂着两道晶黄的鼻涕。每每想起那一日娇鸾躲过了暗卫们钻进了他的被窝,他就想吐。后来当值的暗卫都被重责了五十大板,暗卫们也很委屈,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少主的安全,可是那娇鸾分明没有半点杀伤力啊!
赫连扶苏得意地一挑眉。
轩辕澈眉毛耷拉下来,没精打采地道:“好吧,我认错!”
赫连扶苏也不得寸进尺,转头向慕清妍郑重道:“我还是那句话,若是某人待你不好,你只管到南蒙找我,我那里有一个位子始终为你留着。”
欧竞天微微冷笑:“只怕此事也由不得赫连太子做主吧?据我所知,赫连太子在朝中掣肘颇多……”
赫连扶苏神色暗了暗,欧竞天所说不错,他的确常常为人左右,很多事都做不了主,但是为了她,他眉毛一扬,反唇相讥,“正因为我事事都顺着他们,所以一旦提出什么要求他们也不好反驳。”
“是么?”欧竞天只淡淡一笑,只是眼眸中却满是不信。
赫连扶苏耸耸肩:“所以,我们只盼着清妍不会有那么一日,否则我便是头破血流也会尽力一争!”
欧竞天伸手将慕清妍揽进怀中,眸色深沉如渊,一字字掷地有声:“只要我在,永不会有那一日!”
“但愿吧,”赫连扶苏也不和他争竞,一拱手,“就此告辞,后会有期。”一扯轩辕澈,过去和洛攸宁和慕云潇告别,然后一前一后飘然而去。
慕清妍靠在欧竞天胸前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心中涌起淡淡的不舍:“这一别真不知何时会再见。”
欧竞天眸子微微一缩,语气里有些微寒意:“他们大婚总不会不请我们的!”
“还在为赫连的话生气?”慕清妍有些好笑的看着他,“怎的这样小气?他也不过那么随口一说。”
欧竞天低头伸指刮了刮她的鼻子:“若是有人觊觎我,你会心情很愉快么?”
慕清妍眨了眨眼:“谁敢?不怕我下毒么?”
欧竞天哈哈大笑,因了她这句话心情大好。
慕云潇在院中道:“你们两个,注意一点,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慕清妍这才醒悟一时忘情,自己还在欧竞天怀中,不由得大窘,忙伸手一推,自己逃也似奔回屋中,看到屋里行礼已经捆扎停当,疑道:“这是做什么?”
洛攸宁淡淡一笑:“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我们总不能在西秦停留太久。”
慕清妍低低一叹,她也知道归期就在这一两天,但是真到面对之时还是极为不舍,这般平静而悠闲的时日实在太短暂了!
慕云潇走进门来,拍了拍她的肩头:“妍儿,珍惜眼前吧!你爹要重新收回天晟教,娘要辅助他,所以不得不跟你分别,等安定下来我们就去看你,若是你有了好消息,爹娘便住下来不走了。”
慕清妍也顾不得慕云潇言语中的打趣,心中满满都是离愁。
洛攸宁微笑道:“何必如此?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何况又不是相见无期。”
慕清妍知道他们虽然嘴上这样说,只怕心里也是舍不得的,只是如今情形也不容他们蛰居,勉强一笑:“是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巴不得一身轻松,好去自己玩乐呢!好吧好吧,我来替你们收拾行李!”
这一日日暮时分,洛攸宁带着慕云潇不辞而别。
其实,慕清妍就和欧竞天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暮霭中。
慕清妍鼻子一酸,靠在欧竞天怀里,泪水无声滑落。
欧竞天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放心吧,我会派人暗中相助,很快爹就会把天晟教收回掌中,到时候有的是时间和我们相聚。”
“段随云的邪功很厉害的吧?”慕清妍喃喃地道,“我曾经跟娘说要学她的养蛊秘术,她不肯传给我,说是养蛊人都没有好结局,若不是迫不得已,她也不会碰。”
“是啊,”欧竞天语气苍凉,“养蛊人都逃不过孤、贫、夭三劫,娘是为你好。”
慕清妍抬起头来,眸子晶亮:“这么说,你认识养蛊人?”
欧竞天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说。养蛊人通常都很神秘,一般不会光明正大承认自己养蛊。你知道,西秦草田族人善于养蛊,可是这个族群已经几近灭绝。”
“为什么?”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西秦帝王怎能容忍身边有这样一群可以不动声色置人于死地的族群存在?百年来不断剿杀,所以当年繁盛的一个大族,如今人丁凋零,极难一见。”
慕清妍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秦真被贬到了何处?是否草田族旧址?”
欧竞天皱眉细细想了许久,摇头道:“不确定,你倒提醒了我,我这就派人去查!已经有了一个会邪功摄魂大法的段随云,断不能再有一个身边有养蛊高手的秦真!”
计议已定,分派人手。然后收拾行囊,准备回庆都了。
董太后的丧礼早已完毕,楚王夫妇总不能一直卧病,这期间宫里宫外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去探病,都被段随风打发了,实在打发不走的还有欧竞天和慕清妍的替身。但是替身长得再像终究不是本人。
这一次他们改换装束,为了弄出大病新愈的样子,一路疾行,不过十日便已回到庆都。
段随风见他们回来自然是高兴的,先道了喜,又简单将近来轻度所发生的事,以及各皇子、公主府的动向讲述一遍,欧竞天二人做到心中有数。
刚刚讲完,便有管家来报:“皇上派了徐公公前来探病。”
三人相视一笑。
段随风道:“我先去外面接待,你们准备一下。”一拍手,房中欧慕两人的替身走了出来,看起来脸色蜡黄,形容憔悴,精神萎靡。
段随风转身出去,便有霜姿雪致上来替欧慕二人照着替身的样子该换装束,涂黄脸面,一一伪装。
收拾妥当之后,替身退下,霜姿雪致又把煎好的药在屋子里洒了些,花梨木大床上只垂下一层纱帐,欧竞天和慕清妍在纱帐内睡下,屋子一角摆着风轮,风轮前一个大大的冰盆,屋子里温度适宜,虽然欧竞天和慕清妍身上都盖着薄被,床上也垂着纱帐,但并不气闷。
“徐公公请,只怕王爷和王妃刚用过药,还不曾睡下。”段随风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紧跟着是太监那种特别的尖细的声音:“谁不知皇上最疼爱楚王殿下?这不,才翻阅奏折,想起来今儿还没命人来探过病,所以赶紧着叫咱家来走一遭,还赐了这些个补药。”
“公公,在下不便进内,这两位是王爷和王妃的贴身婢女,便由她们陪同公公进去吧,在下失陪了。”段随风在门外止步,谦和有礼却并不卑下。
这位徐公公大约也是知道段随风在欧竞天面前与别人不同的,所以笑道:“知道知道,麻烦段公子了,回头咱家请段公子吃茶!”
段随风逊谢两句,转身出了撷月楼。
霜姿雪致将徐公公迎进外堂,奉茶毕,道:“王爷王妃已经知道公公来了,不过因为刚吃了药,屋子里尽是药气,所以请公公略等片刻。”
徐公公打个哈哈道:“不妨事。咱家这两日没有来,不知王爷和王妃病体如何?”
霜姿道:“还是老样子,不过精神倒似好了些。王爷每每想起太后娘娘大行,未能亲自相送,总是不能释怀,只怕也是因此才……”
徐公公忙道:“这也怪不得王爷和王妃不是?皇上也体恤王爷和王妃,都病了,还不忘尽孝。”
雪致又给徐公公续了茶:“公公请用茶。前天和昨天公公没来,王爷还提起说今日打发人进宫去寻公公,想着皇上圣寿要到了,可是正赶上太后娘娘不满百日,这寿礼……”
“哎哟,”徐公公一拍自己脑袋,“倒是咱家糊涂了!皇上今日早朝才说了,今年的圣寿不办了,若是到时候王爷和王妃能起得来,便在宫里简简单单办一个家宴。”
霜姿作势到里面转了一圈,问道:“王爷、王妃,徐公公可以进来了吗?”
欧竞天咳了一声,哑声道:“请。”
徐公公却不等霜姿去打帘子,自己掀帘子进来,先行了个礼,悄悄抬头觑着眼儿往纱帐里瞄,然后才开口:“奴才给王爷王妃请安!愿王爷王妃早日康复。”
欧竞天一招手,霜姿上前挂起半幅纱帐,扶着他半坐起来,在身后垫了一个软枕,然后退下,垂手侍立。
欧竞天经过化妆,两颊深陷,越发显得眼神幽深,眉目突出,微微一点头:“劳动徐公公了。”又示意霜姿看座。
徐公公连忙摆手,陪笑道:“王爷面前哪有奴才的座位?”
欧竞天低声道:“王妃吃了药已经睡着了。公公回去回禀父皇,过一两日,本王和王妃便能进宫向父皇请安了。”
徐公公忙低头答应了,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卷,往上一递,借着这个机会仔细看了看欧竞天的脸色,见欧竞天锐利的眼眸扫了过来,忙收回目光,脊背更弯了几分。前几次来,楚王夫妇还是只能勉强起身,如今可以掀开纱帐,可见果真是好多了。
“多谢父皇张榜替本王夫妇遍寻天下名医,前日来的一位神医开的药本王和王妃吃了颇有效验,公公回宫替本王拜谢父皇。”欧竞天静了静,慢慢说道。
徐公公忙答应了。暗自跟自己得到的消息相对照,那位神医也是皇上派来的,医术的确不俗,送回去的消息却说楚王夫妇中毒已深,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了,那么如今楚王目光炯炯的样子是回光返照不成?他心下狐疑,却不敢在脸上带出分毫,又说了几句奉承的话,告辞回宫。
他刚一走,欧竞天立刻下床,将纱帐挂起,脱了外衫,道:“这个老货!”
慕清妍也慢慢起来,皱眉道:“方才段公子没和我们说这位神医的事啊!”
“他前天已经送了消息给我,那时你已经睡了,我便没有叫醒你,”欧竞天淡淡的答,“所谓神医也不过是一道催命符罢了!”
慕清妍一叹:“难道权力真的比亲情重要么?”
“皇室之中哪里有亲情可言!”欧竞天冷笑,“他这般迫不及待要致我于死地,无非是怕他寿元将尽,这天下迟早会落入我的掌中罢了!何况在他诸多儿女中,我是最难掌控的那一个,也是最恨他的那一个!若不在死前除掉我,只怕他会死不瞑目!”
慕清妍犹豫了一霎,轻轻地道:“那么,我们就此死遁不也很好?”
欧竞天转身看着她,露出一丝苦笑:“你以为可能吗?别说他绝不会放过我,我也是不会放过他的!前些时我还想着,只要给他足够的教训也便是了,他总是我的生身父亲,难道真的要弑父不成?可是如今看来,哪怕我假死,他也会用不下百种方法验明正身,然后将我挫骨扬灰,确信我绝不会死而复生威胁他和他继承人的江山了,才会罢休。既然父不父,那么……”
他没说把话说完,但慕清妍已经听出了言语中的杀意,不由得又是一阵默然。
欧竞天握住她的双肩,有些无奈有些疲惫:“妍儿,这样的我,是不是令你感到心寒?”
“不,”慕清妍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眸子,“我知道,你虽然表面看起来冷硬,其实心肠还是很柔软的,若非被逼到绝境,也不会对他这般。其实,你们一直都是敌人,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我不是那等迂腐的读书人,更加不会有那种迂腐的念头,难道刀斧临头了,我们还要将脖子洗干净了凑上去不成?”
欧竞天哈哈一笑,眼中阴霾尽去:“我便是喜欢你这一点,为人最是通透!”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病愈’呢?”
欧竞天立刻回答:“我已经命人放出风去,咱俩便是楚王自己人请回来的神医,这两位神医可比皇帝的神医医术高太多了,然而同行是冤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父皇的神医技不如人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一时想不开自寻死路也是有的……”
慕清妍想了想,郑重道:“做你的敌人太可怕了!”
欧竞天在她鼻子上点了点:“你以前那些小花招其实根本拿不出手的!只不过我事情多一时顾不过来罢了,而且,段随云那人心思也的确太深沉了些,是个劲敌。”
慕清妍点了点头:“他的事你跟段公子说过了没有,他们毕竟是亲兄弟。”
“随风那里你不必担心,他比我们更了解段随云。这些时候,你以为楚王府真的是风平浪静的?段随云已经几次对他下手了。东鲁皇室争得很厉害,他们之中是有一个要回去继承皇位的。姨父姨母当然属意随风,可是段随云怎么甘心?他一直都觊觎东鲁皇位,只不过为名声计,一直做出长兄应有的谦和风范,倒显得随风处处落于下乘,可是他在我手上一直吃亏,合作无间的鬼蜮又遭覆灭,天晟教也眼看不保,难免会出昏招。”
“莫要小看了他,”慕清妍叹了口气,“他隐藏的太深!”
“知道了,”欧竞天一笑,“我会和随风处处小心的。姨父姨母那里也已经去了信。”
“你们做到心里有数便好,”慕清妍起身走到风轮前,笑道:“这是谁想出来的?果真风凉!”
欧竞天一把拉开她:“莫要贪凉受了风寒。”
夏天的衣服本来便单薄,他用力又过猛,一下子把慕清妍的衣襟扯开,露出一抹凝脂般的肌肤,一痕玲珑锁骨,那里依稀还残存着昨晚欢爱后的痕迹,喉头一紧,眼眸一缩,薄肆的红唇勾起一抹魅惑的笑意:“妍儿,天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做些该做的事?昨晚你可有些束手束脚呢,今日换个花样可好?”
慕清妍脸色腾地飞红,瞟一眼早已退到外间纱幕之后的霜姿雪致,向后挪动脚步,低声斥道:“天还亮着呢!成何体统!”
“天若黑了便可以了?”欧竞天凤眸一眯,步步紧逼,“你放心,他们巴不得这王府里更热闹些,所以,你我要加倍努力才行。”信手一挥,屋子里所有的帘幕层层落下,光线瞬间黯淡。
慕清妍步步后退,脊背一凉,已经贴到了墙壁上。
“如今天不亮了吧?”欧竞天双臂撑在墙壁上,将慕清妍禁锢在双壁之间,俯首凝望,唇边一抹温存而暧昧的笑容在模糊的光影里看起来分外令人心动神摇。
耳边传来霜姿雪致退到门外轻轻关门的声音,紧跟着是她们挥退撷月楼所有侍应人等的低语,然后整个撷月楼范围内再无人声。
慕清妍只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双颊越来越热,呼吸越来越紧,想要退,却已无处可退。四面八方都是欧竞天的气息。
欧竞天的头俯得更低,温热的呼吸喷到脸上,慕清妍的喉咙一干,呼吸也紧了紧,然后便看到眼前两片红润的唇不断扩大,那一张百看不厌地俊颜也越来越近,近距离之下看到他的肌肤紧致得几乎看不到毛孔,真不知这个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刀光剑影里穿梭血雨腥风中纵横的人是怎样保养的……
“妍儿,”欧竞天的声音微带黯哑,似乎还带着压抑的灼热,“你走神儿了。你说,该怎么罚你?嗯?”随着这个拖长了的黏腻的尾音,他的唇已经落在了她耳侧,舌尖轻轻一勾,耳上戴的珍珠坠子啪嗒落地,圆润的比珍珠更有光泽的耳垂变这样落入了他口中。
耳垂被那人辗转吮吻,慕清妍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全身的骨头都在这一瞬软了,就此站立不稳整个人跌进那个等待已久的怀中。
欧竞天低低一笑,她的身子永远这般敏感。唇舌离开耳垂,一路蜿蜒前进,吻上她的唇,她的唇和他的心一般,火热,微微张启,似是无言的邀请,他自然毫不客气,叩关而入,攻城略地。
喘息声渐渐急促,慕清妍眼波柔媚,潋滟光影里倒映着他霸烈而深沉的柔情。
“妍儿……”他一声缠绵入骨的低唤,下一刻已经将软做一滩春水的娇软身子打横抱起,轻轻一抬腿,已经到了花梨木大床前,然后将怀中娇软的人儿轻轻放下,一挥手,纱帐落下,风轮却转得更急了些。
许是有些心急了,等不得衣衫褪尽,便有“嗤啦”声响传来,破碎的衣衫随着这清脆的裂帛声响,飘出帐外。
朦胧的寝房内,朦胧而梦幻般的纱帐中,英伟的身子轻轻覆下,换来女子一声婉转而入骨的低唤轻吟。
一室春暖,一宵情浓。
偶尔有雪白的臂膊探出帐外,带着微微的战栗,随后另一只小麦色健壮有力却不见虬结肌肉的臂膀伸出,十指相扣,有晶莹的汗水滴落,然后这一双臂膀微颤着慢慢缩回……
又偶尔,有一缕汗湿的乌发逶迤泻下,然后又在婉媚的娇呼声中或者男子压抑的喘息声中灵活的游鱼般,一闪,消失在纱帐之内。
花梨木的雕花大床不断摇晃,发出轻微的吱扭声响,仿佛一曲夜的赞歌。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低的咆哮过后,花梨木雕花大床的摇晃渐渐趋于平稳终至于再无半丝动静。
许久,一片黑暗中,慕清妍静静躺在欧竞天怀中,两人身上的汗意渐渐消退,她摸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问道:“过去的岁月很艰难吧?这一道伤当时有多深?”
欧竞天并没有躲避她的抚摸,想了想道:“这是我第一年到黄沙关,去收服巨人族留下的伤痕,大约深有一寸三分,当时没有军医,我只胡乱包扎了,后来回到关上,因为失血过多晕迷,嬷嬷用尽了我们身边最后一点银子,请了关上最有名的大夫,那大夫说若是再深半分我以后只怕会子孙上艰难些。”
慕清妍默了一默,只觉得心惊,还有绵绵密密的,心疼。
“不过因为我那时年幼,便能这般悍勇,巨人族都信奉强者,先前还因为尽数被擒是因为中了我的计策,但当他们知道,我那道伤痕是因为和他们族中最悍勇的勇士比武所留,并且一直到安排他们驻扎进黄沙关才晕倒,所以彻底服了我,”欧竞天回忆起往事,却十分平静,唇边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那是我收服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支军队!我之前收服的童子军根本不具备战力,只能偶尔搞个偷袭。便是因此,我在黄沙关站稳了脚跟。”
慕清妍的手缓缓上移,落在他肋边,摩挲半晌,道:“这里骨折过?还不止一次?”
“嗯,是的,你的医术似乎更上层楼了?”欧竞天微笑,“摩诃人叩关,我带兵迎敌,那时甲胄不好,朝廷没有拨款,黄沙关的税收多半用来改善民生,我也没钱换好的,被敌人用长枪扫了一下。”
他说得轻描淡写,慕清妍的手却轻轻一颤:“那时你几岁?”
“大概是九岁吧,”欧竞天不确定地道,“记不太清了,十二岁之前摩诃人不断叩关,我们大仗小仗打了也有千余回,直到我十二岁那年,摩诃人内讧,才消停了一年多。我记得我还杀了那个伤了我的摩诃人。对了,摩诃人那时都管我叫小魔头呢!”
可以想象,一个年仅九岁的男童,血战沙场,屡屡建立即便是成人也难以建立的功勋,谁人不惊?哪个不怕?
“后来,摩诃人退去,我回到黄沙关,刚刚接骨便遇到了刺客,于是,肋骨又断了。但,好在不久之后,崔先生游历经过黄沙关,为我留了下来,我才不至于留下残疾。”
“他是不是怕你反出天庆,所以不断派人刺杀你?”
“他的想法我从不猜测,”欧竞天淡淡嘲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慕清妍又静了静,问道:“便没有灰心丧气过?或者干脆引外来之兵?为什么他调你去哪里你便保哪里一境平安?”
欧竞天声音极缓极缓:“我和他的仇恨会用我自己的方法来泯灭。妍儿,我是个凡人,我的确想过,不若投靠别的国家,借兵来报仇。可是,我是个从八岁起便在战争前沿生活的人,我知道战争真正带来的到底是什么。世人皆知,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这万骨不光是普通士兵,还有那些士兵的家人,一个士兵死去可能就代表一个家庭也随之破碎,还有那些生活在战争前沿的百姓,他们本可以平平安安过一生,却因为从天而降的战火,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不管是正义之师还是侵略之师,带来的后果其实都是一样的,战火过后,原本的沃土会变成一片白地,繁华的城镇会变成废墟,民生凋敝。将军百战死,凯旋之日也是荣华富贵到手之时,即便是普通士兵也会有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抚恤,可是平民百姓呢?他们得到的是什么?是贫穷,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啃草根吃树皮,是一家几口只有一条裤子,是颠沛流离易子而食!”
“当我和随风和嬷嬷九死一生终于抵达黄沙关时,我曾发誓,我会让他一百倍的代价来偿还自己的罪孽!可是,仅仅两年我便抛弃了誓言。不曾亲见过战争的惨烈,永不知普通百姓会为上位者一怒付出怎样的代价。”
欧竞天一字一字,句句沉痛。
“我和娘一样,也曾亲眼见过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这惨剧,都是那高居宝座之上,一语翻覆乾坤的帝王造成的!我每到一境,必保一境安宁,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天庆江山永固,只是为了少见一些人间疾苦。不能普渡十方,只尽我所能而已。”
“江山已破碎,我无力庇护所有,但愿目之所及可以安靖。”
“可曾想过取而代之?”慕清妍又是静默许久,终于问出心中所想。
“没有。因为,我不想做个独夫,”欧竞天答得干脆,“做个孤家寡人很愉快么?再说,我对这片土地已经厌倦了,除非有人能够一统九州,重整乾坤,否则这天下永无战火平息之日。然而,我却没有那个本事,也不会不自量力的去争。”
“不过,我可以预见,随风会是一个好皇帝,东鲁会在他的治下渐趋稳定,然后繁荣昌盛。或者二三十年后,他可以考虑慢慢蚕食天庆,到时,我若有余力,一定会帮他。”
“这么说来,你一直积极地在各国安插眼线,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段公子?”
“是啊。段随云有句话说得对,我可为将可为帅,却没有治理天下的才能,我也不耐烦治理天下。但随风不同,他是天生的帝王之才,但看我这王府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我边关事务也滴水不漏,便可窥见一斑。何况,帝王术,他从小便读。也许,几世之后,这九州大陆真的会被随风的子孙一统呢!”
“怎么觉得你这样超脱呢?”
“哈哈,”欧竞天朗声大笑,“和你一起做一对逍遥的神仙眷侣,不好么?”
笑声未竟,陡然听到一声巨响,仿佛开山大炮炸裂万仞高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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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终,明天开始第三卷,故事也走向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