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悲伤的死神，
在屋顶凝望人间的清晨。
我总是抱着小小的幻想，
却看着脚下的车来车往。
为何死神也会悲伤？
为何死神也会彷徨？
因为我还没有成长，
死神失去了来时的方向。”
歌声在晨风中轻轻飘荡，姚瑶坐在一幢高楼的屋顶上，望着下方混乱的街道。警察在疏通现场秩序，拖车开始处理损坏的车辆，医护人员把伤者送往医院。她想感受一下阳光照射的温暖，于是伸出手，但是阳光穿透了她的身子，并没有留下任何能量。传说中死神害怕阳光都是假的，因为它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直接的物质关系。可是有一点却是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就是灵魂的消亡。
这是她作为本次初习死神的最后一单任务，接二连三的失败挫伤了她的灵魂，最后一次任务损耗了她的意志——那都是由神格支撑起来的过程，换言之就是她的神格已经消耗殆尽了，可是没有完成任务也等于是断绝了自己回去的道路。如果不是自己切身体会，她根本不会理解一个在人类眼中如此荒诞邪恶可怕的死神也会有痛苦无奈悲哀的一面。人们对于死神的畏惧只是因为未知和神秘，以及口耳相传的可怕事件，没错，未知才真正让人觉得可怕，就像此刻的自己也一样的畏惧和迷惘。
她想避免思考，因为她害怕思考会加速自己的消亡，所有的思想和行动都会消耗那最后一点点的神格。她曾经有过最美好的设想，只要回到这个世界，她就还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家人朋友，即使为了达成愿望不得不成为死神。现在终于发现，所有这些美好的愿望都不过是镜花水月，死神的管理者早就进行了这方面的考虑，他们提供的神格似乎仅仅够完成交付任务。
“啊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死神也会悲伤。”一道锐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姚瑶猛然回头，看到一个身穿黑色死神斗篷、身形修长的中年男子站在天台的中央。他的左手揣在长袍的口袋里，右手托着一个水晶表盘，微微地扬起头，脸上带着戏谑的微笑，似乎在对她进行开解和安慰，又似乎在嘲弄这可怜的小死神的懦弱无用。
“五级死神？”姚瑶脱口而出。神官曾经教过她们如何辨认死神的等级，最简单的就是看他们下摆的红色团花图案数量。同时神官还告诫他们这些初习死神，但凡看到级别比自己高的死神，尽可能绕道而行，虽然没有说明原因，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事实上，我是六级。”中年男子非常自得：“我的测评在两个月以前就通过了，只是证书一直没有发下来。”
“那恭喜你了。”
“的确是值得恭喜的事呢。”对方笑容中露出诡谲的色彩：“就像是遇见你一样”
“什么意思？”姚瑶还没来得及揣摩对方话里的意思，看到对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顿时警觉起来：“你别过来。”
中年死神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一直走到姚瑶身边，一步登上围墙之上，先是仰天发出一声叹息：“真美妙的歌声，可是……”他又低头望着下方混乱的状况，摇了摇头：“哎，还是没经验啊。”
姚瑶默然，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自己只是一个初习死神，还是非常不合格的那种。自己不够坚定、冷酷、果决，现在想想，也许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做出这种选择。
“像你这样的情况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中年死神缓缓将手中表盘举起来，刚好把太阳覆盖起来：“我本来只是在楼下的咖啡馆喝咖啡，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哦，我看到我的小朋友快到了，不好意思，失陪了。”
死神在咖啡馆喝咖啡？
姚瑶感觉自己的反应变得迟钝，好一阵没有理解到话中的意思。或许对方的意思是他在楼下咖啡馆执行某个任务吧。她看了下方一眼，不清楚他所指的小朋友是谁，心想或许是他的任务目标。中年死神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扭头冲着他眨了眨眼：“小丫头，别用你那粗劣的想法来衡量前辈，我们可是正经喝咖啡谈事情。对了，如果你有兴趣也可以来喝上一杯，我请客。”说完手中表盘冲着姚瑶晃了晃，不等回答，突然从百米高楼顶端一跃而下。
去，还是不去？
姚瑶并没有过多纠结，她仅仅是出于好奇，决定去看看喝咖啡的死神是什么样子。她没有像中年死神一样从屋顶跳下去，而是跟随两个女子乘坐电梯下楼。她站在其中一个胖女人的身旁，那胖女人突然感觉到有些寒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问她的同伴：“你有没有觉得好冷？”
“是有一点。”瘦女人点点头：“这个季节是这样的，等夏天来了就好了。”
“我感觉这灯都有问题，一闪一闪的，这电梯不会有事吧？”胖女人还是有些犹疑，好在电梯在中间停了一下，又进来两个男子，把胖女人往边上挤了挤，刚好隔在了她和姚瑶之间。两个男子几乎同时缩了缩脖子：“喔，好冷。”
电梯一到楼下，所有人便快速冲出电梯，姚瑶根据指示牌找到了咖啡厅所处的方位。这家咖啡馆体量不大，格调复古，气氛幽暗却很温馨。姚瑶沿着中间的过道边走边看，很快便在一个转角的小包间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令她感到震惊的是，那位中年死神此刻已经成了一位衣着得体的商务男士，他的头发梳得很光亮服帖，整齐地指向脑袋后面；他的皮肤很白，宽阔的额头，英挺的眉毛，深深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一抹微微上翘的小胡子，尖尖的下巴，圆润的耳廓，这些特征叠加在一起使他看起来十分富于男性的魅力。
她实在太惊讶了，因为这位死神的形象并不是只有灵魂才能看见的那种——他是一个富于物质意义的形象，一个真正的人。
中年死神也发现了她，露出沉稳而淡雅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身旁，示意她在旁边坐下。姚瑶犹豫片刻，出于礼貌还是决定在沙发的扶手旁坐了下来。
“需要喝点什么？”中年死神讥诮的一笑，这一次问话的不是他的物质身体，而是隐藏的那个死神灵魂。他看到姚瑶的窘迫模样，似乎觉得十分有趣，轻轻摇摇头：“哎呀我真是蠢，忘了你是喝不了咖啡的。”
“大叔，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嘲弄我的吗？”姚瑶有些生气：“如果是那样，对不起，我想就不该来。”
“大叔？”中年死神听到姚瑶的称呼，先是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死神这样称呼我的。”
“有什么问题吗？哦，对了，也许我应该叫你老爷爷才对，说不定你是哪个朝代的老古董呢。”
“喔，小丫头发飙了。”中年死神似乎有些始料未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刚巧此时，急促的脚步声在在廊道中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一个身穿天蓝色西服套装，白衬衫，系深蓝色领带，夹公文包的年轻男子快步过来向中年死神致以歉意。死神站起身来，优雅地笑了笑：“你没有晚，是我来早了。”
两人伸手握了握，年轻男子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复又起身双手递上一张名片：“邱总，非常感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听我报告，我叫陈震，这是我的名片。”
“陈先生真是年轻有为。”中年死神翻看了一下名片，慢条斯理地说：“我听说你从哥大毕业，短短三年便在国内排名前五的上市公司做到了大区经理的职位。”
“邱总见笑，我在我们哥大的同学里算是混得很一般的，就算有一点点小小的成就也是仰仗母校更专业的教导、企业悉心的培养和客户不断的鞭策。尤其是为您这样有远见卓识的企业家服务，往往会让我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陈经理谦虚了，你才是这方面的行家，我之所以找你们，就是想要得到更加专业的建议。”
“这是我的荣幸，只要您不嫌弃我长得没您帅气。”
“哪里哪里，陈经理你真幽默。”
“邱总，叫我陈震就好。”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气氛显得十分融洽。
姚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显得有些难以置信。陈震他是见过的，就在昨天晚上，他才和自己交往三年的女朋友邹倩分手；真正让她吃惊的还是这位被称为“邱总”的死神，他不但拥有健全的人类的身体，可是更加让她惊讶的是他居然还拥有自己的企业，和人类建立起经营合作关系。
一个死神真的可以这样吗？这似乎违背了自己的常识和逻辑，或者说让她无意中发现了一片完全不一样的天空。
“请问先生喝点什么咖啡或饮料？”服务员礼貌地走过来询问。
“来一杯拿铁吧。”陈震头也不抬地回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放在桌面上，在桌面上投射了一份全息数据报表。他不断用手滑动里面的思维导图、模型和数据图表，同时进行讲解。邱总先是点上一支雪茄靠在沙发上慢慢看，到后来似乎越来越感兴趣，干脆支起身子认真观察起来。
姚瑶不懂经济，只能大概知道这是陈震为邱总做的企业投资发展分析，她从来对这些东西就不怎么感兴趣，几次想要起身离开，但是邱总都悄悄地制止了她。
陈震的报告暂时告一段落，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刚好手机开始震动起来，他悄悄瞄了一眼，顺手就把它挂掉。但是很快电话再次震动起来，他再次挂掉，如此连续几次，屏幕上突然出现一条短信提示：陈震先生，我是金羊派出所牛志剑，一位名叫邹倩的女士需要和你通话。
派出所？邹倩？
陈震一愣，用眼睛瞟了邱总一眼，对方正在专心致志地看全息模型图表，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的一点点小动作。他慢慢把手机放到桌面下，飞快地回了三个字：什么事？
她在跳楼。
对方的回应同样快速，但是对于陈震的震撼却无与伦比。他已经知道邹倩昨天晚上跳河的事情，但是他并没有去探望。既然已经决定分手，而且对方也没有受伤，他不想再纠缠不清，可万万没想到她会一大早起来又去跳楼。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该不该相信，干脆发过去一串省略号。
对于这些小动作，姚瑶和邱总却都看在眼里。那个古怪的死神微微一挑眉毛，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小丫头，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姚瑶瞪了他一眼：“你还是想要嘲弄我吗？没错，我笨，我失手了，规则也不允许我再对她出手。你开心了吗？那个邹倩的第一个生命节点已经过去了，她死不了。”
“别激动别激动，我只是想让你猜猜对面那家伙会怎么做。”
“关我屁事。”
“额，好吧，咱们不讨论这个话题。”死神无奈地耸耸肩：“要不，给你来一杯咖啡？”
“呵，呵，大叔你可真有心了，我还没你那么大本事。”姚瑶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啊哈，这你就不懂了，这咖啡往那里一放，就算是不喝也会心情愉悦。何况你应该没有听过一句话：不喝咖啡的死神不算真正的死神。”
“你瞎编的吧，我只听过‘不喝酒的司机不算真正的死神’。”
邱总微微一笑，突然开口喊：“服务员。”
走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回应。陈震见状赶紧问：“邱总是有什么需要吗？”
“我想再来一杯摩卡奇诺。”
“服务员可能在忙，还是我到柜台上去点吧。”
“那还是我自己去吧。”
“不不不，您坐，您坐，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陈震起身快步走出去，他先向柜台小妹点了咖啡，借着等咖啡的过程，拿起手机拨打刚刚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劝说着什么。然后他听到邹倩的尖叫声：“滚，你们都滚得远远的，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你到底在玩儿什么？昨天去跳河，今天去跳楼，你就不能安身一点吗？”
陈震背转身，再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免得声音发散出去。电话里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邹倩的哭泣声：“我怎么安身？我交往三年的男朋友不要我了，我以前是所有人羡慕的公主，现在成了所有人嘲笑的对象，你叫我怎么安身？”
“谁会嘲笑你？还不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陈震提高了声音：“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每天有多少人结合，又有多少人分开，大家还不是都过得好好的。你何必要这样为难自己，为难大家？”
“我不管，我也管不了别人。”
邹倩大叫一声，现场所有嘈杂突然都安静下来，好几秒之后她突然又低声央求起来：“求求你，陈震，咱们不要分手好不好，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做了决定的事绝不反悔。”
“那我就从这里跳下去。”邹倩再次尖叫，陈震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咖啡已经做好了，服务员小妹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抱歉地向对方笑笑，然后低声对电话里的邹倩说：
“好了别闹了，我现在身边有很重要的客户，你如果有什么要求，等你冷静下来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聊。”
“在你心里，客户比我的命还重要是吗？”
“我不跟你讨论这些。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我只希望你现在下来，找个咖啡馆等着我，我们面对面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陈震，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冷血动物。”邹倩恨恨地说。随即电话那头传来惊呼声：“喂喂喂，姑娘你小心点，别走了，太危险了。”
“陈震，我等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不到，我就跳下去，你绝不反悔，我也说到做到。”
电话被挂掉了，陈震呆呆地伫立了好半晌，服务员终于鼓起勇气打断了他的思绪：“先生，咖啡好了。”
“哦，给我吧。”
陈震把咖啡放到桌上，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邱总把咖啡端过来放在姚瑶的面前，看到陈震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这杯咖啡是敬我女朋友的，我们每次喝咖啡的时候都为她点一杯摩卡奇诺，因为里面加了很多的牛奶和巧克力，我刚开始总是笑她。直到有一天她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陈震不便搭话，只能报以微笑。
“喂，大叔，别乱说话好不好？”姚瑶瞪着中年死神，中年死神很得意地笑了起来，故意做出很夸张的表情：“小丫头，那你让我怎么说？不好意思陈先生，这杯咖啡是给一位死神小姐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