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的身子皆已经悬空,而后,下坠。
我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王爷!”
他却不说话,反手意欲抓住一旁的树枝,却只传来“嚓”的一声,下坠的力道太大,根本抓不住任何东西。
好高好高的地方啊,平和的风此刻都变得尖锐起来。
刮在耳畔,生出了痛。
我听见,南山上,传下好多好多的声音。
叫我的,叫韩王的。
只是,我已经来不及,也没有时问去分清楚了。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感觉得出,他揽在我腰际的手丝毫未曾放松。就如同那一次,我与他一同掉下台阶去的时候一样。
为何,总是他?
我知道,雾河里的水从来湍急。
临死了,我却不知道救我的人,生得何种模样。
呵,若是被韩王知道,他心中会作何感想。这个时候,我心里想的,居然会是这些。可是他抱得我太紧了,我连手都抬不起来。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在那寺庙与我相处了三年的苏暮寒,因了隔着那纱帐,所以只要走出了那寺庙,纵然我与他正面相对,我都会认不出他来。
而面前的韩王……
曰后去了阴间,我也怕是,认不出他。
这样想着,忽然觉得无比失落,我就是想说声“谢谢”,也会那般艰难。
胡乱想着,感觉两人的身子微微停滞了下,随即,头顶传来“嘎”的一声,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拉住了横在山腰的树杈,却根本无法承受得起二人的重量。
“深呼吸!”他沉沉说着。
我吃了一惊,耳畔便传来“扑通”的巨大声响,在那一瞬间慌忙屏住了呼吸
水,好多的水,将我与他两人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
我只觉得浑身的凉意一下子窜上来,韩王依旧紧紧地拥住我,他仿佛是想将我推出水面,却不想,下面的水流太急,我们浮不上去,只觉得被大水直直地从水底冲下去。
我的眼睛睁不开,我也不知道会被冲到哪里去。
我才想起,原来苏暮寒还有一样东西未曾教我啊。
浮水。
我想,此刻若是没有韩王,我便直接沉入水底了,到时候,还真的怕连尸体都打捞不到呢。
这样的情况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感觉托着我身子的手狠狠地用了力,我被一下子托出了水面。此刻,也不知道我们身在何处了,忙拼命地深吸了一口气。
而此刻,下面的手一松,我又跌入水中。一个不慎,呛了一口水,一下子,突然无法呼吸了。
他再想将我托出水面,可是我已经使不出力气了……
眼睛睁不开,可是仿佛有无尽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好难过啊,咳也咳不出来。
我想,我定是溺水了。
没想到,我桑梓居然会是这般死去……
好多人,好多事,我甚至都还来不及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谁的手用力地拍打在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一张口,重重地咳出来。
吐出来好多水,我止不住地咳着。好久好久,才觉得稍稍好些,强撑起意识睁开了眼睛。
这里是哪里,我已然不认得。只是知道,还在雾河边上。
太阳已经不那么猛烈了,雾河的上空,已经隐隐地拢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我才知,时候也不早了,再过大约一个时辰,这层薄雾便会变得浓邪起来。
雾河,会成为名副其实的雾河。
纵然是站在河对岸,都不会看得清这边的情形。
想起身,才发现撑在我身下的膝盖,有些惊讶地回头,听男子无力地开口:
“不撑着你,你如何也吐不出喝进胃里的水了。”
怪不得,刚才我那么难受。
撑着身子爬起来,俯身过去探他:“王爷怎么样?”听他的声音,必是不大好的,否则,何以像是说句话都要凝起好大的力气的样子?
他缓缓摇头,我不经意问,瞥见落于他身边的小小瓷瓶。心头猛地一震,本能地伸手入怀,我身上的瓷瓶还在。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我真是急糊涂了,那地上瓷瓶上的图案,又哪里是我身上的那个?
继而,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苏暮寒说,我脸上的药水可以用水轻易地洗去,方才被急流一路冲下来,我虽然没有伸手去抹,可,那么大的力度,又在水里待了那么久的时间,我脸上的药水,怕是已经完完全全地洗去了。
那么……
惊恐地看了面前的男子一眼,他瞧见了?他已经瞧见了!
不知为何,这样想着,我的心跳得好快好快。
他吃力地瞧我一眼,微哼一声道:“檀妃可真叫本王吃惊……”他的话说了一半,半坐的身子忽然向后倒去。
我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他:“王爷!”
“嗯……”他的眸子闪现出一丝痛楚,我才发现,到现在为止,他的右手都几乎没有见他动过。定睛瞧去,见他的右手臂上的衣服已经被划得破碎不堪,那些伤口在破碎的衣衫里若隐若现。
流过血的地方,又因为浸泡了水,隐隐地,已经开始泛白。
而我,只觉得倏然心惊!
猛地又想起我们将要落水的时候,他似乎还抓到过树枝。难道,竞不是因为那树枝先断么?
想到此,不免吓了一大跳,此刻也再顾不上脸上被洗去的药水,迟疑了下,终是颤抖地伸过去碰触他的手臂。
“你想做什么?”他嘘声问看。
我不敢看他,只低了头道:“手……怎么样?”
“断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
而我,只觉得心头狠狠地一室。断了!
可为何,他还能说得这般轻巧!
一定,很疼很疼啊。
所以,他才没有力气将我托出水面,是么?
眼泪忍不住疯涌出来,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不堪,咬着牙开口:“又不是第一次,有了上次的教训,为何这一次,还要拉着我?”
他似乎是怔住了,半晌才自嘲一笑:“哪里知道拉你这么危险,上次是因为你挣扎起来,这一次,断定你也不敢挣扎。却哪里想得到,居然会有人在暗中偷袭。”
是啊,若不是姚淑妃用石子打中了他的膝盖,他又怎么可能站不住,随着我一起跌下来?
奇怪的是,他并不问我,可否知道是谁下的手。
又一想,现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摔都已经摔下来了,不死,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呵,瞧着面前之人,还真是应了一句话,不死也残废了。
残废?
心头狠狠地一痛,猛地摇头,不,我不想他出事!
抱住他的身子,意欲将他拉起来,他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不管他再消瘦,那也是男子,男子的身量和女子是无法比的,我想拉他起来,还是要使出好大的力气。这回听他问及,便咬着牙道:“先帮你处理伤处,皇上一定会派人找我们,等人来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一面说着,心里却是异常地忐忑不安起来。
雾河的水流湍急,我们已然不知道被冲到了哪里。或许,已经出了上林苑也说不定。
夏侯子衿纵然派人找寻,必也没有那么快。况且,再过些时候,天就黑了。等天黑,就算举了火把,在雾河边上,也是不管用的。或者,他们会以为我和韩王并没有从河里逃生,那么,只会一遍一遍地打捞。可是我们是断然不能在河边待得太久的,这里湿气太重,我的身体一向很好,也不敢身着单衣在此处待下去。何况,韩王还受了伤。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可,瞧见我与他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干得差不多,也知定是好长好长时间的。
而他,就忍着痛,一直在身边救我么?
我拉着他,却见他骤然俯身,一手按住右肩。我吓了一跳,暗骂着自己,竟然疏忽了!
忙放开他,咬牙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条,小心地绑住他的手臂,沉声道:“忍住了。”语毕,也不再迟疑,将他的手臂拉起,打了结的布条挂上他的颈项。如此,那受伤的手臂便不会因晃荡而觉得剧痛了。他的身子颤抖着,却始终不吭一声。我伸手再去扶他,他却是看了一眼落在身旁的瓷瓶,捡起来,重新收入怀中
我不禁脱口问:“这是什么?”
他瞧我一眼,低声道:“你也会忘?我有伤在身……”所以,在南山上遇刺的时候,他才会不出手么?
我一怔,我怎么会忘?只是,为何那瓷瓶给我的感觉,却不是那样?
总觉得,如果是伤药,他不该,随身带着。我总以为,这样的小事,青阳会为他办好。比如,催着他吃药,帮他带着伤药。
我觉得,能让他随身带着的东西,必然是很重要很重要的,重要到,一旦少了,会出大事,会死……
想着,微微吃了一惊,有些本能地碰触我身上的瓷瓶,就像我的东西一样。
因为极其重要,所以我从来是,不离身。
我想得出了神,听他吃力地开口:“离开这里,这里湿气太重了。”
呆了呆,又与我,想的一样。
点了头,用力将他拉起来,他的身子晃了晃,却是自己站稳了,回头看了一眼,才低声道:“走吧。”
二人挨着走了好久好久,才觉得那阴冷的感觉缓缓消去了些许,回头,见离开雾河边已经有些远了。我也不敢走得太远,怕到时候真的有人来找我们,而我们没有看见,那便又是错过。
他显然也是想到了,脚步微微慢下来,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遍,朝右前方瞧去,开口道:“去那里。”
我扶他过去,一面忍不住问:“那里有什么?”
他轻声说着:“山洞。”
我大吃一惊,错愕地看着他,他怎么知道那里有山洞?
他并不看我,只继续说着:“方才在河边待了好久,我发现这里动物出没的很多,那么,必然会有人来打猎的。这里大约离开上林苑还不是很远,可山很多,不易搭建屋子。那么猎户临时要落脚的地方,自然只能是山洞。那一片是向阳处,这里又有充足的水源,而且,那边还有很多果树。不出意外,定会有落脚点。 ”
厉害又缜密的分析,我不禁开口道:“你真叫我吃惊。”
不知何时开始,我和他都不再拘泥于礼数,称什么“本宫”和“本王”,话,也可以说得那么自然。
他嗤笑一声道:“再吃惊,也没有你厉害。我真是没有想到,檀妃真正的容颜,竟然是这样!”他说着,低下头来看着我,墨色的眸中,慢慢溢出一抹兴奋之色。
半晌,低声开口:“好美。”
我只觉得脸颊一烫,咬着矛道:“现在不觉得我是来勾/引你的么?”
他似是一震,倒是不再接话。我们再往前,果然如他猜测的那般,透过如人高的草丛,已经隐约可以瞧见那边是山洞口了。
我不免惊喜一笑,他也不再计较我方才的话,只道:“惊讶么?像你这样养在深闺的女子,自然是不懂的。可是对于行军打仗的人来说,却是再平常不过了。若是对地形不热,兵败也将会是常事。”
所以,他才懂得那么多。
当年苏暮寒亦是教过我兵法的,只是如今听他说起来.才觉得我不过学了皮毛而已。纵然我再精通兵法,对实际的地形不熟悉,也是无济于事的。
而他……
我一直以为他不像是久经沙场之人,可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我又不得不去相信,他定然是经过战场的人。
韩王啊韩王,他真是一个谜。
让我看不适,猜不适。
只是啊,他以为我是养在深闺的女子?呵,若是被他知道,我不会只是和野丫头,他会吃惊么?
一边想着,一边抬手拂开面前的草。好长啊,都比我的人高了,我瞧不见前面的情形,却听他突然开口:“等一下。”
我微微吃了一惊,他抬手,拔下我头上的一支簪子,朝前面丢去。半晌,依旧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才听他道:“没事了。”语毕,朝前走去。
我忙跟上他的脚步,抬眸问:“你以为有捕兽央?”否则我想象不出,他方才的动作能试探出什么来。
他赞许地看我一眼,笑言:“不错,有些猎户,因为出入不便,带来的东西是不带回去的,又怕有野兽进去破坏,所以会习惯在山洞口放几个捕兽夹。只是没想到,这里居然没有。”他顿了下,又道,“不过,你真聪明啊,这么快了猜到了。”
我只道:“怕那是你们北齐人的习惯吧?”虽然说留下捕兽央是为了防止野兽进去,可,若是有行人路过歇脚的话,不是也很危险z?
也不是人人,都有那么高的警惕心的。
他不再说话,此刻两人已经进了山洞,我仔细瞧了一眼,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空空的一个山洞而已。才想起,现在还不到打猎的季节。如果真的照韩王的话说,那么附近就应该有人家才对。
回头,天色渐暗,我走得太远,也不安全。
扶他靠着壁沿坐下,想了想,开口问:“你身上可有匕首?”
他怔了下,才点头,俯身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我,低声道:“当心,很锋利。”
他也不问我要做什么,就这么放心地交给我。
不过此时,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逗留,只起了身.朝他道:“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语毕,转身跑出去。
我必须趁看天还未完全黑找到我要的东西返回山洞内。现在这个季节,百兽刚刚从冬眠中醒来,觅食和交/配。而我若是晚上碰见了它们,定然逃脱不了了
想着,不免有些心悸。
这次过上林苑狩猎的,我可什么都没打到,还不想先让猎物猎了我。嘴角不自觉地想笑,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能自娱自乐。
寻了处小坡,站上去,朝四周看了一遍。运气很好,让我瞧见了竹子,虽然只有很小的一片,却也足够我用了。跳下来,飞快地跑去。
拔出了匕首,试着划了一刀,却不想竟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剌入竹竿内部。
嗬,果然是削铁如泥啊!怪不得我出来的时候韩王要特地嘱咐我,当心。
深吸了口气,挥手横过面前的竹子,抬手轻轻一推,那高大的竹竿严严实实地倒下来。竹叶滑过其它的竹竿,发出“簌簌”的声响,在夜里,仿佛听着愈发地冷起来。
我也顾不得什么,径直上前,用匕首将竹竿切成段,再划成片,抱了一些往回跑去。
冲进山洞,见他还依靠在壁沿,听见有人进去的脚步声,本能地抬眸瞧了我一眼,依旧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将怀中的东西放下,上前将匕首还给他,淡声道:“你真镇定。”我原以为,我一人出去,他应该会担忧。可是我回来,他却一句话都不过问。
甚至是,那双眸子里,也丝毫未曾瞧出担心的样子。
他淡淡一笑:“不然又当如何?”
我不说话,半跪下去,又从衣服上撕下几条来,搁在一旁。迟疑了下,终是伸手解下了挂在他脖子上的布条,将他的手臂放下,低声道:“我不会医术,只能先将你的手臂固定一下,会疼,你忍着点。”
语毕,我也不敢看他,捡了地上的竹片,夹住他的手臂,再用撕下的布条一层一层缠上去。深吸了口气,用力打了结。
明显感觉得出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依旧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吭一声出来
我真的佩服起他的定力来,明明,他给我的感觉,并不该是这样。可我却不知.他如何能忍着这样的剧痛,不吭一声出来。
外头的风突然大起来,从洞口吹进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可,那风,却一点也不冷,反而,有些燥热。
不知道为何,心里隐隐的,有不好的感觉。
回身的时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暗叫不好,我必须赶紧生起火来,否则一道晚上,野兽出没。它们的嗅觉很是灵敏,况且,韩王身上还有血腥味。我们一旦被它们发现,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此刻,我又念起那些捕兽夹的好来。
人啊,就是这么善变呢。
摇着头起身,到洞口捡了一些柴火。又弯腰取了剩下的竹片,寻了里面的一处地方,防止一会儿风吹进来,我的火还未生起,又被吹灭。
我们身上都没有火折子,那便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生火了。坐在了地上,用力将两块竹片摩擦起来。我几乎是咬了矛了,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直到手酸得不行,还不见火苗起来。
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丢了过来,定睛一看,是韩王的匕首。
听他的声音传来:“用匕首划出一道槽,会快一些。”
怔了下,马上又飞快地照做了。
果然,没多久,便闻到了一丝焦味儿。
我变得欣喜起来,感觉手臂也不酸了,心里也不委屈了,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终于,“嚓”的一声,星点的火苗窜了起来!
点着了柴火,山洞里终于慢慢地,变得亮堂起来。
我也终于长长地送了一口气。
回眸看向他,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现在的样子,肯定狼狈极了,除了那次在桑府,被冤枉偷了千绿衣服而被打了的那次,我似乎,还从没这般狼狈过。
那一夜,我多绝望啊。可是我碰见了苏暮寒,是他,让我重拾了信心。
又想起苏暮寒……
为何,与韩王在一起,我总会有意无意地想起苏暮寒?
摇着头,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见他一手扶着壁沿起身,站了会儿,才朝我走来。在我面前坐了,他忽然低低地笑起来。
我不解地问:“笑什么?”
他看看我,开口道:“笑你。”
“我?”我讶然。
他点头,话语似微微带了得意的味道:“你的真颜,他没见过,可却被我见了。”
他口中的“他”,自然指的,便是夏侯子衿。
只是,这样的事情,让他很开心么?
未待我开口,他却是问:“为何要掩起你真实的容颜?”
这句话,他忍了一路,现在终究还是要问我。
我笑着看他,开口道:“要我回答也可以,一问换一问。”我也不能做了亏本生意,我的样子反正是给他瞧见了,倒不如,和他做个交换。
他似是一怔,却是冷了声音道:“不换。”
呵,他是否以为,我要换的,是他脸上的面具?浅笑着将手上的柴丢进火堆里,我若是换他的面具,那倒还是我亏了。现在我的样子都已经无条件让他瞧见,而他,不过是追问我为何掩起容貌的原因。公平起见,我也是要问他戴面具的原因的。我且不管他戴面具是否真的是因为无法在战场上震慑敌人,总之我还未曾看过他的脸,我便是亏了。
所以,我才不换这个。
朝他一笑:“为何不先听听我要交换的问题?”他显然愣住了,我继续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他的眉毛微佻,眸中渐渐透出一丝讶异。
我又开口:“你可认识苏暮寒?”不知为何,在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我的身子突然紧绷起来,握着柴火的手猛地收紧。
我原来不知,多久了,亲口唤出他的名字,也会让我紧张不已。
他依旧直直地瞧着我,半晌,才启唇:“他是你的什么人?”
轻轻拨弄看面前的火堆,我笑言:“你可别坏了规矩,我说了,一问换一问。”我的问题,他还没回答,却又问我。
他一怔,终是笑起来,却是摇头道:“你说的人,我不认识。”
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有些不可置信地瞧着面前之人,他竟然说,不认识…
心头顿感空空的。
难道,我一直以来的感觉,竟然都错了么?
可,那怎么可能?他的身上,明明有着那么多让我熟悉的地方。只是他方才分明说的是,不认识。我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极具冲动,想扑上前去,摘下他的面具来,看看他的脸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虽然,这样根本不能说明什么,可…..
咬着唇,他此刻这般模样,我若是硬来,他会不会依旧抵死反抗?
心下正想着,听他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猛地回神,才想起他的问题是什么。无味一笑,答道:“自然是,为了自保。你也清楚,在天朝后宫,我没有后台,再若是张扬耀眼,难免不会成为她人艰中钉。”
他微哼一声,道:“你就不怕被扣上欺君之罪?”
“这个罪名,王爷想给我扣上么?”直直地看着他,我的话说得很清楚了,此事只被他知道了,只要他不说,便不会有人知道。除非,他想我死。
“我……呵。”他一笑,“只可惜了,你们皇上还不知他的檀妃竟然生得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心头微微一颤,本能地抚上自己的脸。记不清我也已经有多久未曾见过自己的样子了,真的如他说得那般,好看么?
只是,为何听他说出来,我会觉得很开心?
那一刻,也不知怎么了,竟然脱口道:“那,我和瑶妃比呢?”
“嗯?”他瞧我一眼,低声道,“这回不该你问,轮到我问你。”
我怔了下,他解释道:“之前我的问题,你用问题回答了它。”
经他一提及,我才想起,的确是那么回事。嗬,好个狡猾的韩王!他那样的问题,不就是引诱我反问他么?可,我依旧中计,还中得,那般无声无息……
而我说了一问换一问,他便连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都不愿回答。
我咬着牙,为何觉得输给他,我心里会这么不服气?
他却又开口道:“你已经知道瑶妃的身份?”
他的话,令我心头猛地一惊,原以为,关于瑶妃的话题,我纵然是问了,他都未必会回答。却不想,他倒是自己开了口。
我点头,不过,既然他提及了瑶妃的事情,那么我便不必问关于她的话,我只需等着他再次开口提她的事便好。于是开口道:“你为何要杀姚振元?”
“救你。”他淡声说着。
救我?我着实将信将疑。
他却问:“太后也知道了瑶妃的身份?”
“是。”我瞧着他,道,“我也可以告诉你,日后瑶妃在宫里的日子,必不会好过。”不知为何,听他一遍一遍地提及瑶妃,我的心里会觉得很不舒服。
他这是因为关心她么?还是仅仅只是为了北齐的事情?
于是,又咬牙问:“她为何要回来?”
他微微一怔,继而开口:“这个问题,你该问她,不该问我。”
我嗤笑:“你是她的义兄,难道竞不知么?”
“叉兄也是临和亲之前匆匆认的,不过是借了一个名分而已,我与她,不过刚认识。”
难怪,他会说他的样子,连瑶妃都未曾见过。原来,他们之间,根本不热。
只是,我还是不明白,当年拂希既然作为和亲公主远嫁北齐,还说她死在了北齐的皇宫。那么如今北齐帝又送她回天朝和亲,又算怎么回事?
才要开口,却见他抬手阻止我说下去,低声道:“你方才连着问了两个问题.该是我问了。”
我有些微怒地瞪了他一眼,他时时刻刻都那般清楚,不让我占了本分便宜。便咬牙道:“你问。”
他却是淡笑一声,摇头道:“不问了。”
我惊道:“为何?”
“因为,不想问了。”
我愤怒地看着他,他不想问了,也就是要告诉我,那么我也,不能再问了,是么?而且,他还特地说我连着问了他两个问题,那么无论如何,看起来,都是我占了便宜,而他,作出了让步。如此,更让我无话可说了。何况,一问换一问还是我提出的,他却先行结束。
韩王!
为何他总能,将我吃得死死的!
他仿佛永远,洞悉着我心中所想。
在他面前,我仿佛永远处于被动的位置。所以,面前之人才叫我觉得害怕和心悸。
可他又偏偏说,他不认识苏暮寒。
至今,我都无法相信他的话。可,他骗我作何?纵然他认识苏暮寒,那又怎么样呢?
“火要灭了。”他好意提醒着。我才猛地回神,地上的柴火已经用完了,起了身道:“我再去拾一些来。”
跨了一步,见他递过匕首给我:“带上这个。”
没有拒绝,只接过来,便转身出去。
行至山洞口,忽然回身,男子只是背对着我。我才觉得奇怪来,何以那日他不过抱着我从三步台阶上摔下去都会吐血,今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看起来,却没有那么糟糕?
不,我才醒的时候,听他说话的底气还没有现在这么足,他恢复起来,真的叫我吃惊!
摇摇头,此刻哪里还有时间想那么多?叹息一声,行至外头,也不敢走得太远,只就近又拾了一些。今日的月光不亮,却还是可以看得清地上的东西的。我拾了一圈,地上的影却模糊起来。抬眸看了一眼,月亮被大片的云遮挡住,此时吹上来的风里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暖意十足,渐渐地,冰冷起来。
我只觉得心下一惊,要下雨了,还有可能,是雷雨!
今日突然这么燥热,我就该想到的。
抱了柴火匆匆回去,我真不知,一会儿真的打起雷来,我该怎么办?
他见我回去,疑惑地问我:“如何这般慌张?”警觉地朝洞口瞧了一眼,我知道,他定是以为我碰见了什么凶禽猛兽了。
在他对面坐了,添了柴火进去,勉强笑道:“外头这么黑,自然想着快些回来的。”
他却是笑道:“原来你也会怕?”
我叹一口气:“谁没有怕的东西?”
他却是缄了口,不再说话。
火堆再次旺起来,脸颊略微烫起来。我抬眸,火光照映在他的面具上,生出好看的绯色。而他的眸子,在那一刻,越发地明亮起来。
没有吃东西,觉得饿了,想来他也是一样。可现在这个季节,果子都还没有结,打猎我是不可能了。看着面前之人,我亦是没有开口,他都只剩下一只手了.还能做什么?
忍着吧,不过一晚上。
我忽然想起,若是明日,还没有人找得到我们,那又该怎么办?
若是有人来,找到了我们,那便是回去的时候了。
回去了,又不知夏侯子衿会怎样?我与韩王单独待了这么久,他会怒么?
继而,自己又咬牙愤怒起来,今日,他护着瑶妃,若不是韩王与我一起跌下来,凭我不会浮水,便是必死无疑了。纵然他日回去了,他还能因为此事怪罪我么?
韩王救我,又不是我之过!
真想着,见他的手伸过来,欲取回放在我身边的匕首,我却不知为何,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它。他明显吃了一惊,我忙开口:“今日若是我摘了你的面具,你会如何?”
他依旧淡声道:“早就说过的事情,还要我说第二遍?”
我道:“你不辞辛苦与我一起跌下来,如今却要因为这事亲手杀我么?”我始终不信,若然我真的看了他的样子,他会杀了我。
他的眸子一紧,音色再次变得冰冷:“我没有杀你,今日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是众所周知的。”
的确,我今日若是死了,谁都不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直面着他:“你都已经瞧见我的样子了,这对我来说,不公平。”
他却哼一声道:“你大可以再掩起来。”
心头一惊,真聪明,他都猜到我会随身带药水。继而,又想起他身上的那个瓷瓶来,是否因为他也有这样的习惯呢?
我越发地好奇,他那瓶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恰在这时,他握住匕首的手一用力,想将它抽回去。而我本能地双手握住匕首,狠狠一拉,却不想,他的力气竟然那样小,一下子扑到在地!
我吓得不轻,慌忙丢了匕首去扶他。
才触及他的身子,只觉得浑身一震!
他在发烧!他居然在发烧!
瞧一眼他手臂上的伤,没有药物处理,定是发炎了。
“该死的!”我也不知怎么了,居然咬牙暗骂着。
伸手扶他起来,发现他的身上,根本没有大多的力气了。怪不得,我出去拾米,他连话都未曾说一句,只将匕首给了我。原来,他根本就已经站不起来。
可,他却还能若无其事地与我说了这么多的话。
难道只是为了不让我发现么?
韩王,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都说,人是要接触了,才会愈发地了解。可是面前之人,却是让我愈发地茫然。
为何不让我知道?怕我担心?还是其他?
呵,全是些没有道理的理由。
本能地想抬手去碰触他的额角,却想起,他还戴着面具呢。呵,此刻还真觉得他的面具是个麻烦来。可,我却突然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强行摘下他的面具,我不想,趁人之危。
我桑梓做事,从来光明磊落。
他却还能笑:“我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全让你瞧见了。”
他说话的时候,我才隐隐地发觉,他的声音已经渐渐嘶哑起来。
而我的心,再次渐渐地变得不平静。
与他一起,我总觉得自己疯了,为何总要一遍一遍地,想起苏暮寒?
他发烧了,连着声音都嘶哑了,却是独独不在我面前咳嗽。
我忽然发现,原来我那么希望他咳嗽,可是他偏偏不。
忍住双手的微颤,低声问他:“很难受么?”
他却是摇头。
怎么可能不难受呢?我想起那时候夏侯子衿生病,又是发烧又是咳嗽,绕是我,都瞧得有些惊心。
此刻,又没有药,没有大夫。我突然对他,心生愧疚起来。若不是为了拉我,姚淑妃也不会出手伤他,他也便不会随我一起跌下来。
喟叹一声,扶了他道:“你休息吧。”
他迟疑着,我又道:“我保证,不揭你的面具,当是还你今日救我一命的恩情。如此,你可放心了?”
他轻笑一声,却是不说话,侧身躺下去。
火光照在他的面具上,时而明亮,时而昏暗。
我瞧见,他的眼睛轻轻地闭了起来。
我坐在他的身边,不时添加着柴火。
很快,便听见他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看来他已经睡着了。明明已经很累,却硬是要撑着,韩王啊,我不知他究竟在死撑着什么?
而我,迟疑了下,终是伸手握住他的手。
如臆想中的那般消瘦,我忽然想起那日,苏暮寒透过纱帐而伸出的那修长而又指关分明的手来……
只是我想,苏暮寒的手,必定是冷冰的。
如今我握住的,却异常的炙/热。
感觉他的手指微微一动,我吓了一大跳,忙松开了握住他的手,捂着胸口盯着他看。好像是做了亏心事的小偷一般,见他并未醒来,才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继而,又不禁觉得好笑。
我真是傻了。
抱膝而坐,没有了说话声,洞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外头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风已经变得好大了,我不敢回头去看。
拼命地,强迫自己去想一些别的事情。
我与韩王落崖的时候,南山的刺客还没有收拾干净。心里无端地紧张起来,夏侯子衿他应该,没事吧?
呵,他身边那么多人保护着,怎么可能有事啊?
没事的,没事的,安慰着自己。
继而,又想起今日在南山的那些刺客来。
大宣、北齐、南诏,或者根本就是天朝的人。
只可惜现场太过混乱,我一时半会儿,还理不出头绪来。
此刻,想必卿恒一定急得不行啊。深吸了口气,幸好我没有死,否则,他的性子,一定会责怪自己一辈子。卿恒,我最了解他。
夏侯子衿会下令寻找我和韩王,而卿恒即便没有他的那道命令,也会彻夜地搜寻。从雾河里,乃至雾河边……
我至今还不知道究竟被冲了多远,他们搜索起来定会很仔细,不会漏掉一处地方,希望,可以快点找到这里来。不自觉地看了一眼韩王,他的情况似乎并不乐观,只是我不知道,他何以来的这么好的精神?
他的身子,明明就和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差了太多太多了。
可是听他说话的语气,却丝毫都听不出,他受了伤,还发着烧。
想到此,对着他,我愈发地担忧起来。
从那日他突然吐血开始,我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却又怎么也说不上来。也许,这才是真正奇怪的地方……
呆呆地坐着,忽然听得外头有硕大的雨点砸落下来的声响。
接着,天空传来一震惊雷。
只听“轰隆隆——”的巨响一下子响彻了整片天。
“啊——”我吓得抱头捂住了耳朵,该死的,真的下雨了!真的打雷了!
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多少年了,我一直害怕打雷.从来,也改不了。
本能地朝洞外瞧了一眼,一阵电光闪现,漆黑的夜,在那一瞬问,突然明亮
我吓得颤抖不已。
身边之人却猛地睁开了眼睛,单手撑着起身起来,我依旧止不住地颤抖着。眼泪一下子疯涌出来,我害怕,怕打雷……
我也知道这很不争气,可是,我就是怕,如何,也改不了。
我不怕杀人,也怕打雷。
那时候在猎场西林,举弓对这姚振元的时候,都没有颤抖得如现在这般厉害吧?
他一定觉得我,很可笑。
他却是看我一眼,嘶哑看声音道:“过来。”
我怔住了,却在这个时候,又一声闷雷劈下来。我惊呼着,此刻什么也不管,只扑过去。他伸手抱住我,我拼命地躲在他的怀里,身子还是颤抖着,一直颤抖着。
他抱着我,突然浅浅地笑起来。
我又是害怕,又是尴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外头,还是雷雨交加。
山洞里,我与他坐在火堆旁,他单手抱着我。我的脸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衫,越发地觉出他身上异样的烫来。
而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笑着道:“这样的你,让我觉得,你还不过是个小丫头。”
小丫头……
那时候,苏暮寒便是如此唤我。
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哭着唤他:“先生……”
先生……
三年来,唯有苏暮寒能给我这样奇妙的感觉。
他却丝毫不动容,浅声道:“我可不是你的先生。”
忍不住直哭,残忍的韩王,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奢望,都不肯给我。
聪明如他,早该听出来,我口中的“苏暮寒”与“先生”定是同一人的。
我咬着唇,不再说话,他亦是。
两人相拥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声响才渐渐地散去。而我,终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才发现,原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而我,依旧依偎在他的身上,他依旧抱着我,那受了伤的手臂却是捶在身侧。我觉得有些吃惊,为何我动静这么大,他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爷……”
我唤了他一声,他依旧紧闭着眼睛,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
吓了一大跳,从他怀里出来,扶住他的身子,他定是昏睡过去了!
糟了!
“嗯……”听他低低地呻/吟一声,开口道,“水……”
想喝水?是啊,烧了一夜了,定是口渴的。轻扶了他躺下,转身跑出去。
昨夜下了场大雨,外头的路还有些湿滑,我必须小心翼翼才不会滑倒。跑至雾河边上,不甘心地又张望了一会儿,远处,丝毫未曾瞧见寻找我们的人。心微微沉下去,看来真的是冲远了,而我们现在,只能靠自己了。叹息一声,俯身用帕子浸了水,转身的时候,顺手撕下一块衣袂,挂在了河边的树枝上,再飞快地跑回山洞去。
他还是昏睡着,我进进出出他都没有感觉了。
捧了浸水的帕子上前,半跪下去。
又是迟疑了,他戴着面具啊,如何饮水?
继而,又想起那日在莲台阁的时候,我瞧见他飞快饮酒的样子。呵,只是他现在这样,根本不可能了。
“王爷,王爷……”
我连着唤了他好几声,依旧是没有反应。
不喝水,他难受着。
我也是没有办法,不算食了言。当下一咬牙,伸手过去……
指尖碰触到那水光银色的面具,不禁颤抖起来,殊不知那面具背后的容颜,会是怎样的令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