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泽春,寒水初融未久,万物始盛,春熙朗朗。
彭蠡之滨,繁生郁芷苍兰;江汀之客,多驶轻舟篷船。鸥鹭千影,粼然一湖,锦鳞万尾,摇舞百帆。桂棹翻覆,金桨流光,炊烟初袅,渔歌新传。少女歌怀,颦笑更添颜色;行者驻足,风云几拂衣冠。
周皖在近午时分赶到了彭泽。
阳春风和,周皖随意找了个店,点了些饭菜。即使时人并无吃“午饭”之风,只是吃过这顿,他就该走水路了——还是珍惜这机会吧。
湖光渺远山色深,江上千舟泛波,有游客,也有商贩,或者几个渔人。像周皖一样风尘仆仆的行人自然很多,这场景,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当年他和迎枫的初识——迎枫与一个挑衅的大汉赌酒,迎枫偷下**,先干为敬,硬撑着比那大汉后昏倒。幸有周皖在此相助,迎枫才不至被那大汉处置。
也不知为何,他一念及迎枫,就会想到另一个影子。也许与他相识并不算太久,偏偏让他有了淡淡薄薄,却不可磨灭的影像。
葬花。
他忘不掉,但他可以付之一笑。
她去哪儿了?这一切不得而知。
周皖吃完了饭菜,要了几个馒头烧饼在路上带着,灌好了一壶水带在身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几乎是身无分文。他不肯收下玄城的盘缠,又赠给了黑斗篷与宁儿银子,当真是个倔强的人。如今路才走了不到一半,只怕之后的日子就难熬了……雇船也要花钱……
周皖愁容满面,强笑着——早知如此,自己何必不多带些?上次武林大会,他力挫蒙古鞑子,得众人佩服,赢得百两银子和十两黄金,如今这些盘缠……要么被他送给了朋友,要么被他周济穷人,要么被他存进了柜坊,换了几张会子,却因为新旧会子同时流通造成了“楮以太多而贱,楮以太多而轻”,倒让他莫名其妙地亏了点本。且局势反复不定,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目前他身上还有一张会子,大概还能换一缗,约摸七百文钱。
周皖只得去换了,不然没法慰劳船老大。七百文钱,在当时或许并不算少,只不过路还长着。且算节约着饮食,每日只花十文,勉强能熬到初夏就不错了,况且还得付船钱。周皖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一路……也没什么朋友叔伯。”
“客官,看你这模样,可是手头有些紧?”方才招待他的店伙看出了周皖的窘迫,低声询问道。
“的……的确。”周皖不好意思地苦笑道,“旅途很远,却没什么盘缠了。”“客官是做什么的?怎地要跑那么远?”那店伙奇怪道。
“江湖中人罢了。”周皖一笑,“总会有办法的。”
“的确有办法,我陈知道可是这附近的百事通。既然是江湖中人……彭泽城里近日有个姑娘比武招亲,说道是打赢她,她便将百两银子和自己,带着一兜子珍珠宝玉相赠……”陈知道一面说,一面瞟着周皖的脸色。
“我这一路太过危险,总不能让那姑娘陪我闯荡吧?罢了,我还需要急着赶路……”周皖微笑着推辞道。
“非也非也。”陈知道咳嗽一声,道,“她明着比武招亲,暗自里却在找人。”
“找人?”周皖听着稀奇,嘴角一扬,便追问起来。
“前几天有个功夫强些的女子扮成男子打败了她,用奇怪的功夫无意中将她的手帕打飞了。”
“哦?”周皖不禁被吸引了。
“那女子说了:‘我认识你要找的人,你何必用这种方式找他?'这句话。再看那台下众人,捡起手帕,那上面竟绣着‘伊于彭泽下擂,君于台下待敌。'”
“这话何解?”周皖有些糊涂。
“咳,那二人一阵耳语,当下那女子就对众人道:‘不错,我的确是在找人。但若是有人能胜得过我,我倒也愿意嫁。只是葛大侠说了,只有他能胜得过我,帮得了我。这人近日定会经过此地,小女子迫不得已摆下擂台,只因那人武功高过我,而且……有些特点。'”
“那又是什么特点?陈兄为何要与我说了此事?”周皖奇道。
“因为据说他不仅武功高强,平时很沉默,还习惯性地微笑。”陈知道咳嗽一声,“经过这里的客人一直都板着脸,要么就是朗声大笑。只有客官……从刚刚开始,不论微笑苦笑冷笑……都显得很沉默。”
“仅……仅仅如此么?”周皖哑然失笑,“我来此地,只怕没有别人知道。那葛大侠……又怎么知道呢?”
“客官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那……”周皖汗颜,“那那个扮成男子的女子又如何了?”
“那个女子多半是与葛大侠有些关系,看过葛大侠手里的画像。她声称见过那个人,并且知道他是谁,现在也想找他。”
“也想找他?”周皖愈听愈奇,“那更不会是我了!”
“不……还有关键的一点。我私下与那二位聊过天,她说,他们找的人总是佩着一把剑,看起来并没什么特色而背面却有……金玉宝石。”陈知道手快,趁周皖正在凝神听,一下子将周皖绑在腰间的剑翻了过来,“剑名谦常。”
亮闪闪的彩石在阳光下闪烁。
虽然不是真正的宝石,却比宝石更加溢彩。
周皖一愣,肃然。
“女子……葛大侠……我帮她……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周皖疑惑不已。
“嘿嘿,周公子,你还是去城里看看吧。”陈知道的眼睛眨巴了两下,装作没事人一样,转身向店铺里走去。
“等等,陈兄……你可是知天命的……”周皖试图叫住陈知道。
“非也非也……我陈知道,只是看江湖看得久了点的过客啊……”陈知道一掀帘子,把疑问通通丢给了周皖。
周皖只得入城。
城中很热闹,各处的店家也开始招揽生意了。
周皖左顾右盼,只是在找那“比武招亲”。这位置倒也好找得紧,就在进城不久右手边的一块空地上。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背对着周皖站在擂台之上。远远见她头上反绾着双刀髻,留着个燕尾垂在肩头。她身着竹青色的单色半臂襦裙,腰间缠着雪青色的腰带,虽是衣裙,倒也合她身材,仍旧显得十分简洁干练。这还不算,她的手中竟握着一支铁桨,正舞得虎虎生威!
在她身旁,站着一个头戴草帽,身形略显瘦小的人,她右手提着一把柳叶刀,左手中却握着一根棍,支在地上。
“这位姑娘的武功当真不差。”有个身长六尺有余①的瘦高汉子桀桀怪笑着晃了晃脑袋,呛啷啷地举起了九环大刀,“我徐虎豹若娶了你做压寨夫人,就不愁弟兄们不听话了。”
他的刀让周皖想起了楚西泠,他的笑让周皖想起了焦鹧,而那“压寨夫人”竟让周皖想起了北行时与葬花劝退山贼的场景。
徐虎豹扑通一声跳到擂台上,把众人吓了一跳。
“这位,若是踏坏了台子,还得劳烦您老人家修。”那比武招亲的女子哂笑道。
“不必了!从今你就跟我走,那需管这破台子?美人儿,我可是特意为你赶了三里地过来的,你可要手下留情!”
“不过是三里地,就让我手下留情?我等的那个人,只怕走了百里地。”
“嘿嘿,既然他没来,凑活着跟我过吧!”徐虎豹咧开大嘴,露出了他发黄的牙。
“那你得有真本事!”那女子唰地举起铁桨,“小女子盖青——盖聂之盖,青冥之青——不吝赐教!”
“好名字,好名字!”徐虎豹大笑,也横起了刀。
“名字好不好,得看用在谁头上!”盖青“咣”地把铁桨往地上一磕,死死地盯着徐虎豹。
周皖好奇地走近了去看。
盖青的正脸终于在兵器交攻的间隙中被周皖瞧见:小眼睛,高鼻梁,薄嘴唇,并不显得温婉儒雅,但有着异样的,有些许异域风情的美。虽不是绝世美女,但有些江湖气息,侠客气息。
周皖在角落驻足观看。
盖青以铁桨挡住了徐虎豹拿刀背的一砍,徐虎豹翻刀截断。盖青矮身立桨,徐虎豹收刀再攻。
周皖的眼中立刻浮现了徐虎豹这招中的六个破绽,那盖青自然能也看得出来。
可是盖青并没贸然进攻。她后退,待徐虎豹紧随而上,出其不意地划桨绊去。徐虎豹大呼“哎呦”,险些被绊倒,往前一个趔趄。这且不算,盖青“呼”地换手持桨,“啪”地扣向徐虎豹后背,劲风骇人,看来徐虎豹根本躲不开。
周皖暗自叫好,心道:“这招的确妙。不过我爹早就教过我了,还知道如何躲开。”
桨离徐虎豹后背还有三寸就停下了。
“先前何必把话说满,请了。”盖青收桨,请徐虎豹下台。
“的确很厉害啊!”徐虎豹挺身,低头看着盖青,突发攻势!
“可真不要脸。”一旁戴草帽的人发话了,听他的声音有五六分像个男子——也可能是伪装的。
徐虎豹乱舞环刀,影成一片,连成半个球型——破绽呢?看似没有破绽的屏障并不是真正没有破绽……真正最危险的破绽……便在球的中心!周皖只用了片刻就发觉了这个事实,可台上二人并没有准确地发觉。
盖青拿着铁桨想要以硬碰硬,却被那草帽客拦下:“这人无赖得紧,姑娘还是小心些。说不定他的刀是切金断玉的宝刀。”
周皖也是这么想的。
眼看着徐虎豹逼近了草帽客和盖青,周皖心急不已,在手中暗扣了两粒石子。
“戴草帽的家伙,给老子让开了道!”
草帽客咳嗽一声,左棍右刀,先施“绊”字诀绊住了徐虎豹双脚,迫得徐虎豹手上减速,随后单刀直入,柳叶刀寻觅到缝隙,立刻攻入。
徐虎豹也不含糊,一个后翻躲过了柳叶刀,又下撩一刀。草帽客返棍欲拦,那木棍竟被徐虎豹的刀砍作两截。不得已下,草帽客向后撤步,一仰头,那刀顺着他鼻尖就划空了。
草帽被划落在地,连带着簪子飞了出去,青丝如水般泻铺。她惊惶的眼神落在台下,叫周皖看了个清清楚楚!
“哟,原来也是个美丽的小妮子,你们俩和我一块儿走吧!”徐虎豹色眯眯地笑道。
“出言不逊,伤我朋友,老娘可顾不得什么宝刀宝剑了!”盖青怒喝,挥桨“啪”地打向徐虎豹。
徐虎豹纵身一跃,再扑通一声落地,躲了过去:“美人儿,要不要我教你两招?看着!”徐虎豹一抖九环大刀,猛然间,一个环飞了出去,盖青侧身躲过,又一个环打来,盖青转桨磕环,却看噼里啪啦,又飞来了四个环,盖青翻桨防守。
“只有一个了。”盖青只觉得方才环上的力道奇大,令她双臂发麻,不由心道:“再磕掉最后一个,看他还有什么法子!”
可接下来,不止一个环!
徐虎豹的刀上还有八个环!
原来刚刚是徐虎豹偷发的暗青子!
“小人!”盖青倒吸一口冷气,聚力于掌,猛翻船桨。方才带草帽的女子也挥刀助阵,持刀挡在盖青身侧。
徐虎豹大笑,一甩大刀,八环并飞!八环之后,更带子弹。这就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霹雳子母弹的改良版本——环中有**,弹中有**,环弹并施,令人防不胜防。
“这一招叫:兵不厌诈!”徐虎豹手上不停,“我可不忍心伤了两个美人儿,只用了十四个环,八枚弹子。”
“虽说兵不厌诈,你这可是奸诈得要命!”周皖自见到那草帽客的真面目,一直到刚才都没有恢复过来——你道她是谁!
可不正是周皖心中的那个薄影:葬花!
周皖终于按捺不住,窜上了台。
①按照宋朝尺寸,六尺大概有一米九。当然了,更早时有邹忌身长八尺,那是年代不同,尺寸不统一。如果是宋朝八尺……两米五的身高有点吓人。不过有人说古人的身高都特别高0▽0是不是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