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回顾我所写的一切,我发现自己现在所居住的养老院经营者准会不开心的!根据他们放在大厅里并派发给未来客户的宣传册,这是一家“专为老年人开设的一流水准退休疗养中心”。据宣传册所说,这里居然还设有资料中心。住在这里的人(宣传册上不会称我们为“住院者”,不过我会这么叫的)管它叫电视房。大家都觉得我很孤僻,因为我一天当中很少去电视房,不过,我受不了的就是电视节目。

我有个特殊的朋友伊莱恩·康奈利,她和我有同感。伊莱恩有七十岁了,又高又瘦,身板依然笔挺,眼力也不错,而且聪明优雅。她走起路来很慢,因为臀部有点毛病,我知道她手上还有关节炎,很折磨她,不过她有一个修长美丽的头颈,像天鹅一般的脖子,还有一头长长的秀发,垂下来可以一直到肩膀。

她最好的地方在于,她不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也不认为我孤僻。伊莱恩和我有很多时间是在一起的。如果我不是这个古怪年纪的话,我想自己没准会把她当作女朋友。毕竟,有个特别的朋友,像她这样的,没什么不好,从某种方面看,甚至很不错。年轻男女朋友之间的很多棘手和头疼的问题,在我们之间不会存在。虽然我知道,四十岁以下的人不会相信这个,但有时候星火胜于烈焰。听上去很怪,但确实如此。

我白天不看电视,有时候会去散步,有时候就看点书,大概上个月以来,我大多数时间就呆在日光室的植物之间,写写回忆录。我觉得那里的氧气更充足,这有助于回忆,能把陈年烂谷子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倒出来,真的。能想起的事情简直太多了。不过有时候,我无法入睡,就蹑手蹑脚走下楼梯,打开电视。

有时候,伊莱恩陪我一起看AMC频道所谓“早间音乐会”节目,它是从清晨五点开始的,她很少抱怨,不过我知道她的关节炎有时会犯得很厉害,而且给她配的药都没什么效果。

今天早晨她来的时候,穿着白色的厚绒布袍,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

她看到我坐在笨重的沙发上,弯曲着两条曾经还算是腿的枯瘦如柴的棍子,双膝并拢,可身子仍然像有寒风穿透似地哆嗦着。我浑身发冷,除了腹股沟,那里像是在灼烧,仿佛被尿路感染的幽灵占据了。1一九五八年,也就是杰克·威克、特鲁姆普,还有威利先生还有老鼠先生到来那年,这毛病可把我折磨坏了。汤姆·威克还是在秋天来的。

“特科!”伊莱恩喊道,急忙朝我走来。她臀部里面打着钉子,嵌着玻璃碎片,这已经是她的最快速度了,“特科,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说道,不过语气不那么令人信服,我的声音很不稳定,它们是从上下打颤的牙齿缝里跑出来的。“给我一两分钟时间,就会好的。”她坐在我身旁,抱住我的肩膀,“我相信会的,”她说,“不过是怎么回事?看在上帝分上,保罗,你像是见了鬼似的。”

我想,还确实如此,直到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我才意识到要把话大声说出来。“真的没事,”我说着拍拍她的手(拍得很温柔,相当温柔!),“不过得等一会儿,伊莱恩,老天!”

“这是你在监狱当看守时就犯下的病吧?”她问,“就是你在日光室里所写的那段时间吧?”我点点头,“我就是在我们所谓的死亡线上工作——”

“我明白——”

“不过我们管它叫生命之旅,因为那里是犯人们生命的重点站。一九五八年秋天,这个家伙来到那里,这个野蛮人,他叫汤姆·威克,他很喜欢把自己想成海盗王,甚至把代表海盗的标志,纹在自己的胳膊上。他还是个孩子,却是个危险人物。我依然记得柯蒂斯·安德森(他那时候是副监狱长)是这么描写他的:‘汤姆疯狂、野蛮,而且骄傲,他刚满十八岁,完全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还在那句话下加了划线。”

那只搂着我肩膀的手此刻在抚摸我的背,我渐渐平静下来。这一片刻,我是爱伊莱恩·康奈利的,正像我对她所说,我都能吻遍她的整张脸。

也许我应该这么做的。孤单很可怕,任何年龄的孤独都令人恐惧,不过我觉得,人一衰老,这感觉就更糟糕。但我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那些沉甸甸的往事,那些依然未完成的事情。“不管怎样,”我说,“你是对的,我正在写汤姆是怎么来到死刑区里,刚到的时候,他差点把墨菲斯先生都给弄死了,墨菲斯是我那时的同事。”

“这怎么可能?”伊莱恩问。

“因为卑鄙,因为疏忽大意,”我冷冷地说。“汤姆很卑鄙,而带他来的看守则疏忽大意。罪魁祸首是汤姆手腕上的铁链,它太长了。当墨菲斯打开通往死刑区的大门时,汤姆就在他身后。他两边还有看守,不过特鲁姆普说得没错,问题儿童对这些毫不在乎。他把手腕上的铁链砸向墨菲斯的脑袋,并用链子勒他的脖子。”伊莱恩战栗起来。

“不管怎么说,我尽想着这件事,没法入睡,所以就下楼来到这里。我打开AMC频道,想着你也会下来,我们可以小聚片刻——”

她笑了起来,吻了吻我眉毛上的额头。以前詹妮丝这么做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浑身针刺,今天早晨伊莱恩这么做时,我还是浑身刺痛。我想,有些事是永远无法改变的。“这会儿放的是去年的电影————《猛鬼街》。”

我觉得自己又要哆嗦了,就竭力克制着。

“里面有个新演员,”我说,“这是他的处女座,我想,我从没和詹恩一起看过这片子,我们一般都有意避开恐怖电影,不过我记得在哪里读到过,说维德马克曾演过他妈的小流氓,他肯定演过。他很苍白不太走路,常常四处飘荡常常把别人称作‘喷水器’那是在他说起那些尖声大叫的人的时候他可恨那些尖叫的人了”

尽管竭力克制,我又开始发抖了,就是控制不了。

“没意思,”我呢喃着,“手指变出锋利的刀子,这就是金刚狼。”

“穿棒球服那个小子,感觉和你说的那个汤姆到挺像的。”

“汤姆就是个卑鄙小人!”

“这个新演员长的很俊俏,我很喜欢他。”我说道。

“特科——”她想说什么,却打住了。转过来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怎么了,伊莱恩?”我暗想,她是要告诉我,说我应该放弃写作,应该把写好的纸张都撕了,就此停笔。

可她说的是,“别让这事妨碍了你。”

我直瞪瞪地看着她。

“把嘴闭上,特科,有苍蝇飞过来了。”

“抱歉,这只是——呃。”

“你以为我说的会是完全相反的话,是吧?”

“是的。”她握住我的手。那动作十分温柔,十分温柔。她的手指修长美丽,但关节却起皱而丑陋。她身子向前倾,淡褐色的眸子(左边瞳孔因为白内障而有点暗淡)盯住我蓝色的眼睛。“也许我太老,太衰弱,没多久好活了,”

她说,“但我还没老到不能思考的地步。我们这个年纪,有几夜失眠又怎么了?就算在电视上见到鬼又怎样?难道你要告诉我这是你唯一一次见鬼吗?”我想到了监狱长迈尔斯,还有哈利和布鲁托,我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有墨菲斯,我的妻子,她死在亚拉巴马。我知道幽灵的事,真的。

“不,”我说,“这不是我见过唯一的幽灵,可是伊莱恩,它确实吓人,因为是他。”她又吻了我一下,然后站起身,边往后退,边用手掌抚摩着臀部,好像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真的会使它皮开肉绽似的。

我觉得我已经改变了对电视的看法,”她说,“雨天或是晚上,我一直都要多服一片药的。我想我得去服药,然后回去睡觉了。也许你也该这么做。”

“是的,”我说,“是该这样。”有那么一个冲动的片刻,我都想提议两人一同去睡,可接着我看见她眼神里流露出隐隐的疼痛,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没准会同意的,而且她只会对我说同意的。这么做不太好。

我们肩并肩地离开了电视房(我不想用其他名称来抬举它,甚至不想讽刺它),我配合着她的步子,她走得很慢,因为疼痛而小心翼翼的。除了某扇紧闭的门后面有人因为噩梦而发出**声外,楼里面静悄悄的。

“你觉得自己睡得着吗?”她问。

“我想能睡着,”我说道,不过我肯定做不到;我躺在床上想着《死之吻》,一直到日出时分。我看见理查德·维德马克,他发疯似地哈哈笑着,把老妇人绑在轮椅上,然后将她推下楼——“我们就是这么对付爱尖叫的人的,”他告诉她,接着,他的脸就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汤姆·威克的脸,汤姆到死刑区的那天就是这副表情,也像维德马克那样地哈哈大笑着,尖声叫着,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对吧?没错,是吧?我没心情去吃早餐,想到这个之后我吃不下去的;我只是下楼走到了日光室,开始写作了。

幽灵吗?没错。

关于幽灵,我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