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嚯嗬,伙计们!”汤姆笑着说,“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对吧?没错,是吧?”

汤姆依然尖声叫着,笑着,他回身过去又用铁链勒墨菲斯。

“揍他,哈利,揍他!”特鲁姆普厉声叫道。他和汤姆扭打起来,试图制止事态,以免不可收拾。但汤姆已把他掀翻在地,而他正竭尽全力地想站起身来。“哈利,揍他!”可哈利只是站在那里,眼睛瞪得像汤盘。你或许会说,哈利只是个临时工没必要去冒生命危险,他吓得没了主意。这可不是某个受了惊吓的罗瓦似的小个子法国佬,也不是杰克·威克那样魂不守舍的家伙,而是一个旋风恶魔。我从汤姆的牢房里出来,丢开写字板,拔出点38口径的手枪。我已经第二次忘记了在我身体中部烧灼着的感染部位。对于事后别人告诉我的关于汤姆茫然的脸部和空洞的眼睛等的话,我并不怀疑,不过我所看到的汤姆却不是这个样子。我看到的是一张野兽的脸,这野兽并不聪明,却充满了狡诈卑鄙与喜悦。没错,他正在做的事情合乎他的本性,与地点和环境没什么关系。我还看到墨菲斯那张通红肿胀的脸,他正在我面前垂死挣扎。汤姆看到了我手里的枪,就推着墨菲斯对准它,这样,要朝他开枪就必然会击中墨菲斯。我从墨菲斯的肩膀处望过去,看到一道炽热的蓝色目光,它在向我挑衅,看我是否有胆子放枪。汤姆的另外一只眼睛被墨菲斯的头发挡住了,透过头发我还看到特鲁姆普正犹豫不决地站在汤姆身后举着警棍。在通往监狱庭院的大门处,还站着个活生生的人,他就是布鲁托,这可真是奇迹。在搬完医务室最后一点设备之后,他居然想到过来看看谁还需要咖啡。布鲁托没有丝毫迟疑,立刻采取行动。他先是咬着牙使劲把哈利推到一旁,然后冲了进来,拔出警棍,挥起粗壮的右臂,朝汤姆的后脑勺拼命地砸下去,那一声“砰”响几乎带着空洞感,仿佛汤姆的脑壳下面根本没大脑似的。随着这声单调声音,那根绕着墨菲斯脖子的铁链最终松了下来。汤姆像面粉袋子似地塌陷下去,而墨菲斯则慢慢爬开了,他拼命地干咳着,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喉咙,眼睛暴突。

我蹲在他身边,他猛烈地晃着脑袋,“好了,”他粗声粗气地说,“小心点他!”他指指汤姆。“锁住他!带进牢房!”我认为他不需要牢房了,瞧布鲁托把他打得那么厉害,我想他该要个棺材。不过,可没那么好的运气。汤姆只是被打昏了,可离死还远着呢。他侧卧着,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手指碰到了油毡布。他闭着眼睛,呼吸缓慢却有规律,脸上居然还有一丝安宁的微笑,好像在听着动听的摇篮曲入睡。一条细细的血水从他的头发间渗出来,染红了他新囚服的领子。情况就是这样。

“哈利,”我说,“帮我一下!”

哈利没有动,他只是靠着墙壁站着,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吓傻了样子。我想他都找不着北了。

“哈利,该死的,抓住”

这时他才动了窝,特鲁姆普也上来协助他。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把神志不省的问题儿童拖进牢房,布鲁托把墨菲斯扶了起来,像母亲一般轻轻地撑着他,而墨菲斯则俯下身子,猛力吸着气。我们这位新来的问题少年差不多昏迷了七个小时,不过当他醒来时,布鲁托那一记猛打看起来丝毫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不良影响。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样,一会儿躺在床铺上,纹丝不动,一会儿又站在铁栏旁,安静得像只小猫,注视着铁栏外的我。我正坐在值班桌旁,写着关于这次事件的报告。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就抬头望了望,看到他站在那里,咧嘴笑着,露出了一口黑黑的、烂光了的牙齿,牙齿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缝隙。看到他这个样子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竭力不显出吃惊的表情,但我想他是知道的。

“嗨,混蛋,”他说,“下次就轮到你了,我不会错过的。”

“你好,汤姆,”我说道,尽量保持平静。“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可以跳过这段演说和欢迎词了,你觉得呢?”

他的笑容僵住了,这不是他所期待的反应,也许这也不是那种情形下我该做出的反应。不过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发生过某件事情。

我想,这是我辛苦地写了那么多页纸想要告诉你们的重要事件之一。

除了对罗瓦大声呵斥过一次之外,一旦兴奋劲一过,特鲁姆普就会马上闭嘴。与其说这靠的是圆滑,还不如说这或许是震惊造成的(在我看来,关于圆滑,特鲁姆普的熟悉程度和我对黑暗非洲的土著部落的了解程度相当),反正两个结果都不错,完全是一样的。如果他要抱怨,说布鲁托是如何地把他推了进去,或是怀疑,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像问题儿童汤姆·威克这种恶心的男人有时也会在死刑区出现,那我们准会把他给宰了。这样我们或许就能把生命之旅带上新的征程了。一想起这个念头,就觉得它很好笑。我失去了像卡格尼在《白热》中的机会。

不管怎样,等我们确信墨菲斯已恢复呼吸,不会当场昏过去了,特鲁姆普和布鲁托就陪他一起去医务室。罗瓦在整场混战中一直沉默不语。他在监狱里呆过许多次,对这种事,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明智地闭嘴不要胡说,什么时候相对安全些,可以再次开口说话。见特鲁姆普和布鲁托正扶着墨菲斯出去,他就开始朝走廊大声嚷嚷起来。罗瓦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嚷嚷的样子却让人以为是他的合法权益遭到了损害。

“闭嘴,你这个法国佬!”哈利回头喊道,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我用手摸摸他的胳膊,感到衣袖下的胳膊在颤抖。

当然,他多少有些心有余悸。我得不时地提醒自己,哈利的问题在于他毕竟只有二十岁,不比汤姆大多少。但我觉得他更多的是愤怒。

能得到这样的任务,特鲁姆普显得很骄傲。有那么一个可恶的片刻,我真觉得他会行礼致敬,回答:“是,长官,我会的。”“先告诉他死刑区一切正常,不要把它当故事讲,监狱长是不会喜欢你把事情拖长,渲染紧张悬念的。”

“我不会的。”

“好的,去吧。”

他朝门口走去,接着又回过身来。对他,你能料到的就只有执拗。我拼命地想让他离开,我的腹股沟灼烧着,可现在他好像还不想走。

“你没事吧,?”他问,“在发烧吧,没准?得了流感了吧?你脸上可全是汗啊。”

“可能有点不舒服,不过还可以的,”我说,“去吧,特鲁姆普,去向监狱长报告。”

他点点头,走了。真是谢天谢地。门一关上,我就猛冲进办公室。值班桌上不留人是违反规矩的,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又痛起来了,和早晨差不多。我费力地走进办公桌后面的小卫生间,把那家伙从裤子里掏出来,尿差点要喷出来了,还好没有。我得用一只手捂住嘴巴,遏制住小便时的喊叫声,还得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盥洗盆。这里可不像我的家,我不能跪倒在地上,在木料堆旁撒下一摊水洼。如果我跌倒在地上,尿就会在地板上流得到处都是的。我竭力支撑住身体,尽量不叫出来,但差点坚持不住了。我的尿里好像尽是些细长的碎玻璃片。小便盆里发出像沼泽地似的令人讨厌的气味,我还能看到有白色的东西,我觉得是脓液,它们漂浮在液体的表面。

我从架子上拿下一条毛巾,擦擦脸。脸上全是汗,确实是汗,正不断流淌着。我朝镜子看去,看到一张发着高烧涨红了的男人脸正对着我。我把毛巾放回架子,放水冲了便池,慢慢地经过我的办公室,走回牢房的大门。我担心比尔·道奇或是其他什么人也许会进来,发现三个囚犯没人看管,不过那里没人。

汤姆依然昏昏然地躺在床上,罗瓦也恢复了平静,我突然意识到,杰克·威克根本连一声都没响过,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这倒是令人担心的。我走出办公室,看了看威克的牢房,倒有些希望发现他已经自杀了,死刑犯人关押区有两种自杀办法,不是用裤子吊死自己,就是咬手腕。不过,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威克只是坐在他床铺的一头。

“长官?”他说。

“怎么了?”

“我想看看你。”

“你不是正在看着我吗,杰克·威克?”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用那怪异的,迷蒙的眼神盯着我看。我叹了口气。“稍等。”

我朝罗瓦看过去。

“怎么了,头儿?”罗瓦问,“有人受伤了?”

“一切正常,”我说,“新来的小子像只狮子,不过现在他像只羔羊似的昏死过去了,皆大欢喜。”

“还没完呢,”罗瓦说道,他的目光顺着走廊深处往关押汤姆的牢房看去,“恶魔,没错!”

“行了,”我说,“别沮丧了,罗瓦,没人会让你和他在院子玩跳绳的。”

我身后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威克下床了。

“头儿!”他又说话了。这一次他显得很急迫,“我需要和你谈谈!”我转向他,心想,好吧,没问题,谈话可是我在行的。我一直在努力克制着不发抖,因为烧已经退下去了,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除了我的腹股沟,那里还是让我感觉像是撕裂了似的,好像放着烧红了的煤块,要再次发动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