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猫咪!猫咪!”约翰喊着,“来这里,猫咪!猫咪?”

他坐在后门台阶上,右脚边搁了一个粉红色的塑胶碗,碗里放着牛奶。这时,下午两点二十,天气热得出奇,西边灌木林的大火传来怪怪的味道。他还要在这里坐上三个小时,男孩才到放学时间。暑假时他隔三差五就来报道,现在上学了,一星期也就来一次。但今天不一样,今天可是礼拜五,男孩在这天还是很有可能顺路看望老约翰。

“猫咪!猫咪!”约翰哄到,院子尽头有只迷路的猫正蹲在约翰的篱笆下,是只雄猫,一身的毛跟野草一样乱。每次他叫它时,那只猫便竖起耳朵,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粉红色的碗。

“猫咪!猫咪!”他轻轻唤着,猫的耳朵又先前竖,身子没有动,眼睛继续盯着牛奶看。

“猫咪!猫咪!”约翰叫着,“牛奶,好喝的牛奶!”

猫咪终于走了过来,它走过一半院子又坐下来,忧虑地摇着尾巴。它不信任他,不过约翰知道它会闻到牛奶味,它迟早会过来的。

“猫咪,猫咪!”约翰呼唤着。猫咪竖起耳朵,做出预备跳跃的姿态,但又模模糊糊想起很久以前曾经被人踢了一脚,火柴也曾经烧了它的胡子,它又退回原先供背的姿势。但是它很快就会移动身子。

“猫咪————猫咪。”约翰喊着,脸上绽开一抹微笑,一种慈祥、安抚的微笑,是老年人经历了残酷人生,到了安全的地方仍然四肢健全、带着些许智慧的微笑。

雄猫供起背来犹豫了一会,然后以优雅的步伐穿过院子,走上台阶,再丢给约翰最后一抹不信任的眼光,把患了疥癣的耳朵放下来,开始喝牛奶。

“好牛奶,”约翰说,脱下一直戴在手上的手套。“好牛奶给好猫咪喝。”

他轻轻地抚摸着猫咪,跟它说着话,它的背因他的抚摸而供起来。

牛奶很快被猫咪喝完。约翰抱着猫咪逗了它一下午。

五点二十,男孩真的来了。他穿了一件夹克,上面是学校的代表颜色,校服裤是蓝色的运动裤,书包被他塞的鼓鼓囊囊的。

“咦!”他站在约翰面前,“哪来的流浪猫?这么丑。”

“不知道,”约翰点起一根烟说。“它路过我这,我给了它一些牛奶,然后它就赖在这不走了。”

“你能帮我个忙吗?”汤姆很突然说。

“当然可以。”约翰温和道。

汤姆把校长写的信递给约翰看。

尊敬的汤姆同学的家长:

恳请两位中的其中一位近日来校与我们商讨汤姆以后未来的发展。汤姆自第一学期的功课以来表现甚佳,现在不夸张的说,汤姆上大学也只是时间问题。

请务必和我约时间当面详谈。就这类情况而言,通常很快就好。

爱德华·兰戈 敬上

“谁是爱德华·兰戈?”约翰问,把信夹回成绩单中。

“他是你的班主任吗?”

“不,他是学校校长。”

约翰摇摇头,“所以说,你的意思是?”

“我爸妈都很忙的,我又不想找我祖父,只好找你来代替一下了。”

“小鬼,”约翰说,“这种事用不着找我,花个八十美元到好莱坞找个群众演员就行了。”

汤姆舔着嘴唇,“八十美元!我最多给你三十美元。”

约翰依旧微笑着,“行啊,拿来吧。”

他看着汤姆的发际和T恤圆领露出的浅棕色颈背,目光飘到柜子上层的抽屉,那是他放香烟的地方,下面两层被他塞的满满的。可惜男孩并不喜欢抽烟,如果男孩可以陪他一起抽烟喝酒看恐怖电影的话,那他们现在一定可以称之为朋友。

“这个兰戈,”他拍拍信道,“他认识你父母吗?”

“他?”汤姆轻蔑地说,“他只是个校长,他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说,他只知道你的事。”约翰说,仿佛做梦般看着酒瓶,酒瓶里几乎空了。“他晓得关于你的事;他手上一定有你的资料可以随时查阅,从你在幼稚园时打过几次架都一清二楚。但是他晓得什么关于你父母的事情?”

汤姆放下手中的笔。“他知道他们的名字,当然还有他们的年龄,他也知道我们全部都是卫理公会的教徒,其实那一栏不一定需要填,但是他们每次都会填。我们并不常上教堂,但是他一定会知道我们参加的是卫理公会的教会。他也知道我父亲是靠什么谋生的,表上也有这栏。那些资料每年都要填一次,我还蛮确定他所知道的仅止于此。”

“如果你的父母在家里碰上一些麻烦,他会不会知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约翰把瓶中最后几滴酒喝掉。“吵架啦!打架啦!你父亲晚上睡沙发,你母亲酗酒什么之类的。你想想,假使你家出状况的话呢?”

汤姆看着他直皱眉。

“你会很为他们担心,非常担心,你会没有胃口,睡不着觉。最悲哀的是,你的学业会受到影响。对不对?对小孩而言,最惨的就是家里出状况的时候。”

男孩还是一脸懵逼地望着他,男孩知道约翰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不明白约翰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东西。

“你在说什么啊!”汤姆说,“我只是想让你跟校长,寒暄两句,然后回来把内容告诉给我就行了。”

“寒暄两句?他可是你的校长。”约翰说。

他开始咯咯干笑起来,“不愧是每门都是A+的怪胎。”摇椅嘎吱作响。汤姆看着他,起先有一点害怕和困惑,但过后他也笑了。两人坐在沙发上笑个不停。温暖的加州晚风从窗外吹来。

汤姆之所以看不清爱德华·兰戈,是因为他感觉他们没有那么熟,兰戈校长却每次看到汤姆都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能是因为塌鼻梁,还戴着眼镜的原因。每次都需要通过脸上的肌肉来矫正眼镜的位置,每次一见到他都是猥琐的笑容,让人觉得很是恶心。

兰戈念大学的时候,同学们看到他来了,就会喊:“那个穿卫衣的苦瓜脸又来了!”他在大学时主修教育心理学,私底下认为自己是最好的辅导老师,他能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和他们谈谈心里话。他能和孩子们一起闲扯,当他们发泄情绪时,也能沉默地倾听。他了解他们的烦恼,因为他知道当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受人欺负而张皇失措,会觉得自己多么的没有。

他每次在回想自己十四五岁的成长经验时,仍然觉得很不愉快。

当约翰进入校长办公室、关紧木门后,爱德华·兰戈恭敬地站了起来,但却很谨慎地未绕过桌子来迎接他,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脚上穿着球鞋,有些老派的人不了解穿球鞋有助于拉近与孩子的距离。

兰戈心想,这老头子倒是打扮得挺时髦好看的,头发向两边梳得一丝不苟,洁净笔挺的三件式西装上,打着整整齐齐的灰色领带,左手拿着一柄黑伞(昨晚半夜就下起了大暴雨),拿伞的姿势倒还挺讲究。几年前,兰戈喜欢上了儿童文学读物————《哈利波特》系列,在他看来,眼前这位老先生,如果不是因为乌黑的头发、鹰勾鼻和油亮的中风,他会以为这是邓布利多而不是眼前的斯内普。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回家后一定要告诉珊迪这件事。

“赫兰德先生。”他恭敬道,伸出手来。

“幸会。”约翰说,和他握握手。

“幸会,兰戈先生。”约翰又重复道,在椅子上坐下来,很小心地拉平裤子,并把伞放在两脚之间,身体稍微倚靠着雨伞,此时此景就好像是霍格沃兹的斯内普突然跑到麻瓜校长的办公室。

“我很高兴您能过来,”爱德华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虽然通常都是学生的母亲或父亲来。”

当然开场白一定是这么说,根据他累计了十三年的教学经验,如果来见老师的是叔叔、阿姨或祖父母,学生的家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如果症结在于家庭问题,爱德华倒是可以松一口气。家庭问题是很严重的,但像汤姆这么聪明的学生如果染上吸毒的恶习就更糟了。

约翰掏出半包压得半扁的骆驼牌香烟来,“抽烟吗?”

“不了,戒烟有些年头了。”

约翰把一根弯弯曲曲的香烟叼在嘴里,又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他吸了第一口后便咳了起来,老毛病又犯了。

“我们应该从哪里谈起?”约翰说,他通过烟雾,装作满脸愁容地神态看着爱德华。

“是他们的父母请您代他们来学校的,还是汤姆单独请您的呢?”

“兰戈,这不重要。有什么事直说吧,我又不是不告诉汤姆的父母今天是我来学校的。”他双手交叠,香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坐起来挺直了身子,很严肃地看着爱德华。

“那封信我也看了,”约翰说,“汤姆应该没什么问题。”

“汤姆当然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你们物色好哪所学校了吗?我希望汤姆可以保送上去。”

“保送?保送到哪?”

“当然是全美国最好的高中了,我现在手里只有两个名额。”

“看来明天我得再来一趟了。”

“不用那么麻烦,先生。汤姆就在保送名额中,我只是想单独告诉汤姆的父母这个好消息。”

“没错,是个好消息。”约翰点点头,“但是汤姆可能并不在乎高中上什么破学校。”

“我懂。孩子们很早就已经选好了心仪的学校。”

约翰站起来,兰戈也站起来,他们又握握手,此次交谈他完全没不要来。

“老实说,汤姆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棒的学生。”

约翰微微一笑,“在其他孩子眼里,他就是怪胎。”

傍晚,当约翰坐上晚公交车时,他回想起和爱德华交谈时的情形,总觉得自己被耍了。换作任何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汤姆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约翰家,他先把单车停好。十分钟前,他才刚吃过晚饭。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急忙穿过客厅。他看到约翰在那儿摇着摇椅,膝上放了一瓶酒。他还穿着体面的西装,只是领带已经松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解开了。

“爱德华都说什么?”汤姆问。

约翰故意慢吞吞地吊他胃口,然后约翰故意把杯子慢慢放在桌旁说:“你在保送名额中,保送到全美国最好的高中。”

汤姆深感怀疑,“就这?”

“还真的就这!”

“保送是什么意思?”

“保送?保送就是不需要考试直接被学校录取。”

“那我那不去学校了吗?”

“这个你得问问爱德华。”

“我怎么敢啊!”

“明天我再去一趟替你问问,你也真好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的父母。”

“麻烦了,先生。”汤姆说完便急匆匆地骑车回家了。

他喝着波旁威士忌,一面摇着摇椅,一面看着男孩离开。

汤姆的父母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两张床中间隔了一张床头柜,上面有一盏漂亮的台灯。他们的卧房是真正杉木造的,墙壁上整齐排列着各种书籍,正对着床的两个象牙书挡之间电视被放在上面,他们正在看《加勒比海盗》。

詹姆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

“詹姆?”

“什么?”

“把声音放小点。”

“你认为那学校怎么样?”

他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说实话,太远了不方便,学费又死贵。”

“唉!”

詹姆咯咯笑了几声。“叹什么气啊,汤姆被保送到全美国最好的高中,这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她静静地说。

“那睡吧,明天早上八点还要开会呢。”

“那就睡吧!”她爱怜地说到。

他们进入了梦乡。

汤姆坐在初等代数的课堂上,他的座位是第一排第四个位子。很明显这是老师排的位置,汤姆认为第七排第三个位置是最爽的,内排只有一个座位,而且其他人的一举一动在后面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当杰克把试卷发到他面前时,汤姆面无表情地坐在位子上,毫无疑问又是A+。

杰克也是面无表情地把试卷发给他。对所有人来说汤姆这个怪胎得个A+是再正常不过了。他看着试卷时,他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试卷。

试卷上方的一个圆圈里填着“92”,下面则清清楚楚写着B+,这还是满分一百二十分的卷子,同时还有老师的评语:不要怀疑自己,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找来的卷子,班上就你一个92是最高分,其他人基本上都没及格。

看到标语,他才松了一口气。仔细查看试卷,发现自己错的也不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