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七节 等香饵的金鳌

朱敬伦去年出国前,见过曾国藩一次,但是俩人没有会面,只是在铁甲舰的入水仪式上远远的看过一眼。

出国前,朱敬伦交代当地官员,许可甚至邀请曾国藩看看广東的教育,他希望曾国藩能对广東地方教育能提一点建议。

回国后不久,朱敬伦还是没见曾国藩,而是找人给曾国藩去了一封信,请教一些问题,朱敬伦去信十分客气,称曾国藩为曾公国藩,曾国藩的回信也很客气,称朱敬伦为大明皇帝陛下。

俩人就这么在信中你来我往了几个月,朱敬伦发现,曾国藩对大明的教育体系了解的十分透彻。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礼貌,曾国藩对大明教授数学是比较赞赏的,他说这些学生不但学圣贤书,学做人的道理,还学些算数,将来考不中科举,做些小本生意,或者给人当帐房也有口生计。

但他建议,不能光教学生算数,何不直接教授他们财务的实学,算数算的再好,要是不会算账,岂不可惜。

曾国藩还否认了乡下乡绅排斥穷人学生的事实,他走访了珠江口三个县,跟当地的乡绅交谈,甚至还在一个学校里教了半年的论语。他用自己的直观态度告诉朱敬伦,乡绅是不反对穷学生学习的,但是学堂有限,不能良莠不齐什么学生都收,与其让一些天生愚笨的孩子白白虚耗几年光阴,还不如让他们去学门手艺,将来能够自立。

显然曾国藩是认可乡下乡绅们的观点的,这些观点在新派人士看来,甚至在朱敬伦看来,都是乡下士大夫阶层,试图垄断文化的一种保守作风,但在曾国藩看来,这就是现实,他还举了几个乡绅的例子,说好几个乡绅办的私塾,收的大都是外姓子弟,穷富学生都有,可他们本族的愚妄子弟,他们不收也照样不收。

朱敬伦反驳曾国藩说,有人都说曾国藩就是一个愚笨的人,如果幼时不读书习字的话,天下也就少了一个大儒了。

清末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是见过左宗棠的,无一不夸左宗棠是个人才,最早是林则徐流放新疆经过湖南的时候,别人引荐了当时已经有才子之名的左宗棠,林则徐见过之后,断定左宗棠将来绝对是朝廷柱石。

大儒贺长龄在左宗棠十八岁的时候,就以国士的身份待他。封疆大吏陶澍,在左宗棠还是一个平民的时候,就主动向左宗棠提亲,将自己的侄女嫁给左宗棠。

可凡是见过曾国藩的人,往往都会下一个愚笨的结论。包括左宗棠就常嘲笑曾国藩的笨拙,而曾国藩本人则称颂左宗棠的敏锐。

朱敬伦没跟曾国藩面谈过,他不知道曾国藩到底笨不笨,但既然那么多名士都觉得左宗棠聪明,曾国藩笨拙的话,朱敬伦也不怀疑这个结论,他只是怀疑这聪明和笨拙的概念。

首先左宗棠聪明是肯定的,此人机敏过人,天下皆知,后来帮助湖广的地方官编练军队对抗太平军,也确实展露了才华,听说当时太平军打进湖南的时候,石达开还寻访过左宗棠,但太平军砸孔庙的行径,让左宗棠接受不了他们。

但曾国藩真的笨吗?

聪明的左宗棠考科举考了三次也没有考中,曾国藩却考中了,不但考中,还在组建湘军之前,就做到了工部侍郎,位列二品。从道光十八年考中进士做官开始,到道光二十九年,十年间迁升了七次,连升了十级。

最关键的是,有一次被皇帝召见问话之后,被道光皇帝评价为讲经曾国藩第一,认为曾国藩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最为透彻,讲解最为清晰,结果一年中就连升四级。

显然这不是一个笨蛋该有的表现。

但每一个同僚见过他之后都说他愚笨,甚至很多人慕名拜访曾国藩,走的时候都非常失望的说曾国藩虚有其名,颇为失望。

朱敬伦通过这些外部的消息,描绘过曾国藩,他觉得这个人更可能是一个懂得藏拙的人,他能在普通人面前,让大家都看到他的笨拙,却能在跟皇帝见一面之后,就能给皇帝留下最深刻的印像。

也就是说,曾国藩可以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大才,也能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笨蛋。

这手功夫,需要极深的道行。

另一种可能就是,那些真正了解了曾国藩的人,说曾国藩笨拙,其实是在夸奖他,说他大智若愚,变着法夸他的大智慧,那些无法看透曾国藩的人才是真的觉得他笨拙。

朱敬伦从曾国藩的信中,看出这个人起码是有老道眼光的人,但却不露锋芒,从不批评别人,只从最正面来看事务,这种本事,就是朱敬伦都没有,他往往也习惯先看事务的坏处,比如洋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先琢磨洋人是不是别有用心。

通信半年之后,朱敬伦才邀请曾国藩会面,他打算亲自面试一下曾国藩,在决定是不是要请他做事,至于曾国藩会不会拒绝,到了曾国藩这种地位,其实关键还是看事情值不值得他去做,从心中朱敬伦已经看出来了,让所有人都有书读,有教无类这个大功业,曾国藩也很看中。

朱敬伦要考察的是,曾国藩能不能做好这件事,是不是有足够的办法去做这件事,至于其他的,不管是执行力,还是魄力,朱敬伦是半点都不怀疑的。

“曾公,久闻其名,相见恨晚啊。”

朱敬伦亲自在皇宫正殿门口迎接,曾国藩进来并不下跪,只是抱拳作揖。

朱敬伦不在意,很恶心的拉着他的袖子,将他迎进了皇宫,在偏殿的书房谈事。

曾国藩很大方,端端正正的踏实坐在圈椅上,喝着旁边侍卫给他泡的英德红茶。

朱敬伦默默观察了他许久,发现这个人真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瘦弱的身材,还有一些伛偻,黝黑的面孔,眉毛还向下耷拉着,表情显得十分木讷,见不到半分灵气。

这样的人,面相上就很难让人记住,真不知道他如何让道光皇帝印象深刻的。

朱敬伦观察曾国藩,曾国藩似乎没有察觉一般,很认真的喝着他面前的那杯茶。

“曾公,在大明宦游已经两载,游遍了至少七个县,觉得我大明如何?”

朱敬伦看不下去了,开口打破沉默。

曾国藩慢慢的说道:“国甚壮美,民甚殷富,官甚廉洁,物甚丰足。”

都是赞美的话,说了等于没说,不知道为什么,曾国藩这种有身份的人说的赞美的话,本应该让人感到自豪,是可以拿到书本中引用的,但朱敬伦偏偏觉得这种人说的话,反而可能没有一丝一毫可信。

“曾公过誉了,物阜民丰四个字,我大明现在还当不的。只问曾公一事,我大明的教育若何?”

曾国藩慢慢道:“甚佳!”

朱敬伦道:“可能更佳?”

曾国藩道:“循序渐进,大事可期,大功可成。”

循序渐进,还是说了等于没说。

朱敬伦算是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是笨蛋了,他就不说实在的话。

朱敬伦也不跟这个人绕弯子了,相信自己请他来,他早就摸透了七八分的意思,通信大半年了,朱敬伦还没摸清曾国藩是什么人,恐怕倒被曾国藩把自己摸透了。

所以朱敬伦直接问道:“若我想五年内人人有书读,可成否?”

曾国藩摇摇头。

“十年内,可成否?”

曾国藩还是摇头。

“那三十年,可成?”

曾国藩继续摇头。

朱敬伦索性直接问:“那曾公以为,何年可成?”

曾国藩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朱敬伦道:“我可等不了一百年,就算我等的了,怕是这个国家等不了了。不知你是否知晓,西洋各国,均在普及教育,有三人中一人读书者为下,三人中两人读书者为中,三人皆可读书者,不下五国。我等不了,你等的了吗?”

曾国藩沉默不语,他可能不知道西方国家的义务教育,朱敬伦看不出来,也许他知道,朱敬伦也看不出来。

朱敬伦可以等他的态度。

曾国藩直到将一杯茶喝干,这才慢慢的放下杯子。

“事有缓急,缓有缓略,急有急策。”

朱敬伦问道:“缓有何略,急有何策?”

曾国藩道:“缓之,则固本培元,劝善助学,十年能有小成,百年可见大功。”

缓的方法朱敬伦不感兴趣,虽然曾国藩又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也不打算追问。

他只问:“那急策呢?”

曾国藩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急策,则一村建一孔庙,一庙设一学堂,一年可有小成,三年即见大功。”

朱敬伦心下一喜,这老愚夫,果然有办法。

用孔子的招牌来鼓励教育,这倒是一个办法,乡下的乡绅即便是要砸学校,也不可能去砸孔庙。

至于说这样让孔子的信仰扩大,这根本不用顾虑,这个国家本就是一个儒教国家。至于说让孔子的威望过重,朱敬伦也没有跟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老夫子争威望的兴趣,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长跪孔子像前,做那最虔诚的信徒。前提是得完成他义务教育的目的,已经近三年教育普及率无法推广了,在这么下去,朱敬伦就要用强了。

只是这一村一庙,一庙一学,得修多少庙啊,那得花多少钱啊,之所以无法推广,最大的困扰还是资金问题。

朱敬伦道:“不知所费几何?”

曾国藩道:“办学善举,百姓自然踊跃,有钱出钱,有工出工。一万两可足一县,十万两可足一府,百万两可足一道,千万两能足一国。”

一千万两银子,就能让大明在三年内完成义务教育,即便曾国藩有吹牛的水分,能有八成学童入学,那也划算,平均下来,一年才三百万经费而已。

但是朱敬伦还想要用曾国藩这个人,笑道:“我愿出钱,曾公愿出工否?”

曾国藩抬头看天:“尊孔敬祖,乃读书人本分,国藩自然愿尽绵薄之力。”

朱敬伦笑了笑:“曾公所言极是,有的是善丈人翁掏钱建庙的。”

说道这里,俩人在不说正事了,就喝喝茶,谈谈风土人情,多是朱敬伦说,曾国藩听。

一直谈了五个小时,茶水费了不少,从秦始皇谈到了咸丰帝,从上海聊到了纽约,中国说到了世界,最后曾国藩主动起身告辞。

朱敬伦十分畅快,虽然没有明确曾国藩给大明做事,曾国藩也绝对不可能给大明做事,但却定下了曾国藩给孔子办事,给儒教办事,朱敬伦出钱的方法。

通过这种方法,能用曾国藩这种人,朱敬伦当然畅快了,他觉得他洒下香饵钓到了曾国藩这头金鳌。

但曾国藩的身影刚刚离开皇宫,朱敬伦突然感觉,曾国藩虽然说话很少,但似乎他始终掌握了主动,似乎并不是朱敬伦撒香饵在钓曾国藩,而是曾国藩这头金鳌一直等着香饵呢。

你情也好,我愿也罢,总之俩人达成了协议,朱敬伦这个有钱的出钱,曾国藩这个有工的出工,大办教育的事情是定下了。

但朱敬伦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事情似乎太容易了,比他请一个票号的掌柜还容易。

朱敬伦突然想到了瑞典的教育,通过一个教区设一个学校的做法,让每一个基督徒都能上学,这跟曾国藩所说的一村一孔庙,一庙一学堂的方法何其相似。

想到宗教,朱敬伦突然想到,自己走之前,曾国藩那段时间可经常往洋人的教堂里跑,跟神父关系密切,曾国藩当然不可能信奉洋教,但现在他要大兴孔庙。

朱敬伦心中猛然一惊:

曾国藩这是想要立道!

曾国藩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他出了皇宫之后,径直去了广府学宫。

进了孔庙,然后给孔夫子上了一炷香,接着就是跪在夫子像前,静静的跟夫子四目相对,直到那注香燃尽,恭敬的磕了三个头,他什么话也没说,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他沉默着离开了。

后来大家才发现,这是曾国藩最后一次祭拜孔子,直到很多年后,他才再一次走进了孔庙。

第六百九十八节 海防战役 1第一战第二十七节 侯进第一百九十八节 又送女人第七百六十七节 尤卡坦海战第七百三十四节 排华谈判第三百一十一节 教育体系第一百五十七节 立约毁约第三百七十节 基于道义的谈话第十七节 取信(1)第八百二十一节 加利福尼亚危机第七百四十七节 愤怒的美国第七十五节 雇佣兵第二百九十八节 兵员基地第五百七十五节 赫德的改变第四百四十六节 送上门的扩张第七百六十四节 授旗第二十二节 月香楼第六百零二节 蜜月期结束了第一百三十一节 给个甜枣第六百零四节 唯一责任政府第五百六十七节 规范乡村自治 2第七百六十二节 朝鲜东学道起义第三百五十八节 大任务第八百三十一节 日本人的小算盘第七百一十三节 湄公河三角洲之谋第三百四十三节 檄文第三百五十一节 给天王施洗第一百七十九节 推销自由贸易第三百八十二节 既得利益者第六百三十九节 希望还是噩梦第二十九节 想分一杯羹第六百零四节 唯一责任政府第三十四节 蛇无头第五百四十四节 小看了英国人第七百八十三节 日本狮子大开口第三百三十三节 候补官选拔制度 1第一百四十节 反割地运动第二百零二节 超人第三百四十四节 定国号和出兵第七百六十五节 皇命第六百二十节 湘军下江南第八百零五节 不可避免的战争第六百五十九节 工业革命的冲击第八百一十三节 瓜分西属殖民地第五百七十七节 大事件之越南问题 2第六百六十一节 路通八方通鬼神第三百九十五节 收回香港之谋第三百八十五节 进京城第44节 逃亡(一)第八百一十八节 治国之道必先富民第四百四十八节 趁乱发财第一百五十四节 夜读管子第三百八十九节 登基第六百四十二节 琉球国还是冲绳县第四白零三节 皇帝家的鸭子第一百零九节 把洋人留在新安第三节 千总之家第41节 大计划(一)第七百二十节 头痛的铁路问题第七百六十八节 海军上刺刀第六百二十三节 太平天国有奸商第一百六十八节 昭常一样的忠臣第六百一十八节 太平洋铁路第三百四十四节 定国号和出兵第六百二十八节 终于可以大张旗鼓了第七百四十七节 愤怒的美国第六百六十六节 官僚集团与皇权第三百二十二节 广府银行第四百四十五节 日本的事情咱也管第七百四十五节 已无退路之人与已无退路之局第五十节 被挖出来了第六百五十四节 动真格的第四百零九节 变化第十二节 机会第八百零三节 英国人的打手第四百三十四节 兵工厂大掌柜第四百三十九节 金融战第九十四节 全靠演技 1第五百九十一节 东清铁路第七百三十八节 不是已经开战了第一百一十六节 求才若渴第一百六十节 北京陷落的震动第五百四十八节 精神偶像的坍塌第七百一十九节 十年保护期第五百五十八节 三大铁路第三百八十一节 北伐第七百五十八节 皇权威信的下降第一百零七节 经济大收获第五百七十七节 大事件之越南问题 2第三百二十二节 广府银行第七百四十二节 洪天王借尸还魂第三百九十节 新的时代第四十八节 舍身第四百三十四节 兵工厂大掌柜第三百六十八节 林肯遇刺第六百二十五节 穷途末路第三百六十三节 常捷军的末日第二节 意识上传第一百七十五节 升官发财的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