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心里清楚得很,这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话。她怎么会这样子,若真是这样子做了,那又还是她么?
当诸葛宸退居相府,只是命人将一封信函连同着被人杖责四十以后的兰芝送进宫里,听说管隽筠因为怄气小产之后,所以的事情都不用过多考虑,只要兰芝速死,也知道从那以后想要管隽筠再跟自己毫无芥蒂的谈天说地,当做是天底下唯一可以放下君王身份,畅所欲言的地方,只怕也是从此以后关上那道原本就是虚掩着的大门了。
继而收到了诸葛宸要挂冠还乡的奏本,丝毫不提为了什么。只是一心退隐,不再过问朝中诸事。换做以前,说不定会为此大喜过望,诸葛宸的权势实在太大,甚至不少臣子对诸葛宸的敬畏已经超过了自己这个君王,有时候也想过要是除掉了帝国这个最大的权臣,是不是从此就是高枕无忧,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只知道宰相而不知道君王是谁?
这道奏本没有立马回复,也没有跟任何一个臣子提及,只是会到宫中,跟皇后午膳之时闲闲谈及,好像是民间的夫妇一样,遇到一件有些新奇而棘手的事情,好像除了身边那个最亲近,最唠叨。唠叨到了叫人偶尔生厌的女人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是可以倾诉的。她那里有她的小九九,偶尔也会发几句叫人心烦的牢骚。
但是这个女人也变成了天底下唯一让人放心说话的地方,原本还是安静吃饭的人,忽然放下碗箸很认真地看着自己:万岁爷。此事不可准奏。若是丞相辞官,只恐朝中再无人会对皇上如此忠心耿耿。也不会再有人因为军国大事而寝食不安。
说这话的时候,她不再是那个叫人生厌的唠叨女人,也不是很健谈,只是蹙着眉间,好像这件事对于她来说比什么都要紧。甚至于最后说了句,大不了到筠儿面前说一骡车的好话,就是当面一跪也是无妨,只要她愿意劝回丞相的心思就好。
最后自然是无功而返,因为管隽筠依旧是那副温吞水的性子。不拒绝不答应,凡是都是好说好商量。其实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
“皇上请坐。”不知不觉间,管隽筠携着女儿的手,将皇帝引领到花厅中坐下,看着丫鬟们摆下精致的茶点,然后依序退出去:“臣妾这就着人去请丞相回来,皇上请稍候。”
“不用了,朕有话跟你说。”皇帝抬手止住她:“上次的事儿,朕顾虑不周。原本只是无心之举。没想到那个女子如此不识抬举。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让你受了委屈,还大病了一场。看在从前的份上。不要计较那些事儿了?”
“皇上此话,臣妾愧不敢当。”管隽筠已经当面跪下,依依跟在母亲身边,刚想要跪下,已经被皇帝抱在手里,皇帝弓着腰身似乎要扶起管隽筠,管隽筠却挡开他的手:“皇上自重,臣妾有夫之妇,不能让人无法自处。”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曾经有过的一切都化作乌有,跟所有的朝廷命妇一样,没有任何可以商榷的余地。
“筠儿,你说过,朕跟你有兄妹之份,难道如今就连着兄妹之份也要化为乌有?”皇帝执意扶起她,不给她推却的机会:“朕知道,上次朕不该那么做,这也是朕最近都在后悔不已的事儿,若知道会这样,试问朕会让一个女人来伤了你甚至准许她觊觎你的地位和尊贵?天底下,朕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独独只有你,朕从来都无法靠近你半步。”
管隽筠低垂着眉眼不说话,依依在皇帝的怀中扭动了一会儿,皇帝摸摸依依的辫子:“朕是真心希望依依将来能做朕的儿媳妇,拿她当做自己女儿一般看待,甚至比公主还要尊贵的身份还在等着她,皇后也跟朕说起过,你的女儿就是朕跟皇后的女儿,决不食言。”
“皇上皇恩浩荡,臣妾一家铭记肺腑。只是依依命薄福薄,唯恐担负不了这个重任。”管隽筠朝女儿招招手,依依本来就有些不依不喜欢的样子,看到母亲招手更加不高兴被皇帝抱着,一点也不像是爹的怀抱,扭着叫人不舒服。挣扎着从皇帝怀中溜下来,跑回到母亲身边:“娘。”
“乖乖不怕。”把女儿的小手始终牵在手里,不准许任何人将女儿带走。不只是她还有男人也是一样的,那天就说好了。即使日后只有躬耕于山野,终老在林泉,也要不能让儿女再被着宫闱倾轧,朝臣震荡所牵涉其中。
“筠儿。”皇帝叹了口气,声音渐渐暗哑起来:“朕从不开口求人,在你面前也从不拿自己当做是君王来看。有时候觉得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妹子也是不错的,偏生先帝和母后只是生下朕一个。从前还有昕昀可以说说话,没想到他要回到乡间去。朕知道是为着什么,如今你也要走,都走了只剩下朕一个人,难道真的朕就是成了独夫了,让你们唯恐避之不及?”
“皇上此话严重了,臣妾万不敢当。”管隽筠愣了一下,怎么一会儿的工夫,皇帝就拿自己当做是妹妹看待了?
“朕一直都在疑忌诸葛宸不假,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诸葛宸是个什么脾气,你是个什么性子,朕都是知道的。若真是朝局中少了诸葛宸,只怕朕真的弹压不住。诸葛宸是先帝留给朕的股肱之臣,岂可轻易舍去?你跟朕之间,难道就是一句话能说得清楚的兄妹情分?”皇帝有些着急,说话都变得急促起来:“诸葛宸一向忠臣自诩,又将昔年的诸葛武侯以为敬畏,难道今日要他辅佐君王,就这么不情愿?”
“臣妾一介女流,岂敢过问皇上朝堂中事?丞相掌管朝廷诸事,诸事皆有定论。也不会将外事告知于妾身,别说不知道,就是知道也推说不知道。皇上信任丞相或是不信任丞相,皆出自于圣裁。臣妾不敢置喙。”
说这话的时候,管隽筠低垂着眼帘,面上恭敬有礼,不论是皇帝说的什么都是对的,但是话里话外的不以为然,让皇帝如芒刺在背。皇帝从来没想过世上会有人让他这么难堪,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他作为一个人,一个最普通的男人,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女人。
“朕今儿给你这个特例,准许你过问这件事。”皇帝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只有你才能替朕留下诸葛宸,同时也让你留下。”
管隽筠扬起下巴看了眼皇帝:“留下?在哪儿留下?为了一个丞相的位子,就留下?留下有什么好?”咄咄逼人的话语,根本就不该出自一个娇怯怯的女人口中:“歌舞升平的时候,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等到有了内忧外患的时候,就记起还有这么个丞相,能够替主分忧。当年有三顾茅庐,如今是不是还有三顾相府。‘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这是当初诸葛武侯的名句,皇上还真是有刘先主的气度,只是诸葛宸不是当初的诸葛孔明。”
“你这是跟朕说话呢?”皇帝气得脸都青了,还没有人这样跟他说过话,虽然知道管隽筠平素看上去是娇娇弱弱的大家闺秀,只是千万不要被这个表象所迷惑。能够毫无顾虑地顶撞皇太后,过后没有任何胆怯。也就可以没有任何顾忌顶撞自己这个做皇帝的,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直指人心底。
“若不是跟皇上说话,臣妾也说不出这么些来。”依依一直都紧跟在母亲身边,母亲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能听清楚:“臣妾忤逆犯上,罪当万死。只是这话,臣妾若是不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委屈了臣妾,不打紧。一个妇道人家,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委屈了丞相,岂不是要让六月飘雪?”
一席话说得皇帝哑口无言,也是第一次让皇帝见识到,女人不是都想皇后那样,很多时候讷讷无言,或者是尽量说好听的,即便知道也见过舌灿莲花的管隽筠,绝对想象不出有一日她说出的话比刀子还尖。
“臣妾敢在皇上面前放肆,就没想过自己能够全身而退。若是臣妾一死能够换回丞相安然无恙,皇上就是把臣妾千刀万剐,臣妾绝无怨言。”管隽筠毫无畏惧,似乎这是早就想好了,不论等待她的将是些什么,都会一力承担。
“朕要是治你的罪,还会来跟你说这些?是今日第一次知道你的性子,还是从前没见过你顶撞皇太后?”皇帝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看来先帝只留下自己这么一个皇子还是英明无虞的,或者先帝也是孤身一人,才会有了堪比手足的结义兄弟。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知道有时候有个人不顾规矩当面顶撞是怎样的难得。
皇帝此时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先帝的心境,管隽筠那张毫无畏惧的脸,偶其实脸上那种大不以为然的神情,不得不叫人多想一下,是不是自己身为帝王真的做错了。否则这位既懂规矩又知进退的丞相夫人,大家闺秀不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
就好像是当初皇太后逼迫她说出原谅管隽筠的话,不论是谁都会说是皇太后的错儿。那么这次,究竟是孰是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