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了,我记得的,车站不远的菜市场后面,就是我的家。三年不见,其它的地方都在变,唯独这里没有变,还是那脏乱不堪的菜场,隐约可见的平房。穿过低洼不平的菜场,我夹着宇翔,有些吃力。
“妈妈,我们去哪?”
“外婆家。”
“喔。”
小家伙眨巴着眼睛,任我把他夹在腋下。穿过了喧闹的菜场,我看见了那个若大的垃圾场。然后是那道门,我清楚的记得,第四道,门开着……
我呆呆的站在十米开外,看着母亲那单薄的身影,正蹲在一旁的摇水井旁洗衣,那花白的头发,让我心酸,她瘦了,瘦骨嶙峋的样子,苍老的脸上,那原本不该属于她一道道深壑赫然爬满一脸。我的泪水,突然在打转。
“外婆!”小家伙了看了几秒后,一个飞奔,便朝母亲的方向奔去,他是记得的。
母亲愣了愣,猛的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突然失控,喊道:“恩妮!”
宇翔飞扑的身影,让她怔过神来,忙胡乱的擦了擦手,张开双臂,接住,“翔翔~”
看着母亲慈祥的脸,我冲了过去,一把抱住,眼泪突然失控的叫道:“妈!”
许久许久~~,一声重重的咳嗽从屋内传来,那声音那么熟悉,那么脆弱,我怔了怔,看着母亲那通红的双眼,问道:“妈,爸他?”
“你去看看他吧。”
进门的那刻,迎面扑来阵阵霉味伴着尿液的骚味儿,还夹杂着阵阵中药气味。让我心头猛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感。
冲进父母的房间,那一地的碎饭破杯,凌乱的房间,让我不禁愕然,这跟我当初出走的家相差甚大,我无法判断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暗暗的房间,仅仅透过窗户折射过来的光线,我找到了我的父亲。
那张蜡黄的脸上,削瘦无比,微弱的气息无一不在告诉我,他病的不轻。
“爸。”我的喉头重重的哽咽着,勉强挤出这个字的时候,我的泪水有些止不住。
他蠕动的嘴唇,微微的张合,很努力的抬着手,我听到了极为轻的两个字:“恩妮。”
那两个字传入我耳里的时候,我突然呜咽起来。我的父亲,此刻躺在床上,用他无力的手,擅抖着虚抓着什么,我有些慌乱,迅速的擦拭了一下脸,紧紧的抓在他的手上,才发现,他的手是那么的干枯的有如枯木一般,无力的搁在我的手里,轻轻的,不着丝毫力气。
这不是我的父亲,他嘴唇微微的蠕动,还想说什么,可是在他的眼里,我除了看到一丝哀伤,感觉不到任何的怨念。
悔恨,在我心底愈见愈浓,我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但我知道,他病的很重,有些发黑的床上传来阵阵恶臭,我突然明白,昨夜曾伯说的那些话,母亲那瘦弱的身躯在我脑子里飞快的闪过,那一脸的憔悴和桑沧,让我难过。
我无法想像她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生活,照顾父亲,还要生活下去,她那弱脆的肩上究竟承受了多大的重量?
呜咽无法控制,直到啕嚎声顿起,在我心底那瞬间结成的厚厚的墙,堵得我满心的悲凉和绝望。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从进这间房门的那刻起,我看到的,不再是父亲责备的双眼,有些惊喜,渐渐转为哀伤。我是个不孝的孩子,虽然曾经没有今天这般的感同深受,我竟然为了逃避父亲的责骂而离家出走。我现在才发现自己多狠,三年多都不曾回来看过,父亲今天的状况,让我内心狂澜不止,大脑里充满的不再是所谓的内疚,更多的是绝望,突如奇来的绝望,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扑嗵~的一声,跪在床前,面对门边母亲的身形,我满脸的泪痕,无声的哽咽着。
“爸,妈,我错了~”大声的嚎道,我想,这是我二十年来唯一的一次发自内心的认错吧,曾经的曾经,或许有过,但我总是以一种万分委屈的姿态,不甘的说出口。
当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母亲猛地转过身,双肩微微的擅抖着,一声声轻泣声传来。我看见了父亲脸上的泪花,他那蜡黄的脸上,分不清是悲是喜。努力的用嘴稀里糊涂的说着一些话,迅速太快,口齿不匀,听不清他在说着什么,从他焦急的神情里,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母亲说,父亲的日子不多了,最多,能撑过半个月,这让我的刀仿佛被狠狠的插了一把刀子。剜在我心里,一阵阵抽搐的疼。
回家的时间不多,短短的七天时间里,我努力的打扫着房间的每个角落,并交了电费,父亲的病是肝癌晚期,已经扩散,治愈无望,我不希望我的父亲在最后的时光里还生活在黑暗的世界里,恶臭而难过。买了一把轮椅,在母亲眼里,这或许是奢侈,是浪费,可是我找不到,任何的方式,去弥补我心里的难过。那是我的父亲,我的责任,也是我的过失,我唯有在他仅剩的时间里,尽自己的一份心就好。哪怕是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
第十一天的时候,太阳很好,在我和母亲合力的搬动下,父亲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他用他微弱的力气,仰动着脸,躺在轮椅里,微笑着。
“这半年多,你爸第一次出门见太阳。”母亲脸上的泪水在泛滥,不住的哽咽着。
“妈,爸在高兴着呢,你怎么哭了?”我的心跟着这话不停的在颤,在抖,我努力吸着鼻子,轻轻的搂了搂母亲,说完这话的时候,母亲的声音犹然加剧,努力的用手拼命捂着嘴。她的样子,让我更加难受,可是,我却不能哭,我带着笑脸,走到他面前,微笑着看着他,把一旁躲在母亲身后的宇翔拉了面前,说:“翔翔,叫外公。”
宇翔眼睛不住的瞟着父亲,弱弱的低唤:“外公。”
我看见父亲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光芒,微微的伸出手,努力的向他探去,宇翔胆怯的退了退,又看了看我,我笑着对他点点头,他会意的凑近了些。父亲的手,在他脑袋上轻轻的抚了抚,嘴角轻轻的扬了扬,眼睛突然有些湿润起来。
宇翔突然笑了起来,“外公,你没吃饭喔。”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母亲和我都微微一怔,父亲的脸上难得的再次露出了笑容。
那几天,推着父亲上街走走,成了我的惯例,我无视着所有人带着的好奇目光、好奇的目光,游走在那一条条曾经熟悉的巷子里,给父亲讲一些过去的事情,那些躲着父亲不知道的童年,也会讲一些和父亲共同走过的童年,我看见他笑,那脆弱仿佛一个小颠簸就会要了他的命。这让我难过,所以,我找了一位保姆,八百块,算是高价,在这贫寒的贫民地带,为了我的父亲能够安稳的走完这最后的日子,在每个小坑的前面,我们抬着他走过,而母亲则带着宇翔,把这短暂的时间全数给了我这个不孝的孩子,尽所能的弥补着我内心的遗憾。
临走的那天晚上,月亮特别的圆,我呆呆的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围绕着月亮,心里难过。
我不想走,见到父亲的那刻,我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走。这几天,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走,可是母亲,还是知道了我请假的事情。找我谈了话,她说了很多,说父亲有她照顾就好,而且又请了保姆,对这一切,她十分的知足,她的女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所以,叫我不要内疚。可是,我心里,还是很难过,她说我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一点,无法说服我,就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我心里隐隐的泛着疼痛,这几天的每时每刻,都在不停的发作,坐立难安,我把床移进了父亲的房间,保姆和母亲睡在我的房间,半夜里,我坐在父亲的床边,透过小小的台灯,看着父亲安睡的脸,有时候,还会轻轻的咧嘴皱眉,我想,他应该很疼!
我知道这时时刻刻困扰着我的是什么,是良心,良心作祟,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的良心是那么的浅薄而毫无价值。
轻轻的抚着父亲那枯黄的的手,换衣时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把他的手放在手心,轻轻的敷在脸上,那瘦弱的触感,只让我抽搐。
爸爸,对不起,我错了……
我深深的知道,纵使我心里数上一千遍,一万遍也无法挽回父亲曾经那活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