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月底开始,辽东巡抚的那道加急奏疏拉开日本入侵朝鲜的大幕后,其后战报流水一样的一道道的递了上来,从五月二十二日开始,由日本先锋第一军小西行长第一个发起进攻,仅用一个时辰即攻破釜山!其后一路势如破竹,仅用半月便已攻到了汉城,第二军加藤清正,第三军黑田长政随即跟进,一鼓作气击破平壤。
朝鲜国王李昖仓皇出逃,鸭绿江边接连上表明朝,先是请兵相助平叛,到后来直接要求过江庇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宁远伯李成梁集结重兵,陈兵于岸,颇有隔岸观火的意味,同时下了死令,若有敢强行渡江过来的人等,一律杀无赦!
消息传到对岸,朝鲜王族一片恐慌。眼见前有追兵,后无退路,全国全道已失七道,李昖急得都想跳江自尽了,幸亏边上有领议政大臣柳成龙拦住。人虽然过不得江,但奏疏没人拦,李昖无奈,只得接连上表,急到最后直接喊出了:“与其死于贼手,毋宁死于父母之国!”
消息传到京城后,朝廷一片哗然。
刚开始接到战报时,朝中很多大臣并不以为然,大多数人第一反应是认为倭寇肯定是穷疯了,骚扰了大明几十年还不够,居然连朝鲜都抢了?地球人都知道朝鲜那地穷山恶水的,是个连饭都吃不太饱的地方,倭寇去了也没啥好抢的。以至于不少乐观派认为,没必要大惊小怪,用不了多久,倭寇抢几颗人参就会自动退兵了。
可是秉持这种想法的人,很快就变哑巴了,随之而来的朝鲜战况无一不在表明,这次日本是要玩真的!他们不止是去抢人参,而是想吃下朝鲜!这个胃口太大,顿时引起几乎是所有朝臣的一致愤怒,朝鲜是大明的属国,大明还没有舍得下口,你算个神马东西。
一时间朝中议如鼎沸,众人一致喊打,可是对于怎么打分岐极大。一方以兵部尚书石星为代表,主张带兵跨江而战。一方以兵部给事中许弘刚跳出来反对,主张御敌于国门即可,没有必要大做文章。
二人观点不一,争得不相上下,闹得天雷地火般不可开交,就连申时行这样德高望重的老派阁老都弹压不住。这一切朱常洛都看在眼里,却冷眼旁观,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态。
直到这一天,黄锦一脸谨慎的出现在他的眼前,看着黄锦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朱常洛忽然笑了起来,那一脸的阳光灿烂,倒把传旨命他进宫的黄锦搞了个一头雾水。
六月的日头连颜色都是白晃晃的,炽热的高温似乎能将石头烤得冒烟。尽管外头暑热熏天,乾清宫内丝毫不受影响。殿中间放着几口黄龙戏水的粉彩宽口大缸内,垒叠如山样冒着尖的层层白冰,使整个大殿内沁骨生凉,说不出舒爽宜人。
在万历眼里看出来,发现比起前几天,正在行礼的朱常洛似乎又黑了一点了瘦了一些,不由得有些微不可察的心痛,低哼了一声:“你起来罢。”
“朕听说朝鲜多地已经沦陷,李昖要求过江避难,朝廷上为了这个事闹得乱轰轰,而你……”说到这里的,万历的声音变得严肃,一国之君威风显现:“这等国家大事,又牵连属国安危,你怎么敢予轻视,贻误大事!”
这最后一句话已经有问罪的意味,换成别人此时早已是心惊胆颤,可是朱常洛并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微笑道:“儿臣自辩之前想斗胆问一句,父皇想打算怎么办?”
万历瞪了他一眼,刚才发泄了一下心中不满,心头有阴郁散了一些,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许多,张口就来:“朕只有四个字:唇亡齿寒!”
这四个字足以将万历的态度表露无疑,也让朱常洛的脸上的笑意瞬间不见,万历的这句话,好象一把火,瞬间点燃了他久藏心里那股按捺不住的激动……这么多天来,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的表情变化没能逃得过万历的眼,不知为什么,此刻万历倏然有一种被这小子引进坑的感觉,但是奇怪的是,不但不恼反而还有些窃喜:“日本的野心绝不仅于朝鲜,一旦吞并成功,等他实力大增之日,必定变本加厉!宜速出兵,歼敌于朝,非如此不得贻他日疆患!”
这一番话刚一说完,朱常洛已经应声叫好,两眼闪闪发光:“父皇圣明!儿臣本来还在担忧父皇会受那些庸臣蒙弊,以为御敌于国门之外,任他们闹翻天,与我们大明朝何干!”说到这里朱常洛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光茫闪动,眼神凌厉如同鹰隼:“他们却不知狼子野心,灭朝不是结果,取明才是目的!”
自登位御极以来,万历这一辈子听了太多的夸奖腴词,但他也知道出自真心的夸赞几乎是零,如今能够得到自已最看重的儿子的真心赞美,只觉身上瞬间长出翅膀,若不是手上用力捏紧了龙椅扶手,只要拍拍翅膀就能飞走。
压了压心头惊喜,先咳嗽了一声用来掩饰自已的失态:“既然这些你心里都清楚,可是为什么至今一直没有任何作为?”
面对万历的问责,朱常洛忽然站到万历身前,双手高举过顶撩袍跪倒,恭恭敬敬的一个头磕到了地上。好端端的突然行这么样的大礼,倒叫万历心中一时发怵,皱眉喝道:“好好的,你这是闹什么?”
他低下的头与朱常洛仰起的脸对了个正着,万历忽然发现这个儿子不但黑了些,也长了好些,一张脸仅存的一些稚气完全被英气取待,俊秀的五官越发的俊逸出尘……一怔之后的万历不由自主心生感叹,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
“儿臣想求父皇一件事,不知父皇会不会恩准?”
万历忍不住再看了他一眼,发现后者的眼睛灿烂璀璨,如同星辰般闪亮。明知下一刻,从这小子口子说出来没准是一件让他难以答应的事,可是在他这样的眼神下,万历发现自已好象已经无法拒绝来自他的任何要求,无奈的挪开了头,警告道:“合理朕自然会应你。”神色虽然严厉,可是语气中的宠溺却是显露无遗。
朱常洛大喜过望,从怀中取出一本早就准备好的奏折,毕躬毕敬的递了上去,“请父皇御览,儿臣要说的话,要做的事,都在这上边写得清清楚楚,父皇若是相信儿臣,儿臣保证必有意外之喜。”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就连冰盆内白冰融化时发出微不可察的哧哧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朱常洛半垂着眼,眼眸穿过雨帘般的长睫,将看奏疏的万历脸上的表情一点不拉的尽收眼底。
“来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万历的一声低喝在这殿中嗡嗡回响。
一直守在殿外的黄锦闻声推门进来,小心翼翼的道:“陛下,您有什么事吩咐?”
没有理会黄锦的话,表情已不再平静的万历再度低头那封奏疏快速又看了一遍,原来紧蹙的眉头忽然舒缓,抬起头,看向朱常洛的眼神中焕发出一种奇怪的光采,“原来这些日子,你都在忙这些!”
与有些激动的万历相比,朱常洛显得镇定的多,朗声道:“是,不瞒父皇,只是现在火候不到,但是形势却已到了火候!儿臣不敢贻误良机,所以请父皇给儿子支持!”
儿臣和儿子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是意义却是大为不同。深深的凝视他了那么几瞬,万历忽然仰首放声大笑:“低眉,低眉,你要让朕怎么谢谢你啊,你给朕留了个宝啊!”
听到低眉两个字时,如被雷震的朱常洛为之一呆,而黄锦反应更是巨大,连声音都有些差了腔,顾不得僭越,连忙上前截住话头:“陛下,慎言!”
完全不理会黄锦的阻止,沉浸在往事思绪中的万历笑声渐止渐歇,直到脸上温柔缅怀的神色渐被悲伤思念取待,忽然长叹了口气:“黄锦,拟旨!”
在一旁暗暗叫苦的黄锦正在想着如何善后,在宫里,低眉两个字一直是禁忌之词,皇上这一时随性所至,若是传到太后那里,必定又是一番风波。正在彷徨想招时,冷不防皇上这一声吼,吓得他一哆嗦,连忙答应:“老奴在,皇上您吩咐。”
“即刻传朕的旨意:晓谕内阁六部,文武百官,从今日起,有关朝鲜战事无论大小,一概皆由太子全权定断,所做任何决断与朕所断无异。”
这道旨意份量有多重,朱常洛心里有数,黄锦心里更有数。
他现在是监国太子,但也不过是监国而已;处理内政有内阁,遇上军国大事,必须得禀过万历皇帝之后才可以实行。可是这道旨意下了出去,一切都再也不同,这个太子已经是真正的无冕之王。想到这里,黄锦敬畏看了一眼昂然而立的朱常洛,诚惶诚恐的行了一礼:“老奴谨遵陛下旨意。”
在他转身出去之后,万历转头看着朱常洛,目光中饱含慈色,又有浓烈的希冀重视:“你虽然年未弱冠,但通达睿智,才智权谋却是朕一生见所未见。记得小时候先皇曾给朕讲过三国志,说起三国为君中佼佼者,先皇独尊东吴孙权,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句话,朕一直记忆犹新!”
听他真情流露,朱常洛觉得体内似乎有一股气正在又酸又热的上蹿下跳,心中却又是说不出熨帖快活,一些话都快到了嗓子眼,已经到不吐不快的地步,眼圈都已经有些红了。
“朕有你这样的儿子,日后进了祖陵,也有脸去祖宗!”将手中奏疏递给朱常洛,如同从肺腑中深叹了口气,概然而然道:“尽管放手去做,朕只有几句话送给你。”
从开始到现在朱常洛的心一直砰砰乱跳,弯膝跪下:“请父皇教训。”
万历欣慰的点了点头:“审大小而图之,酌缓急而布之,连上下而通之,衡内外而施之。”
见朱常洛在口中默默念诵这几句话,万历挥手呵呵一笑:“回去好好琢磨,且安心将这场战事结束。容朕了结一件心事后,到时就将大位传你!”
见朱常洛瞠目结舌似还有话要讲,万历却站起身迈步就走,竟连一句都不再听他多说:“朕意已定,你不必多言,回去做好你要做的事即可。”
灯光跳动下朱常洛的脸显得阴暗不定,神情更是忽喜忽悲,就连叶赫什么时候进来,他都没有发觉。
叶赫过来,是因为王安觉得太子殿下从乾清宫归来,神思恍惚中有些不对劲,便自做主张去宝华殿找来叶赫。
他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朱常洛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静静审视片刻,开口道:“出什么事了?”
如梦初醒的朱常洛回过神来,见是叶赫,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笑道:“没什么事。”
叶赫伸手从案上拿起奏疏,几眼看完,皱起了眉头:“日本打朝鲜?你要打日本?”
二人相交已久,只凭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朱常洛已将叶赫心里的想法看了清清楚楚,指着那封奏疏道,嘲讽道:“你不会象前朝那些家伙一样,也在觉我这是在杞人忧天?”
叶赫坦然的表情瞬间变得扭捏起来,别过了头:“你又知道?”
朱常洛恨铁不成刚的瞅了他两眼:“你那点小心思还跑不掉我的眼!”
眼神移到远处,其中兴奋之火静静闪烁跳动,似乎受到他的情绪感染,叶赫也有些莫名兴奋,就听朱常洛空灵幽远的声音如同从天外传来,一字一句清析入耳:“叶赫,你知道么……我用了很多心,准备了这么久,第一次觉得有了回报,我真是开心的很。”
叶赫怔怔的望着他,虽然完全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可是丝毫不妨碍他感受到来自朱常洛身上浓重之极的感动,尽管不知他在乾清宫经历了什么,但是他知道此刻的朱常洛已经脆弱无比,也许自己再随便说一句话,就会让他如玉碎瓷破,彻底粉碎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