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明议功升赏制度,乃太祖法先秦之制而创。最初原本只有破阵、夺城、斩将、先登等数种。然鞑虏北遁之后,大军出塞,每每无城可克,不得已,又改为斩首为计。”早春的阳光下,大明备倭经略宋应昌一边策马徐徐而行,一边耐心地向护送自己的李彤、张维善、刘继业三人讲述。“而斩首,就难免有宵小之辈杀良冒功。所以太祖仁慈,令兵部核查从严。必须是甲士之首,少壮且额上有盔痕者方可计入,无盔痕者,男女莫辨者,无喉结未成年者,俱不予承认。此法沿用至今,只是有时执行得严格一些,有时候核查者念将士们眠沙卧雪,颇为不易,所以不愿太较真儿罢了!”
“原来如此,多谢经略指点。”李彤、张维善、刘继业三人恍然大悟,拱起手,齐声向宋应昌称谢。
选锋营第二次入朝以来,虽然打得都是小仗,可每次报送的倭寇首级数量,少则百余,多则逾千,听起来非常鼓舞士气。而李如松平壤血战,克复名城,最后上报的倭寇首级数,据说却只有一千四百余,实在有些配不上战斗的规模。三人原本以为,是有人故意打压李如松,算错了斩获的首级数量。现在听了宋应昌的点拨,才终于弄清楚了,李如松那边在上报时候,有可能只上报了倭寇当中的足轻和武士首级,对于数量众多的徒步者,全都选择了自动忽略。
转念再想到,选锋营以前上缴的倭寇首级里头,徒步者至少占了七成,宋应昌却照单全收,从没给过大伙儿任何刁难,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三人,心中顿时就涌起了几分感激。再一次齐齐扭过头去,将目光投向宋应昌,却看见老人家一手捋这胡须,含笑远眺,满脸熏然。
“怪不得经略如此看中他们三个,果然都是九孔玲珑心,一点就透!”将众人的动作看在眼里,赞画袁黄在旁边也微微点头。当即,策马向前追了几步,大声插话:“三位将军请容老夫多一句嘴,你等虽然戎马倥偬,对于论功、明法以及辎重转运等事,却也多少需要留意一些。须知你等俱是投笔从戎的读书种子,无论在经略眼里,还是在其他人眼里,都绝非寻常武夫可比!”
话音刚落,宋应昌已经迅速回头,狠狠瞪了袁黄一眼,大声否认:“了凡,休得胡言乱语。都是为国上阵厮杀,老夫才不会因为他们三个都是投笔从戎的贡生,便多加照顾。老夫看重他们,是因为他们有胆有识,临阵从不惜身。并且多次杀败倭寇,立下斩将夺城之奇功。即便换了别的年青人,哪怕大字都不识几个,只要能做到他们这般,老夫同样会对其刮目相看!”
“经略教训的是,袁某孟浪了,还请经略勿怪!”袁黄才不相信宋经略能对大字不识的武夫,也能当自家晚辈一般耐心指点,笑着拱了拱手,悄悄地放缓了坐骑的速度。
宋应昌也不计较他的多事儿,笑着将目光转回李彤,继续谆谆教诲:““不过,袁赞画建议你们三个对军中诸事,多加了解,却是没错!你们三人,既然敢效仿班定远投笔从戎,就不能光满足于各自做一名只懂得冲锋陷阵的悍将。领军方略、为将之道,都必须尽快了熟于心。如此,有朝一日,才能够像阳明先生那样,入得朝中可为君王分忧,跳上马背必令群贼胆丧!”
“多谢经略指点,我们三个虽然无阳明先生之才,却愿尽全力一试!”知道老经略对自己没有任何恶意,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三人,再度认真地拱手拜谢。
“年青人理应如此,不怕做不到,只怕连雄心都没有!”越看三人越顺眼,宋应昌笑着点头,“朝廷其实也不是一味地重文轻武,奈何自戚少保之后,武夫之中,堪称帅才者屈指可数。余者要么有勇无谋,要么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让皇上怎么可能放心地将成千上万的健儿性命,交到他们手上?!所以,若是有人能以武入文,朝廷定然会为他广开方便之门。反之,若是读书种子投笔从戎,士林也必将此事传为佳话。绝不会因为他放着好好的读书人不做,却跑去冲锋陷阱,就小瞧了他!”
“只是自我朝立国以来,投笔从戎者有之,由武转文者,却从未曾听说一个!”终究还是没忍住,袁黄在四人背后,再度大声插嘴。
“这话没错,大概是投笔从戎相对容易一些,由武转文,难比登天吧!”这一次,宋应昌没斥责他胡言乱语,笑了笑,快速补充,“毕竟投笔从戎,只需要胆子足够大,身子骨也足够强健,就能有个不错的开端。而猛然将手里的刀枪变成毛笔和书本,恐怕很多武将的胳膊立刻就会脱臼!”
“嘿嘿嘿……”想到平素接触的祖承训、张树、老何等人看到有字的纸张,立刻满脸便秘的模样,李彤、张维善、刘继业三个,立刻就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而有些武夫自己既然不肯读书识字,又不肯好好在军略、将道上下功夫,就不能怪被某些不良文官刁难了。”有心让三位年青人多掌握一些军中常识,笑过之后,宋应昌又缓缓补充,“就拿先前的议功和升赏来为例,除了“计首”之外,我朝历来还有“计战”之法,分为奇功”、“首功”、“次功”三等。其中,奇功有四,分别为:“突出敌背,杀败贼众”;“勇敢入阵,斩将搴旗”;“本队已胜,别队胜负未决、而能救援克敌”;和“受命能任事、出奇破贼,夺取敌军城池””
仿佛要给三人留一些理解消化时间,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笑着大声指点:“首功有三,其一为“齐力前进、首先败贼”;其二,为“前队交锋未决、后队向前败贼”;其三,则为“军行及营中擒获奸细”;剩下的,就全是次功了,名目极为众多,并且在成祖西去之后,日益滥觞。甚至还出现过总计割敌军之首十二级,却八九百人同时论功的怪事。所以,张居正为首辅之始,就行文兵部,“计战”之法只能作为辅助,想要把功劳落到实处,必须拿敌军的将士的首级来验证!””
“哦——”李彤、张维善、刘继业三个,再度拱手。心中同时迅速拿这个标准,来重新衡量选锋营在历次战斗中的表现,以及李如松那边攻破平壤,光复开城,能符合哪一条?
“张居正虽然为官跋扈,却是难得的干才。”袁黄今日谈兴甚浓,没等三人将宋应昌先前的话吃透,又迫不及待地在旁边插嘴,“他知道分神割敌军首级必然会拖累将士们作战,所以,特地又想了另外一个法子,那就是,“计首”之策,只适用于把总以下。把总以上,再想升迁,必须有战功记录于册。而战功记录在案,则必须有相应的首级数量作为证实。并且,准许为帅者,根据各部在战场的表现,重新分配首级归属。而不是谁先下手抢了,就一定归谁!”
“这——”饶是头脑聪明,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也被袁黄的话语,绕得有些头晕脑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先前那些功劳,究竟还能不能算数?更算不清楚,李如松那边攻克平壤,论功究竟该列为几等?
好在袁黄天生好为人师,不待他们发问,就又笑呵呵地补充道:“就拿李提督平壤之战为例,一千四百首级虽然听上去少了些,却足以为各部已经立下的“入阵,斩将,破贼,夺城”四大奇功作为物证。再砍得多了,除了小兵还能用首级换银子之外,对于把总以上,都没太大用场。反而容易被兵部派来的人,从中挑出不合格的来,平白落下把柄!”
刹那间,李彤、张维善、刘继业三人眼前豁然开朗,所有对平壤之战的困惑,都烟消云散。李如松歼敌数量不是一千四百,而是他只割取了其中倭寇战兵的首级,却忽视了那些充当辅兵的徒步者。以免受人以柄,打了胜仗之后还要被鸡蛋里挑骨头。而被割下来的倭寇战兵的首级,也不仅仅是一千四百余,有“入阵,斩将,破贼,夺城”四大奇功在握,一千四百首级就已经足够用,多出来那些,当然要在朝鲜人那边换成银子,供弟兄们落袋为安。
这,估计就是宋应昌先前一直暗示大伙需要及时掌握的为将之道吧,不但要懂得打仗,治军,还要懂得与负责审核功劳的文官们周旋,懂得如何做得恰到好处,为自己和麾下弟兄们争取利益!
可如果武将把心思都放在这些方面,他必然会被牵扯住大部分精力,还有多少心思能用来作战?!明明能够带领弟兄们杀敌夺城,才是武将的本职,为何朝廷还要给他们设置这么多的难题?
“你们三个不要去跟李提督比,他从十多岁起,就跟他父亲一道上阵,在宁远伯的言传身教之下,对为为将为帅之道,当然早就掌握得一清二楚。况且他的年龄,也比你们三个长了太多!”敏锐地注意到了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三人脸上那一闪即逝的沮丧,宋应昌还以为他们是因为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杂,再度扭过头来,笑呵呵地安慰,“你们三个的优势,第一就是年少,第二,便是出身于国子监。若是战后能安下心来,参加一次科举,无论中与不中,将来……”
笑了笑,他故意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
响鼓不用重锤,有些话,自己不说出来,以三个少年人的聪慧,也应该能猜得到。自己作为经略,不会因为他们三个是贡生,就对他们高看一眼。可大明朝的其他读书人,特别是兵部和吏部的官员们,却未必个个都像自己这样毫无门户之见。
三个投笔从戎的读书郎,了却朝鲜战事之后,再度回归学堂,重走科举之路,在大明士林当中,必然会成为一段佳话!届时,朝野上下,谁还会将他们硬生生推回武将行列?届时,那阅卷的主考官,得糊涂到多严重地步,才敢让他们三个榜上无名?!
人到年老之时,就喜欢提携后辈。宋应昌已经年近花甲,在仕途上,早就不指望自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是,如果能提携起一个王阳明那样文武双全的不世奇才,他却乐意全力以赴。那样,万一对方前程远大,即便将来归隐乡野,他又何必担心人走茶凉?!
更何况,这种文武双全的奇才,对于大明来说,无异于一剂补药。大明已经立国二百二十五年,就像他宋某人一样,衰老得显而易见。王阳明那样的补药,只嫌太少,也嫌长得太慢!
眼睛里憧憬着大明和自己的将来,宋应昌心中,热血再度澎湃。却没有留意到,迎面不远处,一道烟尘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注1:明朝的战功统计极为复杂,斩首和战斗表现都曾经作为参考,但后期都被蛀虫啃噬的百孔千疮。武将杀良冒功,无首级虚报,都屡见不鲜,而文官对货真价实的战功却故意刁难不予承认,也司空见惯。具体执行完全靠官员操守,通常相宋应昌这种有底限的文官和李如松这样要脸的武将,会干净一些。其他,某人在辽东大捷,首级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