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竹马难行

——今生若有一次讲句真心话, 我再也不能或是不听你的回答。

第二日一早,绣云和少蟾刚穿好衣服,外面已经有人在叫:“绣云姐姐, 你有没有起床?”绣云赶紧过去掀开帐帘, 紫钿清霜跑进来, 连声问她睡得是否习惯, 听到她心满意足的回答之后, 姐妹俩才放下心来。她们又兴奋得说:“你们来得真巧,这几天正赶上大集,城里有, 外面也有,我们都有很久没有逛过了, 这下咱们一定要好好玩个痛快。今天先在城里逛, 明天你就可以去外邦了。”绣云满面惊喜, 兴致勃勃。她们又对少蟾说:“我知道男人都不喜欢逛街。不过永宁早就盘算要带你去见他的几个朋友,他还说有很多问题要向你请教。”另一个女孩抢着说:“我弟弟看过很多书, 除了看书简直不做别的事了。所以他满脑子总是想着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认识的那些人也都是稀奇古怪的人。不知道大哥跟他说过什么,反正他一直盼着能够见到你。”她俩忽然后退几步,把少蟾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几遍,彼此对望着说:“可是姐夫看上去也不像很奇怪的人啊。”少蟾忍不住笑了, 点点头说:“好, 我去找他。”一个女孩说:“你放心, 其实永宁心里对人很热情, 只是嘴上不善于表达罢了。”说完就拉着绣云出去了。

走出帐篷, 一个女孩忽然一反常态,很拘谨的悄悄对绣云说:“绣云姐姐, 我们想请大嫂和我们一起去,你说好不好?”绣云随意点头:“当然要叫她一起去了。”另一个女孩也犹豫的说:“可是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绣云哈哈大笑:“她怎么会不愿意,若要比起吃喝玩乐,她比咱们三个哪个都擅长。”姐妹俩大感吃惊,绣云信心十足的说:“你们放心,我去跟她说。”

玉庭和凤翾自然一大早就来到父母身边绕膝承欢,绣云给长辈行过礼,就拉着凤翾说:“紫钿和清霜说城里有很多好玩的,咱俩和她们一起去看一看吧。”凤翾听了,先看向玉庭,玉庭点头笑着说:“跟她们去好好玩吧。”凤翾这才露出欣喜的神色,思量了一下,却很快又平静下来,低声对绣云说:“你一个人去吧,我就不去了。”绣云十分惊讶,但她究竟心思敏感,仔细一看凤翾的神情,再回想起到此之后她的种种表现,立刻恍然大悟,绣云又责备自己只顾着贪看新鲜,没有早点察觉凤翾的心事,心中对她充满怜惜,只是握着她的手悄悄说:“那我晚上回来讲给你听。”凤翾轻轻点头。

二老自然希望儿子媳妇能够多陪在自己身旁,更加赞赏凤翾细心懂事,夫人却私下对儿子说:“凤翾还年轻,你也不要对她过于严束苛责。女儿家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为人夫君的自然也要对她多加疼爱。”玉庭听了心里暗自好笑,却不便明言,只得连连点头称是。

玉庭和凤翾便整日陪伴父母诉说家常,共享天伦,他俩却少有机会独自相处。

那一整日,紫钿和清霜带着绣云浏览城中的集市,果然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令人目不暇给,顾此失彼,一日之内根本见识不尽。然而姐妹俩引着绣云驻足之处,往往就是她最喜爱、最好奇的场面,因此她走得虽累,见闻却极为充实、丰满,绣云沉浸在应接不暇的兴奋心情中,反倒没有功夫去琢磨,那两个女孩对她的喜好琢磨得如此透彻,自然也是得益于玉庭的家书。

直至掌灯时分,三人才回到元帅府,少蟾和程家人都在,只见永宁正襟危坐,高谈阔论,旁人各自洗耳恭听,面上的表情却是忍俊不禁。似乎与少蟾相处这一日,不但让永宁大开眼界,备受启迪,更令他信心大增,希冀满怀,因此他激昂振奋、口若悬河,与平日那副和声细语、言辞谨慎的读书郎形象大相径庭。姐妹俩惊讶万分,赶紧跑过去听听小弟又起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新鲜念头。惟有绣云留意到凤翾并不在场,她便悄悄溜出大帐,跑去那间布局精美的闺房找凤翾。

凤翾倚坐床边,正用手指抚弄着床框上的镂空雕饰,心思却完全在别处。她听到门响,慌忙站起身,一见来人是绣云,才放心的坐下去,脸上展露出轻松的笑容。

绣云明白凤翾的心思,不由得感到十分心疼,她跑过去,肩并肩坐在凤翾身旁,拉着她的手,先依着早上答允过的,把这一日里的见闻经历详详细细的讲述出来。绣云虽然也跟着少蟾饱览若干山水城池,然而比起见闻广博,眼界独到,她的确远不如凤翾,尤其是对于土特产、手工艺、饰品玩物之类的鉴赏。凤翾听得津津有味,满怀向往,她偶尔发问,倒都是绣云不曾留意、未及思想的细节。

最后,绣云既无奈又抱怨的说:“那你明天跟我们一起去嘛,有你在身边,我们肯定会玩得更开心。本来今天我都答应过清霜一定能把你请去的。”

凤翾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十分感动,而后却又迟疑不决,她犹豫了很久,才红着脸凑到绣云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绣云立刻急切的反驳:“你胡思乱想!他们都很喜欢你!将军、夫人、紫钿、清霜、永宁,还有这里所有其他人,你没看到他们看待你的目光有多么赞赏、多么疼爱!程将军和程夫人是我见过的最慈祥、最和蔼的长辈,我原先还以为戍边卫国的将帅都像关老爷那么威武慑人呢,我师父虽然对我很好,可是他却不如程夫人那么细心周到。我还听见程夫人怪师兄对你不够温柔体贴……”

凤翾的脸更红了,她又低声说了两句。

绣云扑哧乐出声来:“我看是你太小心谨慎,他们反而觉得你高高在上,想和你亲近又生怕唐突冒犯。要我说你就照着你原先的性子来,在家里什么样在这儿就什么样,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嘛,你管程将军和程夫人叫爹娘他们才更开心呢。”

凤翾虽然仍旧将信将疑,心里却终于释然许多,她和绣云头挨着头,压低声音,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女儿家的私房话,不时传出吃吃的笑声。

冷不丁,房门一开,玉庭走了进来,两个女孩的悄悄话被打断,她们惊讶的盯着门口。玉庭刚想问:“你们在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却见绣云低着头匆匆跑了出去,凤翾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也红着脸快步走出屋门,只剩玉庭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多余的那个人。

然而那日以后,凤翾还是很少和绣云一起出去逛,倒是绣云经常陪程家人一起说话。玉庭的家书中关于绣云的描述自然只写到她出嫁为止,旁人都听说少蟾经历不凡,更知道他们夫妻情深,恩爱无比,因此尤其好奇绣云出嫁之后的生活。绣云也并无避讳,将这三四年来自己和少蟾的所经所历娓娓道来,言谈间,字字句句流露出对于这种隐居山村、游历四海的生活无比热爱和满足,更鲜明的表白了对于夫君的敬慕和眷恋。所闻之人无不艳羡、钦佩,既敬重少蟾的人品,更佩服绣云的眼光。

过了不久,便到了紫钿和清霜大喜的日子,玉庭如愿以偿的将两个妹子一一抱上花轿,他第一次感受到作为兄长的幸福。婚礼完全依照边地的风俗,酒肉瓜果取之不尽,歌舞吹弹无休无止,婚宴的大门洞敞,无需请柬名帖,更不必贺礼红包,城中的百姓人人都可以来喝一杯喜酒,献一段歌舞,以祝福老元帅的两位孙女婚姻美满。婚礼少了庄严肃穆的气派,却多了热闹随和的氛围,更像一场盛大的节日,两位新娘也不在洞房里躲着,就大大方方的跟新郎一同载歌载舞,诸多少年男女也随之加入他们的行列,都要借机分享爱情的甜蜜。绣云强行把躲在角落里的凤翾拉入歌舞的行列,见她还是扭捏不前,便附在她耳边悄悄说:“跟人家比起来,咱俩的婚礼太没意思了,还不快点抓住这个机会,就当你就是今晚的新娘……”凤翾忍不住乐了,终于放下矜持,混入人群中,很快便被那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她在边城头一次玩了个尽情尽兴。

姐妹二人出嫁后与此前其实并无分别,副将的家宅原本就安在元帅府之内,她们每日依然随夫君一同侍立于帅帐,逢有巡边的任务也照例跨刀出行,两位姑爷更不曾因为娶了将军的千金而趾高气昂,仍旧踏实勤奋,克尽职守。两位新娘身上的顽皮少女习气又怎能一时半会儿就消散殆尽?

又过了数日,绣云等人辞行的日子渐渐临近了。临别前日,紫钿和清霜忽然说要带绣云去骑马。绣云不解,在此一月,若说别的物事还没看足,马却是骑得尽够了,城外偌大一片荒漠,连一颗硌脚的石头子儿都没有,尽可以信马由缰,追赶奔逐,撒欢儿的跑个够。

待绣云从一处小门走到城外,才发现除了他们四人和姐妹俩之外,只有六匹高头大马一字排开,宛如铜雕石塑,纹丝不动。这六尊骏马油亮精壮,威风凛凛,目光中似有千道王者霸气,果然与向日所见之马有云泥之别。绣云连连赞叹,钦羡不已。

一个女孩说:“绣云姐姐你先挑。”

绣云看来看去,终于指着其中的一匹道:“我喜欢这个。”

姐妹俩相视一笑,都道:“我们就说绣云姐姐的眼光再不会有错,果然一眼就看中了爹爹的坐骑!今天爹爹跟城里的文官议事,我们才得着机会偷偷将马牵出来,连自家的夫君都不晓得呢。”

玉庭闻听,将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劝阻,绣云早已经大喜过望,腾身上马,一溜烟的冲了出去,其他几人也各拉一匹马,追上前去。所幸姐妹二人骑术极佳,宛如通晓马语,另四人也于马并不生疏,并且这六匹宝马良驹都是将帅坐骑,训练有素,极具灵性,堪居此地马匹之冠首,因此这六个年轻人策马扬鞭,尽兴奔跑,玩得酣畅淋漓,始终十分顺利。

约摸一个多时辰之后,姐妹俩带马向回,其他人便知道应该返城了,毕竟是暗地里出来遛马,不可盘旋过久。

回到城门口,那五人都已经扯住缰绳翻身下马,姐妹俩一一安抚马匹,双手轻捋马鬃,口中念念有词,似是赞赏,又似感激,马儿也听话的站列整齐,等候命令。绣云落在最后,心中依旧恋恋不舍,这匹宝马似有日行千里的神速,却又稳如泰岳,无须驱策指使便能自行察知主人心意,绣云随马飞奔,宛若乘风破浪,又如翱翔碧空,她从来未曾感到心境如此开阔、自由。见到姐妹俩还在关照另五匹马,绣云玩心一动,拨转马头,还要再跑一圈。

岂料这些马乃是战马,如同军中将士一般,视命令胜于生命,它已知此刻职责已尽,正当列队返回,哪肯再听绣云胡乱吩咐。况且这马向来只有程将军本人动得,将军既挥得起千钧铁枪,更御得千里良驹,如此宝马却被一个手下没有二两力气的轻飘飘的小姑娘摆弄了半日,它心中早已不耐烦。绣云一扯缰绳,那马立刻怒火冲天,腾身便跃,她手中的缰绳顿时滑落,只得抓住鬃毛,俯身贴在马背上,那马却更加怨愤,仰天嘶吼、横冲直撞起来。

听到混杂在马啸中的惊叫声,其他人连忙扭头看去。玉庭和凤翾本来已经走出很远,然而一见到失去控制的惊马,玉庭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毫无迟疑的挡在凤翾身前,待他看清情势,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毫无凶险而再想出手救绣云的时候,少蟾早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凤翾却默默的淌下两行热泪。

少蟾直奔到马前,惊马见到新来之人,怒火更胜,举蹄便踏,绣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的往回拉扯马头,马蹄擦着少蟾的衣襟砸到地上。那马又左扭右晃,想将绣云摔下背去,她几次几乎失手,后来连马鬃也拉扯不到,只能在马身上胡乱揪着,勉强坚持。少蟾在千钧乱蹄之间穿插躲闪,有两次正被踢到小腿和上臂,他忍着剧痛终于贴近马侧,伸手拉住绣云的腰带,一边大叫“撒手”,一边向后跃去。

这两个可厌之人远去之后,那马顷刻安静下来,抖擞毛发,昂首挺胸,自顾自回归马队,又静如雕塑,再无凶举。绣云和少蟾站稳之后,不约而同的喊了一声:“你没事吧?”便紧紧抱在一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少蟾先恢复常态,他轻轻的抚摸着绣云的发丝,温柔的说:“别害怕,现在已经没事了。”绣云的心跳这才渐渐平稳下来,她紧紧偎在少蟾怀里,慢慢走向城门。

这一系列生死危夷几乎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其他四人呆若木鸡的瞪视着眼前的画面,犹如各自亲历了一番从地狱逃回凡世的险程。待看清那二人安然无恙之后,他们才重新开始正常呼吸。

一个女孩急着化解紧张的情绪,便脱口而出:“姐夫肯为了绣云姐姐不顾性命,大哥你可远不如人家,怪不得绣云姐姐不要你。”原来从玉庭的来信中,程家人早就认定绣云就是未来的儿媳,忽有一日闻听绣云与玉庭的好友拜堂成亲,全家上下惊诧不止,不知其间有何变故,更担心玉庭遭受打击,伤心失意。所幸不出一年,玉庭便禀告父母,说自己属意袁家小姐,诸般皆好,欲迎娶为妇,二老任凭长子自行处度。此后,只知玉庭姻缘美满,并且与少蟾友情如故,程家人才慢慢放下心来。此番亲眼见到这两双孩儿夫妇恩爱,友情深挚,众人更加心满意足,然而那女孩儿却悄悄认定是玉庭输给少蟾了,竟然口不择言的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那女孩立刻自悔失言,她的姐妹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玉庭却只是淡然的笑着说:“别瞎说了。”她们俩赶忙逃开去整理马匹。玉庭心知,不是他不在意绣云,而是如今,已经有了更需要他保护的女孩,也有了更有资格保护绣云的男人。

凤翾眼角依然挂着泪,心底却毫无怨言,见到刚才玉庭不顾一切的挡在她身前,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任何奢求。

少蟾面带淡淡的微笑,却令人难以觉察的叹了一口气,此间种种纠葛,他早就比另外三个人看得更清晰,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娶了绣云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只有绣云,刚刚死里逃生,却立刻遭受到比死亡的威胁更痛苦的打击——她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误解师兄,误将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认作手足之情。她懵头懵脑,颤抖着嘴唇却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