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

杨瑞舟的葬礼就在三天后。

整个高中班上除了极个别同学实在不能出席, 都聚齐了。他们从没想过在高考结束后还能聚这么齐。

初中和高中大部分的任课老师们也一脸沉重的来了。他们明明还有课。

看着两鬓斑白的长辈们,符言第一次这么深刻的了解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酸与无奈。

符言向老师们打了个招呼,本来应该是欢喜的相聚时刻, 却因为死亡的阴影笼罩, 而显得分外肃杀。语毕, 符言哽咽。

她从没想过在大学的第二学年结束, 便参加一场同学的葬礼。

同桌两年, 同窗六年。

他们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又那么熟悉彼此。

杨瑞舟笑起来嘴角有点歪,邪邪的。浓眉大眼, 当他盯着你时,似乎你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此时他鲜活的笑容变成黑白色。伴随着吊唁的花圈。

初中比较交好的一群女生聚在一起, 符言在高中和谁都不太熟, 但是她已经过了那个害怕自己不合群而委曲求全的年纪。一个人默默站在一旁。

哪知这宁静上天也不愿赐予, 此时有初中八卦的女生走到她面前,脸上是一脸哀戚, 但是说出来的话符言却不喜欢听。

“符言,好久不见了。”没有等符言给出任何反应,她继续说,“大家都很伤心。不过,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符言看向她, 这个女生叫王瑜凌, 是她的初中同学。初中时就很八卦, 喜欢哗众取宠。后来高中选了文科, 大学和杨瑞舟在一个城市。

她以为王瑜凌初中时的种种表现是年少不更事, 现在看来或许是本性如此。

有时候她真是痛恨自己记忆力这么好。

“他去壹大找你了,回来后心情很不好。和朋友去酒吧刷夜, 回到宿舍后……”王瑜凌没继续说下去,眼眶迅速红起来,强忍着对符言说,“你是个混蛋。杨瑞舟喜欢你那么久,你一点回应都不给他。如果我是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谈恋爱了!”

符言身形几震。她想反驳,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睛干涩,眨眨眼怎么都等不到泪水的滋润。

王瑜凌看到她的反应后心里似乎满足了些,说:“你知道杨瑞舟最后说了些什么吗?”她向前一步靠近符言,“他说,他永远爱你。”

符言瘫软在地上。

王瑜凌见此,心里涌起一股复仇后的快感,满意地走了。她后背挺得笔直,似乎人生中所有的倨傲都是为了用在这一刻。

人来人往,有人注意到符言,要把她搀扶起来,被她拒绝。

符言感受到地板的凉意。在烈日杲杲的八月,凉意顺着臀部,窜进她的身体、四肢百骸,直到心脏也感受到这温度,重重地抗拒了一下,想要挣扎却被缠裹。

脑海中“砰”的一声爆炸开,烟花绚烂中她看到本以为太过久远而已经忘却的记忆,一幕幕那么清晰。

符言突然想到了谢家朗。上帝啊,她以为那个人就是他了,为什么又来开这个玩笑?

初中历史老师走过来说:“逝者已矣。”然后强硬地把符言拽起来。这老头……力气原来这么大。老当益壮。

符言站稳后,小声对历史老师说:“谢谢老师。”

“你跟我出来,散散步。”历史老师的口吻不容拒绝,符言沉默地跟在他后方。

二人步伐低沉缓慢。

走到一处小径,历史老师缓缓开口:“符言,你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老师说过的话太多了,是哪一句?”符言不想直面回答,故意反问。

历史老师没说话,一双略带浑浊的眼睛古井无波地看着她。

“一个以自己的方式活着的人,要么活成了疯子,要么就是天才……”符言弱弱的说。

他继续朝前走,说:“现在还在追求以前所追求的东西吗?”

“学生不敢忘记初心。”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历史老师感叹:“以史为鉴,是我贯彻了一辈子的事。可我到现在都没能悟明白,人类的天命到底该如何。符言,你说说,我们无法判断当下行为孰对孰错,无法定义历史车轮前进或后退的情况下,作为独立的个体,每个人应当怎么做?”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1]。老师,除了珍惜当下,我也不知该如何。”

历史老师笑了,似乎知道符言已经懂得他要说什么。

[1]苏轼,《前赤壁赋》

符言耷拉着脑袋,神思转回到王瑜凌跟她说的那些话上。不论从她认识多年对杨瑞舟的了解上,还是从猝死……的症状科学来说,他都不可能说出那句话的。

可她就是走不出自己的心结。

如果。如果那时候再勇敢一些,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初三两人不再是同桌后,符言一学年和杨瑞舟说过的话比初一初二时一天说的都要少。

不久后,符言和表弟一起撞破了叔叔的婚外情。常告诉自己可以失望不要绝望,而那时的她对爱情简直到了绝望的地步。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2]”

符言在日记本上写下。或许她生错了时代,这快节奏的生活与恋情,她实在是难以投入其中。人有了房、车,却丢了信仰。

[2]木心,《从前慢》

杨瑞舟开始和社会上的人来往,听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是卫校的校花。

有时候下晚自习都能看见她在校园外等他的身影。即使在寒冬腊月依然衣裳单薄,保持着姣好的身材。这份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坚持符言是怎么也做不到的。

心生敬佩,拢了拢围巾,符言面无表情走过。偶尔听到后方传来嬉戏声,符言初听见时心里像被人捅了个小口子,虽然不大,却在寒风吹过时硬生生痛得快要休克。

毕竟,是初恋啊。

久而久之,符言安之若素,已经麻木到没有感觉。

她现在只想好好学习,顺利升上本校的高中部。对于先秦文学还有疑惑点,下课后要去请教一下语文老师和历史老师。无瑕顾及儿女情长。

后来他们两人好像分手了。但杨瑞舟的行为更加恶劣。

打架。抽烟。酗酒。

杨瑞舟,你真是够了。

好在后来他又捧起了书本,她慢慢将自己的视线转移。总有一天,再想起他或者看到他,她会毫无感觉。

符言陷入了深深的梦魇。而且是梦中梦。

正当难以自拔时,历史老师的声音传来:“其实,那时候我早就看出你们之间的猫腻。”

符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回望着老师。

“我教学这么多年了,你们下面有什么小动作,我都是清清楚楚。只不过看破不说破。

“那时候我担心你会早恋,后来……你问我几个关于历史的问题后,我就不再担心了。小小年纪便有这番胸襟和思维的女生,我何须担心你的选择。”

历史老师在脚步在往回走,两人已经出来太久。

“老师,我错了吗?”

“符言,何谓长大?”老师不答反问。

“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点点头,“有时候这负责,便意味着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代价太重了。”

“谁说不是呢?”

走到丧礼现场,符言给杨瑞舟深深地鞠了个躬。

谢谢你曾给我的喜欢。在那中二的疼痛岁月里,给过我最初的温暖。

杨瑞舟的母亲几次晕倒在灵堂前,被众人搀扶去房里休息。痛失爱子的她一夜之间老了何止十岁,曾经保养良好的皮肤早已干燥发皱。

他的父亲看到符言,压抑着沉痛的心情走过来。“你是符言吗?”

符言点点头。

“我们在整理瑞舟的遗物时发现了这个盒子。上面写着你的名字,里面的东西,我想或许应该归还给你。”

那是一个米白色的礼品盒。上面写着“符言·愛”三个字。符言接过,只觉得手里这盒子千钧重,却不能不接下。

杨父看着她,叹了口气。扼腕中带着深切的沉痛。

盒子里面的东西很简单。

初一。

她手笨,折出来的星星特别丑。可是杨瑞舟身为一个大男生,不仅会折星星,还会折千纸鹤、青蛙、小兔子。在他百折不挠的教导下,她终于折出了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千纸鹤,送给他,作为迟到的拜师礼。

他的笔三天两头就会丢,她三天两头就需要买笔,借给他,或许用送给他来说更贴切。

初二。

她得了物理竞赛一等奖,杨瑞舟送她一个日记本,她随手就把奖状给了他,与他分享这喜悦。

上课,她心绪烦乱写了满纸的“杨瑞舟”三个字。那张以为遗失的草稿纸,原来在他这里。

还有初中高中的集体照、单独的合照……

即使闭上眼睛,眼泪也掉不下来。

年少时唱的歌、写的信、喜欢的人,因为回不去而在记忆中熠熠生辉。在时光长河的这头,看彼岸的人。

我心悠悠,怆然涕下。

逝者如斯,难以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