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离开市局的端琰迅速驾车并拨通报警电话, 顺便联络自己在九九庄园西所属辖区派出所的熟人,等赶到九九庄园西G栋501时,大门已经敞开,有几个警察在里面来来回回走动。

冲进玄关, 端琰首先看到的是头顶的摄像头, 他顿时眉头一拧, 本能地看了眼室内电箱的方向, 上面盖着一副装饰画, 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这时,一直在门厅处瑟瑟发抖的安汐羊慢腾腾走了过来, 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在, 小洲开口挑衅,的第一次,我就觉得有问题, 就, 在我房间里让电源短路,让电路跳闸,没有监控保留,下来,不用担心。”

端琰扫了眼安汐羊:“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报警?”

安汐羊低下头:“……我……我……”

端琰没等她把话说完, 绕开她向里面走去。

一进入内厅, 他的脚步顿住了。

客厅的酒柜附近的地板上,到处都是破碎的玻璃渣和触目惊心的鲜血。

几乎是出于本能,端琰大跨步地走上前去, 看着地上那摊鲜红的血迹,一把抓住身旁的警察:“怎么回事?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

“喏,那边,男方的律师已经来了,据说是打架,都已经送附近的九九医院了。”警察道,“男的头破了,女的稍微严重点,摔在玻璃渣上,然后手腕,不好说……”

端琰侧目,不远处站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提公文包,正微笑着看着端琰的方向。

“你好,你就是端琰端先生吗?”律师说着走了上来,递上名片,“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聊聊你的女朋友和崔初原的问题,毕竟我们都不希望一个小小的争吵就导致太过于严重的结果不是吗?”

“不需要。”端琰看都没看律师一眼,掉头就走。

“你不需要,不代表你的小女朋友不需要啊……”望着端琰离去的方向,律师勾了勾唇。

……

端琰驱车来到九九医院,在急诊查了入院记录,发现陈月洲已经被转移去了骨科,就匆匆找到住院部。

推开病房的门来到病床前,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少女满是血痕的小脸。

顺着这张惨不忍睹的脸蛋向下看去,她的身体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右臂被一些乱七八糟的器械架起,左手手腕扎着留置针,上面挂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点滴袋。

端琰的身子顷刻间僵在原地。

一抹凉意顺着他的脊柱向上爬去,瞬间在四肢扩散开来。

“你是家属吗?”这时,一个小护士探头进来。

“我现在就去交费用……”端琰黑着脸转身就向外走。

“哦不是这个。”小护士摇头,“已经有人交过她的后续所有费用了,只是看到你进病房所以问一下……她没什么危险,你不用担心。”

小护士从桌上拿起病例,指了指道:“肱骨中段长螺旋骨折,现在正在排手术,目测很快就会到她,然后就是玻璃渣划伤,玻璃渣在急诊的时候已经被取出,情况不算太严重……她昏迷的原因是神经性休克,简单来讲,是因为剧烈的疼痛刺激而疼晕的。”

说着,将病例放在端琰面前:“有什么问题来护士站找我,我姓张,是她的责任护士。”

等小护士离开,端琰转身,看着床上毫无声息的陈月洲。

疼晕……

得多大的疼痛,才会让一个人疼晕过去……

他靠近病床,视线落在陈月洲苍白的脸上。

他伸手,本能地想去触碰陈月洲的脸颊,却发现伸出去的五指在轻微颤抖,即使用力去控制,也难掩心底的震颤。

下一秒,向来脸上没有太多情绪的他露出了有些困乏的表情。

端琰垂下头,咬牙切齿般地低声道:“陈月洲,你只是我打败赵世风的道具,你只是我还清林安安人情的道具,你只是我摆脱伪装成别人生活一辈子的的道具,你只是我解放自己的道具……既然是道具,你为什么要给我惹事?”

他深呼吸,露出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狼狈表情。

“你大闹张明宇婚礼替你抹去疑点痕迹的是我,你和罗楚军对立替你摆平乱子的是我,你插手别人婚姻替你找孩子下家的是我,你没地方可去给你吃喝让你住的是我……

你为什么一夜间变白变漂亮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我没根本不在意,你从哪儿来那么多钱到底骗了多少人我也不在意,你为什么性格大变连以前都忘得一干二净我更不在意,我想要的,不过是你身上有关赵世风杀人的证据而已——

你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到吗?你以为我的包容是我真的喜欢你吗?我的人生是写好的剧本,连自由都谈不上,又怎么会去考虑这方面。

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心怀感激我对你无条件的好意?你所应该做的,不是在这里给我惹是生非让自己变成这副样子,而是乖巧地感激我对你的好然后回馈我对你的善意,按照剧本那样进入一个热恋中的角色,然后,作为一个热恋中什么都愿意告诉男朋友的小女生——成为我揭穿赵世风杀人真相的道具。

可是你为什么不知道感恩?为什么要天天给我惹是生非?为什么要给我制造负罪感?!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要让你这么折磨我!”

最后的话,端琰几乎是低声嘶吼出来的。

他委顿无力地撑住额头,视线埋入一片晦暗之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熟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回荡着——

“小琰,你不是我吕博和端溪的儿子,你要记住,你是江陈辉的儿子,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这个事实——”

“小琰,我和妈妈欠林安安阿姨的太多了,我们家有今天都是托林安安阿姨,你有今天也是托林安安阿姨,她唯一的遗愿我们不能辜负,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忍,但是,只能靠你了——”

“小琰,如果你真的累了,你可以告诉我们,但是,我希望你考虑一下,有些行为还是不要有,关于江林茵的秘密,拜托你,永远藏下去吧,这是我们一生的请求——”

……

“负罪感,是因为,行为违背了,自己的认知。”背后传来女人断断续续的声音,中断了端琰痛苦的回忆。

他蓦然敛起脸上失控的表情,恢复了往常冷漠而疏远的模样,撑起身子回头,是安汐羊。

大夏天,她穿了套黑色的长袖长裤,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在陈月洲床旁坐下。

“你,不介意,我,在这里坐下吧?”

端琰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他转身:“你如果要陪着她,我就回去了。”

“你……”安汐羊伸出手,拉住了端琰,“负罪感,是因为,行为违背了,自己的认知,而行为,大都是,潜意识的选择。”

端琰扫了眼安汐羊拽在自己袖子上的手,视线冷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你的认知,和你的潜意识,是不一样的,所以,你才会做出,违背,认知的行为,我,我大学时候,做过类似的课题,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松手。”端琰漠然抽回手臂。

“我是说你,你的思想判断,认为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但是,你的内心深处却在,谴责自己。”安汐羊再一次抓住端琰,“你的内心深处,对陈月洲有愧疚感,你看到她受伤,愧疚感更重,说明你其实内心深处,在乎她……”

“放手。”不等安汐羊把话说完,端琰再次抽回手臂,并离开了病房。

安汐羊望着端琰离去的方向,缓缓收回视线,看着床上依旧昏睡的陈月洲,眼神一片放空。

好一会儿后,病房的门被拉开,崔初原的律师走了进来,看到安汐羊的时候一怔,紧接着露出灿烂的笑容:“那个,陈月洲小姐醒了吗?”

“做什么……”安汐羊本能地一颤。

“想同她谈一谈……和解的事。”律师从文件夹里取出支票,“崔先生已经开价了,就差她本人……又或者她父母的同意了。”

……

陈月洲做梦了。

不知为何,这个梦有点远,他梦到了自己小时候。

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一望无际的黑土地,还有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

凌晨四点半点,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开始烧柴做饭,等五点时候,母亲会拉四个姐姐起床帮忙做些农活,等他和父亲起床后,牲口喂了,卫生打扫了,蘸酱菜和大碴粥也做好了。

潦草吃了饭,他将碗一推,收拾了书包就去上学。

离家最近的小学就在村口,走路过去不到十分钟,他总是最早到的那几个。

拿出今天要用的课本,和几个哥们儿闲聊几句,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纷纷到小组长那里交作业。

“洲啊,你能不能下次把你的碗筷一收啊!就这么点儿活儿都不做吗?啊?”背后传来女声,是四姐,陈月菊。

“干嘛让我收啊,爸说了搁那儿就行了,有你和大姐呢不是?”他撅了撅嘴,“爸都说了,家里的事不用我操心,我只管念书就行了。”

“你——”四姐气得小手一甩走开了。

农村的学校,因为孩子们上下学路途遥远,且大多家庭没有经济能力供孩子们去读补习班,所以并不提倡减负教育,陈月洲从小学就开始有晚自习。

晚自习的时候,这个月的小考成绩出来了,他的数学班级第一,语文第二,英语第四,总分在全班排第二,四姐是第一。

晚上回家的路上,四姐兴高采烈地捧着成绩单,边走边看着夜空中硕大的月亮道:“看吧,我收拾碗筷,分数还比你高。”

“哼。”他冷哼一声,没接四姐的话。

等到了家,母亲正在准备晚饭,父亲坐在电视前看新闻,四姐举着成绩单就冲了进去:“爸,看,我全班第一!”

父亲扫了眼四姐,然后错开视线看着后面进门的他:“你几个分啊?”

他耸耸肩:“第二。”

“哪门课拖后腿了?”

“英语。”

“英语啊。”父亲抽了口水烟,朝着房梁吐着白雾,转身看着母亲,“你给洲在咱们县上报个英语补习班啊?”

母亲一听回头:“这才小学啊,再说了,哪儿有钱啊。”

“梅子不是都高中了吗?女孩儿念个高中就够了,让她以后帮你做活儿呗?”

“爸你说什么呢!”正在饭桌前帮忙放碗筷的大姐陈月梅一听,顿时气得站了起来,“我成绩绝对能去哈尔滨读大学,你凭什么让我退学呢?”

“你——”父亲见大姐敢还嘴,顿时两眼瞪得浑圆,抬手用烟枪指着大姐,“你再给我说一句话?”

“我就说!我就说我就说我就说!凭什么!凭什么啊!”大姐摔了手中的筷子,忿忿不平道,“凭什么我要退学让他读书啊!我是欠他的吗!他学习不好怪他自己啊!”

“你个小兔崽子!”父亲顿时摔了手上的烟枪丢在大姐的头上,大姐躲闪不及,被烟灰烫着了手腕。

“凭什么啊!”大姐看着瞬间泛白起泡的手腕,眼泪“唰”就流了下来,“哈尔滨多少独生子女,一个女儿的家庭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吗?你要是想飞黄腾达,等我考上大学养你们让你们飞黄腾达还不行吗!”

“你不行!”父亲怒瞪着大姐,“你生不下来我们老陈家的后人。”

“你有病吧!不管我跟谁结婚,我生下的孩子难道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吗?难道你不是孩子的爷爷吗?难道遗传基因只遗传男方一方的吗!如果你那么在意姓氏,我找个姓陈的结婚不就好了吗!我到底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啊!啊!?”

父亲一时语塞,但并没有因此而妥协,反而直接脱了拖鞋照着大姐丢来。

“姐别说了!”二姐陈月兰一把抱住大姐的胳膊,一双大眼睛瞬间变得通红,“姐,别说了,咱们还过不过了……”

“过什么过!”大姐愤怒地一把推开桌子,“我告诉你,你让我辍学,我就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

“那你就别回来,养你个兔崽子不如多养几个儿子!”父亲转身上了楼。

望着眼前乱成一锅粥的家人,三姐面无表情地将四姐拉到了一旁,从她手中拿走成绩单,转身,将它撕得粉碎,丢在了垃圾篓里。

看着抱着二姐痛哭的大姐,他伸了伸手,想去安慰,却想不到任何能安慰的话语。

毕竟,他也想念书啊。

他也想去大城市、想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他……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

“洲,把饭端到房子里吃,快去。”母亲将饭碗递给他,还多夹了几块肉放在他碗里,“别让你姐瞧见了,快去。”

“我……”他又看了看大姐。

“看什么看!都怪你!”大姐察觉到他在看自己,顿时怒瞪着他吼叫,“要是没有生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生了你!”

他的内心“咯噔”一声。

孩子的情商是做不到体谅别人说出刺耳的话背后的原因的,只会知道:啊,我好心关心大姐,大姐居然诅咒我,那我也不想关心你了,活该你被爸打!

从那天起,他和大姐的关系就渐渐变得疏远了起来。

父亲还是没有让大姐继续读书,并且为了让大姐断了读书的念头,很快就替她找了个婆家。

婆家擅长为人处世,见了大姐向来好吃好喝伺候着,从不对她恶语相向,从不对她大声说话,她想要什么也尽量满足。

大姐在感情上没什么经验,在她看来,这个新的家庭比父母的这个家庭强了千百倍。

很快,为了拥有能给她真正带来幸福的家庭,大姐就同意了这桩婚事。

结婚后,她住在了夫家,同丈夫和丈夫的父母一起生活。

然而,就在婚后第三年,婆家就说出了五年生三的育儿计划,并且不容反驳。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自从大姐离开家后,家里冷清了不少,这样二姐也产生了离家的念头。

她学习差,也不想学习,在家比大姐还不受待见。

本来想混个大学文凭之后去哈尔滨闯荡,可一见大姐这个前车之鉴,自知父亲不会供她读书,更不会给她留一点儿钱,索性偷偷跑了出去,和镇上一个混混搅合在了一起。

不久后,她未婚先孕,男方拒绝给父亲提供彩礼,这可气坏了父亲,在家里天天大骂“果然就不该生女儿,还是儿子好”这样的话。

不过,也许是吉人自有天相吧,二姐婚后那个混混反而收敛了些,带着二姐离开了这个偏远的小村庄,去长春做生意去了。

家里少了两个女儿,经济开销少了不少,父母对三姐陈月竹和四姐陈月菊也没以前那么吝啬了。

因此,他和剩下的两个姐姐相处得还算融洽。

只是,父亲还是从来不会表扬两个姐姐,每当姐姐们成绩比自己高时,父亲就会说:“女儿迟早脑子会不行的,成绩迟早会变差的……”

纵使姐姐们表面上对父母的极度偏心装得不在意,可是私下里二人谈话时,他能感受到,她们那份潜藏在心底的恨意。

后来,三姐考上了南方某个211大学,自知父亲不会掏钱供她,她就自己申请了贫困补助,离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这时候的他,也该读高中了。

他原本计划是在镇上读第二中学,因为二中距离家近,老同学多,他更喜欢和熟人在一起念书。

可就是这个想法,惹恼了一向最疼爱他的父亲。

那是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他,他至今还记着父亲动怒时可怕的样子——

“不可能!镇二中那是什么学校!还没你大伯他那个蠢货儿子的学校好!你丢不丢人!我的基因你大伯他配比吗?我的子孙再差也不可能比你大伯那个破儿子差!你要是敢读镇二中,打不死你!”

“爸,可是二中我熟人多……”

“熟人多有个屁用!没听过多一分干掉一堆人啊?学校就是战场!哪儿有啥朋友?他们是能将来给你吃还是给你喝?是能给你钱花?你还要跟着他们一起?”

“可是那是我的朋友啊……”

“你大伯那是我亲兄弟,为了你爷爷那套房差点弄断我这条腿,我告诉你,这些都是个屁,钱才是爷爷知道吗?你要是考不上市里的高中,你就是个屁!”

“可是……”

“你是咱们老陈家唯一的接班人啊洲,你咋能这样对你爸我?啊?这世界上哪儿有朋友啊?就只有爸我是真心疼你,你咋能说这种让人伤心的话?啊?”父亲抓着他的肩膀,“你必须得去市里上学。”

“对啊,洲……”母亲在一旁劝道,“爸妈这一辈子就是个农民,老了都不知道咋办呢,爸妈就得靠着你了,你不能任性啊……”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一看到父亲又怒又急的视线,以及母亲哀求的眼神,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明明觉得自己一定被父母深爱着,可猛然也会产生想要永远离开这个家的念头。

……

高中之后,家里富裕了不少。

几个亲戚在镇上开了店,带动着他们家的伙食也变得不错。

一到冬天,母亲每晚都会炖狗肉汤给他喝。

等他开始喝的时候就会在一旁慈爱地念叨道:“洲啊,你是咱们家唯一的男丁,你看你四个姐,你大姐就是个叛徒,敢跟你爸对着干,现在倒好,不照样过得那鬼日子?

你二姐,跟个人渣跑了,把你爸气成什么样子了?

你三姐,就不是个东西,养她那么大,读个大学就不回来了,真是白养这么大了不是?

你四姐……唉,我看她啊,等高中一毕业,怕不是也跟着野男人跑了……这女人啊,这辈子就躲不过男人,为了个男人啊,爹妈都不要了,你看看你姐姐们,养她们有什么用?”

“还不是因为你们对她们不好。”他本能地脱口而出。

“这还不叫好啊?我小时候,饭都吃不饱,我家的口粮都给你舅舅吃了,我怎么没说什么呢?女儿本来就是泼出去的水,我让她们顿顿吃饱已经是好的了,不能这么没心没肺啊……”

他沉默。

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反正几个姐姐也不喜欢自己,何必替她们说话呢?

喝完汤,他将碗给母亲,拿起钢笔打算继续做题。

母亲右手接过碗,左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叹道:“所以啊,洲啊,以后爸妈就要靠你了,你一定得出人头地知道吗?”

他握着钢笔的手抖了一下。

“咱们家可是豁出去全部家当供你了啊洲,你看以前住西头那边那家,他们家儿子找了个海南的姑娘,然后在长春买的房,日子过得可好了,爸妈辛苦这么一辈子,就靠你让咱们家翻身了啊……”

他垂下眼,握着笔的手紧了一下。

好一会儿后,答:“我知道了,你先出去,我看书不想听到旁边有声音。”

“好好好,我走。”母亲说着推开门,四姐就立在门外,两人一打照面,母亲顿时厉喝,“不收拾碗去杵着干什么?”

“呵。”四姐冷哼一声,凉凉的声音里满是嘲讽,“咱们家就靠你了啊,洲,你可千万别——丢人现眼。”

他蓦然回头。

四姐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那早就不是家人该有的眼神,恨和妒忌已经埋没了他们之间原本该有的亲情。

“不会的。”他答,放下手中的钢笔,拳头渐渐握紧,“倒是你,小心跟了个野男人,变成了别人的奴隶。”

……

高考那年,四姐直接选择了弃考,在偷了家里五千块钱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他,因为北医受贪污风波影响降分而被幸运录取。

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父亲买了好粗好粗的鞭炮在村头放了起来,家里的亲戚和乡党们都跑了过来,对他道喜。

“小洲啊,你爸妈为了供你读书可是费了好大功夫啊,你要学会报恩知道吗?”

“小洲,父母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以后得接他们去北川住知道不?”

“洲啊,你不如趁机找个北川姑娘,结个婚,让你们老陈家的后人也是个北川娃娃啊!”

“这养儿子就是好啊,这么有出息,这以后就不用住自盖房了,都能住大城市的房子了,哎呀,老陈啊你们这儿子养得真好啊……”

“儿子,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知道吗?”父亲走过来搂着他的脖子,满目喜色,“儿子,以后爸能不能落个北川户口,就都靠你了!”

“儿子啊,以后咱们家就发达了,哎呀,这样你舅舅就没得给咱们显摆了,他儿子才上的什么大学,你上的什么大学,以后气死他们!”母亲笑盈盈地挽着他的胳膊。

他沉默地站在人群中,看着满脸笑意的大人们相互道喜的样子,却始终发现无法融入这样的环境。

明明被录取的那一瞬间是无比喜悦的,可听到大人们的谈话时,他却又感觉无比的沉重。

他抬头望着鸦青色的天空。

没有考上大学之前累,考上了还是觉得累。

他还不如那些飞翔的飞龙鸟轻松。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父母无论对他抱有什么样的期待,终究是爱着他。

他的人生,相比四个姐姐,已经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对啊,没什么不满足的。

……

北川当时是GDP仅次于上海的一线直辖市,北医属于北川的高等学府,是整个国家最高文化素养的代表地之一。

初来驾到的时候,他是慌张的。

那是九月初,一个艳阳天,新生报到,校园里到处都是人。

和他的土里土气不同,这里每个人都无比光鲜亮丽,他们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女生涂口红穿超短裙,男生染发涂护肤品,在他的印象里,只有“混混”才会这么爱收拾自己。

“电视上说得真对,现在biǎo子穿得像个学生,学生穿得像个biǎo子,瞧瞧都是群什么样子。”父亲在一旁咋舌道。

恰好身边走过去个穿热裤的女生,听到父亲这一说,倏地扭过头,高声道:“你说谁呢?”

“没说你,你激动啥?”父亲瞪了女生一眼,“这年头有捡钱的还有捡骂的?”

“你——”

“不好意思这里发生了什么?”戴着红肩章的几个女生走了过来,扫了眼他,又扫了眼父亲,“不好意思,我们学校支持学生自己报道,请家长回避。”

父亲瞧了眼女生的肩章,一时间搞不清楚对方的来历,将手中的行李交给他:“行吧行吧,那你去,我就在旅店里等你,有事打电话。”

“嗯。”他点头,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望着他已经有些蹒跚的步伐,纵使知道父亲的行为不对,但心头还是有些愤怒。

他回头看了眼带肩章的女生,又看了眼穿热裤的女生,开口,“本来就是你穿那么短不对,我爸哪儿错了?”

毕竟在他从小长到大的那个地方,女性连涂抹口红浓艳一点都会被称作“不检点”,而且,中国也不止他们家乡一个地方这么个看法,凭什么到了这里就不一样?

女生顿时露出一副“我他妈今天是见鬼了是吧”的表情,正打算开口,戴肩章的女生却拦住了她,并认真看着他:“在你们家乡,这就叫做不要脸是吗?”

他一顿:“是啊……”

“很好。”女生微笑,表情柔和,但声音铿锵有力不容置疑,“但你也说了,那是在你们家乡,而不是这里——”

女生伸手指向不远处高耸的教学楼上北医的校徽:“这里是北川医科大学,不是你的家乡,如果你决定在这所大学里面读书,就请学会这里的规矩,首先——”

女生靠近他:“学会尊重和道歉。”

说着,一把将他推到穿热裤的女生面前:“道歉。”

“啊?”他愣住了。

这搞什么呢?凭什么他道歉啊?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为你刚才没有阻止你父亲对别人的无理而道歉。”女生道,“既然你今天成为北医的学生,就要学会捍卫北医的尊严。”

“凭什么啊?”他脱口而出,“我是来读书的,不是来让你教做人的,我高考620分凭什么要给混混道歉?”

“620分——?”一旁穿热裤的女生顿时惊了,“620分能读咱们学校?开玩笑呢吧?这年头什么玩意都能跑来上北医了吗?”

“你说什么?”他顿时气恼地抓住女生的衣领。

他什么都无所谓,但唯独不允许别人羞辱他的成绩。

因为唯有成绩,他是拼了命才拿到手的。

“行了,安汐羊。”戴红袖标的女生制止了穿热裤女生的挑衅,伸手将两个人分开,之后转头对他道,“我建议你改了你的认知,选择入乡随俗,否则这五年的本科你会觉得很难过,难以融入,然后就会出现报纸上最爱登的情况——什么农村状元考入名校自杀,搞得像是我们在欺负人。”

“你……”

“强调一下,不是我对你们带有偏见,真正对我们带有偏见的是这些在别人地盘却一直不愿意入乡随俗的人。”说着,戴肩章的女生指了指穿热裤的女生,“介绍一下,这位是安汐羊,听名字可能不觉得什么,但她的高考分数是702分,在国际神经生物学领域权威期刊目前发表了4篇SCI研究论文,这是有些人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度。”

肩章女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正心态,消除刻板印象,尊重他人私生活,把你的重心放在自我塑造上面,而不是别的女生的腿上面,大学生活才会愉快。”

说完,露出自豪的笑容:“欢迎来到北川医科大学,我是学生会副主席梁悦姻,顺便一提,我也喜欢穿热裤。”

之后,梁悦姻带着身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热裤女生瞧了眼他,也吹着口哨离开了。

……

正如梁悦姻说的,一开始不能接受北医环境的他,过得很痛苦。

在这里,他那让乡党们连着放了三天鞭炮的成绩不值一提,甚至很多人还会嘲讽说:“北医要不是受刘浩落马影响,你这种成绩哪儿有资格来读北医啊。”

在这里,他从小所接受的道德模范标准毫无意义,男生想染发染发、想烫发烫发、甚至上课敷面膜都无所谓,没人会说:“你是个男子汉,不能做这些娘娘腔的行为。”

女生们穿着吊带、短裙来上课大家都司空见惯,甚至有性研究学会的女性在学校里举着牌子发表《我的阴dào我负责,我想让谁进,就让谁进》的言论,而且有不少女生还去签名支持。

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太陌生了,他想藐视这群人,都找不到藐视别人的资格——毕竟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学习,而在这里上学的人大多数都有着和自己相同或者比自己高的成绩。

他无数次想过放弃,但一想到远在家乡等着他飞黄腾达的父母,他又不得不变得努力起来。

只有在北医拿到一席之地,得到保研名额,他才有在这座城市站住脚的机会。

于是,他拼命学习,努力伪装、积极参加社务活动、讨好老师和各位领导……

在他努力适应生活的同时,生活也在改变着他。

从第一次染发烫头,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比韩国小鲜肉差开始;到第一次给自己喷了男士香水,发现站在风中的自己很好闻;再后来和女同学交流学习,发现当忽略对方的私生活与穿着打扮后,大家都是各有千秋的优秀的人……

让他颇感意外的是,原以为适应这样的生活会很辛苦,可真正的结果却是无比的轻松。

他不需要像以前一样保持着社会对男性的刻板印象,他不需要装模作样,也不需要过于逞强,就像梁悦姻说的那样,他只需要专注他自己的学业和爱好就好。

但是,学校不是生活的全部,梁悦姻也不能代表北医的全部,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还是存在严重的思想差异,其中包括传统、糟粕和刻板印象。

而他的父母,也会每月打一次电话,叮嘱他要出人头地的同时,提醒他自己根本没有自由的权力。

于是,他明白了。

象牙塔终究是象牙塔,出了象牙塔,外面的世界一如过去一般沉重和糟糕。

这里的一片绿洲不过是沙漠中的一片假象,大沙漠是不会就这么轻易被这一小片绿洲所改变的,他还是得入乡随俗——入大环境的乡,随大环境的俗。

直到他二度见到了安汐羊。

新生报到的时候,因为根本不知道SCI是什么东西,再加上这个学校高分遍地都是,安汐羊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而这一次,在北医有所成长和见识的他终于明白了安汐羊的强大,也因此记住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女生。

——多么让人觉得可憎啊。

明明都是人,上帝对其中某些人的偏爱程度却如此强烈,不但给了她超高的学术能力,还给了她优渥的家境和无条件支持她的父母,而她本人却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模样,反而摆出一副俯瞰众生的姿态藐视着他们这些被俗事就捆绑得难以挣脱的普通人。

可是,当他因为课题论文不通过拿不到奖学金而闷着头坐在图书馆埋头修改论文时,只有安汐羊一个人,看到他为难的表情后,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边嘲笑他愚笨,一边认真地替他讲解了论文中的问题。

“学姐,你为什么帮我,我不是你口中的功利心太强的人吗?”他问。

“呃……虽然你功利心很强,可我看过你的论文,发现你虽然人比较笨,但绝对不会搞假东西,我喜欢诚实的孩子,就算他很笨还满脑子都是钱。”

“……安汐羊学姐,你觉得你这样说我,我会开心吗?”

抱着不甘与嫉妒的心态抬头,却被她认真而又乐观的笑容所融化。

——多么让人觉得羡慕啊。

在这样污浊不堪的大环境下,当所有凡人都蒙尘,她却依旧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笑出来。

如果自己,来世能成为这样的人该有多好。

不用面对兄弟姐妹的厌恶,不用承担父母过高的贪欲和期望,不用成为追名逐利的行尸走肉,单纯的做个有自己简单追求的人,像她一样,多好……

……

猛然从梦境中清醒,看着身上发狂的崔初原,陈月洲用尽最后的力量抬起还健在的左臂,一把抓住崔初原的衣领,咬牙道——

“很好……走吧……我们一起走吧……反正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反正我们都不过是这个社会可悲的悲剧而已!那就一起走吧!到了那个世界再算账吧!”

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的478边哭边喊道:【宿主……宿主你在说什么啊宿主……你不要再激怒崔初原了……宿主……你不是还要变回男人吗……你要是死在这里……就回不去了……】

“回去?哈……我早就没有未来……早就是个死人了……”陈月洲双眸充血,死死抓着崔初原,绝望地笑,“打死我,然后一起死吧,然后……不要再让太阳……蒙尘……”

作者有话要说:  #题外话#

HE不是happy end的意思,以后就会知道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