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被奶奶紧紧拥在怀里的安汐羊呆呆地怔在原地, 一时间无法思考眼前发生了什么。

自己原本想着给奶奶打完了这通电话, 去找陈月洲签和解书。

等陈月洲签完和解书拿到后续的治疗费钱, 自己就写遗嘱,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留给自己的家人……然后,就去找崔初原同归于尽。

这本不是自己想做的选择, 她并不想离开自己的家人,也不想让家人们伤心, 可是,事到如今,崔初原对身边人的破坏愈演愈烈,她已经彻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可是,就当她打通奶奶的电话, 试图做最后的道别时, 奶奶却出现了, 还告诉她, 一切都结束了。

这是在做梦吗?

听着奶奶悲不自胜的哭声,安汐羊不知所措地拥紧对方瘦弱的身子, 疑惑地张了张嘴:“……奶……奶?”

听到安汐羊的声音, 奶奶更加用力地将她搂住,满是褶子的眉头拧出一条条深深的沟壑,满是泪水的脸颊被咸湿的泪花腌得通红。

两人在阳光下伫立而拥, 路过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带着诧异和有些惊悚的眼神看着老太太一路蹒跚而来的血迹。

端琰和律师正在停车场附近等着两个小警察取车,两人没有交流, 各取了根烟在角落里沉默地抽着。

抽完后,端琰余光一瞥,视线落在安汐羊的方向。

当他注意到拥抱着安汐羊的老太太身上的血衣时,神色幽深了几分。

律师原本打算问端琰到底找自己想说什么,但在察觉到端琰的视线后,本能地将目光挪向对方视线的方向。

“是我眼花了吗?抱着崔先生太太的那个老人怎么满身是血?”律师推了推眼镜。

端琰没吭声,转身将烟头在垃圾桶的灭烟区捻碎,还不等他回过身子,住院部的方向传来一声划破天际的惊呼声——

“杀人了!杀人了啊——!!!”

紧接着,嘈杂的巨响从住院部的方向传来,大量的人群如鸟兽散般逃出大厅,端琰撩起眼皮扫了眼律师,声音淡淡的:“看来跟你的聊天得改天,死人了。”

说罢,迈着长腿朝安汐羊的方向走去。

“啊?”律师一脸莫名其妙,他下意识地看向安汐羊,又看向住院部的方向,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从心底升起。

他本能地跟上端琰的步伐。

此刻奶奶和安汐羊的情绪都已经平复了不少,安汐羊这才注意到奶奶身上令人匪夷所思的血衣,她张了张口:“奶奶,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端琰已经来到了两人的身边,他淡漠地掏出警官证一亮,面无表情低睨着眼前的两人,之后目光一转,落在老人身上:“心愿了了?”

看到警官证,奶奶晃了一下,紧接着笑了,她缓缓松开安汐羊,转过身子,对着端琰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咧唇含泪而笑:“了了,都了了。”

“自己去,还是车送你?”端琰侧眸,另外两个警察已经将车从停车场开了出来,一见医院里乱成一锅粥,慌忙下车一探究竟。

“麻烦你了。”奶奶颤抖着对端琰抬起双手,“送我一程吧。”

端琰挪开视线:“我休假,没带那玩意。”然后对着身后的两个警察一挥臂。

“怎么了?什么情况?”

“卧槽这血衣啥情况?”

两个见状赶来的小警察顿时吓了一跳。

“这里有人自首。”端琰瞥了眼奶奶,“先送走吧,那边八成已经报警了。”

“自首……难道……”两个小警察对看一眼,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但还是走上前来,搀扶住奶奶。

“等等……什么自首……你们在说什么……”眼见着警察要将自己的奶奶带走,一直发呆的安汐羊有些懵,“你们在,说什么?我奶奶,刚来医院,你们在,说什么啊?”

“汐羊。”奶奶回过头,看着安汐羊,眼底满是悲伤,但此刻更多的是释怀,“奶奶早就累了,是时候该去找你爷爷了,所以就想着,等到了地下见到你爷爷,你爷爷问起你好不好的时候,我总得给他有个交代吧?”

“奶奶,你在说什么……”

“你爷爷说,你是个善良、认真却不接地气的孩子,你这样子的性格,难被人理解,所以,奶奶就想着,走之前,把崔初原那小子也带走,好让咱们一家人都放心……”奶奶说着伸手狠狠擦了把泪,“现在好了,都好了,没有人再威胁你了,孩子。”

“奶……奶?”安汐羊瞬间睁大了眼睛。

下一秒,她惊恐地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老人,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的鲜红是呈喷射状泼洒的,就像是……就像是不久之前刚刚站在惨遭割喉的人附近一样……

“奶奶?奶奶?”安汐羊一把抓住奶奶的手腕,无法接受地摇着头,“奶奶你,在做什么?奶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奶奶杀人是,犯法的啊!”

“……”奶奶垂下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奶奶!”安汐羊疯狂摇着奶奶,无法接受地摇着头,“奶奶!爷爷已经,走了!求求你了!不要再让,我失去家人了,好不好!奶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想失去了,爷爷之后!连你也,失去啊!”

“……”

“奶奶你回,答我啊!奶奶!”安汐羊发疯般地摇着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不想失,去家人啊!我不,想失去你们啊!我不想!我不想啊!如果不是因为,不想失去你们!我早就去,死了!我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早就带,着崔初原下,地狱了!”

“……”

“可是!可是,一想到你们!我就觉得我不能死!我不能被,崔初原拖,进地狱!我不能牢,底坐穿!我不想让,你们伤心!可是为什么奶奶,你要离我而去啊!奶奶你为什么,要为那种人搭上,自己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错了吗?”奶奶忽然抬起头道,怏怏地看着安汐羊。

“什么?”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错了,不是吗?”奶奶望着安汐羊,“从你爷爷的死我就想说了,汐羊,生老病死,对于目前的人类而言,不就是无法改变的现实吗?你爷爷他到了年纪了,所以他走了,可是你——却在责怪他!你怪他死了,你怪他没等你把长生不老药开发出来。”

“奶奶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怪爷爷,我怪,我自己……”

“汐羊,你不是天下第一,比你强的科学家至今没有开发出长寿药,长寿药就算开发出来了,给你用,也不会给我们这种凡人用。

我们到了年纪,我们肯定会走,我们也不想走可是没有办法,所以我们更希望看到的是在我们要走的时候,我们的孩子能够活得好好的,她能吃好喝好照顾好自己,让我走的时候别那么担心我孩子以后怎么办。

而不是你这样——你这样自我糟践,嘴上说着责怪自己,其实是在责怪我们不争气、不能活得久一点!”

“我没有,我没有怪你们,我真的是怪我自己,我怪我自己……”

“你已经三十多岁了!安汐羊——!”奶奶用尽全力大喊一声,打断了安汐羊的碎碎念。

她扑上来,挥舞着无力的拳头,锤着安汐羊的胸口,痛苦道:“你已经三十多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人长大了,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身上会越来越重,有些东西就不得不舍弃了……

奶奶爷爷必须成为你生命中必须舍弃的一部分,未来有一天你爸你妈也必须成为你舍弃的一部分,而你也要教育你的孩子必须学会必要的时候将有些东西舍弃……

人不可能背负着所有的曾经的幸福活着……

曾经的快乐,意味着已经失去的快乐,它会带来当下的痛苦,让你摸不着当下的方向,你明白吗?

这些东西如果不及时丢掉,它们会压垮你的,你现在已经被压得连人的样子都没有了!”

“可是,可是……”

“不要可是了!”奶奶一把推开安汐羊,“我一定会死,如果你真的真的还把我当你奶奶,真的希望我幸福,那就放弃我吧,让我看到长大的你,让我看到能照顾好自己,让我看到优秀你的、不再数着1000下等着我们来救的你,行吗?”

奶奶说完,身子打了个趔趄,小警察及时将她扶住,然后回头看了眼两眼汪汪的安汐羊,默默将人带走。

望着三人离去的方向,安汐羊的哭声愈裂,直到最后,像个孩子般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像是想把这些天、这些日子、这些年所压抑的全部委屈一口气都发泄出来。

直到奶奶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里时,她猛地抬起双臂,拼尽全力地大声哭喊道:“奶奶……我会努力的改变的……所以……所以求求你……所以求求你特努力活下去……好不好……”

奶奶闻声晃了一下身子,脚步稍有停顿,却终是没有回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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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一直隔岸观火的端琰见事情结束,视线挪向安汐羊身后不远处的另一架长椅上。

陈月洲正靠坐在长椅上,目不斜视地看着这边,脸上的表情一片深沉,看不出来喜怒哀乐。

“真是胳膊不打算要了。”端琰迈开步子打算去接陈月洲,一只手臂却猛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端警官。”是律师。

端琰回头扫了眼他。

“端警官,这是怎么回事?”律师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难不成……不……这不可能……端警官你知道作为一个人民警察明知他人即将行凶却不阻止,甚至支开被害人身边的人,这是一个什么行为吗?”

端琰撩起眼皮看着律师。

“端警官,这个行为可是会让你脱警服的。”律师一字一顿道,“甚至严重点您可能会……”

“何来证据。”端琰冷冷地打断他。

“你——”律师一时失语。

“没有证据就造警察的谣,小心你身上的徽章不保。”端琰淡漠地勾了下唇,一把甩开律师,尔后侧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安汐羊,“你要是想保住自己的薪酬,与其在这里怼我,不如去巴结巴结那个人,说服她让你来处理那个男人的的遗产继承,毕竟你对那个人的经济状况最了解。”

律师沉默。

被家暴妇女即使手刃施暴的丈夫,实例中也存在过没有剥夺被家暴妇女继承权资格的案例。

而在这次事件中,杀死崔初原的人是安汐羊的奶奶,也找不到安汐羊唆使自己奶奶杀人的证据,完全排除了丧失继承权的必要情形,就目前这个情况,安汐羊是有继承资格的。

崔初原这个人,父亲早就过世了,母亲几年前也死了,更没有孩子……在第一顺位继承人中,活着的只有这个和他依旧存在婚姻关系的安汐羊。

而自己毕竟和崔初原有过多次合作,关于崔初原家暴的证据,自己如果想去调查,找出曾经多次施暴的证据简直轻而易举……

这也就意味着,如今如果想最后大赚一笔,就要成为这个女人的律师,帮这个女人完完全全地获得崔初原的全部财产……

想到这里,律师走到安汐羊面前蹲下身子,友善地递上自己的名片,笑得如沐春风:“安小姐,有什么能为你服务的吗?我本人即擅长刑事案件,又擅长遗产继承案件,还特别擅长对付那种小人一般的亲戚案件……”

……

另一边,身体稍微恢复了些的陈月洲刚赶到现场,就看到了满身是血的老太太抱着安汐羊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

他不傻,很快就明白了大概发生了什么。

虽然还想上前做些什么,可疲倦的身体很快就让他的大脑失去了意识。

等醒来的时候,窗外早是一片夜色,远处万家灯火亮起,霓虹星星点点,与月色掩映。

“安汐羊呢?”

他慌慌张张想要起床,却发现右臂被支架撑着,上面缠着无比厚重的纱布,还**的,难以行动。

“怎么,真不打算要胳膊了?”身侧传来端琰冷淡的声音。

陈月洲蓦然转头,正对上端琰漠然的视线。

对方靠坐在病床旁的长椅上,撩着眼皮看他。

“我……”陈月洲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五根手指已经被包扎了,手掌也贴了纱布,手臂上又重新被插上了留置针。

“我……晕了很久吗?”

“你说呢?”

“我……”陈月洲垂下眼,想了想,岔开话题道,“崔初原死了吗?”

“颈动脉破裂,当场死亡。”

“杀人的是安汐羊的……奶奶吗?”

“没错。”

“老年人有……有那个力量吗?”

“防狼喷雾原液,手工电磨,还是个生物老师出身。”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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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今年77岁,本身就属于不适用死刑的年龄,虽然情节恶劣影响严重,但参考例往的被家暴杀人案中妇女的量刑,基本和死刑无缘,就她的身体情况,即使被判了刑,十有bā九也会监外执行。”端琰看着陈月洲,平静道,“那个女人已经聘请了死者原本的律师,律师曾经帮过那个死者多少,倒戈的时候就能翻出多少旧账。”

陈月洲哑。

端琰把他想问的内容几乎都回答了。

他不由愣了愣:“对了……安汐羊奶奶杀人的时间……不就在我签了和解书你们离开之后的时间吗?所以说,端队长,你让我签同意和解书的时候……是想支开警察?你知道她奶奶要杀人?故意放任?”

端琰沉默。

放任杀人?

亦或者说匡扶正义?

有吗?

不,都不是。

他只是觉得很烦,无论是那个被家暴的女人,还是那个有暴力倾向的施暴者。

但作为警察,他不能对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动手。

所以,他放任了结局的发生。

至于为什么让陈月洲签下那份和解书,并不单单是为了支开那两个警察,也是为了保护那两个警察。

毕竟,在他们离开前人如果被杀,无论如何都要被上面问责吧?

至于医院里谁会因为那个死者被问责,这就不关他的事了。

谁替那个区区挨了一酒瓶受了点皮外伤的家伙开的特殊病房,谁就去承担责任吧。

这时,一个小护士从外面走了进来,递给端琰一张单子道:“这是刚才你补缴款的单子,这个我刚才多收了一联,你得自己拿上,因为之后还有用。”

端琰接过单子,看了一眼便放在了隔壁的桌子上。

“那个……”听到缴费,陈月洲对端琰伸了伸手,“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费用我会补给你。”

“不用。”端琰扫了眼陈月洲,沉默,良久后,开口道:“我会照顾你到你痊愈。”

“啊?”陈月洲一脸莫名其妙。

难不成端队长打算趁自己虚弱之际来个大表白?

“等你痊愈之后,就搬出去。”端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从你痊愈那天起,我不会再负责你的安全,我们两个从此就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