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远交近攻_一 离宫永巷深深深

一 离宫永巷深深深

十月之交,秦川原野草木苍黄。

这日午后时分,一队车马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水大石桥,辚辚开向了东南河谷的一座灰色城堡。几乎就在车马大队堪堪进入城堡之时,一骑快马从后飞来遥遥高喊:“谒者羽书急报!”马队簇拥的一辆青铜篷车停了下来,车旁一人立即从骑士手中接过羽书,利落拆开递进了篷车。片刻之后,篷车里传出了一句话:“着王稽明日来见。”说罢脚下轻轻一跺,马队隆隆开进了城堡。快马骑士飞去之时,寒凉的秋风鼓着暮色,徐徐湮没了河谷城堡。

秦昭王很是烦闷,来到了这座很少驻跸的行宫。这座行宫叫做离宫,是父亲惠文王建造的。至于为何叫了如此一个名字,秦昭王实在说不清楚,记得当年问过母后,母后只是一笑:“毋晓得,叫甚是甚了。”母后的笑意,分明有着些许神秘,秦昭王却也不再问了。他对扑朔迷离的宫廷隐秘素来很厌烦,甚至对一切密谋事体都有一种本能的不喜欢。然则,他却偏偏生在了王宫,做了国王,且还是个权力交织最是盘根错节的非亲政国王。在孝公商鞅变法之后,秦国还没有出现过如此错综复杂的权力交织。当此之时,若脱开密谋两字,他注定要被碾得粉碎。上天何其昏聩,如何偏偏教他这个厌烦权谋之人,顶起了非常之期最需要机谋的王冠,竟注定要终生浸泡在权谋之中?摄政太后、开府权相、赫赫四贵、巍巍武安君,他身边到处耸立着权力的高山,他这个秦王始终只能在这些权力高山的峡谷中游荡,实在是惊悚莫名。摄政母后去了,大势却更为险峻。母后虽也独断,对他这个国君儿子却是处处留有尊严。母后自裁前曾经对他说过,母后老了,你也长成了,明年开春,娘扶你亲政。以母后之精明,此等大事不可能不对舅父丞相叮嘱。然则,舅父丞相非但一个字也不提起,权力反而更是膨胀了。最教秦昭王头疼的,是魏冄以赏赐军功为名,将穰侯自己、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武安君的封邑一举扩大为百里,且欲变成实封。

秦法:功臣虚封,君侯地无过六十里,无治权。虚扩一百里犹可说,最要紧的是这实封。所谓实封,是封主有治民并收缴赋税权。实封但成,私家军兵会接踵而来,封地有可能重新变为规避郡县官府的自治世族。此做法若成定例,秦法的坚实根基岂非要日渐瓦解?好在白起以“封地累赘,无人照料”为由,坚辞没有受命,使秦昭王暗中松了一口气。自三君受了百里封地,丞相魏冄与这三人同气连枝,气势大盛,被咸阳国人呼为“楚四贵”。没有了母后震慑魏冄,这位大权在握的老舅究竟会走到哪一步,秦昭王当真心中无底。以武安君白起的威望权力,本可以对魏冄有所牵制,谁料白起偏偏是个兵痴,除了打仗精益求精,对国事朝局之微妙几是浑然无觉;加之魏冄素来激赏白起,每遇大战必亲自坐镇粮草辎重,白起自然也就与魏冄形同一党了。如此大势,秦昭王孤掌难鸣,随着年岁日增,自保稍有余力,要整肃朝局却是远远不足。

没有亲政,整日在咸阳宫只看一大堆已经被魏冄批阅过的文书,秦昭王自然是烦躁郁闷,索性来到这座离宫过冬,好隔三岔五地在终南山冬日猎场放马驰骋。谁料进了河谷离宫,心里还是沉甸甸的,山水还是灰蒙蒙的,非但没有丝毫的轻松舒坦,反倒平添了几分空旷落寞。秦昭王也料到必是如此,带来了全套《商君书》刻简,要在离宫下工夫揣摩一番,看看自己能否从中寻觅出几则有用谋略来。

次日午后,秦昭王正捧着一卷《商君书》在池边茅亭外徘徊,内侍禀报说王稽到了。秦昭王吩咐侍女在茅亭下煮茶,令内侍将王稽径直领到这里来。过得片刻,王稽大步匆匆走了进来,秦昭王目光一瞥笑了:“脚下生风,谒者必有斩获也。”王稽长长一躬:“我王所料无差,秦魏盟约结成。”将双手捧着的铜匣恭敬地放到了王前石案上。秦昭王目光一闪:“没有了?”王稽看看亭外老内侍与亭下煮茶侍女,秦昭王道:“本王身边还算安宁,有话便说。”王稽低声道:“老臣访到一个天下奇才!”“是么?”秦昭王目光骤然闪亮,却又淡淡一笑,“姓甚名谁?有何奇处?”如此最简单一问,王稽却陡然打了个磕绊,又连忙道:“此人原本魏国中大夫须贾书吏,目下化名张禄,老臣疑为大梁名士范雎!”秦昭王不禁笑道:“你个王稽,谁是谁都没弄得清楚,便认定奇才?”王稽一时窘迫,满面通红:“老臣何敢如此轻率?只是此人此事多有周折,尚请我王容老臣仔细道来。”秦昭王一指对面石案:“西晒日光正好,入座慢说。”

王稽整整说了半个时辰,秦昭王一句话也没插问。及至王稽说完已是暮色残阳,秦昭王依旧迷惘地沉默着。王稽素知秦王禀性,也不发问,只是默默对坐着。良久,秦昭王突然开口:“张禄是范雎,你能确证么?”

“不能。”王稽一脸肃然,“张禄是范雎,只是老臣依情理推测。”

“此等推测,可曾说给张禄?”

“老臣说过三次,他只不置可否,末了只两句话,‘秦国得我则安,谁做谁何须计较?不见秦王,在下只能是张禄。’”

“你说,此话何意?”

“老臣之见:若张禄果真范雎,便是范雎畏惧魏齐势力,认定只有秦王才能保他无性命之忧,此前不愿走漏丝毫风声。”

“能料定穰侯行止,足证此人机谋非凡。然则,才具大谋何以证之?”

“目下尽是事才佐证,要辨大才,唯我王听此人论国论天下。”转而低声,“老臣自当隐秘从事。”

秦昭王陷入了沉思,良久霍然起身道:“书房说话。”径自大步走了。

三更时分,王稽方才出得离宫飞马而去,回到咸阳府中,已经是天交五鼓了。王稽顾不上沐浴用饭,先找来那名精悍御史一阵秘密吩咐。这个御史原本是王宫吏员,是秦昭王特意为王稽出使遴选的一个臂膀人物,并非王稽部属,出使归来本当归署就职。但在王稽吩咐之后,精悍御史却立即带着两名骑士出得咸阳,在淡淡晨雾中飞马东去了。王稽此时疲累已极,进得寝室囫囵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后光景,用得两个舂米饭团喝得一鼎肉汤,匆匆来到了偏院。

张禄正在院落里小心翼翼地漫步。通向正院园林的石门口,一只大黑狗守着门槛在秋阳下结实地打着呼噜,一双眯缝的眼睛只对着转悠者扑闪。秋风吹过,满院落叶沙沙,张禄信步走到石门前笑道:“看守便看守,打呼噜能骗我了?笨狗!”大黑狗沮丧地喉鸣一声,骤然睁开大眼对着张禄一闪,当真闭上眼呼噜过去了。张禄不禁呵呵笑着蹲在大黑狗头前道:“小子还算行,回头跟我看大院子去,这里多憋屈也。”黑狗再也没有回应,只扯着呼噜横在门槛下动也不动了。“只可惜啊,你黑豹也是生不逢主,只在这里做得个看家狗也。”张禄兀自嘟哝一句,又在院子里转悠了。

王稽府邸很小,只有三进,最后一进是一片两亩地的小园林,旁边跨着这座茅屋小院。正经用途,偏院是仆役居所,住着两男两女四个仆役与四个卫士,占去了八间最好的茅屋。张禄前日匆匆而来,被临时安置在这不会遇见任何访客的偏院。好在秦国官员的仆役都是官署依法度派定的官仆,卫士更不消说得,在咸阳城都有自己的家宅,官员府中的卫士仆役偏院只是供轮值交错时歇息而已。无人居家常住,自然是整顺清幽。张禄在西厢末间住了两日,除了送饭的使女,连一个人也没有见着。中间一棵老桑,两边三五株白杨,三面十几间茅屋,四周一圈没有门的青石高墙,是这个院落的全部景致。无论出进,都得经过大黑狗把守的这道门槛,再从府邸门户进出。这大黑狗生相憨猛,整日瞌睡不断,实则精明得紧,谁该进谁该出,全一清二楚,卧在门槛前绝不会认错了人。两日之间,只要张禄转悠到距它三尺处,它便会从喉咙里发出明显的呜呜警告。后来见张禄白日转悠夜里也转悠,并无逃跑的模样,大黑狗也睁一眼闭一眼了

张禄再次漫步门前,猛然却见大黑狗一长身站了起来,前爪撑地肃然蹲在了石门内侧。张禄正自觉得好笑,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地清晰起来。“小子好本事!”张禄对着大黑狗一笑,转身走了。

“黑豹。”王稽进得石门伸手摩挲着大黑狗头顶,“这段时日无暇盘桓,赏你一根带肉大骨头!”说罢将手中荷叶包一伸,黑豹喉头发出一声兴奋的呼噜,一张嘴叼住了荷叶包。王稽拍拍黑豹头低声说了句“去吧,目下不会有事。”黑豹忽地蹿到茅屋后去了。王稽笑吟吟来到西厢最后一间茅屋前,一拱手道:“先生高卧,打扰了。”

“谒者拜会么?”茅屋内鼾声突然终止,木门吱呀开了,散发宽衣者当头是一拱,“张禄怠慢,大人见谅也。”

“先生无须客礼,从容收拾,老夫在这厢等先生说话。”说着回身走到了庭院向阳处的一棵白杨树下。此时已有两个使女从后园石门来到小院,清扫落叶,铺设坐席置案煮茶,片刻间茅屋小院一片和煦秋日。待张禄收拾利落出来时,小庭院已经是茶香弥漫了。自与张禄同路归来,王稽也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端详这位神秘人物,对面一望,心中一个激灵。此人身材高大瘦削,那身苎麻布衣像挑在一副竹架上晃悠一般;颧骨锋棱如同悬崖凌空,脸膛却像宽阔的原野,虽一片贫瘠的菜色,却丝毫不给人以寒酸之相;胡须显然是剃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常常眯缝着,然只要目光一闪,你的心头便会掠过一道闪电。但是,最令王稽惊悚者,还是此人额头耳根脖颈处的三道长长的伤疤,纵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艳红欲滴的棱棱疤痕也令人触目惊心。

“谒者受惊了。”张禄淡淡一笑,不待王稽做请径自入席坐了。

“上天磨才,老夫徒生感喟也!”王稽叹息一声又笑了,“先生但看老夫堪交,便互称兄长如何?强如官称生分也。”“好!”张禄一拍案道,“叨扰王兄,日后自有报答。”王稽便道:“张兄但是真才,便是最好报答了。”张禄笑道:“大梁有言:王兄只视张禄为伊尹,张禄断不使王兄失望。王兄还有疑惑?”王稽摇头一笑:“老夫些许疑惑不打紧,只秦王目下不在咸阳,要劳张兄稍待时日。”张禄目光骤然一闪:“秦王多有疑虑,在下只听王兄安置可也。”王稽连忙道:“张兄差矣,秦王北上巡视去了。”张禄摇头一笑:“秦国正在微妙倾轧之时,秦王焉能脱离中枢?王兄小瞧张禄也。”王稽略一思忖道:“老夫智拙,只问张兄一句:可耐得些许寂寞?”张禄笑道:“王兄割舍得这座小偏院,那只大黑狗,在下便做太公望了。”“太公望?张兄好耐心。”王稽叩着石案,“布衣粗食,老夫原是不缺,只是有失敬贤之道。”张禄大笑道:“世间万物,唯独这贤字难测。譬如我张禄,在位可成无价,不在位则是狗彘不食!何敢当王兄敬贤?”王稽慨然一叹:“大难不死,张兄必有后运也。”

如此说得一时,天色黑了下来。王稽叫来家老部署了一番,将几个仆役卫士的歇息处全部安置到后园三间茶室,府邸书房之书简典籍悉数搬运到小偏院,权且做成一个临时书房;一老仆一使女专门留在偏院照料,单独在偏院起炊。末了,王稽将那只大黑狗招手叫了过来指点道:“黑豹,张兄住这里,你守护。他两人进出自便,其余任何人不许出入,明白?”黑豹耸耸鼻头汪地叫了一声,蹲在了门槛前发出一阵威严的呼噜声。张禄不禁笑了:“这小子堪称狗才,王兄放心。”

一番折腾,直到三更天方才妥当。王稽走了,小偏院书房的灯烛一直亮到东方发白。

从此,张禄在这一方幽静的小偏院过起了极其洒脱而又形同囚徒的日子。午后猫进书房,长夜秉烛,谯楼五鼓方才囫囵睡去;一觉醒来,往往红日中天;沐浴用饭之后在小院中做徘徊游,唯一的消遣;是与黑豹叙谈,直到黑豹在他的絮叨中呼噜呼噜地闭上了眼睛,又猫进了书房。间或王稽来访,将天下纷纭咸阳国事说得一时,张禄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从来不予置评。时日一长,王稽仿佛一个信使,消息一说完便告辞去了。倏忽之间冬去春来,张禄将王稽那两车书简反复读过了三五遍,一个夏日还将一部错讹百出的《商君书》抄本重新校订誊刻了一遍。

这日王稽又来拜望,进得书房看到整齐码在书案上的刻工精湛缝缀讲究的二十六卷《商君书》时,惊讶得眼睛都直了:“张兄,你这是凭何校订来着?”张禄笑道:“胸中书库耳,岂有他哉!”王稽连连惊叹:“呀呀呀,单是这份刻工,便进得咸阳校书坊也!”张禄不禁一阵大笑:“在下原本书吏,校书坊倒是本业。”王稽又连连摇手:“哪里话来,我是觉这校订本当真天下难得,怕你带走也!”反复指读评点精华处,直是不忍释卷。张禄道:“消磨时光耳耳,原本是为你校订,我带走何用?”王稽大喜,立即吩咐家老从正院拿来一坛老秦酒,又吩咐偏院使女做来两盆青葵,与张禄对饮起来。

王稽说了一个国事消息:穰侯魏冄要亲自统率十五万大军,越过韩魏两国,进攻齐国纲寿;华阳君坐镇督运粮草,泾阳君、高陵君随军谋划,不日出兵。

“上将军白起何以不统兵?”张禄第一次对王稽的消息来了兴致。

“白起患病在榻。”

“穰侯此举,国人有何议论?”

“纲寿紧接穰侯封地,国人皆说,四贵意在拓展封地。”

“秦王可曾敦请白起出战?”

“秦王深居简出,尚无任何动静。”

张禄默然思忖良久,突然拍案道:“敢请王兄明日晋见秦王,呈上这封书简。”说罢从身后书架上拿下一个大拇指般粗细的铜管,双手递给了王稽,“去也留也,在此一书了。”

王稽大是惊讶,接过铜管一看,管头泥封天衣无缝,直与王宫书房的高明书吏之技巧不相上下,两个极为古奥的文字清晰地压在封泥之上,王稽却是不识。王稽曾做过几年王宫长史,日每都要处置许多文书。在他的记忆里,举荐者替被荐者呈递书简,从来都是开口无封的。其中缘由,是秦国法度:举荐者是被荐者之担保,被荐者获罪,举荐者连坐追究。唯其如此,举荐者与被荐者是利害相连形同一体,被荐者要上书秦王,举荐者肯定要过目书简,从来不会有举荐者为被荐者呈送一件密封文书,且还要专门密送。

“上书何事,张兄可否见告?”王稽掌中掂着泥封铜管,颇有些难堪。

“唯其密封,王兄可得周全。”张禄只是淡淡一笑。

王稽心中一动:“张兄有说辞?”

张禄一字一顿道:“此人身无定名,行迹不测,臣唯谒者耳。”

“妙!”王稽拍掌大笑,“谒者原本便是信使,妙!老夫便如此说。”

次日清晨,王稽带着一个百人骑士队押送着一车文书出了咸阳,正午时分到了离宫。属下文吏去向长史交割文书,王稽来离宫书房晋见秦昭王。将张禄情形说完,王稽将那个泥封铜管双手呈上。秦昭王接过铜管打量着泥封道:“这是你的封印?”王稽连忙道:“此书为张禄原封,印鉴老臣不识,唯托老臣转呈也。”秦昭王道:“张禄乃你举荐,你竟做此等盲呈?”王稽肃然道:“此人身无定名,行迹不测,老臣唯做一谒者耳。”秦昭王不禁笑了:“你原本便是谒者,难为你竟有说辞。启封。”王稽接过铜管利落启开封泥,抽出管中一卷羊皮纸呈过,秦昭王展开浏览一遍,丢给王稽道:“你自看了。”王稽从书案上拿起羊皮纸,只觉有些不妙,飞快浏览,竟是触目惊心:

布衣张禄顿首:权臣擅行征发,秦危如累卵!五步之内,便有太阿,王何其盲乎?秦得张禄则安,然臣之长策不可以书传也。但得面陈,一语无效,请伏斧锧!良医知人生死,圣主明于成败。若张禄之言可为,秦可行而利国。张禄之言不可行,久留秦地无为也。士行有节,不遇而去。张禄闲居年余待王,无愧秦国也。王若无睹危局,张禄自去也。

王稽也曾读过无数名士书简,如此上书闻所未闻。当头危言耸听,接着夸大其词,再后更以才具要挟,赤裸裸要逼秦王用他,不用则去。如此路数,当真匪夷所思。难怪秦王面色阴沉,给他丢了过来。王稽愈想愈怕,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谒者以为如何?”

“荒,荒诞绝伦!此人,当治罪!”

“当治何罪?”

王稽一时语塞,陡然憋出一句:“容老臣详查律法,后告我王。”

突然之间,秦昭王哈哈大笑:“王稽啊王稽,你也当真只是个谒者。”笑声尚在回荡,又突然压低了声音,“明日午后,传车载张禄入离宫。”王稽心思回转不过,愣怔得一阵方才木然点头:“老臣,遵命!”抬起头来还想再问两句,秦昭王已经不在书房了。

王稽出得书房,正逢文吏在廊下等候,禀报说已经将回运文书装载妥当。王稽一挥手说声走,径自匆匆出宫登上轺车去了。回到咸阳府邸,王稽饭也没吃急匆匆来到小偏院,对着正在院中徘徊游的张禄当头一句:“张兄做得好事!”犀利的目光一闪,张禄一阵大笑:“好!秦王果然明锐!”“明锐?”王稽惊讶道,“你却如何知道?”张禄笑不可遏:“王兄脸色便是王书,岂有他哉!”王稽不禁沮丧地摇摇头:“看来,老夫当真只能做个谒者了。”张禄肃然一个长躬道:“笑谈耳,王兄何当如此?张禄也是正自忐忑也。王兄但看,我已准备离秦了。”说罢拉着王稽进了茅屋书房。三开间书房内已经收拾整齐,书案正中孤零零摆着一片竹简,只有四个大字——张禄去也。

王稽不禁惊愕道:“我既回来,张兄可当面告辞。我若不回,你不知消息不会走。留这竹简何用?”张禄笑道:“秦王若弃我,王兄今日必不来见我,张禄何须守株待兔?”“且慢!”王稽更是疑惑,“你如何料定老夫今晚不来,便是秦王见弃?”张禄道:“王兄长于事而短于理。秦王见弃,兄便难堪,须谋划得一个由头来与我周旋了。”王稽不禁笑道:“纵然如此,你夜晚如何出得这座院落?黑豹可是神异也。”张禄哈哈大笑:“神异者通灵,黑豹与我已经是神交知己了。”说罢一声轻柔的呼哨,黑豹忽地蹿了进来蹲在张禄脚下。张禄将书房门边一个包袱挎在黑豹脖子上又一声呼哨,黑豹又忽地蹿了出去,对王稽看也没看一眼。王稽不禁大是惊叹,啧啧连声满面通红,没有一句说辞。

次日拂晓,一辆密封的篷车辚辚出了谒者府邸。

车前插着一面六尺高的黑色三角大旗,旗面上两个显眼的大白字——传车。车出中门,一队在府门前整肃列队的铁甲骑士立即分成三列,左右后三面护卫着传车隆隆去了。传车者,运送王宫机密文书之专用车辆也,归属谒者管辖。秦法有定:传车上道,凡官民车马均须回避于十丈之外,但有冲撞当场格杀。以实情而论,谒者护送寻常文书并不打出“传车”旗号,只在护送特急羽书王书或兵符印鉴等公器时才出动传车。今日传车一驶上大街,直向咸阳南门而去。

秋霜晨雾弥漫了关中原野,传车马队一过渭水白石桥飞车奔马,半个时辰已到了离宫地界。驻守外围的军营验过王稽的谒者金令箭,传车马队直入园囿禁地。抵达城堡大门,金令箭再度勘验,城堡石门隆隆洞开,传车马队进了离宫中央庭院。依照王宫法度,谒者传车径直驶到了一座防守森严的偏殿廊下。这座偏殿背后是一片独立庭院,庭院中央是离宫中枢——国君书房。偏殿与国君书房之间,有一条大约两箭之地的秘密通道。谒者传车一到偏殿廊下,传车从专门车道驶入殿门,谒者随车向职掌机密的长史或内侍总管清点交接密件,之后谒者传车立即退出偏殿,装载回程文书后出宫。

传车驶进偏殿,内侍总管迎了过来。王稽亲自打开了密封车厢的木门,伸手做一请礼,一个通体黑衣头戴面罩高大瘦削的人下了车。白发苍苍的内侍总管也不说话,只是伸手一请,转身走了。黑衣人向王稽一拱手,也跟着去了。

偏殿走得三十余步,黑衣人随老内侍身影拐进了西侧一道石门,眼前顿时一片幽暗。借着远远间隔的铜人风灯,可以看出这是一条用黑色粗织布帷幔密封起来的长长隧道。一入幽暗隧道,老内侍一声恰恰能使身后之人听清的低语:“进入永巷,噤声快步!”疾步匆匆地头前行走了。黑衣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打量着与铜人风灯交错间隔的隐在幽暗处的矛戈甲士,不时粗重地叹息一声。

走得两百余步,前面一片灯光,两扇高大的石门恰恰吞住了悠长的永巷。石门前灯光下伫立着一个玉冠长须的中年人,两侧肃立着四名带剑卫士与四名少年内侍。老内侍侧身布壁站立,一声高呼:“秦王在前,大礼参拜!”

突然,遥遥跟随的黑衣人一阵大笑:“秦国只有太后穰侯,何有秦王乎?”声音轰嗡回响,鼓人耳膜。老内侍愕然变色,回身一声怒喝:“卑贱布衣!安得如此狂狷!”黑衣人悠然一笑:“天下皆知,何独秦人掩耳盗铃哉?”老内侍正要发作,却见玉冠长须中年人从石门前快步走来,当头深深一躬:“嬴稷恭迎先生。”黑衣人也是从容一躬:“布衣之身,何敢劳动秦王?”秦昭王道:“先生今日只做嬴稷座上嘉宾,无执臣民之礼,先生毋得拘泥。请。”黑衣人坦然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一拱手头前举步了。两厢内侍卫士看得目瞪口呆。秦昭王对着老内侍低声吩咐道:“关闭永巷。不许任何咸阳来人进入离宫。”说罢转身去了。身后老内侍伸手一拍石门旁机关,两扇厚重的石门隆隆关闭了。

进得石门,几抹秋阳从厚重的帷幕缝隙洒落在厚厚的红毡上,更显得一片幽暗。秦昭王前行领道,穿过一道阔大的木屏,竹简书架倚墙环立,书架前剑架上一口铜锈斑驳的青铜古剑,中央一张长大的书几上堆着小山一般的竹简,书几前一张座榻。整体看去,简约凝重中弥漫出一种肃穆幽静。

秦昭王笑道:“这是离宫书房,等闲无人进来,先生尽可洒脱了。”说罢走到座榻前大袖一扫,回身对着黑衣人肃然一躬,“嬴稷扫榻,先生入座。”黑衣人坦然入座,无片言谦让。秦昭王又是深深一躬:“敢问先生,何以称呼为当?”黑衣人道:“权作张禄也。”秦昭王道:“敢请先生摘去面纱,真面目以对可否?”张禄道:“客不惊主,无颜以狰狞示人,尚请见谅。”秦昭王拱手作礼道:“先生既知秦国无王,何以教我?”张禄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书房,口中只是唔唔地漫应着。秦昭王深深一躬:“先生既断秦国危局,当为嬴稷指路。”张禄却依旧扫视书屋,只唔唔漫应着。秦昭王片刻沉默,一声叹息。张禄注视着壁上那幅《大秦山川图》,也是一声叹息,依然默默无言。倏忽之间,秦昭王热泪盈眶伏地叩头道:“先生果真以为嬴稷不堪指点么?”愣怔之间,张禄连忙快步走来跪倒,眼中含泪道:“秦王拜一布衣,足见挽救危局之诚也。君上请起,范雎愿披肝沥胆以倾肺腑。”说罢一把扯掉面罩,“在下本是大梁范雎,身经生死危难入秦,不敢相瞒君上。”

一瞥那三道暗红色的粗长疤痕,秦昭王一声感喟悚然动容:“辱士若此,旷世未闻也!天道昭昭,嬴稷若不能洗雪先生之奇耻大辱,枉为秦王也!”

此话出自秦昭王之口,不啻君王明誓复仇之惊雷。范雎顿时心如潮涌,扑地拜倒一声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秦昭王扶起范雎肃然正色道:“秦国危局,足下大仇,全在先生谋划之间也。嬴稷但得大安,先生与我荣辱与共也!”说罢转身一挥手,一名侍女捧着茶具轻盈飘进,在旁边案上煮茶了。须臾茶汁斟来,秦昭王亲手捧给范雎一盅,两人饮得片刻,都平静了下来。

秋日苦短,倏忽日暮日出。帷幕遮掩的幽暗书房里,秦昭王与范雎不知疲倦地一泻千里而去,不知几多时光。待出得书房,范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内侍来扶,他却已经是鼾声大起了。秦昭王正自大笑,也是呼噜一声卧在了红毡之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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