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远交近攻_二 咸阳冬雷起宫廷

二 咸阳冬雷起宫廷

入冬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时,东讨大军班师了。

与以往班师一样,主力大军一入关便回归了蓝田大营,等待王命特使专行犒赏。统军主帅则率领全部将领与六千铁骑直入咸阳,代全军将士行班师大典。按照法度,秦王将率都城群臣郊迎于十里长亭,民众也会自发地携带各种食物拥出城来欢庆劳军。这是历久相传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是任何出征将士都一心向往的班师盛况。然则,所有这一切这一次都没有发生。当旌旗招展的将士车骑披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隆隆行进到十里郊亭时,只有秦王特使一车当道,当场宣读秦王下书:大军东讨,劳师无功,各领军大将立即回归蓝田大营,待上将军白起号令,其余将士官佐一律回归本署。

“岂有此理!”统率大军的穰侯魏冄顿时勃然大怒,“王稽矫书,给老夫拿下!”

“穰侯明察,”王稽不卑不亢,“都城咫尺,王印凿凿,一个谒者何能矫书?”

魏冄略一思忖,断然下令:“拿下王稽!华阳君率诸位将军先归蓝田大营,老夫择日便来行赏!”华阳君芈戎与领军大将们一阵愣怔顾盼,终于回身策马去了。魏冄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高陵君泾阳君各率三千铁骑,随老夫入咸阳。但有拦阻,听老夫号令行事!”原本驾着战车准备堂皇接受盛大仪典的高陵君与泾阳君,此时游移不定,吭哧着不敢奉命。魏冄顿时暴怒大喝:“如此懦弱成何体统!老夫唯清君侧,尔等不从便去!”高陵君泾阳君相互看得一眼,答应一声“遵命!”各自一挥令旗驾着战车隆隆分开。魏冄脚下狠狠一跺:“号角齐鸣!飞车入城!”中军司马令旗一劈,牛角号骤然大起,魏冄的六马大型战车隆隆惊雷般当先冲出,左右各三千铁骑展开,巨大的烟尘激荡着飞扬的雪花,风驰电掣般卷向咸阳。

巍峨的咸阳,在初冬的风雪中一片朦胧。

当烟尘风暴卷过宽阔的渭水白石桥扑到咸阳南门时,魏冄不禁惊愕了——咸阳城头旌旗密布,各式弩弓在女墙垛口连绵闪烁,中央箭楼赫然排列着二十多架大型连发机弩;城下一字排开二百多辆战车,洞开的三座城门中赫然闪现着狰狞的塞门刀车;战车之后是两个列于城门两侧的步战方阵,一看气势便是最精锐的秦军主力;战车之后的两个方阵之间,两个铁骑百人队簇拥着一员大将与一位生疏文臣。

魏冄久做丞相,深知咸阳城防天下第一。但有准备,休说自己这六千铁骑,便是十万大军也奈何不得这座金城汤池。骤然之间魏冄大急,不及细想从兵车上站起来一声大喝:“蒙骜!你要反叛么?”蒙骜未及说话,一阵大笑,那位生疏文臣扬鞭直指:“穰侯何其滑稽也!此话本当我等问你,你倒反客为主也!”

“你是何人?敢对老夫无礼!”顷刻之间,魏冄冷静了下来。

“禀报穰侯,”大将蒙骜马上一拱手,“此乃新任国正监、劳军特使张禄大人。”

魏冄心头蓦然一闪,国正监乃重臣要职,没有他的“举荐”秦王竟能突然任命,分明是朝局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当此之际,进入咸阳才是第一要务。心念及此,魏冄一声冷笑:“好个国正监,如此劳军么?”

“敢问穰侯,私捕特使、铁骑压城、视君命如同儿戏,天下可有如此班师?”对面张禄也是一声冷笑。

“太后有法:国政但奉本相之令!”魏冄声色俱厉,“王稽王书未辨真假,分明有人要挟秦王乱国,老夫自要紧急还都。”

“穰侯大谬也!”张禄扬鞭又一指,“秦法刻于太庙,悬于国门,几曾有太后私法?穰侯若不立即开释秦王特使,谋逆大罪。”

魏冄面色铁青,向后一挥手:“放了王稽。”转身厉声一喝,“张禄!老夫要还都面君,你敢阻拦,乱国大罪。”

“穰侯差矣!”张禄高声道,“未奉君命,岂能私带铁骑入都?六千铁骑渭桥南扎营,穰侯自可还都面君!”

魏冄气得嘴唇瑟瑟发抖,一时无可奈何,片刻思忖间冷笑道:“好!老夫回头再与你理论。”转身高声下令,“高陵君率铁骑桥南扎营,泾阳君并幕府人马随老夫入城。”高陵君愣怔片刻,终于劈下令旗,率领六千铁骑向身后渭桥退去。魏冄身边只留下了中军幕府护卫并一班司马,加泾阳君护卫随从等,总共大约千余人。

及至高陵君铁骑退过渭水大桥,蒙骜一劈令旗高声一喝:“南门通道开启!”顷刻间车声隆隆马蹄沓沓,兵车刀车骑士俱各两列,一条直通城门的大道豁然眼前。魏冄二话不说,脚下一跺,六马兵车轰隆隆飞驰进城了。

丞相府在王宫正南最宽阔的长阳街东侧,距王宫南门不过两箭之地,原是少有的显赫地段。兵车一路驶来,魏冄却觉今日长阳街大是异常。这长阳街虽无国人商市,高车骏马却是最多,寻常时日无论严冬酷暑夜半更深,都有朝臣车马与诸般吏员从这里穿梭般进出王宫,一日十二个时辰,绝无车马销声匿迹之时。然则今日,除了漫天飞扬的雪花冰凉扑面,长阳街空旷得深山幽谷一般。透过朦胧雪雾,依稀可见王城南大门也关闭了,灰色的宫城箭楼下两片黑蒙蒙长矛丛林触目惊心。显然,丞相府通向王城的宽阔大道已经被封闭了。刚回到府中,家老便来禀报,说护卫军兵已经换了另外一个千人队,府中几位主要属官也好几日不来理事了,府中楚人子弟也逃亡了一百多人。魏冄听得怒火中烧,已经明白了事态的峻迫,急切间一时无对,只在厅中焦躁转悠。

“穰侯当立即面君,扭转危局!”泾阳君终于第一次开口了。

“不行。”魏冄已经冷静了下来,挥手教一班吏员仆役退下,“嬴稷已经与老夫摆开了架势,胜负不见分晓,他不会出面。这小子有耐性,老夫太晓得了。”

泾阳君低声道:“我一路想来,那个张禄机断利口,定然是突变主谋。”

“有何手段,说。”魏冄知道泾阳君曾执掌黑冰台,心下顿时一亮。

“除却张禄,釜底抽薪。”

“若行暗杀,须一击成功。否则,连回旋余地也没有。”

“除非张禄当真有上天庇护,否则断无不成。”

“有此手段,老夫奇正相辅。你出奇,老夫出正。”

“穰侯是说,联手武安君?”

“然也。”魏冄步履从容地转悠着,“数十年来,老夫鼎力扶持白起,与之情谊笃厚。白起出面,秦国大军坚如磐石。只要嬴稷不能动用大军压我,老夫纵让出些许权力,我等也还是大局底定。你以为如何?”

“大是!”泾阳君欣然拍掌,“武安君素有担待,举国大军奉若战神。他要面君论理,秦王不见也得见。只是,武安君此次不随穰侯东讨,有些蹊跷。”

“你不知白起也。”魏冄笃定地笑了,“白起不征纲寿,原是政见不同也。当年胡伤攻赵,白起与老夫亦有歧见,然则并未损及老夫与白起之情谊,至今一样。从秦国大局说,白起历来明白说话,认为老夫与其联手征战最为得力!可是了?”

“有理。”泾阳君急迫道,“事不宜迟,今夜立即两面动手,我这便回府。”

“好!你先走,片刻后老夫出车。”

泾阳君匆匆去了。等得大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庭院中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魏冄才吩咐备车出门。驶过空旷的车马场进入长阳街南拐,再过得两条小巷,便是武安君府邸了。石板路面已经有了两三寸厚的积雪,辚辚轺车变得悄无声息,片刻驶到了长阳街南口,却有一队长矛甲士赫然横在当街,喝令轺车退回。魏冄顿时大怒,老夫穰侯开府丞相也,何等鼠辈敢拦截老夫!对面一员带剑将军高声回道,奉命定街,王城外长阳街非国君王书夜不放行。魏冄大急,霍然从轺车站起锵锵抽出腰间古剑:“这是宣太后亲赐王剑,有生杀予夺之权!谁敢拦阻?冲将过去。”

话音未落,对面将军一声大喝,结阵抗车!一排粗大的鹿砦在飞雪中轰隆隆拉开,一片黑色盾牌矗在鹿砦之后,长矛森森然伸出堪堪封住了街口。魏冄不乏战阵阅历,一看速度阵势,心知这是秦军步战主力锐士,而不是咸阳城防军,此等结阵休说一辆轺车,一辆兵车也是徒然碰壁。魏冄顿时心下冰凉,秦军主力入都,非上将军持秦王兵符不能调遣,莫非白起已经被嬴稷拉了过去?抑或连白起兵权也被剥夺了?当此非常之期,只有忍耐一时了。心念及此,魏冄一跺脚:“回车!”轺车原地一个转弯折回了丞相府。

此时的武安君府邸一片静谧,唯独书房窗棂的灯光映出白起与范雎的身影。

离宫三日,范雎为秦昭王推出的第一谋是“固干削枝,巩固王权”。范雎详尽剖析了秦国变法历史,陈述了“法度以王权最高,王权不行,法度必乱。法度乱,则新法必亡”的法家学说,一针见血地下了断语:以目下四贵分权、政出多门、多头治国的乱象,秦国非但根本无法凝聚国力与赵国抗衡,且有迫在眉睫的内乱危机。秦昭王固忧国事,但要说内乱危机迫在眉睫,也觉得范雎未免危言耸听,虽则没有明说,但嘴角的那一丝笑容范雎却看得清楚。范雎见事明快透彻,语气顿时激烈:“纲寿之战若大胜而归,穰侯威势更增,加之其封地由虚变实,顿成尾大不掉,秦王亲政便遥遥无期。纲

寿之战若一无所获,穰侯四贵则必然联结武安君固势,而致秦王不能依法追究其战败罪责。战败不能处罪,实封不能逆转,秦法必然打滑,秦政必然迅速向旧制复辟。如此蜕变,不过十余年,秦国新法则荡然无存。其时,失地民众追念新法,新军将士多为平民子弟,焉能不对贵胄扩地视若仇雠?但有一军不平,上下必然分崩离析。若山东六国趁势而来,秦国岂能不一朝覆亡。如此危局,秦王若以为尚不迫在眉睫,无可救药也,范雎自当告辞。”

这番话透彻犀利,秦昭王顿时悚然一身冷汗,一拱手道:“先生之意嬴稷尽知,只是在等待一个良才辅弼,等待一个妥当时机。如今有先生,只是选择时机了。”

“目下正是最好时机。范雎唯恐错过,方敢冒昧上书。”

“先生是说,四贵班师之时?”

“正是。”范雎一点头,“纲寿之战,穰侯已败于齐国田单,丧师三万,未得寸土。当此之际,正是罢黜权臣之良机。一旦错过,悔之晚矣!”

“只是,”秦昭王犹豫沉吟着,“武安君与穰侯笃厚,穰侯尚有常执兵符,咸阳内史又是高陵君部属,王城只有三千禁军,急切间从何着手?”

“秦王见事差矣!”范雎痛下针砭,“在下闲居咸阳年余,对秦国朝局处处留心,可明白断定:武安君朋而不党,绝以大局为重。穰侯虽握重权,然见事迟滞。其余三君虽各有实职,然则才具平庸。只要秦王痛下决断,一切有范雎谋划。冬雷之后,秦王但行朝会亲政。”接着,范雎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

“好!”秦昭王慨然拍案,“先生放手去做,纵然功败垂成,嬴稷无怨无悔。”

范雎肃然一个长躬:“秦王明断如斯,大事若败,天道安在哉!”

依照范雎谋划,秦昭王立即颁布了一道王书:拜张禄为客卿,受中大夫爵禄,暂署国正监,查究权臣不法情事。这一番安排大有讲究:秦法要害之一,是无功不得受爵任官。客卿为外来名士虚职,能否留秦任官,全在领事之后的功过而论,所以客卿之职不会引起任何波澜。中大夫爵禄,只是一个临时待遇,更不会引人注目。暂署国正监,却是给了范雎一个大大的实权。国正监在秦国乃是职掌监察的大臣,几可无事不涉。恰恰在宣太后死后,国正监一直空缺,对大臣的查究弹劾,由该署属官禀报丞相府直接指派属员处置,实际便是穰侯魏冄兼领监察大权。范雎领国正监,可以查究不法之名进出各方官署。而追加一句“查究权臣不法情事”,则是向朝野宣示一种态势:秦王要依法整肃国政了,重在整治权臣不法,而不是举朝动荡。

如此一个绝非显赫的职位,范雎立即开始了环环紧扣的铺排。

第一步,范雎径直拜会武安君白起。

武安君府邸坐落在王城东南一条最是寻常不过的街巷。不算宽阔也不算窄小,不当通衢也不算僻背,恰在国人坊区与王宫官署街区之间,门前长街常有市人车马络绎不绝,谁也不因为这里有赫赫武安君府邸而不敢涉足。府邸门前的车马场很小,车马也很少,六开间门厅虽然宽阔雄峻,却只站了四名甲士,显得空旷冷清。依白起之官爵威名,寻常人等很难相信这是威震天下的武安君府。当单马轺车孤零零停在小小车马场时,范雎不禁笑了,眼前的一切都确凿无误地证实了,他对白起的揣摩没有错。

走进这座外表极其寻常的府邸,范雎又被一种奇特的风貌深深震撼了。

跨过门厅,迎面一座高大的蓝田白玉影壁,中间交叉镶进了一张秦军铁盾与一口重型长剑,白石黑铁,简洁威猛得令人心头一震。绕过影壁是宽敞简朴的庭院,一色青石条铺地,无石无水无竹无草,只有北面六级台阶上的八开间正厅威严如同庙宇般矗立着,门额正中镶嵌着四个斗大的铜字——秦军幕府,门廊下两排长矛甲士挺身肃立如同石俑,比府邸大门的卫士多了几倍。绕过幕府正厅是第二进,空荡荡一片沙土庭院,也是石水竹草树全无,俨然一个小小校军场。庭院东侧是六排兵器架,分别挂着赵、齐、魏、楚、燕、韩六方大字木牌,各色兵器插得满当当一无空隙。兵器架后是两排长长的石条凳。西侧是一长排无字兵器架。这座兵器架旁立了一根粗大的木桩,桩上挂着一副黑色精铁甲胄。

“足下何人?”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范雎蓦然回身,见一人从“校军场”北面石墙中间的一道石门中走出,一身本色苎麻布衣,腰勒大鞶牛皮带,无发光头锐利得像一支长矛。此人只往庭院一站,一片肃杀便在冰冷生硬的庭院中弥漫开来。

“客卿国正监张禄,参见武安君。”范雎立即深深一躬。

“国正监何事?”白起没有还礼,只冷冰冰一句问话。

“奉秦王之命,受弹劾之书,查阏与战败之情。”

“既是国事,请入正厅说话。”白起一摆手,径自穿过“校军场”向幕府大厅去了。范雎也不说话,跟着进了厅堂。

这幕府正厅却也奇特,一色的青石板地面青石长案,仿佛进了一个冰冷的石窟。青石长案后的大墙上,一面可墙大的“秦”字中军大旗,硕大的青铜旗枪熠熠生光。对面大墙上则是一幅极大的羊皮大图——天下军争图。旗下一座剑架,横置着一口秦王金鞘镇秦剑。右侧墙下一方石案,台面铜架上插着一面黑色金丝边令旗,旁置大铜匣上有两个红色大字——兵符。左侧墙下是一排书架,摆满了各式成卷的黄旧竹简。

“武安君大有武道气象,在下钦佩之至也!”范雎不禁一声由衷赞叹。

“请入座。”白起一指帅案西侧的石案,自己也席地坐在了对面偏案,一脸冷漠地看着范雎,静候他发问。

范雎微笑中突兀一问:“武安君可是墨家院外弟子?”

“入得厅堂,但言国事,余事恕白起无可奉告。”

虽依旧冷漠,范雎却分明看见了白起目光中火焰闪烁,从容笑道:“有朝臣上书弹劾:武安君轻发阏与之战,而致秦军大败,武安君作何说?”

白起骤然一阵愣怔,冷冰冰道:“如此责难,夫复何言?”

范雎正色凛然:“同有朝臣上书:穰侯两次轻启战端,阏与之战丧师八万,纲寿之战丧师三万而寸土未得,实为大秦百年未见之国耻,当依法治罪。武安君职掌兵权武事,纵未统兵出战,亦当有所与闻,却作何等解说?”

白起默然良久,一声叹息:“天意也!白起何说?若秦王认同此说,白起领罪。”

“武安君差矣!”范雎肃然道,“秦为法治之邦。法不阿贵,乃商君新法之精要。武安君虽与穰侯笃厚,然岂能以私情乱法,致使新法毁于一旦乎?君乃大秦柱石,禀性刚正而洁身自好,此朝野皆知也。然则,君私情太重,私义过甚,明知两战不可而不据理力争,只保得一己‘不为错战’之名也!事后依法查究,君又宁替他人背负罪责,不思律法公正,藏匿罪臣而徒乱法度。大臣若皆武安君者,秦国岂有护法之忠烈?秦法岂能绵延相续?在下虽职微言轻,然职责所在,为武安君汗颜也!”

这番话正气凛然一击而中要害,白起顿时面色涨红。自入军旅直到一路做到上将军武安君高位,白起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如此正面指斥过。白起坦荡刚直,虽在战场机谋百出无可匹敌,然在朝局官场却拙于应对。兵家之事,白起历来傲视当世,不屑与任何人比肩,也从来以为,兵家耻辱永远都不会落到自己头上。然则,目下这位张禄说的恰恰却是兵家之事上自己的错失,且牵涉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实在无法辩驳。细细想来,这个国正监说得确实在理。护法护国,便得如商君一般“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若自己一般,对穰侯轻启战端有异议,只是称病不帅,对穰侯更改封地之法有异议,只是婉言辞谢实封,仅此而已,委实令人汗颜。

心念及此,白起肃然拱手道:“先生之意,该当如何?”

“力挽狂澜,铁心护法!”

“护法护国,白起义不容辞。”白起目光一闪,大手轻叩着青石大案,“然则整肃朝局回归法治,须得秦王定夺,而后统为谋划方可为之。”

“秦王书命在此。武安君奉书。”范雎利落脱去外面黑色棉袍,再剥下苎麻夹袍,显出贴身本色短布衣,一把掳下短布衣翻过,便见赫然三排暗红色大字——国正监奉本王书令行事,武安君中流砥柱,一力助之!衣襟处一方鲜红的朱文秦篆大印。

白起久为大将,日每处置机密,又曾亲历秦武王猝死之动荡危局,对非常之期的非常做法与王室种种密书方式自是了如指掌,一见密书便知是秦昭王手书,立即明白了面前这个破相客卿必是一个神奇人物,事先与秦王必定已经谋划妥当了。骤然之间,白起几个月以来的郁闷一扫而去,肃然一拜道:“白起谨受命!”双手接过血书霍然起身,“先生但谋,白起但做。”

就这样,范雎与白起派出的中军司马一道,当天夜里对咸阳城防做了一番大调换:原驻咸阳城内的两万步军连夜开出,移驻章台外围营地;天亮之前,蒙骜率领的蓝田大营三万主力步骑已经开到,南门渭桥外驻扎一万铁骑,两万精锐步军入城;城内要津、权臣府邸以及官署护卫,全数由蒙骜统辖。与此同时,白起

密令大将王陵统率蓝田大营驻军,非国君王书兵符俱来,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班师大军但入大营,立即回归原定部属,不得擅出。范雎则进出各元老府邸,一一宣示穰侯兵败与秦王重整法治的书令,稳定了一班被“四贵”长期冷落的元老大臣。与此同时,范雎又以咸阳内史名义在城中张挂告示,晓谕国人并山东商旅毋以咸阳换防而生恐慌,秦国大势稳定法制岿然,国人各安生计。如此这般,及至魏冄班师之日,咸阳城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范雎见事极快,一俟魏冄进入咸阳府邸,立即再度拜会武安君白起,请白起闭门称病谢绝一切拜访。白起原本已经做好了挺身而出支撑秦王整肃朝局法治的准备,范雎一说,大觉突兀,不禁脸色一沉:“国正监此话何意?信不得白起?”

“武安君言重了。”范雎笑道,“此事乃秦王之意,在下亦表赞同。然却并非奉命强求,提醒耳耳,武安君自己掂量。”

“先生言犹未尽,明说。”

“其一,秦王知武安君与太后、穰侯情非寻常。”范雎真诚坦然,“太后呵护武安君如血肉同胞,穰侯支撑武安君堪称不遗余力。唯其如此,武安君对穰侯退让,秦王不以为非,反赞武安君有名士之风。今武安君以大义为重,底定秦国大局,秦王已是深为欣然也。以武安君之笃厚重交,若穰侯亲来或密使前来,非但左右为难,且徒引日后事端。与其如此,何如继续称病?此秦王苦心也,武安君或可体谅。”

白起默然,良久一声喟叹:“知我者,秦王也。”

“再则,在下以为:武安君不善人际纵横捭阖,但有一举错失,穰侯四贵可能死拖武安君下水;届时非但武安君大节有损,更有甚者,大秦失却战神长城,岂不令老秦人痛哉!”

“好!”白起拍案,“但依先生。”

“谢过武安君。”范雎一个长躬,“但有上将军坐镇,破面之事,我这客卿来做。”

范雎轺车尚未驶出车马场,便听隆隆声响,身后武安君府邸的大门已经关闭了。范雎心下一阵轻松,对驭手一声吩咐:“去蒙骜幕府。”驭手马缰一抖,轺车在积雪中无声地驶上了长街。

轺车堪堪拐过一个街角时,一团白影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骤然凌空飞来。一声短促的闷号,武士驭手已经横身倒卧在了车辕上。范雎尚正沉浸在紧张思绪之中,闻声一个激灵,不及思索缩身一滚,尚未滚出车厢,肩上已被快如闪电的长剑刺中。重重跌落雪地,那口长剑已带着劲急的风声凌空压来。间不容发之际,却闻一声大吼,一个黑影骤然从街角滚了过来,抱住了白影在雪地上翻滚起来。范雎挣扎站起,扶着轺车嘶声大喊:“有刺客!有刺客——”两声方落,定街甲士的沉重脚步如隆隆沉雷般碾来。此时,又闻一声闷号,那道白影鬼魅般倏忽消失了。

“壮士!”范雎扑上去抱住了倒在雪地上的黑影。

“嘿嘿,大哥……”黑影笑着哭了。

“郑安平?”范雎不及细想一声大叫,“快!抬进幕府疗伤。”

蒙骜已经闻警而来,立即吩咐军士将范雎二人抬进幕府救治。军中医官一番忙碌,两人的伤口终是包扎停当了。范雎的肩头剑伤距离脖颈要害仅仅三四寸,蒙骜看得惊悚不已,立即飞书急报秦昭王。未及半个时辰,秦昭王颁下紧急书令:着蒙骜立即调拨两个百人铁骑队护卫国正监府邸,并遴选四名铁鹰剑士做国正监随身护卫。此等书令在秦国当真是史无前例,蒙骜骤然明白了这个国正监目下之重要及在秦王心中的分量,立即遴选军士组成卫队,亲自护送范雎回到了府邸。

虽则带伤,范雎毫无疲惰之相,先将突兀到来的郑安平安置到一间隐秘居室疗伤,而后立即进了书房,灯光一直亮到次日拂晓。午后大雪稍停,范雎轺车在两百铁骑簇拥下隆隆开到了穰侯府邸。

夜来被甲士逼回,魏冄立即派出一名心腹干员乔装成山东士子密访白起。谁知武安君府邸所有门户紧闭,护卫千长只说武安君患有恶疾,太医奉秦王书令刻刻侍奉,谢绝见客。干员回报,魏冄顿时颓然软在了座榻上。目下之势,唯白起有实力扭转危局,以白起之绝世威望,纵是不出来为他强硬说话,只要不偏不倚,魏冄也不会有灭顶之灾。然则看咸阳主力大军密布要津的阵势,若无白起号令,数十年不握兵符的秦王,焉能如此雷厉风行地成功换防?骤然之间,魏冄感到了深深的懊悔。他对白起显然看走眼了。阏与之战分明是自己主谋施行,八万秦军主力无一生还,爱兵如子的白起一腔愤懑,宣太后为此羞愧自裁,自己却连自请贬黜的姿态也没有,更没对白起与将士们坦诚请罪;偶然说起,反是哈哈大笑,战阵搏杀,何无生死也!霸道若此,白起岂不寒心?封地制欲由虚改实,原本是国之大计,他却只与“三君”商议而置白起于不顾;白起不领实封,他也没有在意,只将这番举动看做白起无功不受赏的一贯秉性。纲寿之战白起拒绝统兵出征,他非但没有力邀,反倒窃喜自己有了亲自统兵大战的机会。不想却恰恰遇到六年抗燕的田单,又是三万主力战死。当此之时,以白起之厚重刚烈,何能对自己还存着往昔那份敬重?说到底,自己是将白起看做了一个只知道打仗的“兵痴”,以为官场朝局之事,白起想当然以自己马首是瞻了。毕竟白起是老秦人,自己内心深处也还与白起有着隐隐一丝隔膜,而将出自楚国的“三君”自然视为血肉铁心。魏冄啊魏冄,你这老楚子何其蠢也!

正在唏嘘感喟之时,泾阳君差人急报:刺杀张禄未遂,请穰侯急谋新策。

“天意也!”魏冄长叹一声,再也不说话了。

范雎马队隆隆抵达府前车马场时,宏阔雄峻如城堡的穰侯府邸,在漫天皆白的天地间分外的萧瑟落寞。广场没有车马如流,门厅没有甲士斧钺,只两侧偏门站着两个霜打了一般的老仆,当真是门可罗雀。当先吏员一声高喝:“秦王书到——”足足过了半顿饭辰光,两丈余高的铜钉大门才轰隆隆打开。

与所有权臣府邸不同的是,穰侯魏冄是开府丞相,府邸是丞相总理国政的官署,气势大是不同。在两个铁甲百人队左右护持下,范雎带着一队吏员昂昂开进了府邸。按照法度,臣子接国君王书应力所能及地出迎,纵是权臣,也至少当在第二进庭院接书。但范雎一行走过了头前两进属官官署,还是未见魏冄露面。右侧书吏低声道:“若是自裁,如何是好?”范雎悠然一笑:“莫慌,秦国没那般鸿运。”说话间堪堪进入第三进国政堂,也就是丞相处置国务的正式官署,九级高阶之上堂前门厅之下,孤零零伫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黑衣老人,正是穰侯魏冄。书吏一挥手,两队甲士铿锵分做两列,四名铁鹰剑士黑铁柱般钉在了范雎身后。

“你是张禄?”居高临下地看着肩头臃肿得穿戴甲胄一般的特使,魏冄一声冷笑。

“客卿国正监、王命特使张禄。”范雎嘴角溢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是魏冄?”

“老夫敢问,客卿可是魏国士子?”

“然也。随谒者入秦,从穰侯眼皮下脱身。”

“当日若是落入老夫之手,今日却是如何?”

“法网恢恢,天道荡荡。纵是张禄落难,亦当有王禄李禄入秦。穰侯纵无今日,必有明日。”

“天意也!”魏冄愣怔片刻,一声粗重的叹息,“秦王如何处置三君?”

“关外虚封,余罪另查。”

“好,嬴稷尚念手足之情。宣书。”

两名书吏打开竹简王书展到范雎面前,范雎高声念道:“秦王特书:查穰侯魏冄当国专权,不依法度,多以好恶理政;阏与败于赵,纲寿败于齐,使国耻辱;擅改法度,复辟封地;结党三君,四贵专国;擅自征伐,扩己封地。凡此种种,动摇国本,祸及新法,虽有功于国而不能免其罪责。今罢黜魏冄开府丞相之职,夺穰侯封爵,保留原封地陶邑。王书颁发之日,着即迁出咸阳,回封地以为颐养。大秦王嬴稷四十一年冬月。”

“哼哼,总算还没杀了老夫!”魏冄狠声道,“好!老夫来春便走。”

“不行。”范雎冷冰冰道,“从明日起计,三日后必得离开咸阳。”

魏冄骤然暴怒:“岂有此理!老夫高年,雪拥关隘,如何走得?教嬴稷说话!”

“人言穰侯横霸,果如是也。”范雎笑了,“负罪之身尚且如此,可见寻常气焰了。在下奉劝一句,前辈却自掂量:大罪在身去职去位,若滞留咸阳,引得国人朝臣物议汹汹,秦王其时难保不顺乎民意了。”

一言落点,魏冄顿时默然,良久,一甩大袖径自匆匆去了。

三日之后,一队长长的车马在大风雪中出了咸阳东门。旬日之后从函谷关传来急报:穰侯财货辎重牛车千余辆,多载珠宝黄金丝绸并诸般珍奇,虽王室府库不能敌,请令定夺。这次,范雎没有说话。秦昭王思忖良久,一声叹息道:“穰侯喜好财货,又曾有镇国大功,教他去。”

曾是一代雄杰的魏冄便这样去了。数年之后,魏冄死于封地陶邑。秦昭王收回陶邑,立为一县。华阳君、高陵君迁出函谷关做了无职世族,泾阳君因擅动黑冰台刺杀范雎,被处以“遣散部族,关外监守孤居”之刑罚。至此,自宣太后开始的外戚当政在秦国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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