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昏暗, 他已不清楚这是否还是岭南的地界,牢狱之灾过去之后,他又被押往码头, 送往不知未来的方向, 这一路都没再见过她, 这一次, 他们真的是永别了吧。
如此也好, 不必再跟着他担惊受怕,回到原本就该属于她的地方,只是他的情愫就这样被剥夺了, 从今往后,他只能孤独地苟活下去……
其实这一路的押送, 雅善都看在眼里, 只不过她被安排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这也是她答应过哥哥的条件之一,为了亲眼目睹云笙安然无恙地离开, 她会委曲求全。
云笙离开了,她还留在广州,她的哥哥没有打算立即出发回京。这几日他始终躲着她,又似乎是真的公务繁忙,直觉告诉她, 皇帝哥哥派他南下寻人或许还有别的目的。
她精神不好, 也懒得多想, 每日在仆从的监视之下很少出门, 唯一的顾虑便是回到京师之后, 皇太后将会如何处置她。
皇太后对阖宫上下的态度向来宽容,但绝不会在这件事上让出一步, 过去不谙世事,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也该明白事理了,关乎皇家颜面,怎么会轻易放过她呢?
她开始变得惆怅,眉头皱得一日比一日深,倒不是真的害怕,只是不敢面对额娘见到她后一脸失望的模样。
当初做了与云笙一起私奔的决定,今日就注定会让人失望,哥哥便是眼睁睁的事实。
事到如今,或许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但她仍然希望在受到惩处之前,能够看到哥哥开心的笑颜。于是,她努力做一些事来勾起彼此儿时在一起时最快乐的回忆,却糟糕地发现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寥寥无几,最后,她只能以自己最笨拙的厨艺亲自下厨做一顿晚膳来犒劳忙于公务的惠王爷。
忙活了近四个时辰,浪费了大半的食材,最后勉强上了一桌满汉结合的膳品,模样或许并不能讨好嘴刁的惠王爷,但这番心思,愿能打动他吧。
她满怀期待,几经张望,来回躞蹀,眼见天色暗沉,屋外欲有下雨的势头,却仍不见哥哥回来。她心中颇有焦急,生怕他淋了雨,受了凉,也不知春海是否带了伞……
行辕中尚有一名仆从看顾着她,她问了他王爷早晨出门是否带伞,却是一问三不知,这更加激发了她内心的焦灼,所谓关心则乱,后来竟一股脑儿冲进屋子拿了伞也不清楚方向就要出门,仆从冒雨追赶,最终在大门口截住了她,也见到了安然无恙回来的王爷。
雅善见到绵愉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哥哥,你回来啦!”
而他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落在她手中握着的油纸伞上,直到听她说是为他送伞而来的话,才有所释怀,他真怕她又趁他不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哥哥这么晚回来,一定饿坏了吧,走,咱们进屋……”
“我吃过了,先回房了。”他似乎还没有原谅她,压根儿听不进去她要说的话,甚至不愿与她多相处半刻。
雅善心中固然有埋怨,但此情此景,岂不是她造成的吗?
她重新展露笑颜,若无其事地说:“嗯,哥哥忙了一天也该累了,早点儿歇息吧。”说完,掉头就走。
等到走远了,仆从才以怜悯的语气禀报道:“爷,公主今儿哪儿都没去,睡到辰时就醒了,后来忙活了近四个时辰,做了一桌子的菜,不成想您在外头吃过了……”
绵愉感到心口猛地一缩,他从来不敢想她会亲自下厨,刚才的态度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伤痛,但比起他心底的伤痛,应该算不上什么吧。
“知道了。”简短的应答仿佛在故意告诉别人他是个多么冷漠的人,可他身边的人其实都明白,王爷有一副热心肠,就是不知怎么到了公主跟前就变了。
仆从摸不着头脑,又听王爷吩咐道:“明儿你不必跟着她了,收拾好行装,午后出发回京。”
仆从吃了一惊,毫无预兆似的,王爷已经做出了决定。
而等他反应过来时,王爷已经不在了。
*
望着一桌子的菜一点点冷却,她的心怎么也热不起来,许是饿过了头,她没有一丁点儿胃口,只能任由胃部一阵阵痉挛抽搐,等到疼痛过去后,她才开始收拾餐桌,将这些不堪入目的膳品一一处理。
“在外头颠簸了这些日子,还没学会节约粮食吗?”一阵冷嘲热讽从背后传来,她停住了手,回过头,吃力地笑道:“做的太难看,想是味道也不好,左右没人吃,只好浪费了。”
“明知做不好,还要逞能。”他踱步走上前,语调极缓:“放下吧。”
雅善惊讶地看向他,又听他说:“我方才没吃饱,这会子又有些饿了。”他放眼梭巡了一番,道:“瞧这几个饽饽倒有几分模样。”说着,他拣了一个放进嘴里,嚼了一口皱眉道:“口感虽硬了点儿,味道勉强能凑活。”接着,他将整个饽饽都咽了下去。
吃完饽饽,似乎还对别的菜有意向,他干脆坐下拾起筷子,夹了一片鱼,尝了尝说:“奶汁放多了。”
随后又尝了鸡丁,道:“鸡肉老了。”
……
他一一品尝,一一品评,从没有夸赞,不是老了,就是咸了,或是有什么不足,却什么都敢尝试,而不是被糟糕的卖相吓退。
最后索性把雅善当成丫鬟使唤,又是叫她布菜,又是叫她剔骨、盛汤,忙到后来他吃得大腹便便,她倒眼巴巴看着饥肠辘辘,不过心里已经足够得到了安慰。
她乐在其中,将汤热了又重新端上,吹了热气,吹走浮油,捧到他面前,催他快喝,他扬眉正要张嘴,忽然听到一阵古怪的“咕咕”声,像是谁的肚子在打鼓,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已微微隆起,再抬头看看面前的人,红了脸颊,就是不说话。
绵愉放下汤碗,说:“坐下跟我一道吃吧。”
雅善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喜不自胜地坐了下来,紧紧挨着他,绵愉乜斜了一眼,道:“凑这么近,怎么动筷子?”
雅善“哦”了一声,往边上挪了一点儿,在与他保持距离之后,才拿碗动筷子。
她一定是饿极了,放进嘴里的才还没尝到味道就咽下了肚,吧唧吧唧,吃相像个市井丫头,哪来的公主风范,他望着她皱了皱眉,不久又松开了,嘴角也跟着微微漾开,原来他心中的雅善一直没有离开。
一顿晚膳,兄妹二人,静悄悄的,只有咀嚼的声响。
饭后又是一阵沉默,没有人动手收拾狼藉的杯盘,两人只是干等着,等着对方先开口。
绵愉一直很有耐心,雅善却是个急性子,最终还是她先开口了:“哥哥……”
他沉默地等着下文。
“我都想过了,回京后,不管会发生什么,我都认了,我只求现在哥哥能够原谅我,别再生我的气……”
“你以为一顿难吃的饭菜就能让我原谅你?”他漫不经心地说。
雅善说:“我知道很难,可我已经尽力了,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不如哥哥你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的,能够让你高兴的,我都会尽力去做的!”
他扭头看定她,心中的秘密始终难以启齿,最后不得不无奈地叹息,将所有的苦楚咽下,就当一剂良药。
“到此为止吧,回京后,你与额驸复合,从今往后,朝夕唱随……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好,我都听哥哥的。”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究竟是为了履行承诺,还是她心中本就没有丝毫的挣扎……薛云笙、僧格林沁,他平生最嫉妒的两个男人,一个获得了她的心,一个……终将获得她整个人。
原以为这份钻心的痛楚已经麻木,可是万万没想到嫉妒的火焰重燃之后已经一发不可收拾,烧痛了全身,可能再也没有办法痊愈了。
“时候也不早了,回房吧,这儿我会让春海找人来收拾。”他的声音温和,似乎丝毫没有受到任何情绪波动。
雅善自然没有察觉异样,只是他们之间相处的氛围已经截然不同。
这一夜,终究还是不眠之夜。
*
后半夜,她终于睡去,醒来已是第二天晌午。行辕中除了她没有别的女眷,春海在门外喊她起身后,又打了热水在门外候着,直到她应了声才推门进去。
春海从小净了身,跟在绵愉身边伺候,出宫后依然跟着,他侍候完主子后又来侍奉公主,尽心尽力。
春海一边侍奉她洗漱,一边说了午后的行程,当听到一个时辰后即将登船出发,她惊讶极了,既然决定了今日回京,昨晚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呢?
她神游天外,春海已催她出门用点心,说是吃过了点心就该出发了。
这过程她都不曾提及绵愉,再见到他时,是在码头。他孤身一人站在船头,衣袍随风轻扬,身后人来人往,随时准备扬帆起航。
他南下带的人并不多,行事算是低调,如今一艘官船看起来与大点的商船无异,他站在船头看到了她,她朝他挥手,他视若无睹,只对她身后的春海点头示意,春海催她上船,她敛住了笑意。
上了船,她被安排在前舱,前舱共两间屋,绵愉就住在另一间,想着哥哥就住在隔壁,她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公主,您就在这儿歇着吧,船马上要开了,奴才这就上去帮忙,您有什么吩咐随时可喊一声。”春海哈腰说。
雅善点了点头,随他去了。
她安静地坐在船舱内,听着外面的吆喝与浪潮击打船身的声音,一阵一阵,船晃动着慢慢驶离了广州城,渐行渐远。
终于,她又将回到原点。
船行了半天,她坐着无所事事,想起了许多往事,同样的出行方式却已物是人非,她走得如此匆忙,还未来得及与大师兄一家告辞……
云笙,她终究还是负了他。
“昔日有个目连僧……”想起他们最初的相遇,情不自禁哼唱了一句,唱着唱着,竟喊不出声了,低头一看,手背与衣裙,不知什么时候湿了。
她流泪了,连着她与云笙浅薄的缘分一块儿流尽了。
两间屋隔着一块木板,隔壁的他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哼唱与哭泣,是他,亲手断了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