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在迎阳苑坐立不安。
幸好,多亏了前一段时间叶有鱼争来的势,让她现在也有人手派遣出去打探消息了。
两个小丫头轮番去探听老爷太太的动静,得回来的消息,却让她更加不安。
听小丫头说,老爷自从三姑娘出门之后就一直呆在书房,太太进去了一会,然后没多久里头就传出她很大的声音,跟着她就出来了。
“这是吵架了?”徐氏心里想,她是个善良而柔弱的女人,叶有鱼继承了她的善良,却逆反了她的柔弱,若换了别的姨太太与她易地而处,兴许这时就幸灾乐祸起来了,徐氏心里却未曾如此,只是想着,别因为老爷太太的争吵,把祸害牵扯到有鱼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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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氏走了之后,叶大林坐在书房里,每过半个时辰,就会有人从白鹅潭方向给他报最新的情况,所以他已经知道吴承鉴登了船。
可是之后呢?叶有鱼真的能说服吴承鉴保住叶家么?
叶有鱼的那些伎俩,说什么居移气养移体,那些鬼话也只能去骗鬼,他自然是一眼看破其意图,然而有什么所谓呢。
如今吴家风头正劲,只要能够帮叶家度过这次危机,叶有鱼所要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他叶大林获益的九牛一毛。至于什么家风与规矩,作为暴发户的叶大林可从来就不讲究这个的。
“老爷。”一个男仆入门,递进了一个信封,叶大林挥手让男仆出去,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纸条来。
然后他脸上就微现诧异之色。
“黑菜头又要有动作了?”
他们十三行几大家族,关系盘根错节,总体来说,自然是树大根深的潘家信息来源最全面,信息渠道铺得最深,其余蔡、卢、吴、叶几家,在信息网上各有长处也各有盲点,比如对蔡士文那边,叶大林所下的功夫就要比吴国英来得深。
“哼,要是这样也不错。”叶大林嘴角微微斜翘起,带动了他其中的一撇胡子,低声呢喃:“黑菜头毕竟还是总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被吴家一时压住,但吴家要取代黑菜头坐上总商的位置,一时也难——吴承鉴风头再盛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把名字报上去对上头不好交代。而黑菜头也不会坐以待毙的,一旦反扑这股劲道也将非同小可,我且等他们两虎相争,坐收渔人之利。”
又想:“然而要坐收渔利,也得我自己能熬过这一关才行啊。哼,还是得看有鱼这丫头,能不能迷住吴承鉴那个色坯!”
这倒也怨不得旁人一听叶有鱼要见吴承鉴,就觉得叶有鱼要以色娱人——因为连她老爹也是这样想的。
忽然,叶大林双目一睁:“不对,不对!”
他蓦地想起另外一个人,一时间额头沁出冷汗来:“我怎么这么糊涂!黑菜头如果下来的,坐上总商位置的…也不会是吴承鉴啊!”
是啊,有一个家族,有一个人,似乎沉默了许久,似乎旁观了许久,因为太久没有声音,以至于许多人一时竟忘了他的存在——可是老虎就算默不作声,它也还是老虎啊!
叶大林将“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的经过和结果想了一遍,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吴承鉴吸引过去了,却忘了有另外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也在此次事件中坐收巨利——其所获得的实际利益,甚至不在吴家之下,而此局的结果,又为那个人造成了空前良好的时势:
吴承鉴虽然一句翻盘如日中天,但在人际关系上,却变得与蔡家势不两立,锋芒太盛之下卢家未必不会因此忌惮,乃至于粤海关监督那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竟对吴家极其容忍,可满大爷的这种态度真的是好事吗?所以吴承鉴貌似势大,实际上在十三行中的人际关系却变得相当紧张,既失去了蔡家这半个亲家,又与盟友叶家几乎闹翻。
反倒是那个人…不声不响的,所有人都得指着他、靠着他、拉拢他,就连吴承鉴,在清算谢家的时候也不得不把极大的一块肥肉给他留着。他坐于高处,没得罪任何人,但无论局面怎么变化,他都能坐收其利。
“糊涂啊,糊涂啊!”叶大林心道:“我怎么这么糊涂,一时竟然漏掉了他!嘿嘿,他也真是藏的够深了的。”
算算时间,那个人也是该要出来了,毕竟他的资历已经熬得差不多足够了。
想到这一点,叶大林又是心头一凛。
“群兽分食”一局,表面上看是吴承鉴赢了,但实际上呢?
那个人当初没有成为总商,不是因为家族势力不够,而是因为当年他太过年轻,把这个名字报上去,对内务府不好交代,所以才压住了,让给了黑菜头,但现在他的年龄既然差不多了,自然不可能不想把总商之位“拿回来”,但这个位置黑菜头那边坐了这些年,自然不可能好说好话地就让出来。
“难道…这个局他早就知道?甚至这个局的结局,也在他预料之中?甚至他也是推动者?”
一想到这一点,叶大林又冒出一阵冷汗。
那个人要拿回总商的位置,一没有自己对蔡家发起攻击,二没有指使爪牙(吴叶)对蔡家发动攻击,相反,竟然是蔡家因于形势,对他的爪牙(吴)发动了攻击,然后反受其害——这究竟是大势使然,还是一开始就是他的谋划?
如果真是这样子…那个人就太可怕了,用计之深、用心之险,或许比他父亲还更可怕。
一想到这一点,叶大林的思路就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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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士文不舍得点大蜡烛,屋子仍然显得很暗。
蔡士文吧唧呼拉地抽着水烟筒,一双眼睛深沉而未慌乱。
能坐到他这个位置上,临危不变也是一种必然具备的修养,虽然眼下局势对他不利,却也远没到当初吴家那种墙倒众人推的地步,蔡家的耳目仍然广布西关,神仙洲发生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哼,扶着南海县一个捕头坐首席,扶持一个的黄毛丫头做花魁,这是报恩,也是立威,是要告诉满广州的人:现在的粤海欢场是他吴承鉴说了算。
排行第三的那个花魁被赶走了,而那几个山西老又去捧那个新花魁的臭脚,那就是吴家已经暗中和晋商谈妥条件和好了。
和佛山陈做戏结拜,又捧着佛山陈梳笼的粉头做了花魁之首,这是要告诉所有人:他吴家不但度过了难关,还有了新的同盟,势力比往日更上层楼。
至于偏偏排行第二的那个花魁被留下了又受尽屈辱,那自然是因为那个花魁是自家老二捧上去的,吴承鉴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他吴家和蔡家,仍然是势不两立啊。
“小混蛋!”蔡士文一想起翻盘夜吴承鉴的那一脸嘚瑟,再想起自己竟被逼得手足无措自断臂膀,就恨得牙痒痒的。
“我饶不了你,我饶不了你!”
“老爷,”有仆人上前,道:“有人从后门求见。”说着递上一个小锦囊。
蔡士文打开锦囊抽出里头的东西,脸色变得有些怪异,道:“接进来。小心些,别让不相干的人看见。”
不一会,来人裹在一领大氅里,连头都被连领帽罩住了,便进了这件暗黑暗黑的屋子。
仆人退了出去,来人放下了帽罩。
“是你!”蔡士文诧异:“你怎么来了!”
仆人一直站在来人的身后,都没能看清来人的面目,见蔡士文示意,就退了出去。
他在门外站着守候,过了一顿饭功夫,客人便告辞了,再过不久,忽然听见屋内传来蔡士文压抑不住的笑声:“哈哈,哈哈!这下子…姓吴的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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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九跟着送信来花差号的人,拿着一斤好茶,连夜进了广州城——城门早就关了,但有两广总督府的人带着,进城自然不难。
上一次进总督府他是战战兢兢地如同要上刀山下油锅,眼睛都不敢斜视一下的,这第二次来就熟门熟路多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贼一般偶尔窜几下,打量着总督府内的景观,回去也好跟人吹嘘一番。
今晚是个特殊的夜,蔡清华竟然也还没睡,泡着一壶浓茶熬着,一边听各方传来的消息,终于吴小九进来拜见。
蔡清华喜欢美少年,看见吴小九就先欢喜了几分,见周贻瑾派来的是自己喜欢的小厮,又来得这么快,不由得笑道:“贻瑾毕竟有我心。”
他们做师爷的,需要入乡随俗,他来广州也才几个月,但已经能说一些粤语了,“有我心”一句便是典型的广东话,是“对我有心”的意思。
吴小九道:“蔡爷,还让小的伺候您喝茶么?”
蔡清华微笑挥手。
吴小九跪着上前,熟手地换掉了那半壶快冷了的茶叶,把自己带来的茶叶换上。
蔡清华旁观他越发流畅的动作,笑道:“不错,手艺又有长进了。”
这次吴小九带来的是极品乌龙——这茶本来非蔡清华平时喝开的,但今晚熬夜,喝下这浓浓的一杯乌龙,不由得精神一振,啧啧道:“福建的功夫茶,以前我都觉得苦涩如药,今天再品,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吴小九其实听不懂其中的话外之音,然而他也是个机灵人,就将这些话牢牢记住,准备回去之后一字不易地给周贻瑾重述。
喝了一巡,蔡清华才道:“嗯,可以了。”
吴小九马上就停下了,跪在那里等候吩咐。
只听蔡清华问:“什么时候?哪里?”
吴小九道:“全看蔡爷这边方便。”
蔡清华哈哈一笑,道:“不错,贻瑾毕竟没有被一时的胜利就冲昏了头,很好,很好。”
蔡清华刚才是故意卖个破绽,但周贻瑾仍然谨守本分,将定时间定地点的主动权交给对方,这就是对蔡清华的尊重了,对蔡清华尊重,那就是对两广总督的尊重。
蔡清华道:“那就明天吧,我再上花差号,仍然喝你们福建人的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