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蔡士文如此善待吴承鉴,不少人心里就想:“哎哟,差点忘了他们两家有亲的啊。看来吴家还是有所倚仗的。”
吴承鉴笑道:“蔡叔叔啊,我是在想,今天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选出了两家来承揽这次捐献。被选出来那两家也就算他们倒霉了,就像蔡叔叔说的,生死祸福,全凭公议,与人无尤。可这次选出两家来把永定河的事情承揽了,下次再来个什么利国利民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又要再选出两家来?这样一个月两家,两个月四家,三个月六家,只要半年再多一点,咱们这十三行岂不就空了?”
听他说出这等糊涂话来,众人心中都暗中叹息吴国英生的傻儿子,蔡士文也摇了摇头,耐心地道:“放心吧,世侄。这等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哪是年年有的?别说一两个月,便是三年五载的,也不会再碰上了。”
吴承鉴道:“那不行,你这样说,没个准话。反正这次的公议不会选我们宜和行,我也不紧张,但要是下个月后再来一次,那我可就受不了了。”
各家保商一听,心里都是一动:“他怎么就知道不会选上他?莫非他们暗地里早有什么交易?这个傻小子说漏嘴了!”
谢原礼一听,也有些奇怪:“世侄,听你这话,倒像明知结果一样。”
“那当然。”吴承鉴笑道:“我上个月刚刚拜过妈祖,求了支签,签文的意思很清楚,说我这个秋天会逢凶化吉,妈祖的话肯定是对的,所以我们吴家这次肯定选不上,我还担心什么?”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失笑,就连坐在地上的杨商主也忍不住哼了两声,心想吴家弄了这样一个傻子来当家,这宜和行的下场只怕比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们福建人信妈祖大伙儿都知道,但信成个傻子一般倒是第一回见。
“你们笑什么!”吴承鉴一脸正经:“妈祖可是天后圣姑,无比灵验的!不过妈祖娘娘只许了保我这个秋天,可没说连冬天都保,所以这事我得问个清楚。”
蔡士文道:“既然世侄要问个清楚,那蔡某就回个清楚。你放心,过了这一关,三五年内,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了。”
吴承鉴笑道:“蔡叔叔,你说了不算。”
谢原礼喝道:“无礼,蔡总商说了都不算,那谁说了算。”
吴承鉴笑笑道:“蔡叔叔虽然是十三行的总商,但他做得了吉山老爷的主吗?他若做得了吉山老爷的主,那我就信他这句话。”
就听壁后一个人道:“那我来做主,总行了吧。”
嘎溜一听这声音,慌得滚过去叫道:“主子,您怎么出来了!”
厅内所有保商,连同柳大掌柜,全部匍匐跪下了。
这粤海关监督吉山老爷,在一众保商面前,威严极重,不见他的一个家奴也张口闭口就敢将保商往死里打么?
他虽然坐在粤海关监督这个位置上,但在场保商几乎没人认得他的相貌,只听过他的声音——为何?只因为一到跟前,任何保商都不能直视他,抬头回话时,眼睛最多只能看到他的第九颗扣子,若头敢抬高些许,敢往上看到第八颗扣子,立马就要被拖出去往死里打。
众行商虽然富可敌国,然而在满洲权贵面前,莫说奴才,连狗都不如——起码狗也还是敢抬头看人的。
吉山走到大厅中央,俯视着跪满一地的保商,在这回热的秋天里,他的言语却如十二月寒冰般酷冷:“蔡士文刚才的结论,我在后面听见了,公议选出两家来,把利国利民的事情给办了。这样做好,很好。就这么办吧。至于刚才有人怕以后还再来一回这样的事情,我吉山在这里,给你们吃个定心丹:你们放心,放一万个心!这两家选出来以后,我保证不会再牵涉第三家,不但如此,而且啊,我再给你们做个保证:今后只要我吉山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这十三行除了每年定额的税款之外,再无摊派。”
卢关桓知道事已至此,强抗已无意义,自己若能攀得两广总督为靠山,想来被选出来的“第二家”,应该不会轮到自己。所谓达则兼济、穷则独善,如今势穷力蹙,唯有暂时退伏,就算是“侠商”,也不能为了帮别人把自己也拖下水去。
他都无话,在场更无一个人敢再出头。
吉山的这一番言语,既是定音,也含安抚:安抚的自然是那“两家”之外的九家了。这个结论一下,满厅再无人想着怎么反抗这个决议,而是想着怎么避免自己成为“两家”之一。
潘易梁马听到这里,便知自己多半能逃过一劫了,齐声呼道:“监督老爷英明啊!”
杨商主却控制不住自己,喉咙发出了抽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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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江有三大支流:西江、北江,东江。北江在广州城南这一段作东西走向,江的南岸地区老广州人称为河南,即今海珠区一带,在清朝这一带属于郊外,不过乾隆年间这里已是人烟凑集。
离江不远处有一座海幢寺,乃是广州四大丛林之一。十三行四大家族之首的同和行潘家在潘震臣登上总商位置的第三年就离开了西关,在这海幢寺附近建成了好大一座庄园,从此潘家在此落户。
中国人的风水,有家居不近寺之说,偏偏潘震臣建居近于海幢寺,人多说粤海金鳌失算,不料这么些年过去,潘家非但势不见衰,反而越来越繁荣。
这时海幢寺禅房之中,一个男子正面对一尊佛像静坐,他的面前摆着一本经文,然而却谁也不知道他是在礼佛,还是在念经。
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小厮向静立在一旁的和尚行了个礼,便跪在男子的身边,轻轻说了好一阵子话,男子抬了抬手,小厮退出去,自始至终,男子都未曾回头,禅房的门已经又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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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地面,富豪云集,有关十三行的消息走得比飞还快。
保商议事厅定下来的事情,转眼间就传得满西关皆知。
蔡巧珠刚刚去六榕寺求了佛回来,走在路上,就听路边哭声震街,她掀开轿窗一角问:“怎么了?谁家做丧事了?”
吴六在外答道:“是茂盛行杨家。不过还没挂白,应该是刚刚有人没了。”
蔡巧珠道:“去打听一下是杨家哪位长辈没了,彼此都是保商一脉,回头依礼送份帛金。”
吴六便去了,蔡巧珠便先坐轿回了大宅,才进门,就发现吴达成脸色有异,蔡巧珠道:“怎么了?”
吴达成道:“外面有一些流言流语,小人听了一耳朵,不知真假,回头大少奶问三少吧。”
蔡巧珠算是沉得住气,就没在门房边上详问,回了右院,派人去请三少过来一叙,早上留在房里没去六榕寺的大丫鬟碧桃说:“大少奶怎么忘了,今早三少被请去保商议事处开会了。”
蔡巧珠道:“还没回来?”
碧桃道:“没听说回来了,不过倒是听说那边的会议都散了。”
蔡巧珠又是一奇:“三少还没回来,保商会议散没散你怎么知道?”
碧桃道:“大少奶还没听说吗?好像十三行要出大事了。有人说刚刚接到圣旨,杨家要抄家问斩什么的,所以刚才有杨家的人从门前一路哭过去。”
蔡巧珠大吃一惊:“抄家问斩?杨家犯了什么大事?”
碧桃忙说:“这个婢子就不清楚了,都是传来传去的风言风语。要不,我去叫吴达成过来,大少奶好好问问他?”
蔡巧珠微微一沉吟,说:“既是风言风语,就别乱传乱问了。等吴六回来再说。”
她坐在屋内,又让连翘到各房去,戒饬各房不要乱传言语,自己一个人,心道:“杨家纵然不是被下旨抄斩,应该也是出事了,否则他们家不会哭成那样。这个秋天…真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
她告诫自己一定要稳住心神,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乱了分寸。
在梨树下静坐了一盏茶功夫,就见连翘回来,道:“各房都叮嘱过了。”又道:“三少的确还没回来,跟三少去开会的吴七,倒是往老爷那边走了一遭,不过又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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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巧珠心道:“吴七应该是奉命来回话了,关于杨家的流言老爷应该也听到了。只是三叔怎么还没回来?”要派人出去打听,吴六却不在身边,这会子派其他人又不放心,怕更惹流言。
幸好吴六很快就回来了,他跑得满头大汗,蔡巧珠道:“杨家离家里不算很远啊,你去了这么久,慢慢走也早回来了,怎么累成这样?”
吴六道:“大少奶,我是打听了一大圈才回来的,心里急啊,所以就跑回来了。他们杨家不是有人没了,不过比有人没了更惨。是上头压下一笔大款,说是要拿去赈什么灾,十三行公议,要将这笔大款交由两家承揽。好像杨家已经被默定了是其中一户了。”
蔡巧珠心道:“怪不得了。”又问:“款项有多少?”
吴六道:“有人说是一千万两,有人说是八百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