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别的人来,这时不是喜出望外,便是受宠若惊。
吴承鉴却沉默半晌,才问道:“大方伯要我做什么?”
蔡清华笑着:“数日之后,保商公议,必选杨吴两家。大方伯希望你到时候不要慌张,不要绝望,却也不要抗拒,只尽力争取拖延缴纳款项的日子便可。也不要如同杨家这般,尚未到最后关头,就已经如同坐以等死了。”
吴承鉴插口道:“这是大方伯的意思,还是蔡师爷的意思?”
蔡清华道:“是我的主意,但大方伯已经首肯,你若不放心,我可以秘引你见大方伯一面,以坚汝心。只是这一面,暂时不能被人知道。”
吴承鉴道:“拖到最后,又能如何?”
蔡清华笑道:“蔡总商的这个计谋,什么都好,就是有个破绽——他把事成的日子定得太晚,万一到时候有个什么意外,吉山会连转圜的时间都没有。”
“他这也是没办法。”吴承鉴道:“广州的商人不像北方的大地主,没有将银子成缸埋入地下的习惯。广州这边的商人,金银运转如流水,进入下半年,十三行的银根就会渐紧,各家的债权债务犬牙交错,就算是蔡总商,只怕也很难算准哪个日子哪家的钱银会在何处。若是操作不好,就算用强动兵,也可能会只抄出一个空壳,所以他才会选秋交结束前后来推动此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许多原本想不大通的事情,现在也都已经彻底明白。
段龙江为什么会抛弃吴家?因为有这件事情的背后有和珅。“劫匪”为什么能动用那么多的人力、甚至火器?因为这件事的背后有和珅。
吴家惠州丢茶的消息为什么迟不发早不发,而刚好就在外茶白银入库之后发?因为对方要确保吴家除本家茶之外的银流能到账。
第一次保商摊派会议为什么刚好是在昨天召开?因为杨家和洋商的交易是在前日结束,而茂盛行拿到的钱还在盘点没来得及发给那些供货的中小商家,这时候的杨家,银池最满,及时封锁,获利最大。
事情一桩一桩,总算是逐渐明朗了。
然而明朗了又如何?
“敌人”早已算定,杨家吴家就算这时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也已经太晚了,一切已经被做成了定局。
杨家已经陷入死地——吉山都已经派兵把杨家和茂盛行“保护”起来了,他是粤海关监督,做这件事名正言顺,谁也无他奈何。而吴家要想破局,除了计谋之外,还得找到一个足以和吉山——甚至和珅——对抗的靠山。
吴承鉴看向了蔡清华,发现蔡清华正在微笑。然后他对蔡清华的用心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昨天傍晚蔡清华的反计并非“报复”,以“报复”的名义,而由两广总督府亲手将吴家推入深渊,只是要为接下来的政坛斗争埋下伏笔罢了。
因为吴家已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接下来无论蔡清华提出什么要求,吴家都将难以拒绝、只能照办——得到活命恩赐的垂死之人,自然要比靠利益交换得来的鹰犬更加驯服、更加好用。
因为吴家是被蔡清华打入死地,所以吉山那边会以为吴家已被两广总督放弃,以为朱珪的目的只是保住卢家,便会对吴家接下来的行动放松警惕,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朱珪再忽然插手,便能打得吉山一个措手不及。
而朱珪的这一击自然不是奔着吉山去的,而是以他为代表的清流士林对和珅的一次绝杀——这是一次“倒和”,而吴家,就是这次“倒和”行动的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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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师爷。”吴承鉴道:“你到底要我们吴家做什么?”
“拖!”蔡清华道:“这次和珅要办的事情,来得有些不太合规矩,吉山表面强横,其实内里也承受着各方压力,所以有些事情他也不敢做绝。数日之后的保商会议,你先答应捐献,然后拖着,设法拖到十数日后,再找个由头,坚拒这笔捐献。”
吴承鉴嘿了一声:“先答应后反悔,这不是让我们吴家找死么?”
“如果背后没有大方伯,自然是找死。”蔡师爷说:“可若有大方伯为你撑腰,你们还怕什么?这一次的摊派,吉山他一无圣旨,二无圣谕,三无内务府正式行文,只是凭借权势和恐吓来逼保商捐献,这就有了反抗的余地。到时候你一反悔,吉山必然大怒威逼,你就趁机闹起来,他若严词逼迫,你就虚与委蛇,他若兵刃相加,自有大方伯为你解围。只要把事情拖到十五日以后,大局便定。”
吴承鉴道:“北京的大局?”
蔡清华笑道:“聪明!”
吴承鉴却一时不作应承。
蔡清华见他还在犹豫,又说:“你们宜和行惠州失茶之事,卢关桓已经告诉我了,便是没有此次永定河逼捐之事,你们吴家的买卖与声誉也都要一落千丈。更何况失茶之后,又被逼捐?现在你们吴家已经山穷水尽,这是最后一条路,也是唯一的一条路了。放眼广东,只有两广总督才能压住吉山。放眼天下,也只有我们东主这位皇十五子的老师,才敢为你对抗和中堂。你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
就算此刻没有第四个人在场,蔡清华的言语也十分谨慎,他没直接把皇十五子拉进来,只是挑明了朱珪是“皇十五子的老师”这个身份。
是啊,吉山的背后,有和珅。
而朱珪的背后,有永琰。
这是一场大清帝国最高层的博弈,而吴家还是靠着因缘际会,才“有幸”地成为了这场棋局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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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甫,大屋之内。
吴二少对众多亲族说道:“近来关于十三行逼捐的事情,大家都听说了吧?”
这话一出来,屋内当场就群情汹涌。
福建人素好抱团,当初吴家初到广州,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要抱团取暖,而等立定脚跟之后,又从老家引人入粤,亲带堂堂带表,一带就带了一整窝子出来。几十年前,西关还没有今日这般繁华,这里是城外郊区,有些地方也就成了外来户的聚居地,福建吴氏就这样在广州城的西门外定居下来,形成彼此呼应的格局。
等到吴国英离开潘家开始创业,在创业伊始也的确得到了同乡和宗族的许多帮助,别的不说,光是资金筹集这一块,从这些人手里借贷出来的钱就占了吴国英启动资金的三分之一。而且当初要摆平各方关系时,也需要这些同乡亲族上阵来造成一个人多势众的声势。
虽然随着宜和行的生意逐步走上正轨,吴家对同乡亲族的依赖逐渐减少,但吴国英念旧,秉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只要是能交给族人乡人的生意,便优先交给了他们,如此便带动了数十户亲族同乡的富裕,使得西关之外,闽音众多。
今天能来到这大屋之内的这些亲族,他们家的大小生意,多多少少都与宜和行有关,所以听说了十三行发生的事情,早就都急的火急火燎了。
七八个人同时开口,人多口杂,但所问的无非是:“二少,逼捐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吴家也被逼捐了吗?宜和行会不会倒?”
当然还有更赤裸裸的话,这时就不好说出来了,比如“会不会牵连我们”之类。
吴承构叹息了一声,说:“这件事情,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什么?!”
“你怎么会不清楚!”
“你在宜和行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又是二少,怎么会不知道。”
“是啊!”
吴承构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众人好容易静了静,吴承构才说:“这件事情,不是我出的面,我爹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因为我大哥病了,那天开保商会议的时候,竟然让老三代表我们家去开会。你们想,就老三那副德性,他去开会,能争出什么好结果来?于是,局面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众人哦了一声,若有所悟,六叔公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们吴氏出了这么个败家子,迟早要出事。以前有承钧当家压着他还好,现在国英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猪油蒙了心,竟然把家交给这个败家子当,这下可就好了!宜和行要是遭了殃,咱们这些人还不得跟着倒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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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忽然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对蔡清华深深一个鞠躬。
蔡清华笑道:“不用多礼,我帮你这一次,也是顺势而为。”
不料吴承鉴却说:“这一礼,是吴承鉴赔罪。”
蔡清华呆了呆:“赔罪?”
吴承鉴道:“大方伯有命,吴家不敢奉命,故而赔罪。不过请蔡师爷放心,今夜一会,在逼捐一事了结之前,吴某不会泄露只言片语。大方伯若另有方略,不会因为吴某泄露消息而有所耽误。”
这一下轮到蔡清华惊讶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惊又怒:“你说什么?”
吴承鉴道:“我说,吴家不敢奉命。”
蔡清华将吴承鉴上下打量:“吴老弟,你知道你们吴家现在是什么形势吗?你知道拒绝我的代价吗?”
“知道,自然知道。”吴承鉴道:“吴家现在,大概连落水狗都比我们要好上三分。落水狗只要上岸就能活,但吴家现在人在水里,岸边却还准备好了刀剑,我们不上岸是死,上了岸也是个死。等几日后保商会议一投筹,那大概更只有家破人亡四个字足以形容。家父和我少不了一根绳子挂着横梁上,然后其他男丁发配边疆,女眷打入贱籍,都有可能。”
蔡清华森然道:“既知如此,你还敢拒我?”
吴承鉴道:“本来不敢,然而,不得不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