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你要造反?

你要造反?

炎炎烈日下,当禁军军官、河北诸乡团豪帅听到伽蓝部署攻城之策,无不楞然、骇然,其心神之震撼无以复加。

最为震惊,也最感匪夷所思的,就是刘炫、刘黑闼和曹旦,这三人甚至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有一种时空错‘乱’的不真实感。谁能想到事态发展到今天,不但把西北人‘逼’疯了,更把伽蓝推上了一条不归路。攻城就是造反,伽蓝在河北饥民的“压迫”下,在生灵涂炭的重压下,竟然崩溃了,失去了理智,竟然也要造反了。

难以置信的还有河北豪强,苏邕、苏定方父子和一批从河间郡便追随而来的乡团豪帅与西北人接触很长一段时间了,直到今天,他们总算彻彻底底认识了西北人,这就是一群野蛮人,一群完全没有开化的野蛮人,一群无视律法无知无畏的野蛮人。他们知道攻城意味着什么吗?他们知道造反的后果是什么吗?

傅端毅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之感,头皮阵阵发麻,而薛德音更是寒意层生,如此热天竟然连打冷战。

西行、布衣和江成之等西北军军官也是神情凝重,但他们不认为这就是造反。相比较而言,西北军镇戍边陲,常年在西域作战,军队官长向来拥有更大自主权,掌控一城一镇之军政大权是惯例,非常时期行非常策、做非常事乃是生存之必然。对于边疆人来说,生存决定一切,没有生存,拿什么来镇戍国土?此刻虽然地处河北,但西北人这种根深蒂固的生存法则不会变,他们只追求目的,不在乎手段,即便这种手段违背了律法,他们也毫不在乎。

当务之急就是饥民的生存,而饥民的生存意味着西北人的生存,饥民大量死亡,西北人也休想存活,就算皇帝和中枢都能理解他们的苦处,但最终也只能让他们来承担责任,总不至于让皇帝和中枢来承担责任吧?所以西北人对伽蓝的攻城之举没有任何异议,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兵力太少,攻城有难度,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河北攻城,而第一次则意味着对对方一无所知,充满了危险。

“将军,此策不可行。”

薛德音看到伽蓝从容部署,已经决心攻城,不得不出言阻止。

伽蓝看了他一眼,冷笑,“先生能否指挥某?”

薛德音摇头。

“能否驾驭某的部属?”伽蓝再问。

薛德音还是摇头。

“先生能否祈祷上苍,凭空变出谷粟?”

薛德音苦笑无语。

既然不能指挥伽蓝,又不能驾驭西北人,更不能变出谷粟,那能干什么?现在谁都知道攻城的后果,都在担心自己的利益,但谁关心饥民的死活?谁会顾及无辜苍生的利益?

“馆陶令有没有义务开仓放粮赈济饥民?”

伽蓝目视众人,突然厉声喝问,“有,还是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默认无语。当然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帝国当初筹建义仓的目的就是为了积粮救灾,而且义仓由“民”自己管理。这个政策是好的,但具体到执行过程中,因为人的贪婪和对利益的攫取,马上就变了。首先就是负责管理义仓的地方豪望,即所谓的“民”,监守自盗,营‘私’谋利。地方官府随即以此为理由上奏朝廷,继而夺取了义仓的管理权。从那个时候起,义仓就变成了地方上的官仓,加入了“朝廷用度”之功能,于是官府也就可以公开的明目张胆的监守自盗、营‘私’谋利了。

灾荒发生了,灾是要救的,否则容易催生“民变”,这个简单的道理,地方官员还是懂的,但因为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因为地方官员和地方豪望之间的矛盾,因为官与民之间的矛盾,一些地方豪望利用灾民对生存的渴望、对公平公正的祈盼,揭竿而起。地方官府大喜,急忙予以配合。由灾民转为叛贼,由救灾转为戡‘乱’,官府不但不要开仓放粮了,反而可以以戡‘乱’为借口,肆无忌惮的掏空仓储,把本该是帝国和百姓存储的粟帛,转为自家‘私’库的财富。

但那是有前题的,一则叛军因为需要壮大的时间,行事低调,还不敢大规模地攻击城镇和官府,二则地方官府和地方豪望都在蓄意欺瞒皇帝和中枢,编织了一张“盖子”把真相遮掩了。如今西北人横扫河北各路叛军,把各地饥民汇集到了一起,形成了一支庞大的人数高达二三十万规模的饥民大军,把盖在山东大地上的“盖子”捅了一个大窟窿。阳光‘射’进来了,真相原形毕‘露’,地动山摇,必将震动皇帝和中枢,震撼京师,这时候,与西北人正面对抗是极度不明智的做法,所以游元和崔逊“悄然隐退”,另图他策,而临清、清泉县令都积极配合开仓放粮,像鄃县令杨善会和馆陶令这等被‘私’利‘蒙’蔽了理智的官员,不但在与西北人的对抗过程中会遭到惨痛打击,将来一旦形成政治风暴,皇帝和中枢追究下来,必会被风暴席卷而去。

但是,西北人假若死了,死在了河北,那么所有人就会把所有责任推到西北人头上,最终除了饥民给西北人陪葬外,无论是地方官员和地方豪望,都会一头冲进堆积如山的尸体里,饕餮大餐。

伽蓝正带着西北人走上一条不归路。输了,西北人全军覆没,还要拉上不计其数的河北饥民,所以,西北人没有选择,只有杀,踩着地方官员和地方豪望的尸体,杀出一条血路。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谁在摧毁帝国?谁在屠杀无辜苍生?谁是帝国的敌人?”

伽蓝在咆哮,像一头疯狂的雄狮,震天怒吼。

众皆变‘色’,噤若寒蝉。

“仰起你们的头……”伽蓝手指赤金‘色’的帝国大纛,声嘶力竭,“站在帝国的大旗下,站在中土的大地上,面对数十万芸芸苍生,你们作何选择?你们的良知在哪?你们的道义在哪?你们的仁义在哪?”

大旗在风中猎猎狂舞,气势如虹。

“谁来戍卫帝国?谁来守护中土?谁来拯救中土的苍生?”

伽蓝纵声狂吼,蓦然战刀出鞘,遥指城池,“他能戍卫我们的帝国?他能守护我们的中土?他能拯救我们的血脉亲人?”

战刀厉啸,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光芒,刀锋直指禁军龙卫。

“戍卫帝国的是我们,守护中土的是我们,拯救中土苍生的是我们”

西行、布衣、江都候、江成之等人仿佛又回到了西土,回到了苍莽大漠,回到了那血雨腥风的厮杀战场。

西北人的血沸腾了,西北人的杀气冲天而起。

“伽蓝……”西行、布衣等人齐齐拔刀,振臂狂呼,“伽蓝……”

“伽蓝……”西北人叫了起来,吼了起来,震耳‘欲’聋。

“伽蓝……”河北饥民也喊了起来,叫喊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道道惊天声‘浪’,回‘荡’在广袤苍穹,猛烈冲击着所有人的心灵。

伽蓝,这个耳熟能详的守护神,已经成了河北饥民一路追随的信仰,顽强支撑的信念。曾几何时,他们信奉的是释迦牟尼佛,以为佛能赐予他们平安和衣食,然而,残酷的现实摧毁了他们的信仰,就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候,就在他们已经放弃信仰并停止祈祷的时候,佛却听到了他们的哀求,降临了伽蓝守护神。

西北人信仰伽蓝守护神,河北人也信仰伽蓝守护神,伽蓝守护神把两个敌对的群体成功黏合到了一起,只要一声“伽蓝”的呼喊,就能把双方聚集到同一杆大旗下,就能让双方齐心协力并肩作战。

“伽蓝……”

苏邕、苏定方父子,还有那些河北地方豪帅,甚至就连刘黑闼、曹旦都喊了起来,叫了起来。他们呼喊的不是伽蓝那个野蛮的西北人,而是伽蓝守护神,是把西北人和河北人的力量整合到一起的佛‘门’战神。

然而,信仰归信仰,希望归希望,无论热血怎么沸腾,总有人还保持着一丝清醒的理智。

“攻城,等同于谋反。”刘炫不得不向伽蓝提出忠告,虽然他知道伽蓝肯定负有特殊使命,肯定得到了皇帝和裴世矩的支持和信任,但凡事都有个限度,过了度,逾越了底线,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刘炫对伽蓝不敢抱有太大的期望,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河北饥民因为伽蓝的冲动和鲁莽而付出死亡的代价,他必须阻止。

伽蓝笑了,在震撼天地的呐喊声中,凑到刘炫的耳边问道,“馆陶令是官,还是贼?”

刘炫霍然醒悟。伽蓝手上有数十万饥民,只要他始终控制着这支饥民大军,他就站在了道义的最高点,即便他违法了,但皇帝和中枢为了维持道义,必然袒护甚至纵容,相反,所有欺凌饥民的官员和豪望,都必然会受到道义的谴责,而皇帝和中枢为了利用道义赢得民心,必然对那些官员和豪望展开毫不留情的打击,甚至摧毁他们的**。

有时候道理很简单,但身在局中,云深不知处,又有几人能看清真相?

“攻城,就是杀贼。”伽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攻城,就是杀贼。

伽蓝在部署完毕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馆陶令和馆陶县府的官吏定‘性’为贼。

我说他是贼,他就是贼,不是贼,也是贼。要证据吗?我拿下城池,我是胜者,我就能颠倒黑白,可以任意炮制证据,可以站在道义和律法的高度,置其于死地。

游元是否同意?巡察使团是否会再一次给西北人拖进深渊?

有人想到了游元,想到了巡察使团,但从白桥开始,巡察使团就已经被西北人所控制,置于禁军“保护”之下,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游元和崔逊是否没有反击之力?所有人都不相信,就连西北人都不相信。虽然当前局势对游元和崔逊不利,但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假如西北人全军覆没,那局势就彻底颠覆,完全逆转了,所以,所有人都能预测到,游元和崔逊正在磨刀霍霍,只待发动致命一击。

伽蓝的疯狂举动,西北人失去理智的攻击,是否意味着双方的“厮杀”开始进入白热化?河北地方豪帅们应该选择何种立场?游元始终不说话,崔逊已经赶赴黎阳,巡察使团“幽禁”了自己,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暗示,有目的的蓄意的把局势快速推向失控状态。

目前西北人的敌人有两个,一个是河北义军,但已经被西北人打败,一个就是关陇权贵,也就是各地方官府的官长们,因为伽蓝不知死活地捅开了遮盖在山东地区上的“盖子”,把他们推向了绝境,只待河北危局传到皇帝和中枢的耳中,首当其冲遭到打击的就是以关陇人为首的地方官长,所以他们肯定要不惜代价堵住这个“窟窿”。

山东世家权贵也不想让真相暴‘露’于天下,因为河北局势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他们是推‘波’助澜者,他们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此一来,即便杨玄感造反了,以他为首的关陇贵族遭到了沉重打击,山东人也很难取而代之,皇帝和中枢会更加不信任他们,甚至会加重遏制力度。这与山东世家的愿望背道而驰,因此山东人也要捂住“盖子”,只不过他们先要让西北人和关陇贵族打个两败俱伤,然后他们才出手,一击致命,最终掌控主动权,从中攫取最大利益。

禁军龙卫和刘黑闼的平原诸乡团率先进入攻城状态。

鼓号齐鸣,旗幡翻飞。步军列阵于正中,马军两翼展开。

河北饥民欢呼雀跃,一遍遍地用尽所有的力气叫喊着“伽蓝,伽蓝……”,用尽全部的虔诚祈祷着上苍的佑护。

此刻,不论是站在运河大舟上的帝国御史台治书‘侍’御史游元和巡察使团的僚属们,还是站在馆陶城楼上的馆陶县令和县府官员,还是列阵于战阵后方的苏邕苏定方父子和一群河北地方豪帅们,甚至包括战阵中河北人,都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恍若梦游般的荒谬之感。

帝国禁军竟然与河北叛贼并肩作战,竟然与他们一起攻打帝国的城池,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帝国馆陶县的官员们竟然成了帝国的叛贼。

到底谁是叛贼?

这个问题不禁萦绕在游元和巡察官员们的脑海里,也回‘荡’在馆陶县官员们的心里,同样猛烈冲击着河北地方豪帅和河北义军将士们的心灵。

这个世界‘乱’了,颠倒了,变得面目全非了,变得非常非常得陌生了。

只有西北人从容自若,对眼前这一切极其坦然。西土的世界就是个纷‘乱’的世界,就是个黑白是非颠倒的世界,今日把盏言欢的兄弟,明天或许就是生死仇敌,今日歃血为盟的朋友,一夜过后便会背信弃,再度义兵戈相见。在西土,生存法则就是实力,就是拳头,就是利益至上;实力就是法则,拳头就是规矩,利益决定行事的思维和策略,它适用于西土的帝**队,西土诸虏,甚至就连西土的沙盗马贼都忠实而坚决地遵循这一法则。

这些沙盗马贼摇身一变,做了帝国禁军龙卫,但他们的“觉悟”远没有达到帝国府兵的境界,遵纪守法对他们来说遥不可及,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如何活下去,而要活下去,就要杀出一条血路,环境越是险恶艰苦,杀戮越是疯狂。今天,他们就要杀出一条血路,为此,他们愿意团结任何可以团结的力量,哪怕上一刻,双方还是生死仇敌。

“咚咚咚……”

战鼓擂动,楼兰将士们战意盎然,个个杀气腾腾,热血沸腾之际,引颈高歌,“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使少年。”

这是薛道衡的歌赋,传唱于中土,流行于西北军旅,即便是紫云天的悍卒,魔鬼城的猛将,也因为熟悉的西北豪迈大曲而琅琅上口。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

唱和之人越来越多,天马勇士,龙城豪杰,就连河西的马夫、杂役也放声‘吟’唱。

“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

姜九、薛家十三郎、十四郎……高泰、乔二……当初从西土到河北,历经千难万险的勇士们都唱了起来,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大漠,回到了那惨烈的杀戮战场。

薛德音的泪水滚了下来,这一刻,他抛弃一切,他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为大人洗雪沉冤。他嘶哑着声音,仰首高歌,“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赋,大凡中土人,尤其是山东人,即便是贩夫走卒,也能在酒酣耳热之际,‘激’扬放歌。刘黑闼纵声高唱,豪情四‘射’;苏定方舌绽‘春’雷,意气风发;河北人同声唱和,声若惊雷。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伽蓝,伽蓝……”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伽蓝,伽蓝……”

士气如虹,战意冲天。

战鼓声、大角声、冲霄而起的豪放歌声,几十万人的呐喊声,惊天动地。

游元表情呆滞,心里却是‘波’澜起伏,一股恐惧的寒意从灵魂深处涌出,渐渐弥漫了全身。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轻视了对手,山东世家权贵也轻视了皇帝和裴世矩,当前局势不在山东人的掌控中,也不在关陇人的掌控中,而是在皇帝和裴世矩等中枢权臣的掌控中。未来局势难以预料,或许山东人要在这一局中丧尽优势,最终一无所获,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来自西北蛮荒的野蛮戍卒。

伽蓝,他叫伽蓝,他为什么偏偏叫伽蓝?如果他不叫伽蓝,今日,他凭什么赢得河北人的人心?

游元黯然叹息,抬头望向西天,蓦然脸‘色’一边,日落西山,夕阳如血,黄昏到了。

“咚咚咚……”狂暴的战鼓声冲天而起。

“呜呜呜……”‘激’昂的大角声响彻天宇。

“攻击”

伽蓝一声令下,霎时箭矢如蝗,杀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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