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匆匆感到大明宫的时候,太平公主已经在偏殿等得很久了。
“殿下……”
太平公主猛地回过身来,盯着花容有些凌乱的上官婉儿,她如此的上心,听说自己的暗号到了便急急地跑过来,这么一个粉雕玉砌的美人儿,累得气喘吁吁,发丝凌乱。太平公主一时说不出话来。
上官婉儿从小进宫,区区几岁便被武则天另眼相看,平生没遭过什么罪,也没有参加过什么大活动,又不习武功,现在已经三十出头,这种剧烈体力运动是她的最弱项,可是她心里着急,必须立刻赶过来。
“殿下,你,你来的太勤了,小心旁人生疑啊。”
太平公主歉然道:“婉儿,辛苦你了。我,我却不得不来,婉儿啊,咱们两个,为什么非得这样在母亲面前做戏呢?”
上官婉儿失笑道:“殿下,天都快黑了你才进宫,难道就是为了这事儿?却不像是太平公主殿下了啊。”
太平公主走了两步,一直走到上官婉儿身侧,苦笑道:“婉儿,高戬的事情,你怎么看?”
上官婉儿的容颜立刻严肃起来,只要说到朝政,她立刻就忘记了自己和太平公主之间的事情,她踯躅了良久,柔声道:“殿下,忘了高戬,二张最初入宫的时候他便经常以礼法劝谏,二张早对他恨之入骨,他们对陛下说,说……”
太平公主脸一寒道:“他们说了什么?”
上官婉儿面对着太平公主,犹豫着道:“他们是从殿下身上找的岔子,说高戬满口仁义礼法,实则心中视之为无物。因与魏元忠同谋谋逆,受魏元忠的指使,数次以欲对殿下你不利,以求对他们所谋之事有所帮助。”
太平公主愕然道:“不利?”
上官婉儿脸一红,轻轻道:“据他们所说,魏元忠与高戬商议,近来陛下身体不好,怕要很快归天,应当提早依附太子,并取得李氏宗族的认可。因此高戬意欲俘获殿下的身心,可惜殿下数次不受他的**,而张说是亲身撞见过魏元忠与高戬密谋的人。”
“哈!”太平公主气极反笑:“高戬?要**我?”她还有下半句没说出来,实情自然是她自己数次要逗引高戬而不成了。
那个清秀挺拔的身影忽然再次出现在太平公主的心目中,他刚毅果敢的风格,温和淡定的神情,面对自己时那种无奈而又带着怜悯的目光……到底是谁想要俘获谁的身心?
太平公主心乱如麻,事情牵扯到自己的身上,要如何向母亲解释才能免除高戬的嫌疑?如果真的大大咧咧去说,难免会使武则天认为高戬“俘获”她的行为已经取得了一定成果,如果对此表示不屑的态度,武则天又回觉得高戬确实有某些行为而没有成功。
偏偏武则天对二张深信不疑,这该如何是好?
一只纤巧如织,温润如玉的手搭在太平公主的肩上,上官婉儿淡淡道:“殿下,放弃高戬。婉儿会向陛下进言,或者谪贬,或者流放,总是能保他一条性命,也就……是了。”
太平公主无言地抚摸着上官婉儿放在自己肩上的玉手,轻轻柔柔的,其中却透着无比的坚定。
自己到底是要做什么?
“殿下,快走,时辰到了,张易之快要出来了。”
太平公主猛然抬头,似要喷火的双目死死盯着正殿前的石砌路径,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这是她唯一一次没向上官婉儿道别,她找不到别的法子表述自己心中的愤慨。
上官婉儿看着太平公主真正露出心中愤然时的背影,苦苦的笑了一笑。这一刻的太平公主,自己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变了。
外面,张易之走出正殿,在殿门外三跪九叩。
“陛下有旨,宣太平公主觐见。”
上官婉儿仰起脸来,努力抑制着滚滚欲出的泪花。
“她已经……走了。”
“计策已定,不可犹豫,立刻照计划执行。”
“是,公子。”
许琼长长地舒了口气,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不愿意杀人了。按照他从前的想法,是恨不得用一个“杀”字清除自己所有障碍的。
“看来,从前的想法都是YY啊,真正面对着大堆人命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根本狠不下心来。”许琼走在街上,看着华灯初上的洛阳城。
一队依仗轻轻从他身边走过,忽然轿子里有人斥道:“停,叶停舟,过去那边,请罗仙师上来。”淡淡哀愁的声音,她是太平公主。
许琼这才回过神来,看见太平府第一高手叶停舟昂然向自己走来,也不怠慢,向叶停舟拱拱手,不等他说话便走近了太平公主的辇车旁。
“贫道参见太平公主殿下。”
“仙师请上辇,太平想与你一叙。”
太平公主轻轻说着,随即许琼便来到了她的身边。
“罗仙师,我俩从前不曾见过面,为何太平自从见到你后,便会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许琼心中暗道:“大家都是亲戚,自然是有感应啊……”口中当然不会说,只是笑道:“天道有差,许多不相干的人,自然也会在不经意间互相遇见。”
太平公主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幽幽道:“可惜许多不相干的人,到头来始终也都是不相干的。”
许琼乏言以对,难道以太平公主的能力,也对救下那两个人的性命失去了信心?
两行清泪缓缓从太平公主的面颊上滚落下来:“仙师今日之语,太平深深受教,可惜人力不能胜天,有些事情太平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仙师厚意,太平也只好辜负了。”
许琼叹气,不语。
“可是,仙师。”太平公主忽然回复了平淡的颜色:“可否用通天的本事,算一算太平的最终命运?太平,不想再争了。”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许琼心中豁然开朗,他猜到了一种原因,也许可以解释历史上的太平公主为何前期与后期的形象差距如此之大。武则天时期的太平公主似乎是以亲情为表现的,而中宗时期以后则被烙上了“权力”的痕迹。
难道她欲求不满,感情上得不到发泄,玩世不恭?像个宦官一样,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就歇斯底里?
许琼一念转的飞快,要在这样的政局之中,走偏门救两个人出来,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殿下,高戬和张说并非不能得救,只看这两个人到底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念头。”许琼并没有回应太平公主的请求,而是把话题继续扯了回来。
“什么!”太平公主浑身一颤,她想不到事到如今,连上官婉儿都劝自己放弃的时候,这个与朝政毫无牵连的护国崇圣师能有什么主意。
许琼淡淡道:“殿下所思之人,以及个中实情,贫道都已从临淄郡王口中知悉,并且临淄郡王已经有了主意,殿下何不去找他问问?”
“啊……”太平公主像是溺水的人见到一根稻草一样,又惊又喜。临淄郡王李隆基?这个小毛孩子,竟然能有什么让罗仙师称道的好主意!
“殿下,”许琼微笑道:“主意是郡王想出来的,却不知殿下的府中有没有得用的人手去办这件事情。这些,贫道可都管不了啦。嘿,日后这些俗世中的事情,贫道怕是在不愿多管了。殿下,贫道的师妹还在那边等着,告退了。”他不能不走,在这一瞬间想到的主意,必须要找李隆基好好商议才行。
“恭送仙师!”太平公主抢先站起身来为许琼掀开了帘子,她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李隆基那里去,问问他究竟有什么好主意,能把自己心爱的人救下来。
许琼淡淡一笑,道:“下了牢狱,便不可过于迅速地脱离灾祸,希望殿下不可操之过急。”他要稳住太平公主,并且也要更多的时间和李隆基商议,不知道张说和李隆基的关系怎样,这次的行动,务必要为李隆基收罗一些班底才行啊。
太平公主脸一红道:“谢仙师指点,恩德永不忘怀。”
“逆天改命?哈!贤弟真神人也,不过这样的后果,未免日后不受咱们的控制呢。”
李隆基玩弄着手中的琉璃盏,心中玩味着许琼适才说出的话。今日的事情他十分清楚,宋之问等人依附二张,诬告高戬与魏元忠是一伙的,并且两人还商议由高戬勾引了太平公主,以此拉近与皇室的关系。宋之问如此设计,便是由于太平公主本来对高戬有爱慕之意,数次接近却未能得到高戬的欢心,现在这么反过来,两人的几次接触反而成了高戬处心积虑要搞定太平公主的举动,并且找了张说来作伪证。可是张说平时表面上附和宋之问,上殿之后却立刻翻供,这下不但二张惊慌失措,连武则天也恼羞成怒,张说也就和高戬一起去天牢待着了。
高戬和张说命中注定有这一灾的,可是许琼却说,帮助他们消弭了此祸,有可能改变太平公主的未来动向,当然,可能是改好了,也可能是改差了。李隆基心中盘算的主要就是这个,本来许琼可以看出一点未来的端倪,不过照他说的,这么一改,说不定本来看到的一点未来又要不清晰了,作为一个命中注定要当皇帝的人,他不能不这么考虑:如果触动命运的琴弦,使本来注定的事实每况愈下,最终会不会后悔呢?
许琼笑道:“王兄,未来之事从来不在凡人掌握之下,变或不变,又能如何?就是小弟与王兄相见,本来也不是命中当有的,王兄何必计较这个?‘公主名号太平’,嘿嘿,若以后真能太太平平,又有何不妥?”
李隆基想了想,深切地看着许琼道:“贤弟,却不知改了高戬和张说两人的命运,对你会有何等影响?愚兄就不用说,日后再有什么际遇又能如何?再不济也是个郡王。贤弟你如此大动干戈,可千万不要玩出火来,据说天人也有‘五衰’呢,修仙的人,也要小心从事。”
许琼失笑道:“却要王兄为我担心,真真过意不去。王兄,人生在世,何不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能逆天行事,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此事旁人不知,唯独局中之人知晓,王兄做便做了,何惧天命?”
“好!”李隆基赞道:“贤弟不怕,愚兄又何须爱惜羽毛?便讲了你的计策出来,我转述给姑姑便是。”
许琼笑道:“哪有什么好计策?不过是反咬一口罢了——只须指使高戬反咬一口,说是宋之问意图对太平公主下药,却被高戬发现了,要告诉太平公主,所以宋之问才先下手为强,指使张说诬告高戬,如此而已。”
李隆基讶然道:“只是这些说辞,如何救得了两人性命?”
许琼看着李隆基,佯作不解道:“王兄真是正诚君子,连陷害人都不会?翻供了也就是陷害,陷害之外还要栽赃呢!最重要的一条,却是栽赃,哈哈!”
李隆基来了兴趣,道:“详情如何?望贤弟有以教我。”
许琼得意洋洋道:“栽赃更加简单,不过是伪造些信拜帖之类的东西,比如宋之问找张易之和张昌宗讨要**迷药,嘿嘿,有两点要注意,第一,二张给他的物必须是与陛下一同用过的,第二是二张不能知道宋之问的真实意图,这样,陛下不但想起了自己和二张之间的关系,对宋之问之于太平公主的妄想恨之入骨,又有理由可以不动二张,免得割舍心爱面首。然后便是想想,宋之问要对公主下手,需要注意那些事情?当然是寻找下手的机会,罗列一个太平公主的行动纪略,在其中可能会让宋之问得手的地方着重标记,这便是宋之问对太平公主有不轨之心的最重要证据。再然后,便是宋之问对太平公主心存不轨的表露迹象,找些公主的私用之物,便说是宋之问派人收集的,每天看着发呆,嘿!”
李隆基击节道:“好计谋!贤弟,你若为官,嘿嘿,便是为吏,也能整治的对手生死不能——好黑的心啊,哈哈哈哈!”
许琼不好意思道:“这算什么?上述物品,放到宋之问家里的隐秘地方,到时候好被人搜查出来,另外,不光这些——”
李隆基惊讶道:“还要有什么准备么?这些难道还不够?”
许琼心道:“这个时代果然简单,不过证据么,当然是越扎实越好,我从一千多年后可就学了这么点好本事,不好好用用哪行啊?”正色道:“自然不够,宋之问么,此人我知道,才学甚佳,陛下十分欣赏他,并且常常为二张代笔写些讨好的东西出来,去除了他,二张少一臂助,故此,打蛇不死后患无穷,必须一劳永逸。我们不要流放,更不要谪贬,必须咔嚓了他才行啊。”
李隆基点头道:“不错,贤弟继续说。”
许琼道:“这些都是宋之问自己想的,也有与其他人接触做的准备,可是他有没有过具体的计划呢?这就要继续派人做些安排。在那些看来容易被他得手的地方,恩,就是‘宋之问’着重记载的地方,安排一些人证物证,证明宋之问曾有准备,却因其他原因未能得手,至于他是怎么做的准备,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没有得手,人证从哪找,物证怎么做,高戬又是怎么发现这些事情的,便是王兄你和公主殿下两人的事情了。哈哈,最后的目的,就是让宋之问自己也像是做梦一般,真的搞不清这些事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做过的,而二张也得对他另眼相看,想不到宋之问如此胆大包天,从而只好舍弃了对他的关照,如此,宋之问必死无疑!”
李隆基怔怔地看了许琼半天,才道:“贤弟,真狠人也!”
构陷人到这种地步,真是李隆基从未听说过的,从前的武则天时代也不是没有过酷吏构陷罗织,可是比起许琼的这一番计较却都是小儿科了。周兴来俊臣靠的是什么?酷刑,屈打成招。而许琼现在用的是什么法子?用证据,统统是伪造的证据,一环扣一环的,最终的目的竟然是要被“冤枉”的人自己都要怀疑这些是不是自己梦游时做过的。这不比周兴来俊臣这帮家伙高明百倍?
李隆基暗地里出了一身冷汗,他想着,幸亏这个弟弟是倒向他这一边的,如果许琼是二张方面的人,得到这个怪才的助力,也许二张日后是要当皇帝的……
想到这里,李隆基不禁有些好笑,日后要对付二张的时候,许琼会不会也用某些类似的方法,制造一个二张要篡位登极的证据圈套呢?李隆基有些苦笑。
许琼笑道:“王兄,不要拿这种眼光看我。我问你,宋之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隆基不假思索道:“此人乃是个斯文败类!说文解字、吟诗作对他最在行,可是人品最差,哼哼,我听人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取代二张,自己侍奉陛下,为此他千辛万苦终于治好了自己的狐臭,哼!”
许琼大愕,想不到宋之问还有这么大志向啊。
李隆基笑道:“贤弟,不用多说,愚兄已经知道,贤弟对付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手软,嘿,愚兄还不是一样?不管他命运不命运的,今日便让咱们李氏宗族联起手来,惩治一番这些跳梁小丑。哼哼,很多年了,早就该这样啦。”
然后他又叹道:“希望此事过后,姑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摇摆不定了,该让她知道,哪些人才是她应该亲近的。嗯,但愿她能顺利地说动高戬,高戬不配合,一切休提。”
许琼沉默良久,最后轻声道:“王兄,我要离开洛阳一趟,这些事情,都要拜托你了。如果有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便去找我的师兄,或者,或者,他也会帮助你。”
“贤弟,放心。”李隆基郑重地道:“为了李氏宗族,为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个人的两双手,再次紧紧握在一起。这次,代表的是强大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