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身世

布置雅致的包间内,除了姿态随性,晃着双腿的凌飞外,还端坐着一男一女。

看得出很有涵养,男的儒雅,女的娴静,正笑望着凌飞。由于保养得很好,让她估摸不出准确年龄,大约是四十岁的样子,听到推门声,三人齐齐的扭头看向她,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为什么凌飞说今天才是她的生日。

因为那个女人太熟悉了,并不是因为之前见过或是什么,而是仿佛见到了多年后的自己。

一样的大眼睛,尖下颌,就连头顶发际的美人尖也是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凌双气质清冷,而这位女士气质温婉,看得出是个脾气很好的女人。

看到她,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女的则马上露出了类似欣慰的笑容,凌飞已经一个键子蹦起来,奔向她。

“姐,你总算来了,齐伯伯他们都等急了。”

凌双却并没有打算要坐的意思,她别开视线,逼自己只盯着眼前的凌飞,“你在这儿干嘛,跟我走。”说着就要拉起凌飞走。

“孩子,”她的脚步一滞,这声略带颤抖的呼唤里所包含的感情是她二十年来所不曾接触过的,所以这一刻她寸步难行。

“你能先过来坐下吗?”女人的声音很悦耳,只是有着明显的怯意。

“对不起,我很忙。”凌双深吸一口气,甚至没有回头,手心里出了汗,仍是紧抓住凌飞的手要走。

“姐,你抓得我手疼啦,齐伯母让我们过去呢。”凌飞挣扎着,不愿意就范。

拉扯间,那女人已经离座,来到她们近前,卑微的态度和她的外表极不相称,“孩子,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们,可是请你理解一个作为母亲的心情,二十年了,我每天都在想念我的孩子,你啊。”

凌双的脚步再次停住。

“是啊,看到你能健康成长我们也很欣慰,你已经这么大了,希望你可以理解我们,来,坐下来谈谈。”那个男的也走过来,许是不习惯低声下气,说出的话也是一副命令的口气。

“正好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记得清清楚楚,生你的那天刚下过阵雨,你哭第一声的时候偏偏就出了彩虹,都说你以后是个美人胚子,像七彩霓虹般迷人,”她说话时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又陷入了那日的痛苦和喜悦中,看凌双还是没回头,才伸出手想要搭上女儿瘦弱的肩膀,“孩子,和我们坐下来,即使是为了庆祝你的生日。”

凌双终于回头,却是并不理会他们的哀求和要求,只固执的问,“当初你们为什么不要我?”

“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你的亲生父母,你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和我们说话呢。”那男的首先便受不了了,眉头皱起来,被一边的妻子用眼神及时制止。

“对不起,我们当时确实是有苦衷的,”女人说着,大大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泪光,“当年,我们已经有了你姐姐,国家政策不允许生二胎,我和你父亲又都是国家公务员,如果被发现超生的话,一定会受处分,甚至是丢了工作,前途毁于一旦不说,这个家也会被毁了的。我们都是寒窗苦读十余年,好不容易大学毕业才进了城里工作的,要是就这样丢了的话,实在是……”她有些说不下去,抹着眼睛,“所以,我们才迫不得已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不知道当初妈妈做出这个选择有多难,眼看着你张着小嘴哭得可怜,他们就是不让我喂一口奶水,就怕喂了之后就舍不得送走。”

“我千叮咛万嘱咐,才找个凌家这么个身世清白的家庭,而且打听到是不能生养,想着你去了也会当做亲生女儿看待才放心的。”

“你不知道妈妈这么多年来心有多疼,总是梦见你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睛无辜的看着我……”说到这里,女人已经泣不成声。

男人也似乎有所感触,脸看向别处,不再说话。

“好,我知道了,”凌双瞪大眼睛,不让里面的泪水滑落,点点头,“我理解你们,现在你们也见过我了,我过得很好,所以你们也不用再挂心,我们也不用再见面。”

这一次,她走得很决绝,门关上前,她还可以听到里面自己亲生母亲悲恸的哭泣和凌飞急急的呼喊,但是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现在不会理会,也不再想理会。

夏日的正午,阳光最是毒辣,她却并不感到难捱,反而感谢此时的炙热光线,可以将她体内多余的水分蒸腾,不必要做无谓的悲伤。

又回想起小时候的校园里,一群顽皮的孩童玩游戏,稍有争执便矛头直指她,“凌双,你赖皮,没人要的孩子,我们不和你玩啦。”带头的霸王一出声往往会立刻招到附和。

但是不管再怎么困难,她只是不说话,不管别人怎样阻拦,推搡,卯足了劲上前,直到再次被接纳,仿佛这样才能说明她和旁人一样,是正常的,有人要的。是的,没错,她有爸爸妈妈,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家里。

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妈妈生下妹妹那天,爸爸的脸上是怎样的欣喜,和妈妈一起抱着妹妹,小心的仿佛手里的珍宝是玻璃做的,嘴里心上都乐开了花,“看来双双的名字真是起对了,一双一双,果然咱也生了个宝贝。”

远远站在一边的她没有上前,只是背着手愣愣的看,许是孩子幼小的心灵已经有了自觉,知道父母的开心并不是因为她。

从那天起,父母就总是教育她,“以后你就是姐姐了,什么都要让着妹妹,不要和妹妹抢,知道吗?”

她乖乖的点头,生怕讨不到大人欢心。

她是姐姐,她有了义务和责任。

吃饭时把为数不多的肉全部捡了放到妹妹碗里,吃苹果时挑了最大最红的送到妹妹嘴边,过年时把省下的钱给妹妹买布娃娃自己却穿着旧衣衫,周末妹妹在外面玩得昏天黑地时她却在家里打了井水默默地洗掉一家人的脏衣服……

她拼命学习,让自己足够优秀,每次都拿回红通通的一百分给父母看,他们只是皱着眉头开口,“嗯,考得好也不能骄傲,”之后抱住奔跑进门却满脸沮丧的妹妹,心疼的哄着,“飞飞没考好没关系,只差一分就及格了,别伤心,妈妈给你做红烧肉吃。”

他们对她不是不好,只是永远少了血缘的维系,没有应有的亲密。

渐渐的,让自己优秀成了一种习惯,她渴望被肯定,被重视。

小小年纪的她,封闭了自己,学会了独立,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凡事不喜形于色。

她总是再想,如果有一天碰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她也要投入他们的怀抱,寻求那缺失许久的温暖。

然而,当美梦成真,原来一切不尽如她意。

对于当初被抛弃的事实,她很介意,本以为他们的理由会让她释怀,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前途,工作,家庭,听起来够沉重,但抱歉,她实在自私,这一切在她心中也抵不上自己所失去的,童年的欢乐以及爱。电视剧里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聚戏码,那煽情她演绎不出,只有心底沉沉的失落和怨恨,原来她的冷漠是骨子里就带着的。

她终于明白,血缘和亲近缺一不可,她注定就是落得两头空,无人理睬的凄凉境地。

刚迈进宿舍门,201电话那刺耳的铃音便震天响,她随手接起,竟然真的是找她的。

“双双啊,我是妈妈呀。”里面传来凌妈妈熟悉的声音。

“妈。”唤了一声后便不知该说什么。

“听飞飞说刚才你不肯认他们?”看来消息灵通得很,这让凌双心里更加烦乱。

“嗯,太突然。”找不到什么理由,只能言简意赅。

“你这孩子性子也太冷了,他们这么多年来也不容易,”凌妈妈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听到凌双的回应,咳了一声,“再说,你不为他们想你也得为自己想啊,他们现在都是教育局里的领导,官不小,以后你毕业了有个后台总是好的。”

“我自己能行,用不着什么后台。”凌双还是不咸不淡的语气,这下凌妈妈终于忍耐不住了。

“双双,你也这么大了,我们抚养你也不容易,也应该多为家里想想,你看你妹妹,学习一直上不去,靠自己考高中是肯定不行的了,拿钱上咱们家又没有,这次好不容易他们找上门来答应给解决,还能办到B市最好的高中去,你就不能说个软话?这对你也没什么损失吧,你就忍心让你妹妹就这么荒废了?”

“我知道了。”事实的真相残忍的让她心底发寒,没等凌妈妈说话,她便挂了电话。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做得最叛逆的事情,即使是青春期她都从来没有忤逆过父母一次。但是她忍不住,也算是任性了一回。

也许是不愿意在宿舍再次受到家里的骚扰,凌双放下电话便出了门,鬼使神差的到了公用电话亭,拨了一串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数字。

“喂?”罗铮阳很快接了电话,那淡然的声音莫名让她觉得安心。

“罗铮阳。”她急急唤了一声。

“凌双?怎么,你出什么事啦?”他明显有些意外她会打电话给他,语气透出些许紧张。

“罗铮阳……”她又叫了一声,语速很慢,像是在确定些什么。

“我在,”罗铮阳听不见她后面的话语,心里有种莫名的异样感觉,“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说好了。”

“其实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你,现在有时间吗?”她问得缓慢而坚决。

“你找,我当然会有。”似乎听到她少有的邀约,他的心情忽然变好了,声音里都透着愉悦,“你现在在哪儿?”

“待会儿你家门口见吧。”凌双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出自己的决定,说完之后脸颊又不可抑止的烧红,但她不想退缩。

“好,不见不散。”过了许久,话筒里才传出罗铮阳的声音,辨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