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黎沅记忆中出来的时候黎沅还睡着,我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被病痛与执念折磨得形容憔悴的男子微微叹了口气,为他渡了口仙气便退了出去,虽说不能延寿但总也能缓解下他的病痛。
我出了门便看见之前领我过来的那个小宫女还站在原先的地方等着我,不同的是这次身旁多站了一人,远远的看着似乎觉得有些眼熟,看官服应该是宰相级别的官员,走近了才发现这人竟然是曾在黎沅记忆中见到过的孟行,三十年的时光在神仙眼中睡一个午觉也就没了,可在凡人眼中却可以抵上半生,孟行早已没了我那是所见的青涩,两鬓皆是白发,只是目光早已变得深沉无法看透。
“姑娘,国君的病如何?”
我回了神抬眼去看孟行,低着头思索了片刻后道:“尚还有救,待会儿我开上一帖药你吩咐人拿去煎了便可。”
孟行冲着我微微拱了拱手:“有劳了。”
我抬脚便要走,却忽然听到孟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似是在探寻着什么:“姑娘如何称呼?”
我脚下的步子微微顿了顿,这才想起我脸上此时顶着的正是那清和的脸,而孟行却是见过清和的,我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随后故作镇定地扭头绽开一个笑容道:“大人,民女唤作知浅,‘知晓’的‘知’,‘深浅’的‘浅’。”
孟行的眼中透着一股失望,我想他许是往日里话本子看多了以为我是清和的转世前来搭救黎沅,就像多年前黎沅中毒清和千里迢迢赶来为黎沅解毒一样。可我终究不是清和,无法救得黎沅,我只是地府的一名小仙,为了活命而在做一桩买卖罢了。
许是天气太热,又加上晚餐太过丰盛,我大约睡到丑时被憋醒,迷迷糊糊地出了门找茅房,待到我整个人清醒了从里头出来时才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我迷路了。
早在之前便就说过,这姜王宫的建筑风格就是左右对称式的,简单的说也就是两边都长一样,我本来记路的本事就不大好,再加上从房中出来的时候人还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等到现在清醒过来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我默默地向着两边一样的宫殿望了望,然后默默地走到一旁某株梅树下,再默默地捡起一根三叉的枯树枝,最后闭上眼往前一扔,意外的是我非但没有听到树枝落地的声音还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轻笑声。
这笑声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就算我闭着眼睛听到也忍不住一阵磨牙。
“我说知浅呀,你这投石问路的法子也太笨了些吧?”
我睁开了眼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衣笑得一双桃花眼都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家伙正摇着他那柄绸扇欠扁的看着我。
此人不正是那风骚鬼差无惑么。我惯性地往他身后看去,果然看见了那个隐在黑暗中的男子,一身玄色的衣袍配上宝蓝色的腰带,如缎的黑发被一根墨色的玉簪绾起一半在脑后,脸庞清秀俊雅是同无惑那张带着笑意的桃花脸完全不同的样子,此人正是那风骚鬼差的搭档,地府出了名的面瘫鬼差泽言。
我以前觉得阿黑的长相过于秀气少了些霸气,但自从见过他出手收拾徘徊在三渡河畔的怨灵之后便再也没那么觉得过了,也正因为如此我见着阿黑莫名的有些畏惧。
我见着阿黑也来了便也就不敢再去呛小白,只能正儿八经地将自己起夜迷路的经过道了一遍,可等我把话说完,我忽然想起了件事情来,慌忙跳开两步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两人,阿不,两鬼差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莫不是来同我抢生意的?”
随后又折转了手指指着的方向,点着小白的鼻子尖道:“你不是告诉我说黎沅还有十日可活吗?算上今日我还有七日的时间,难道你又在匡我?”
小白摇着他那把破绸扇,一面摇一面冲着我抛媚眼道:“你说呢?”
好好的三个字却被他用唱曲的调念了出来,生生地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一边搓着手上的鸡皮疙瘩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条手绢佯装着便要去擦那眼角的泪,语调期期艾艾:“想来小仙不过就是三渡河畔的一株红莲,因缘际会得了道成了仙,却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竟落得个魂魄残缺的命……”
我一边说着一边偷瞄两鬼差的反应,结果却恰好看见阿黑的眼中一闪而过的怅然,我心道有用,忙再接再厉继续说下去:“幸得菩萨垂怜赐我补救魂魄的法门,小仙生平别无他愿,也就愿自个魂魄能早日齐全也好应了菩萨的恩典,天可怜见,小仙费心费力好不容易就要将这次的任务完成了结果……结果……”
我本是装着委屈,结果说着说着就真觉得委屈了,于是嘴巴一扁两眼含着两泡泪就吼了出来:“结果却有人要来抢小仙的生意!”
小白抽着嘴角看着我蹲在地上哭天抢地,好半天才恢复过来,半是调笑地道:“我几时说过我是来收那黎沅的魂的?”
我泪眼朦胧地望去,只觉得眼前的小白已经模糊成了一团,抽着鼻子道:“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小白嘿嘿一笑,用绸扇遮住半边脸,极其深情妩媚地冲我抛了个媚眼道:“小知浅,我那是想你了呀。”
我给小白一句话吓得够呛,一个抽噎梗在了喉咙里最后生生憋成了一个嗝。
沉默许久的阿黑终于挪动了尊步,走上前来拍了拍小白的肩膀沉声道:“别逗她了。”然后便径自向前走了过去。
小白半是无奈半是嫌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摊了摊手道:“好吧,其实是他想你了。”
我忍不住抖了三抖,看着小白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心里一阵气结。
虽说被小白那厮耍了一通原本好好的心情下降了好几度,不过仍然还是有些好处的,应着泽言的认路本事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暂住的房间,只不过还顺带了两只鬼差。
小白一走进来就一屁股坐在了那张红木雕花座椅上,倚着扶手示意我给他倒茶,那表情那姿态像极了一只大尾巴狐狸,我撇了撇嘴扭转头去装作没看见,结果却听到小白那欠扁的声音响了起来:“前些日子听说卞城王府里进了只老鼠……”
我慌忙在小白说出重要内容之前倒了杯茶一脸谄媚地递了上去,语调柔顺了好几个度:“无惑大人请喝茶。”
“喝茶”两字几乎是被我用咬牙切齿的方式念了出来,而小白恍若未闻,接过我倒的茶抿了一口,然后极其慈爱地拍了拍我的头,我额上青筋突突地跳了两下,本能地抬手去拍那只不安分的爪子。
“那老鼠……”三个字悠悠扬扬地想起吓得我赶紧收回手去捂无惑的嘴,结果却听到另一个冷淡低沉的声音从脑后响了起来。
“卞城王的那盏琉璃宝灯……”
我本能地扭头去捂说话人的嘴,直到捂上了才发生说话的人竟然是阿黑,我瞅着阿黑那双黝黑的眸子,再看看他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脑门上渗出一片冷汗,讪讪地收回手向后退开两步,再看小白那家伙,早已经笑得倒在椅子上起不来了。
而阿黑却恍若不知,依旧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那琉璃宝灯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
我当下便松了口气,阿黑果然是万能的,明明不过就是个鬼差却总能让各路鬼神卖他个面子,因而我和小白每次闯了祸总也能化险为夷,莫不是因着他从前在天界当差时的人脉?
小白一柄折扇敲在了我的头上,似笑非笑地道:“你可知那琉璃灯是先前九天玄女送赠的宝物,卞城王一向爱惜的很,若是没阿黑帮你只怕是要被卞城王投下十六小地狱里去好好受上几年苦。”
闻言我表现的愈发感恩戴德,低着个头等着阿黑的责罚,也不知这次是要被罚抄哪一部经书。
可阿黑总能让我出乎意料,他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没选择罚我,我猜想他也许是觉得书架上那些经书都以被我抄了个遍,实在是不知道还能让我抄些什么好了,又加上我这次态度良好于是便决定不再罚我了。
只是那样叹着气,一脸无奈地对我说出“知浅,你还是太任性了”这样一句话的阿黑实在是让我觉得有些不适应,许是因为往日里闯了祸他从不会多说些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本书让我去抄罢了,如今忽然这般无奈地说出这么一句来难免让人生出许多的疑窦来。
唔,莫不是因为我先前那段唱作俱佳的演技折服了他?
我兀自在脑海中补充这脑内剧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正暗自钦佩我的推理能力就听到小白带着笑问出:“小知浅,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想的那么出神?是在想怎么在七日内消了黎沅的执念吗?”
经小白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还有黎沅这茬,于是原先的皱眉沉思立马换做了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昨日进了黎沅的记忆,发现原来最后是黎沅自己误杀了清和,所以我想这黎沅的执念应该在于‘误杀自己所爱’这点,此前也接到过这样一个类似的任务,我记得当时小白当时帮我做了个幻境,后来就很顺利的解决了,所以我想这次还是这样。”边说着边去看小白的反应。
小白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把玩着手中的绸扇头也不抬地问我:“你打算做个什么样的?”
我心里存着一个想法,从当时在黎沅的记忆中看到黎沅邀清和走被清和拒绝开始就有了这个想法,直到最后看到清和被黎沅一剑穿胸这个想法终于在我心里落了根,这场悲剧的发生无非是因为清和与黎沅的沉默,如果清和当年最终选择同黎沅走,亦或者黎沅那日没有同清和怄气说下那些话,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黎沅从梦中醒来被惊出了一身汗,起身唤了几句却发生没有人应,皱着眉掀开帘子下了床,却忽然看见窗边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人影他看着很是熟悉,熟悉到几乎在梦中梦了不下千次,他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要确认那人到底是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一阵风吹过吹乱了窗前那人的长发,吹起了那翩翩白衣,也吹皱了黎沅的心。
素颜白衣,黎沅只看见那熟悉的脸对着他,对他说——
阿沅,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