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意
遮窗的布帘刚被我拆洗,自竹子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虞纤纤的影子,浅浅淡淡,宛如月光的颜色,柔得几乎就要滴水了。
我站住,定定地望着。
虞纤纤站在床前,俯身低喃着,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从眼角落下,润湿了手中的绢帕。仔细倾听,她的声音也变得孱弱,“原以为见不到你了……”
司鸿宸也低低地安慰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用害怕,我马上就会恢复生龙活虎的样子。”
“看你脸色,奴家略微放宽心。”虞纤纤含泪微笑,索性坐在了床榻上。
我觉得心口上仿佛有无数油星子溅开,烫得心一颤一颤的。这活脱脱就是《红楼梦》那段贾宝玉挨揍,林黛玉伤心抚慰,郎情妾意相看不厌。司鸿宸几时对我这般柔软说话过?他前段日子说过的真挚的话,难道又忘记了?
虞纤纤的指甲,修饰得圆润如薄玉,淡淡的丹寇泛着柔光,触到司鸿宸的额角上……
我大惊,绕着茅屋到门口,大力推开木门。响亮的哐当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他们都抬眼看我。
司鸿宸半躺在床上,朝我打招呼,看起来心情大好,“婉茹,纤纤姑娘来看我,你去给她倒杯水。”
虞纤纤站起来敛衽行礼,我俩的目光轻轻一碰,她旋即垂下了眼帘。然而她眼底里的一丝畏惧,终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看来那记耳光,她还没忘记。
我一直定定地看着她,开玩笑似的,道:“我这里没有上好的茶叶,也没有什么花茶,清茶一杯,可是怠慢纤纤姑娘了。”语气虽是客气,然而整张脸紧绷,挤不出一丝笑意。
虞纤纤早悟出我话里的敌意,淡淡地一笑,目光朝着司鸿宸,“奴家只是跟楼里告了三个时辰的假,这就要回去,改日再来拜访。”
她盈盈拜别,重重仪态显得十分得体。司鸿宸望了她一眼,眼底恍惚地晃动着一波涟漪,仿佛不舍。
“婉茹,你送送客人。”
“你跟我来。”我冷冷放下几个字,率先大踏步出屋门。
小树林里,我抚摸着软轿的外框,冷漠地扫了虞纤纤一眼。虞纤纤轻咳一声,腰板下意识地挺直。
“纤纤姑娘,以后请不要出现。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女子。”
“可是敖爷喜欢。”虞纤纤微笑道。
我闻言一愣,站在她面前,一时没了言语。虞纤纤款款说道:“夫人说的对,妓女就是妓女,我虞纤纤是侍奉客人的,自己的命捏在别人手里,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活法。你可以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将来谁活得长久,谁活得幸福,现在说不准,你我拭目以待吧。”
说完,她换上一个清廖的微笑,弯身进了软轿。
软轿有节奏地颠着,出了林子,在老砖高墙一带消失了。
我无端端被虞纤纤将了几句,对她的聪明始料不及,心中的挫败感排山倒海。等到了茅屋,脸上却不敢露出情绪来,很平静地收拾屋子。
虞纤纤,这次我又对你刮目相看了。哼,你说得对,谁活得长久幸福,早晚能分出高低!
“婉茹,回来怎么没见你说话?是不是又跟纤纤姑娘斗气了?她是客人,大老远跑来看我,你要宽以待人,以前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司鸿宸见我良久不说话,引逗我,故意把后面一句咬得很重。
我的情绪好像被猛地一扯,便再也装不下,阴阴说道:“以前啥事啊?早就忘了。就怕纤纤姑娘没忘,不然她不会不顾一切来看你。”
司鸿宸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接着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笑意难以遏制,他不得不抚住绷带,“楼婉茹啊楼婉茹,还在吃她的醋啊?我受了伤,作为老朋友,过来看看也是应该的。你这小鸡肚肠,笑疼死我了!”
我没好气地应道:“你以为这里是你的那个年代啊?走了虞琪,又来个什么马小姐,随便你怎么风流快活。这里是古老的年代,男女之间没有老朋友之说,他们的脑子都很封建的。”
司鸿宸停止了笑,目光变得迷蒙起来。我有点害怕他一本正经的神情,知道他严肃的时候,总有事情发生。正暗自猜测着,司鸿宸朝我招手,“你过来。”
我顺从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却迟迟不想坐下——那里留有虞纤纤坐过的痕迹,隐约还有一股似有似无的花粉香气。司鸿宸用没挂绷带的手拉住我,我无奈,只好小心地坐下。
司鸿宸粗粝的手指抚摸着我的手背,似在沉思,过了片刻,轻轻地吁了口气。
“朝廷下了调职令,我们怕是要离开茅屋,去宫城了。”
我愣了愣,问道:“怎么我不知道?”
“是秘密下来的,怎么会让你知道呢?”他狡黠地一笑,朝枕下努努嘴。
我从下面小心抽出一方块黄绫,仔细看绫面上的字,疑惑道:“南军卫尉?这是什么官?”
“执掌宫门外屯兵,也就是皇帝的禁卫副司令。”
“太好了!靖帝总算没忘记你!”我大喜过望。
司鸿宸仰面看着屋顶上的茅草,深深一闭眼,又睁开,眸光闪亮耀目,“这趟死,还是值得的。婉茹,你和弟兄们去跪过驾,我已经知道了。这次去宫城,我要把所有的弟兄们都拉走,我承诺过我们有福同享!”
我有些恍惚地凝望着他,看他眉目飞扬,看他冷峻刚毅,先前的不愉快早就被突如其来的喜悦所代替。这样的男子,剑气如虹,谁能挡得住?
“还多亏那几个文臣替你说话,他们此番察访只是走走形式,封叔早就买通他们了。看来金钱能支配权势,封叔说的一点都不错。”
这是我第一次说封叔的好话。
司鸿宸认真地点点头,唇角浅浅地勾起,露出灿烂的笑容,“到了宫城,我有我新的人生规划。你看着吧,我司鸿宸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他的手劲加大,似乎积蓄了无尽的力量,我再也坐不牢,歪在了他的身边,深深地呼吸着。他侧过脸来,呼吸攀附过的地方,留下熟悉的细密的热。
我俩小心地吻着,唇齿之间,那是一种掺了蜜糖却回味不尽的味道。我陶醉在其中,耳听着他柔软地对我说:“婉茹,我们会有新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