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之语。这个猜度,纯属无心之语。
那“欲一较短长,不能明取,只宜暗行”的猜度,也只是因已所知的事实有感而发,谁成想呢,竟能一语中谶。
对耶落云,谌墨纵有戏弄,也是因为他性子极合她胃口,还算讨她喜欢,才会容许他的缠闹。而且不管怎样,他救命之恩是事实,对自己生命向来喜爱的谌墨,自有一份感激在。
有鉴种种,谌墨对耶落云,从没有利用之心。所以,不管他晓得什么,甚至曾参与什么,她没有追问下去。
“墨墨,自我决定救你那一刻始,就发誓再不许人伤你。”耶落云最后,突兀以此语明志,说得没有半点调谑。
谌墨动容。
那个悬崖,是谌墨的梦魇。
深宫内,能断知傅洌没有走出十二岁血夜,是因她由己推及他身。
与项漠早已情淡作别,但那方断她骨碎她梦的悬崖,她却未真正走出。
是以,耶落云的话,她,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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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早膳桌上,碧笙只挑了几口清淡便放箸,改品香茗。
耶落云吃得豪爽,谌墨也不客气,两人合作无间之下,满桌江南精致美馔大半下去。
“碧大当家,药补不如食补,放弃这么美好的东西不吃,会被老天爷怪罪哦。”谌墨说得好不轻松,完全忘了自己一旦胃疾犯时,连龙肉也难以满足的挑剔。
碧笙含笑注她,宽薄的唇角抿出近乎宠溺的笑:“老天爷宽爱众生,当能体我苦楚。这福份,你替吃了也一样。”
也一样?何时自己与她有这般熟?谌墨听得耳朵微热,回之一笑带过。
有人却偏生多事,托起一碟枣泥小饼,“墨墨,枣泥饼是我的最爱,给你吃?”
“为何?”谌墨亦甚是配合。
耶落云满月般的澄眸脉脉温柔:“我们这么好,你吃我吃都是一样。”
谌墨冁然一笑:“既然都是一样,就请你自个消受罢。”
“我听墨墨的。”耶落云重重颔首,一口塞下三个。
卟~~,旁边,有随侍在侧的丫环忍俊不禁,但大当家温淡目光扫来时,当即噤声敛了去。
“耶兄,这虾仁酥也很好,请品尝。”碧笙将盛在透明薄玉盏内的粉色点心推过去。
“谢大当家。”耶落云抹嘴,“不过在下已经吃饱了。”转首憨笑,“我的墨墨也吃饱了,是不是?”
谌墨水眸鄙视斜睨,拿手中的茶盅将他大嘴堵上。
碧笙一笑,“耶兄风趣温挚,谌兄弟可爱灵动,两位能有这样的交情,真是令人羡慕。”
“好说好说。”耶落云恭袖,当仁不让。
碧笙含笑启唇欲语,丫环正送了一碗浓褐药汤上来,整室内立时药气浓郁布散。
丫环侍候大当家用药,又有几小婢过来收拾膳桌,碧衍初引了二人到旁边茶案坐下,凑言道:“这个月底临水城有一场选遴选百善圣女的大会,由碧门出资举办,两位都是喜欢热闹的少年郎,若有兴趣,不妨来看看?”
“百善圣女?”耶落云眼前一亮,“有美人可看是不是?”
碧衍初点头,“报名参选者,要求德、容、才、工兼备,容貌虽不是顶要,至少也要端正可亲……”
“好好好,我去我去!江南出美女,从美女里再选美女,定然是好看,哈哈……”
谌墨拍手相应:“你倒说对一次,这江南的确出美女,江南碧门里的碧月橙小姐,更是美女中的美女,众所周知的江南第一美人喔。”
碧衍初一愣。
碧笙略顿。
耶落云则欢舞跳跃:“真的?碧家有位小姐如此之美么?在下有无荣幸结识?”
谌墨摇首冷哼:“你呀,晚了八百年。有道天生丽质难自弃,碧小姐早为人妇,且是天门皇家媳妇,尊宠不胜。你省了一腔倾慕之心罢。”
碧笙以以缎巾轻去唇边药渍,轻咳嗓内不适。
碧衍初笑道:“我家橙小姐当年的确美名远播,只是光阴不留人,橙小姐嫁了,眼下那‘江南第一美人’的桂冠早已易主。”
易主?谌墨黛眉一挑:“不知现在挂上‘江南第一美人’桂冠的,又是碧门哪位小姐?”
“这……”碧衍初暗瞥主子一睇,获到允可后,笑道,“正是我家大当家的妹子,闺名为‘筝’的四小姐。”
仿似,听柳轻说过?谌墨笑诘:“冒昧问一句,不知这位碧四小姐与当年的碧月橙相比,孰高孰下?”
诸如“冒昧”之类云云,若是换别人问她,谌家阿墨的作答定然是“既知道冒昧,就请闭嘴”此类。
“高下之说,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显然,碧门外务管事的修养,比及谌家小恶霸要高出许多。
“我不问仁者,不问智者,只问阁下。”谌墨弯唇一笑,“凭阁下的眼光直断,碧门的两位小姐哪个更美?”
碧衍初发际不由抽痛:这尾妖鱼,怎如此难缠?
身为碧门外务管事,常人以为居此位者必是见多识广,应付各式人等当游刃有余。实则不然。碧门名声在外,对外所触,无论权、贵、儒、民,或忌或惮或惧或敬,不管面下打着怎样计量,面上至少礼数周到。如谌墨这等直剌剌诘问的,绝无仅有,至少碧外使上任近二十年来,尚不曾逢着。
“这个,谌公子……”
“谌兄弟,不要为难衍初了,他行事拘谨,哪是会出言评点东家的人呢?”碧笙笑为属下出言解围,“谌兄弟若当真好奇,可凭自己眼光断定。”
“在下一条小小鱼儿,如何能见着碧门的娇贵小姐?”
碧笙长眸凝她细致雪颜,缓声道:“碧门中人悉是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谌兄弟与舍妹年纪相仿,或可成为知交好友也说不定。”
“墨墨!”耶落云将她脸儿扳向自己,气哼哼道,“你适才也说了,碧月橙小姐已嫁进皇家,你纵见得着现在的碧四小姐,又如何分个高下立见?”
打开这厮按在自己颊上的掌,谌墨秀颌一扬:“你又怎知我没见过碧月橙?”
碧大当家长眸微闪。
碧衍初不无讶异:“谌公子见过橙小姐?”
“谌墨姓‘谌’。”
“哦?”碧衍初稍怔,须臾讶问,“谌公子是四大家族的人?”
“所以,在下极不喜欢出自贵门的这位橙美人。”
这……?碧衍初没料她如此直白,一时结舌。偷眼向主子望去,后者垂眸,脸容上况味莫明。
谌墨抿唇微笑,“若单是她占去了孝亲王的心思也便罢了,我只能怪自家姐姐没本事夺得宠爱。”摇头,笑叹,“可是她不该将自己惹上的麻烦,推到我家姐姐头上,累我长姐芳华正盛时无辜惨死。这个过节,在下无论如何也是过不去的。”
“这……”主子不言,碧衍初不好冷场,“这事在下也不清楚,橙小姐或者不是有心……”
谌墨莞尔:“不瞒阁下说,若没有这次偶遇,在下此次也准备到江南拜访贵门的,所以到临水城,便是为此。”
碧衍初笑颜可掬:“碧门可有能为谌公子效劳的么?”
“在下只是想得到一个确知的答案而已。”谌墨支颌,姿态仿佛在讨论今儿个万里无云的天气般闲怡,“若在下欲取碧月橙性命,贵门保还是不保?”
始料未及,带着满脸笑纹,碧衍初震愕住。这话,可是挑衅?百年来,对碧门人来说,如斯的字符几乎是陌生的。尤其,这娃娃竟在碧门大当家面前抛出,是不知死活?还是后生可畏?难不成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当真已经老了么?
“谌公子……”
“衍初。”碧笙唤止属下,目注谌墨,仍是一派清雅,“谌兄弟所言碧月橙害死令姊之事,可有确凿证据?”
“她自己的口供算不算?”
碧笙颔首:“如果当真如此,碧门会给你一个交代。”
“以命抵命么?”
“……碧月橙从辈份上说,是在下的长辈。在事情确定以后,在下会请示家中长辈,以决定如何惩罚。”
“没有一种惩罚会比死更有效,或者,贵门门风极严,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式?”
“谌公子。”碧衍初一板脸颜,“您莫忘了,你对得是咱们碧门的大当家,哪怕是武林盟主,也不会在大当家面前如此咄咄逼人。”
“那是他们没胆。”耶落云冷嗤,“你不会以为全天下都要拿你们的大当家做大当家罢?”
“你——”碧衍初可容忍他人对自己的不敬,却无法任人对大当家不恭,怒瞪双目,“阁下……”
“衍初。”碧笙抬指。
碧管事即噤声。
谌墨则不受任何影响,侃侃而谈:“江湖皆知,碧门门规内有不涉宫廷不涉官场之说,碧月橙嫁到皇家为妇,依然能受到贵门的眷顾,由不得人不浮想联翩呢。”
“这其中因由,因为本门中事,不足一道。不过……”碧笙长眸锁她娇靥,“若碧月橙当真陷令姊枉死,请相信,在下会有令谌兄弟满意的交代。”
这交代,她听得还少么?谌墨弯唇:“其实,在下未必要亲自动手。”
某人高举长臂,哇哇自报奋勇:“我来,我来,我来替小莲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