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论酒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院外马蹄声再起,令狐冲已经提着几大包吃食回来了,有肥鸡、牛肉、豆腐、花生等荤素俱全,东方姑娘看罢调侃道:“当初你喝酒都要靠偷,如今出手这么阔绰,你们华山派改打家劫舍了么?”

“哪里,我们华山开垦了大片的菜地、果园,年年都有收成,虽不能大富大贵,吃饭的钱总还是有的。再说东方姑娘对我倾囊相授,令狐冲当然不能小气。”

“油嘴滑舌。你买这么多,我们吃得了吗,有钱难道就吃一半倒一半不成?”

“东方姑娘过午不食,中午当然要吃饱才行。好了不说了,快把你的好酒拿出来吧。”

二人摆开碗筷,斟满酒,叮咚一声,同时便干了一杯。

“哇,痛快。我最喜欢董兄弟的就是喝酒不扭扭捏捏的。”

“你又叫我什么?”

“哦,又说错了。谁叫你当初跟我见一面换一个名字,人嘛就是先入为主,第一个总是记得最牢的。”

“是不是感情也一样啊?”

“唉?说好了不谈情说爱的,可叫我逮住了。”

“好吧我错了,自罚一杯。”

“爽快!忽然想起来,我们喝了这么多次酒,从来没见你醉过,你不会比我还能喝吧?”

“那当然了。不过现在可不行了,你别灌我啊,喝死了这里可没有医生。”

“哦对对对,你先吃点东西。对了,这酒的味道真的跟那天衡阳城里的一模一样啊,这千里之外,如何能买到一样的酒的?”

“你还自命为酒鬼呢,我们在衡阳喝的就是汾酒,这汾酒行销天下,产地就在百里之外的杏花村,这边反倒比南方更容易买到呢。”

“果然,这汾酒清纯甘冽,跟别的烧酒相比,虽然没有那么浓香扑鼻,但却回甘悠长,在天下名酒中确实独树一帜啊。”

“没错。酒品如人品,正如青楼充斥庸脂俗粉,市面上的酒也多以浓香勾人,可惜开头越是花哨,反倒越容易令人生厌。就像人和人一样,一见面就称兄道弟的,往往别有用心,而君子之交平淡如水,却能随着年头越来越深厚。”

“那我是哪种人呢?”

“你嘛,见了男的就喝酒吃肉,见了漂亮姑娘就舍命相救,你说算哪种人?”

“东方姑娘,你这嘴太厉害了,三言两语就把我绕进去了,我读书少,你别欺负我。”

“哈哈,被你看出来了,我唬你的,其实呢,我以前很少喝酒,都只是为了应酬,也从不会独自饮酒。”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独饮的?”

“不告诉你。”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

“知道也不许说,再说可就越界了,小心我再也不见你。”

“我明白。其实呢,天下大口喝酒的人有很多,可是真正能解酒中味的寥寥无几。不止是你们女人,就连我们男人,也大都把酒当做逢场作戏的工具,而真正的酒中滋味,非深夜独饮不能体会。”

“好深沉哦,你倒是不妨也教教我?”

“这酒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人清醒着做梦。它能让人感觉不到愁,感觉不到痛,也能让愁更愁,让痛更痛。”

“这岂不是矛盾?”

“听上去矛盾,却真实是如此。因为有时候,痛苦和快乐是分不清的。有时候,明知道是痛苦,也不愿意选择忘记,甚至用酒来把它放大,因为这痛苦 ,才让生命变得真实,才能明白自己真正在乎的东西,如果没有了这痛苦,快乐也就没有了意义,甚至生命也就没有了意义。”

“你在说你小师妹吧?”

“本来就不属于你的东西,失去其实是一种解脱。只有那种命中注定,躲不开,却又不能靠近的,才会让你真正痛苦。”

“哦,你还说你读书少,你也有本事把我弄糊涂,我不问了。”

“好了,不说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我们还是接着切磋武功吧。”令狐冲从马背的行李中抽出两支木剑:“说十遍不如练一遍,这是我特别准备的木剑,我们来过招如何?我们都不用内力,点到为止。”

“你还真是有备而来,好!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东方姑娘不无兴奋地接过木剑,摆好了架势。

起初令狐冲小心翼翼,不仅不敢用力,连剑招也出得吞吞吐吐,生怕失手,很快东方便看出了端倪,厉声道:“令狐冲,谁跟你在这里玩郎情妾意,拿出你的真本事来,我没有内力,反应还在,你伤不到我!”

令狐冲这才放开手脚,东方更是出剑凌厉,招招直取要害,令狐冲不得不聚精会神化解应对。东方姑娘果然反应极快,只要一招被拆,不等使完便立马变招,让令狐冲没有一刻机会喘息分神,逼得脑子飞速运转,寻找判断下一剑的走向,上下翻飞左格又挡,竟没有一次能碰到东方姑娘的木剑,对了几百招之后,已觉浑身冒汗。若是实战,恐怕此刻已经浑身是眼。久违的霸气神情再度出现,与刚才粉面含羞的东方姑娘判若两人,令狐冲暗自惊呼“东方不败果然令人生畏。”

激战正酣,东方姑娘忽然喊一声“停!”跳出圈外,捂住胸口,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令狐冲赶紧扔掉木剑扶住了东方。

“没事,只是有点累,休息一会就好了。”

“吓死我了,真的不要紧吗?”令狐冲扶着东方姑娘坐下,喘息片刻之后,脸色终于好转。

令狐冲当然不知道,东方并不是失去内力的问题,而是那颗残缺的心脏,无法支持激烈运动,跟普通的内伤不是一回事。这看似平常的舞剑,其实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随时可能因心脏破裂而猝死。

“我没事了。你的剑法比以前更精进了,已经进入无招境界,种种变化都能反守为攻,至少在五岳剑派之内,已经可算无敌了。”

“跟顶尖高手切磋,果然感觉不同。想来我与其他门派高手过招,对方或多或少都带有套路的影子,能够打一步料三步,而跟你完全猜不出下一手在哪,真是疲于奔命。”

“我知道你早已熟悉各派剑法,故意不落入任何门派套路,你无招我也无招,才能逼得你发挥出随机应变的潜能。天下武功千变万化,你将来总会遇上全然陌生的剑法,那才是最考验本事的时候。”

“东方姑娘真是用心良苦。当年我师父却总是怕我乱学旁门左道,非是要我一招一式遵循套路。”

“切,岳不群那蠢材,只会误人子弟。同门对练、近亲繁殖,自然一代不如一代……怎么了,骂你师父你不高兴了?”

令狐冲低头不语。

“好啦,你这个人就是把恩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连本性好坏都不能分辨了。不过呢,如果你是忘恩负义之徒,我当初也不会喜欢你了,所谓一物降一物是也。”

很快,日头已经西斜,血色的晚霞铺满了半个天空。东方姑娘说:“天要黑了,你是去镇里投店呢,还是在我这里凑合一晚?”

“当然是在这里!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在外屋打地铺就行,明日一早再赶路。”

“我无牵无挂,有什么好介意的,倒是你一趟趟往恒山跑,盈盈她不介意吗?”

“我跟她说,我在恒山这边碰上一个隐姓埋名的世外高人,跟他切磋武艺,我没说谎吧。”

“行啊令狐冲,编得真圆,连自己都能骗过去了吧,我要是你老婆,非把你宰了不可。”

令狐冲嘿嘿傻笑,起身说道:“你歇着,我去烧水沏茶。”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夕阳美景,分外惬意。忽然令狐冲想起了什么,又跑到马背上抽出一支箫来,“东方姑娘,你不要笑我,今天你辛苦一天,我也奉上一点薄礼。”

“偶?莫非要来一曲传说中的《笑傲江湖》?”

“不是,这首曲子是我自己作的,别人没有听过。”

“你的箫不是盈盈教你的么?她也没有听过?”

“不错,可是我太笨,后来都是曲非烟在跟她合练、作曲,我也不会写谱,跟不上趟,这首曲子,是我在思过崖自己吹着吹着得来的,简单的很,也没有名字,所以请你不要见笑。”

“既然我是第一个欣赏的,那再简单我也得好好听喽。”

言罢令狐冲面向夕阳而立,深吸一口气,便缓缓吹奏起来。这箫声以最低音开始奏响,浑厚苍凉,音阶渐次上升,回旋,周而复始。旋律虽然简单,却奏得如泣如诉,百转千回。晚霞涂抹在他的发际、脸庞和衣袂之上,此情此景颇令人陶醉。

音律是无需文字的语言,这荡气回肠的倾诉,仿佛旧日时光一幕幕展开,心灵相通,一听便明,不知不觉间,东方姑娘泪已成行。

箫声渐渐微弱停止,令狐冲良久没有回头,怕东方看到他泪眼朦胧。

令狐冲终于回身坐下,赶忙举起杯掩饰尴尬;“见笑了。来来来,喝酒。”

“东方姑娘已经悄悄擦干眼泪,定定的望着他:“这曲子很好听,这份厚礼我收了,能不能再提个过分的要求,这首曲子只吹给我听?”

“这首曲子就是为你而生的。”

“对了,你刚才说的曲非烟,是曲洋的孙女吗?怎么会跟你们在一起?”

“哦,我忘了跟你说,我们去衡山拜访的时候,莫大掌门托付给我和盈盈求师学艺的,她的身世也蛮可怜。”

“恩,这个小姑娘我见过一两次,聪明伶俐,我很喜欢。当初曲洋和刘正风,我还怀疑他们互相勾结有什么阴谋,后来才知道是纯粹的君子之交,为一首曲子共赴黄泉,颇令人动容。”

“曲长老对我也有救命之恩,说起来也都是因缘。好在这孩子特别懂事,在音律和武功上也都极有天赋,短短几个月,五岳各派剑法精髓都学会了。”

“偶,是吗。我倒是挺想见见这孩子,顺便也给她赔罪,当初若不是我阻止曲洋下山,或许他和刘正风还有一线生机。”

“没有用,当初正是嵩山派鼎盛时期,几大高手都是一流水准,当时各派掌门都在现场,都无力阻挡他们大开杀戒。”

“武林争霸,无休无止,当初我也曾醉心宏图霸业,现在看都是过眼云烟,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不过,以你现在的武功,不用再怕他们了,江湖中再有谁仗势欺人,你定能力挽狂澜。现在你可是五岳剑派的中流砥柱,盈盈该很崇拜你吧。”

“你别笑话我了,我也没什么兴趣。我只想着把师弟们培养起来,好把掌门之位传下去,我就正式退隐江湖。到时候,我也到这边来隐居,我们常常喝酒舞剑,那才是神仙日子。”

“想得美,你把你老婆置于何地,那边吹箫,这边耍剑,你以为你是皇上,还东宫西宫呢。好别做美梦了,我累了,早点睡吧,柜子里有被褥,你自便吧。”

然而东方姑娘洗漱上床之后,却因为心脏不适而难以入眠,倒是令狐冲倒地便睡,很快就打起了微微的鼾声,不一会又竟起了梦话:“董兄弟!董兄弟!”

东方姑娘一惊,轻轻下床走到外屋,只见令狐冲仰面八叉睡得死死,眼球在眼皮底下咕噜噜转,显然正在梦中畅游,不由觉得好笑,暗暗骂了一句:“还在叫董兄弟,变态。”

因为有了下一次的约定,次日的分别便显得比上次轻松,二人有说有笑吃完早饭,又喝过一回茶,令狐冲终于整理行囊,拍马绝尘而去,东方姑娘怔怔地望着背影,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