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秦、王两家定好了,等端午自草原回来后举行婚礼。王家那边有些迫不及待,因为舅舅身子不大好,上半年走过一趟之后就一直在家休养。母亲去看过好几次,回来对着长女默然无语。

“娘,您就当女儿住到舅老爷家去,平时还是能回来看看您和奶奶的。”

“端午,你奶奶也是怕你劳苦。”

“噗——”端午乐开,“娘,我喜欢往外跑。这双天足没有缠上,就是注定不能呆在闺房里不出门的。”

“端午,那马二……其实我一直想说,他好几年前就有心自立门户的心思,这样也好打破不娶蒙古妇的祖训。那时奶奶已发话让他自己看着办。所以你也不必责怪自己……当然,去看一眼也好,那辽东的夷人看起来也还行,如果朝廷跟他们的关系缓和,倒可以开条新路子。”

“娘,我也赞同知府大人的观点,不能让那些女真人联成一气。若是他们被一个部落所统辖,再加上那么多逃亡的汉人……”

母亲拍了拍女儿的手,“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能插嘴的。不过,如果有变……那,蒙古的大草地也许能避上一避。”

端午胸背凉透。“娘,真有那么糟?”

“哎,又不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你瞎着急个什么劲?先学学如何做人家的妻子才是最要紧的!”

妻子?不就是那回事!

等端午把秦缘的表现原原本本细说给奶奶和母亲听时,她们都若有所思。

“端午,你如何看?”

“他比我机灵,有小聪明,是个材料。”

“小聪明……确实有点。”奶奶又苍老瘦弱了不少,但大夫们也只认为奶奶只是衰老,并非病症。

“这回走草地,我想早一个半月出发,以铁器和丝绸为主,出杀胡口再一直往东至义州和宁远,避开锦州……让秦缘一起领队、多学着点,这样回来后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盯着他温习岁考,也不会影响今年的收成。”

奶奶思索了会,拍着心爱的孙女的手背,“端午,你这样想得周全,奶奶放心了。你就记着一样,银子多少的没大干系,只要人平平安安就好。”

端午嘴上应着,心里根本不以为然:说句不尊敬的话,奶奶已经过了人生的大半,没了功利心;而她才刚开了头,岂有收手的道理!

端午的房间被移到了三楼上。本地三层、四曾的楼没有几座,她家本要造四层楼,最后还是拘谨了些、改为三层。可这一点也阻挡不了对她家财富的暌违……

郑知府要卸任了!这对秦家,对当地百姓都不是件好事。一些商家想联合起来在朝中活动,选个好点的地方官来,因此整天有人来来去去地谈论朝政和官吏,以及她的亲事。

王恩和最近倒霉连连的王家被频频提起——大家都想勉力度过眼下这艰难年景,任何法子均会被使出来,包括拆散已经定下的亲。

“姐,要不要去看看这批的货?”

“已经做成了?”

“铁犁、铁钉和铁锅都好了,绸子,也到了大半。”

端午真烦着,不悦地扭头盯了弟弟一眼:

“告诉他们,这个月底看不见余下的我就不要了,送来也不付钱!”

秦缘愣了下,这样斩钉截铁不容辩驳的姐姐,是他所不熟悉的——

“是。”

几位叔伯回家,带来了一堆更糟糕的消息。而端午姐弟因为这次的大胆奇行,头一回进小厅内参与商量家族大计。

“朝廷要增加辽饷,甚至召回了在那里为患的高淮,看来辽东乃至辽西,都不太平啊!”大伯头一个发言,他在京中多年,总有些管道。

“端午、缘儿,这里只有你们两个去过辽地。你们看呢?”

“……辽地必成患。”这是端午从书里看的,“他们自己耕织、冶炼,越来越不需要仰仗大明;虽然目前还不足以与我们抗衡,但其大约有两万精于骑射的士卒,最麻烦的是辽地、蒙古乃至内地的汉人、蒙古人、朝鲜人、其他部族的人都投奔了去,估计女真一统的时间不远了。听说他们开始自己造乌铳和软甲……”

这一切,有的是她看书看来的,有的是一路听的,还有的是推测的,但肯定不是胡编乱造的,而是她相信那些蛮夷首领的野心绝对不在于大半个辽东大地和一部分的辽西。岳飞将军抗的可是剃发留小辫的金兵!就是自己见过的那种士兵!

想到这,她不禁打了个哆嗦。难道,辽、金、元之后,中原又要再次遭受外族的屠戮劫掠吗?

奶奶听了半日,早已疲惫不堪。端午眼看着母亲帮她捶背捶腿、伺候茶水,连忙吩咐老妈子把留下来自用的人参煮汤拿来。奶奶的其他几个媳妇都非大商家出身,更有丈夫在上头,轮不到她们出头。

大人们都沉默。

“□□龙兴、光复中原至今二百四十年……”就这样到头了不成?最可怕的是,难道蒙古鞑子统治中原、生灵涂炭的噩梦又要重演?!

“眼下还不至于。不用说几万,几十万的外族兵马也不会动摇大明的根本。”奶奶一言九鼎。“倒是我们自己这儿……或者,你们看,要不要让大家都回家里来?”

“娘,若是回来,我们拿什么交税啊!难不成守着那几十亩山上的地?”五叔是得母亲疼爱的小儿子,自然说话更加不掩饰,“与其一身破布、每日里盼着下雨,一亩才打百来斗粮,还不如在草地放牧!”

“也别去辽东,去了就是奴口,稍有反抗就被屠杀。”端午插了一句。

“对!实在不行就去青海道打铁织布放牧,走西域还方便些。”

奶奶将盖碗轻轻搁进托盘、放在桌子上,瓷器的撞击声在沉静的室内非常清晰。

“老四、老五,你们两个过年就收拾东西、带上五百石的老砖茶回家来,明年不必再去扬州和京师。”

“娘?”

“怎么了,娘?”

“明年,你们先去归化,然后一路向西到喀什噶尔。”

所有的人都直起身来。

“既然你们都要离开老家、离开大明,那就,重新找个地方吧。”奶奶当年的独断果决,几十年后仍然不减分毫,“我老了、不想动弹,可你们的日子还长。”

很多年后,当端午在夜半回想起奶奶的这席话时才明白,其实奶奶是对儿孙们、而非对大明绝望。

只说出的话、做过的事,不可能再收回。

总之,秦家自此开始改弦易张,把手脚伸到更远,也许更安全、却也许更凶险的西方,深处。

* * *

这回一共有四位秦家的主事人出行,可谓盛况空前,出行的时间也是一拖再拖。端午干脆白天里练习弓箭、傍晚跑去铁行里给炉子煽风。

奶奶曾说过,每天晚上不听见锻炼的声音就睡不着。如今端午亲眼看着赤色的铁水浇入模子、冷却成型,又经过十回的不断回炉锻炼、做出一件件精致钢器来,似乎有些明白奶奶对秦家这发达起家的本事始终不肯放弃的原因——钢,铁,一如秦家人的意志。

秦缘在问姐姐为何一直呆在又热又累的铁行,在怎么也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后干脆也在看完书后,脱掉外衣长袍,短衣挽袖地上阵打铁。他打的是刀,弄砸了五柄刀以后终于在老师傅的帮助下,终于敲出一柄能将普通生铁锅砍出深痕的刀来。

“火要猛,下锤要快而准,这形状全在左手的姿势上……”

铁匠本来就是世代相传的手艺。端午姐弟自小在火炉铁行里长大,自然一点就通。只是这样累人的力气活,呃,还是让臂力不错的秦缘来干吧!她还是当她会算帐的大小姐比较合适。

当终于听到货都备齐了的时候,天已经入秋,早晚都会刮起有些寒冷的西北风。所有人都动起来整装、送行。秦家不多的几块地全都租给了乡里的孤寡贫人,算是做件好事,因此连地租都收得很少,只交一年比一年重的一条鞭子地赋,自是从不经手农忙。就在田里庄稼发黄、快收割之时,秦家商队出发。

在大家一同在祠堂里向祖先牌位、关帝老爷跟老奶奶拜别后,由上等快马拉着的十辆八挂大马车和四辆双挂马车开始依次离开,车上是满满的……普通边市货品。

秦家重要的伙计大都一起跟着。端午姐弟有辆单独的双挂马车放置行李和自己的私货,包括她一直没机会穿的狍皮行头。不晓得穿上这毛皮靴子骑马是如何的威风!

“姐,你真要一个人去辽东?”

“当然不是。”他去?那身棉袄?一边去!

“那,我也能跟去?”

“你岁考能考过不?”

“可是——”

“这国家再乱,生员就是生员,有了功名就不再是庶民,所以你不许给我们家丢脸!”大义凛然得很!

“……”

端午端起弓箭来,想:这趟草地行,如果能侥幸射中只兔子也好。

一路上,大家听到的都是满洲、满固伦的努儿哈赤大王。哪个部落与满固伦的哪个贵族联姻,哪个部落得到了满固伦的粮食解救饥荒,等等。实在叫人厌恶至极!

“姐,这个努儿哈赤的贝勒头衔是什么等级。”

“不知道。大概,比蒙古的台吉高点吧,好像是一块地方的大首领……反正都不是大明加封,而是自封的。”

“姐很讨厌他们?”

“对!”

“比俺答还讨厌?”

“……”这回轮到端午说不出话来。犯边的俺答令人切齿,可如今这比大明还要安定的边塞也是俺答夫妇之功……唉!

西风刮在脸上开始生疼的季节里,秦家的货一路走一路卖。

果然,关内的凋敝、关外的不稳,慢慢影响到了长城下的市口。买的人少了一半,卖的人也少了一半多。听前来的蒙古商旅说,不少部落在争夺打仗,还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吃健壮牛羊甚至马匹、根本没有多余的财物来交换茶。

五叔以前是专跑草原和西域的,二话不说地在归化召集到一批山西老乡们,赶了车子往西走。

大伯则是带了不情不愿的秦缘和毛皮等物回家。

“端午,要不要多带些人手。”大伯是得意的:秦家连闺女都这样能干,定能躲过此劫!

端午摇头,“多了反倒引人注目,只要李葛他们三个就成。”

“要不要雇些保镖?”五叔他们找了外族的向导和武士,感觉底气十足之余,到处推荐。

“草地上的人不欺负没有佩刀的人。”端午将马鞭在空中一挥、打出脆生生的响儿,这段时日一直当她坐骑的蒙古大白马应声小跑着近前来,镂刻花纹的黄铜马镫反射着草原的秋日阳光。“走!”

* * *

自土默特向东行,这一路的艰辛超过了端午的预估。

车轮在泥泞的草地上留下深深的六道轱辘印子,沉重的铁、茶砖和轻巧的绸一点一点地换成暖又柔软的毛皮。可他们已经走了十好几天,在上千里的路程中,也就是每天寻到一处,用三五块茶砖或是一个铁锅换来羊皮、烤羊腿和一袋子沁凉的马奶酒。

草原变得寒冷,风如刀子般割疼皮肤,不涂上牛油就会开裂流血。望不到边际的黄色大草地上,偶然点缀着几汪清色的水塘。

“到亦集奈了!”

不用再询问当地人,因为,他们看到一大群如白云般的羊群!

远远的可以望见几座灰色土堡,那是大酋长们的小王朝。围绕着堡垒的是依附于大酋长的上千户牧人和十万以上牛羊马匹。

终于可以摆脱沉重的货品了!

“我们就带一车细羊毛回去吧,又轻巧又值钱。”端午微笑着,心里却在打其他的主意……她,不会带了众多的好东西去到野蛮的女真国!

大小酋长们很高兴看到中原的商人和美丽的丝绸,牧人们也高兴能换到价钱合适的茶砖与铁器。

茶砖很沉,端午一个人搬两块已是气喘吁吁。而大伯居然狠心地将一千块茶砖全部扔到她的几辆车里,可怜这些马儿都累得瘦下一大圈。

“乖!这几天你们就不用再花力气了,高不高兴?听说这里的牧草特别好呢!”还有大群健美的马匹……真是上天赐予的美丽家园哪!

当秦家模刻了金文“端午”二字的茶砖卖了大半的时候,他们庞大而精良的货物终于惊动了本地的权贵。

十多匹快马,马上的都是腰间挎着弯刀、身披黑貂皮大氅的贵族。

秦家行走边地多年,各式人等都见过,一望便知来的是当地军人头目。李葛对端午点点头,端午也对大家使个手势。四人齐齐整理衣帽,将今天用来交换的自家货物全部摊在阳光底下。

当这些人迎着阳光驰近了来,端午不由被他们金属马具和饰物的反光微刺了眼。过了会,当她看得一清二楚的同时,也扯开一个算不上微笑的微笑,以汉家男儿的礼仪一躬到地:

“萧老爷子,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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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满洲=manji,固伦=gulun;满固伦约等于满洲国。

[2] http://suzhou30.b.lunqun.com/read.php?tid=18794&fpage=1

被瘟疫灭亡的明朝

[3] 三娘子去世的时间,为了情节需要而杜撰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