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盲人与狗(四)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 可不是出于自愿。到个生地方睡不好,还做了奇怪的梦。我一边梳洗整理还一边琢磨那个梦境。

下楼到大厅,有两个人比我起得还早。一个当然是老板, 站在柜台后;另一个是刘湘, 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本想过去叫她一声, 可是她还是那副重逢后我看得最多的表情, 真应该在旁边树块牌子, 写上“思考问题中,请勿打扰”。再想起昨天好几次都是我过去和她打招呼,她从没主动理我……算了, 也别和她太亲近吧,不然就不只方擎岳一个人误会了。

我出了旅馆, 拿着城市地图找公车, 去医院探望杜公子。

总算没把自己丢了, 却来得太早,还不到探视时间, 只好坐在候诊的椅子上,看宣传大屏幕。翻来覆去演那几个短剧,指导如何就医的,有时插一些热门疾病的防治与诊断,相当无趣。只有一个段落看着亲切些, 是本院的名医专访, 受访的是个秃顶的老头, 脑科专家。几个星期前, 我在新闻里见过他, 说他和同事们合作完成了一例极其成功的开颅手术,具有“使该领域的研究达到世界最尖端水平”的伟大意义。我一直不明白那些心脏和脑的手术, 为什么每做完一次就要报道?难道每一次都那么不一样?唉,我也不懂。

思路从这里出发,我开始浮想联翩。第一个提倡开颅手术的,应该华佗吧,可惜被讳疾忌医的病人杀了。可见一定不要给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看病。而曹操,按现在的话说,得的应该是脑瘤?

越想越远,已经不着边际的时候,护士说“行了,你可以进去了”,我这才收功。

单人病房里(反正医药费警察局报销),杜公子倚躺在床上。旁边站着一个护士,手脚麻利地把点滴针扎进他的手背,用胶布封个十字固定,态度可人地微笑:

“疼吗?”

杜公子当然是笑回去:

“不疼。”

护士说了句“就你一个说我扎得不疼”,高兴地走了。

她刚刚走远,杜公子忽然翻身趴在枕头上,左手微微颤抖。我听到沉重的深呼吸和咬牙切齿声。

“怎么了?”

枕头里传出的声音意味深长:

“疼呀……”

我幸灾乐祸:

“你不是说不疼吗?”

他直起身子,长叹一口气:

“不疼我转神经科了。”

我再笑一阵,标志着闲聊的结束。

谈到正题,我把案情的进展简略告知,并说目前还不能排除任何人。说到我怎么采取行动,在柜台磨磨蹭蹭,偷看登记簿时,我还怕他骂我胆小,没想到他大加赞赏,说怎么小心都是应该的,如果调查就要这么保守。但他又劝我还是别调查的好,就当来旅游一次也不错。我当然不肯罢休,却也讲不出什么实质的东西,只好分别评价每个人,以此说明我还是有收获。

老板没什么可说,典型生意人。

齐近礼这老头,从旁观者的角度说,很有意思。形象绝对鲜活,观赏起来乐趣无穷。但是,还是那句话,你得是外人。如果和他是一家子,恐怕难以忍受了。

李敏贞这老太太,没有她老伴那样落伍,在时代上至少领先了十年,脾气也比较随和,没有那么执拗,行事相对变通。虽然他们这一对在各个方面都好像是老头占优势,但我真的不知道,这两个人在一起,谁才是掌握大局的那个。

方擎岳嘛,是那种人。我甚至可以想象他学生时代是什么样子:小学时,非常喜欢当着众同学的面,模仿相声小品或评书的经典段落,连腔调都很像,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上了中学,会因为过分痴迷于足球篮球等体育项目,被年级组长痛骂,却因为脑筋灵光而深受数理化老师欢迎;大学则是宿舍里的一枚开心果。不过,别看平时活跃,一涉及感情问题就开始含蓄。如果哪个女孩子等他表白心意,那她有得等了。

既然说到这儿,下一个自然轮到田静。我对这姑娘印象极好,她是我心目中标准的“妹妹”。我时常想象这样的场景:有位朋友来我家作客,我们相对坐好正在寒暄,忽然听见后面长裙摩擦的悉簌声,原来是我妹妹端来两杯新沏的茶。放好茶杯,她在我旁边坐下,两手搭在一起,静静地听人说话。听到妙处,掩嘴小笑几声,在恰当时,还会得体地轻声慢语两句。客人走的时候,不用说,自然是赞不绝口:“真大家闺秀也”!

稍微对比,就会发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我那个妹妹,唉!除了在杜公子面前装过几回绵羊,其他时候都是勿庸置疑的豺狼!(当然,这是我瞎想,可没说出来呀。)

下面该说……对,江汨。这孩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往轻了说,是人前背后两个样;往重了说,就是狠毒,从根儿上就坏了。他说田静是凶手,我看根本是陷害。如果哪天,他说“我没说过实话”,那么好,他的嘴里总算说出过一句实话。

至于他妈,任莉莉,开始觉得这人除了事儿多点,其他还不错。那副尖锐的嗓子,虽然让人吃不消,倒也没什么。可是后来又感觉不对,好像总有些假惺惺的。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大概是昨天聊天的时候,她最初的语气,似乎对死者无限同情。最后嘲讽他死法的却也是她……

孩子他爸江源呢,我只在搜查的时候见过一次,长相实在不敢恭维。黑皮肤,脸上坑坑洼洼,满是青春痘的疮痍,五官安排得也不太是地方。他老婆虽然不算美人,但还称得上亮丽,配他可以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不说了,也许我在别人心里也是不便提到的那个什么呢。还有,这人的声音也相当有特点。你说什么?声如洪钟?不是,声如破锣。你笑什么呀?本来就是。他给人的感觉非常社会,你一看见他,就联想起烟、酒、饭局什么的。

刘湘……你可能也听说过,就是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天才演员,噢,你还记得呀?记性真好,旅馆里那些人,估计就没有一个认出她来的。她小时候特有意思,我跟你说啊……行了,她所有的事你都知道了。我真多事,说她干什么呀?案发时她和咱们一样在车上,绝对不会是凶手,是不是?

好了,基本就这么多。哈……我没事,就是昨天没睡好,净做梦了。你也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知道呀,可是梦见一只啄木鸟站在我头上是什么意思?表示我脑袋里有虫子?

什么?探视时间过了,这么快……那我先走了,你好好养病啊。

回到旅馆,进了大厅。

这里十分安静。大家各做各的事:老板在柜台后翻看登记簿;刘湘和任莉莉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一个旅馆服务员在抹茶几;田静在厅中走来走去,左右看着。

“你转了这么半天,我都快晕了。”老板说,“你这是干什么呢?”

田静轻皱着眉:

“找东西。我的伞不见了。”

“你放哪儿了?”

“一直挂在这里的架子上呀,可是昨天……”

任莉莉赶忙站起来说:

“我是借用了一下,回来以后不是和你说了吗?我把它好好地挂回原来的地方了呀。昨天晚上,我上楼睡觉之前还看了一眼,和那件衣服并排在一块呢。”

“可是真的没有。”

刘湘似乎不喜欢这么多人在旁边吵闹,平淡说道:

“你要是着急出去,就先用我的吧。”

田静笑了:

“谢谢了,我倒不是要用,就是忽然想起来。它虽然不贵,但是新买的,没用几次,丢了太可惜。”

说着又到处看。老板也探着身子,往柜台外面扫视;服务员虽然伸着脖子,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任莉莉和这事多少有些关系,不好意思不帮忙,就站在原地转动着头,表示她在找,眼睛却不时瞟向电视。刘湘就坦率多了,坐在沙发上丝毫不为所动。

我一看到这种场面就烦,走过去真正加入战斗。

第一个目标当然是架子,上面除了一件衣服,什么也没有。

“哎……不对。刘湘,你的伞怎么也没了?”

“是吗?”她转过脸来。

这时,江源从楼梯口出来,冲着他老婆说:

“你来一下。”

任莉莉跑过去,刘湘却也转过脸去,对着夫妻俩上楼的背影拧眉毛。怎么?她认识这位江先生?

田静从我面前走过,像在提醒我“别发呆了,帮我找吧”。我于是展开大搜索,可惜许久无所获,丧失希望地回到架子前,才想到架子下面还没看,就趴在地上:

“啊……里面太像有一把伞了。帮我把架子挪开点……好,出来了。”

田静过来看:

“这不是我的。”

确实,是刘湘的那把。我记得昨天给她挂好了呀,怎么跑到下去了?哦,那场齐老头与警察的追逐战,曾波及过这个架子,大概是当时给碰掉的。田静那把会不会也一样呢?我弯着腰,用力盯着地,希望从那里再看出一把伞来。

“你的是什么样子?”

“长短和这把差不多,也带个弯钩,可以挂的。这把伞头是铁的,我的是塑料的。伞面的花样不一样,她的是纯黑色,我的是深蓝底,白玉兰的图案。”

“哎呦!”

我直起身子,头罩在那件衣服里,忽然觉得后颈一疼。“啪”的一声,一把伞掉在地上。田静欣喜地过去捡起来。

我揉着脖子,心里庆幸:幸亏她的伞是塑料头,要是铁的,扎一下恐怕够戗。嗯?不对,任莉莉不是说,伞挂在衣服旁边吗(我记得也是这样)?怎么重叠上了?

是小说看多了吧?我想到的居然是有一个人,在晚上大家睡着之后,来这里穿过这件衣服。可是为什么?要出去一趟?回来后又脱下来挂好,可能是顺手吧,和田静的伞扔到一个钩子上。荒谬的想法,可是我无法摆脱。

“老板,这件衣服是……”我隐约猜到答案,因为它的尺码出奇的大,样式老旧(是否应该叫中山装?),还有特殊的陈腐味。

“是老齐的呀,前几天他在厅里看电视,忘了拿走,我帮他挂这儿了。他也没找,可见不急着穿。我什么时候得告诉他一声,让他收回去……”

说完吩咐服务员这里可以了,去打扫其他地方,然后自己埋头翻开登记簿。看他忙碌的样子,刚才的许诺恐怕已经抛诸脑后了。

“您等会儿,我还要问您……嗯……哦,对,晚上可以出去吧?”

“怎么?你有事呀?没关系,什么时候回来和我说一声,我给你等门。”

“等门?这里不能自由出入的?”

“我们这儿十点以后就几乎没客人了,从里边把门锁上,跟锁自行车似的,主要是为了安全。遇上特殊情况我再开。其实,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你要真有什么事……”

“算了,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不麻烦您了。”

推翻刚才的想法。如果有人想秘密地出去做点什么,还要事先向人申请,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忙半天我也累了,坐沙发上休息一会儿,顺便告诉刘湘‘伞帮你挂好了’。

这里的电视和很多人家里的一样,虽然没人真的用心看,但是整天开着。现在频道这么多,电视带来的乐趣不再是欣赏节目而是玩遥控器。

我看着屏幕闪来闪去,有些茫然。

齐老太太走到我身边,转动头看来看去,好像在找坐的地方。电视前的沙发是三条,刘湘坐正面,我左田静右,都已经占全了。看得出,这选择有点为难。

她终于决定坐在刘湘旁边。还没坐稳,就开口道:

“你们在看电视吗?”

同时手已经伸向扔在沙发上的遥控。

“没事,我不看。”首先表明态度。

“您播吧,没关系的。”田静一径的温柔嗓音。

老太太如愿地把节目停在一出京剧,从兜里掏出眼镜盒,戴上花镜,正要像所有戏迷一样投入其中,却放下遥控,有些不安地打量刘湘,大概是觉得她不回答是因为不同意、不高兴。其实我知道,她只是不爱搭理人。

她终于把视线停在刘湘的衣角上,露出笑容,伸手过去,吓了衣服的主人一跳。

“对不起,我就是想看看绣的这个东西。”

“哦。”

“是一朵兰花吧?”

“是紫罗兰。”

“一看就知道原来没有,是买来之后才弄上的?”

“我妈帮我绣的,不过我自己也会。”

刘湘微微笑着,声音里始终含有一种冷淡的礼貌。

“那可不容易呀,现在的姑娘有几个会绣花呀?”

“她们家比较传统。”我插嘴说。这么说让我意识到我认识她很久,我了解她,从而有点沾沾自喜。

“是呀,我小时候经常拿奶奶的花绷子当玩具。”她平淡地解释。

“你还用过那个呀?”老人真的笑开了。

田静看着这边,挪过来坐:

“是什么东西呀?”

“是大小不一样的两个竹圈,”刘湘比划着解释,“正好可以比较密地扣在一起,夹上布,中间的部分就绷平了,可以在上面绣了。”

“知道这些老东西真不容易呀,我还以为它们都绝种了呢。昨天跟我们老齐聊天,他还说‘现在的人都乱七八糟的,不按规矩来,爷儿两个起名字倒像哥儿俩似的,成什么话?’以前是讲究着呢,他和他四个堂兄弟的名字是一套的……算了,不说他。对了,你懂得挺多,你们家是干什么的呀?”

“她爷爷是老中医。”我抢答。

“他没让你也学医?”

“没有。我倒是自学了一些,还算有兴趣。”

“自学吗?很了不起呀。”田静称赞。“你家有教材?”

“我家有手抄版的《本草纲目》。”

“哎呀,那我可得考考你了……容易点的,失眠,怎么治?”

“我想想,”刘湘笑得很有信心,“这好像正好是其中一本的开头,方法很多,我记得一种是松子加黄酒。”

“有两下子呀,和我在报纸上看来的一样。”

“您喜欢这些?”

“不是,为了活着呀。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就关心这个,多少都懂一点。”

“现在中药也普及了,”任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楼,也过来说两句,“一般人顺口也能叫上几种,什么阿胶呀、虎骨呀,都是卖的药;还有作食品的,孩子吃的零嘴,陈皮呀,或者茯苓饼……”

比起这种列举,田静要谦虚得多:

“是呀,我妈也说在吃的里加中药--好像叫药膳--对身体有好处。她老做给我们吃,味道总是很怪。那次我还看她往粥里放一种红色葡萄干,也不知是什么。我偷吃过,一点也不好吃。”

“红色葡萄干?”刘湘使劲皱着眉,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舒展开,有点哭笑不得,“你说的……不会是……枸杞吧?”

“哦!”老太太恍然大悟,也笑起来。

田静怯怯地笑:

“我本来就一窍不通呀。”

“那你和我一样。我对中医的了解,也就是神农氏尝百草。我老觉得一个人乱吃那么多东西还能不死,生在现代,一定能买彩票中500万。”

田静抬头看我,开心地笑起来。

我们这些不懂装懂、一知半解的很快败下阵来。看刘湘和齐老太太聊得那么投机,我却根本插不上话,自然觉得被排斥在外,大厅之大,却无我许飞容身之处。

不想再听附子和百合的性质,就回自己屋里呆着。结果安静得太过火,不小心睡着(原谅睡眠不足的我吧!),醒来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但还是去餐厅碰运气。

运气真好!不但有饭,还有老板。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他谈谈,询问关于常客,当然不希望别人听见,现在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您好!”

他扭头看我,笑了:

“哦,有事吗?”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

“我能跟您聊聊吗?”

“啊?”

“其实我一来这儿,就想采访您了……”

“采访?您是记者?”

“不算,一个写文章的。”我说得谦虚,但尽量摆出高深的样子。

“作家呀!那可真是……”老板果然很激动,像看到什么伟大人物。

“其实没那么了不起。我主要是想以这里为题材写点什么。我住过很多旅馆,”心里暗笑:我哪里有钱住旅馆呀?“你这家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同!”

“噢?是吗?哪儿不同呀?”

“非常的平实。虽然不算豪华,但给人感觉特别亲切。”

好话果然人人爱听,老板脸上容光焕发:

“我们这里就这点好了!毕竟不是宾馆,服务可能不太齐全,但是落后点,也算个特色,总比为了看着舒服弄得不伦不类的强。就拿北京的改建说,我看新闻看见的,在古城楼前盖西式街心花园,那不是个东西呀……”

“确实不能拿宾馆的标准要求这里,各有千秋呀。”

“是呀。比如人家就能门口站两个人,客人一来了,鞠个躬‘先生’、‘小姐’、‘女士’的,是挺气派,可是用我们这儿就不合适呀。我倒觉得这里和古代客栈差不多,我没肩膀上搭条毛巾逮谁管谁叫‘客官’就不错。”

我脸上虚伪的假笑变成真笑:

“我也觉得是呢。这里确实很特别,如果我下次有机会能来这个城市,我还是会住这里。我相信这么想的一定不止我一个人。您是不是经常接待常客呀?”

说起破案子,我可能比不上杜公子。但是调查嘛,到底咱们也是出了社会的人,满嘴跑舌头渐渐成为我的专长。

“哎!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现在在店里的,好多熟人呀!”

“好多?”不祥的预感……

“对呀。”

“都有……哪些人?”

“我想想啊,好像只有你和那个刘湘是生面孔,其他都是半熟脸。”

“都是?”预感成真。

“先说姓齐的老两口。他们有一儿一女,现在老了,住在儿子家里想女儿,去女儿那儿呆两天又惦记着儿子,就那么两头往返住着。问题是距离比较远,女儿在别的市,儿子在本市……”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回家,要住这里?”

“那不是……这老人呀,就像孩子一样,总要闹点事情让人注意他。安分一点的,会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可是真让他去医院看他又不去,其实就想要人多陪陪他。这齐老头比较严重,经常自以为受虐待了,就从女儿家坐火车出走到我这里,主要因为这儿是离儿子家最近也最便宜的旅馆。他经常咬牙切齿地念叨:‘看那个不肖子什么时候来接我!’当然,他儿子也习惯了,一般是陈两天,等老头气消了,就来迎他回家。我们这儿隔三差五的就上演一出‘认亲’,你多呆些日子,兴许能看见。”

“家庭纠纷呀?”

“也不算,老头胡闹,给自己长长面子,摆摆谱而已。老太太倒比较明白,可是也不能不跟着,不然谁照顾他呀?其实人家年轻人哪有闲工夫和他搅和?自己的工作都忙不过来了。就说江先生,三天两头跑来跑去的……”

“他是干什么的?”

“据说是做生意。我就不太明白,拿个皮箱拿个电脑到处走,就能把生意做了?这样的人好像还不少呢,你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生意做?现在的人都靠什么活着呢?”

“他每次来这个城市,都住这里?”如果真的没有特殊目的却把这里作为驻地,他的生意一定在倒闭边缘。

“我不知道,也许吧,反正次数挺多。他也偶尔带他老婆来过几次,带孩子来倒是头一遭。”

“你是说,江汨是第一次来?”太好了,总算排除一个!……我高兴什么呢?本来也不该算他。一个孩子,七岁?八岁?最大十岁,能参与贩毒?还杀人?笑话!

“是呀。”

“那剩下的两个呢?也常到你这儿来?”

“没错。田静是学生,大二还是大三了,她最开始来,是因为喜欢游泳,我们市临海。后来她说喜欢上这个城市,说这里的建筑风格很独特,甚至没有任何两栋样式是雷同的。即使是一个套系的,也有差别。交通便利,马路边种的是她最喜欢的合欢树,就是开粉红色绒花的那种。有海,有广场,有花园,她说她想象中的荷兰就是这个样子,她几十年后要搬来养老。所以,假期来住个十天八天,有时候周末也来三天五天。这些不在父母身边的孩子,家长都以为她好好住校在念书呢,其实不知道逃课疯到哪儿去了……”

“那方擎岳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学中医的吧?头衔是医生,其实更像医院和制药厂之间联系人。做事情嘛,总有些人要到处跑。常住我们这儿,当然是因为价廉。这次他一直在赶论文,可能还是更喜欢本职工作。”

“我也觉得,比起药贩子,他更适合当医生。”

老板点着头,继续挖掘记忆:

“还有死的那个吕良,摄影师,也常来呢。唉,我平常不注意,经你这么一提醒,才发现我这儿还真挺有人缘,都是这些老客户在支持,真得谢谢他们。这么多人觉得旅馆还不错……”

“是呀,这么多人……”一样的话,我说出来心情不一样,“他们之间熟吗?是不是早在你这里碰过面了?”尤其是谁和死者经常巧遇。

“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是他们自己的事呀。嗯……我想想,对,田静和任莉莉以前肯定碰上过,我有印象看见她们坐沙发上聊天。刚才田静的情况就是那时候聊出来的。本来田静不爱说话,实际上,出门在外的人,好像都不太爱说话。可是她是个老实又爱面子的姑娘,人家问她什么,她就回答什么;人家问得多了,她也就往长了说。任莉莉又是……”

老板为难地笑起来。

“有点自来熟?”说不好听了就是‘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可不认为她和田静的交情到了可以擅自用人家伞的地步。

“啊,比较热情。这不是……江汨每天晚上要练钢笔字,可是她老说自己头疼,又怕没人看着他偷懒,就托给田静。那姑娘磨不开面子,就拿本书勉强在旁边坐着充数……”

“那孩子能服她管?”我那个年纪的时候,我妈说我我都烦,更别说和我没关系又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了。何况那孩子……

“我也觉得他得欺负她,就留神看着。他认真写过一会儿,忽然笑开了,笑得显得那么……聪明。他拿了张纸条,在上边写什么,写完了开始对着田静吐舌头做鬼脸。田静开始还忍着,后来憋得脸都红了,抿着嘴向下弯着,要不是及时跑回屋子,恐怕当场哭出来了。”

“可以想到……”作过家教的人都知道,很多父母把孩子托付给你,却并没有告诉家里的宝贝要服从,而你看在人家虔诚的态度上又不能把他们的骨肉怎么样,真是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目睹全过程的不光我,还有方擎岳。田静这样,他能忍吗?冲过去抓起纸条就看,然后气得给揉成一团,冲那孩子吼:‘人家是为了你好!你不懂事呀?去!跟姐姐道歉!’那孩子脖子一扭:‘你是她什么人呀?你是我什么人呀?我对她怎么样你管呢?’当时他气得手都捏起来了,对面要不是个孩子,绝对动拳头了。”

“那纸条上到底写的什么呀?”

“我当时也纳闷,后来捡起来抹平了,上面写着‘丑女’、‘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反正很难听的话。人家田静,文文静静的姑娘,一看就是父母宠着旁边人夸着长大的,哪儿受过这个?难怪气成那样。要说这孩子也够早熟的,就是皮得有点过份。”

“那后来呢?他妈知不知道?”

“任莉莉自从把孩子托出去以后,好像觉得这事有人管了,她放心了,以后那个时候都不出现。所以我猜,田静肯定没告状,而且不好意思真撂挑子,还是挺为难地坐在那孩子旁边,本来看见他都恨不得绕着走,真可怜呀!从江汨那边讲,事儿也没完。把人家气跑的第二天,那小子突然和我说,他有点咳嗽,别传染上感冒,所以想用盐水漱口。我一想,知道预防很好呀,就从厨房拿了包盐给他。结果那天中午,方擎岳喝了一口汤,捂着嘴就跑出去了,回来向我投诉,餐厅的汤太不吝惜佐料,蒸发了水,能提纯出二两盐来。”

“又是恶作剧?”

“我和他解释半天,还道歉,毕竟盐是我给的。他倒是通情达理,也不计较。谁都知道他爱闹,可是他小,还能不让着他?也不能说就是坏,孩子还是好孩子,昨天不是把捡着的金戒指还回去了吗?齐老太太好像不太好意思,大概因为以前训过他吧。他那天在楼道里跑,差点把老人家撞个跟头……”

忽然看见过来抹桌子的服务员,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旅馆要管理:

“那个……我好像该去前台接班了。”

“哦,那就不打扰了。谢谢您呀,我已经能根据这些写出不少东西了。”

“别客气。”

现在大厅里人少了,只有刘湘还矢志不渝地坐在电视前,而江汨刚从她身边跑开。

我过去坐下来:

“聊完了?”

“早完了。”

“唉!我刚从医院回来,就听见中药论坛,最近真是和医药干上了。”

“你去看朋友啦?”

“他看起来好多了。”

“你出去也不和我打招呼……”她扭脸冲另一边,似乎很不满。

“你当时坐在这儿,好像在想什么重要的事,让我望而却步。不过,你起得真够早的。”

“我找了你半天呢。”

“你找我干什么呀?”

“当然得找你了!在这儿,除了你,我还认识谁?”

正要说“你刚才不是聊得挺高兴的吗”,但她的话似乎别有深意,我也就改口:

“有什么事吗?”

她笑了,身子转过来,摊开双手:

“你不是说,我昨天那件衣服很好看吗?我今天特别穿了另一件,你看,花样差不多,但我觉得,紫色更配我。”

“你是穿给我看?”

“是呀。”她点头。

我仔细观察起来,白底,花纹一样,就是颜色变成紫的。亮眼的银白色扣子,样式独特,是一颗星星睡在弯月的怀抱中。

“确实效果更好。”虽然没看出来吧。

她笑着说“多谢夸奖”,我得到鼓励,更加鼓吹:

“这么经典的形象应该留影存证,至少拿回去给我妹妹看看。”

“小琳知道我在这儿吗?”

“她不知道!我昨天刚要和她说,她就把电话挂了。”

“对了,我给你我家的新电话了吗?”

“还没呢。你等等,我记一下。”

口袋里上下一摸,我电话簿呢?左看右看,一边回忆:打电话的时候看过,后来……装回来了吗?

跑去问老板,他说昨天好像是看见一本电话簿放在电话旁边,然后下一眼再看那里时就没了,他以为是谁落下的,后来想起来又拿走了。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刘湘身边:

“丢了。情况不乐观,估计……玄。”

“这就绝望了?它什么样子呀?也许能找到呢。”

“就是最普通的那种。中间长纸条,上边画着一道一道,两边带磁,表面是黄色的。东西倒是不贵,一块钱的地摊货,可是里边记着好多重要电话,还得重新收集,烦!”

“它是怎么神秘失踪的?”

“我打完电话忘了拿,就不见了。”

“掉地上了?”

“我把接待台上下看了半天呢,没有啊。这种东西,谁拿它呀?”灵机一动,只有一个人,虽然一件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却会去做,“对,一定是他……”

“谁呀?”

我看看四下无人,往近坐了坐,低声说:

“江汨!”

“那孩子……为什么?”

“他喜欢,就是这样。他整人不需要理由,只能说是个人爱好。”

“那也不会拿你东西吧?”

“谁说的?他有小偷小摸的前科!”

“你怎么这么说?”

对呀,我怎么这么说?说出来才意识到,其实我早就那么想了。

“我觉得,齐老太太的金戒指,怎么那么巧,就让他捡着了?我看就是他偷的!趁着老人看电视的时候顺手牵羊,一看要搜查藏不下去了,才交出来。这已经不是顽皮,而是犯罪了……”

“你是说,他想要那个金戒指?”

“值钱的东西谁不想要?再说,那小子可记仇呢,报复心极强。我听说方擎岳因为训了他两句,汤里就被他撒了一大把盐。齐老太太那次差点被他撞倒,也说过他,所以他就……”

刘湘笑起来,摇头说:

“不是,不是呀。如果他真的想把戒指占为己有,只偷它就好了,还带着眼镜盒,多累赘呀!就算这事是他搞出来的,他的目标恐怕也是老花镜。首饰是比较值钱,但那是大人的想法,要讲实用价值,还是眼镜重要,离不了身。他要是想出气当然是挑常用的下手。”

“你这么一说……确实,更像他干得出来的。”那小子也许经常做坏事,但要说他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什么实惠,倒不像。

“孩子的逻辑很简单呀,你害我不好过,我也让你着着急。单纯的……想法。”

“嗯……就像在用他的脑子想事情一样,合情、合理!你看得很准呀。”

这种吻合的感觉很巧妙,难以形容,我正要多称赞两句,忽然听到哀怨的琴声。

出门去看,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的,正是火车站的那个瞎子,正有一声没一声地拉着胡琴。

而我和刘湘谈到的主角,站在那可怜人附近,手里捻着一颗石子,脸上笑嘻嘻的,瞄瞄准,扔到那装钱的碗里,像抛掉一个点燃的爆竹似的,躲远了看效果。当拉琴的手伸进去摸索半天,掏出来愤怒地丢掉时,他笑得更得意,顺手从地上又摸起一颗。

这一幕怎么这么熟呀?

回想田静的证词,她说的孩子,一定就是他了。这也更证明他说的是谎话。如果案发当时他正在招惹这个瞎子,怎么可能看见田静在杀人?我知道他看这个“临时保姆”不顺眼,可这是诬陷呀!这么信口开河,会害死人的。

我的脸一定把情绪带出来了,被他看见。他眼睛亮了亮,故意把石子抛得老高再接住,对着我眉飞色舞。

我一咬牙,正要过去教育教育他,齐老太太从外面回来。他迅速捞回空中的石头,动作流畅地把手背在身后,鞠躬,声音甜甜的:

“奶奶好!”

“啊,好!”老太太笑得慈祥。

她走进去了。江汨也直起身子,歪着头冲我眨眼。

“干什么呢?”宠爱的声音。

“妈,您回来了。”他立刻换上一副乖巧的样子。

“哎呦!”

任莉莉看见了地上的人,犹豫了会儿,掏出钱包,拎出一张十块,想想又插回去,最终把五块钱弹到那碗里,算是完成了宿愿。

“妈,你真好!我也觉得应该这么做……”

他背着手跳过去,手一松,石子从手心滑落。

“这么想就对啦。”搂着儿子往里面走,“人就是要有同情心。”

“妈,我有点不明白呢。他都看不见,是怎么走过来的呀?”

“你没看见地上吗?那两条砖,凹凸特别大,和其他的花纹都不一样,就顺这个走,叫盲道,知道吗?这都是特别给残疾人弄的,还有,你见过一高一低的电话亭吗?那个就是给坐轮椅的人用的……”

母子俩谈论着走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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