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百果冷笑一声,可她知道,她这根本是虚张声势。从池仁推门而入的那一秒开始,尽管是他众里寻她千百度,但无论是从衣着,还是从谈吐,他都胜她一筹。
好在,他胜不骄,将椅子一下子从江百果的对面,移到了她的侧面,只为离她更近一点点。他双手都垂在桌下,因为人高马大,在狭小的店面往往会有些佝偻,这一次,他不算打好了腹稿,却仍能做到娓娓道来:“如果你了解我的灵魂,你就会知道你今天有多无理取闹。”
她深呼吸,给他辩解的机会,看着他低垂的脸孔。
这厮,还是刮了胡子才来的。
真当她以貌取人,要对她用美人计似的。
池仁想到哪,说到哪:“你说你不怪我瞒着你回来,你把我的理由一条条摆出来,甚至比我能想到的只多不少。但或许……你说的是反话?我不该天真地以为这滔天大罪能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这么便宜了我,我还是该负荆请罪才对。但百果,如果你懂我,你会知道这方面我真的不擅长,但只要你说出来,哪怕……哪怕你让我去跪搓衣板,我也不会有二话。”
江百果别开眼,他说她不懂他,可他又何尝懂她?
她在乎的,又哪里是这鸡毛蒜皮。
整家店只剩下他和她这一桌客人,鉴于服务员们在各忙各的,却纷纷竖着耳朵,池仁又将椅子向江百果挪了挪:“你说我错怪了曲振文,你以为你旁观者清,但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的事实,并不是你想别出心裁,就能置是非黑白于不顾的。也许你会说,他们的感情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他篡改了我妈的诊断书,伪造了我妈的遗嘱,多少次对我拳脚相加,你又怎么说?百果,如果你懂我,你不会替他说一句好话,想都不会想。”
江百果调回了目光,这一段落,她认了。
临近午夜,服务员们再八卦,老板也忍无可忍了,隔着一段距离,虽不敢再上前,却也不得不对池仁和江百果下了逐客令。这时,池仁的眼线们推门而入,四个大小伙子,围坐在门口一桌,也不看菜单,直接说,有什么尽管端上来。
小本生意的老板没必要和钱过不去,忙不迭对服务员使眼色:后厨积压了什么,赶紧通通端上来。
池仁背对着他们,没回头,却心中有数:这么机灵,奖金是少不了的。
最后一次,他又将椅子向江百果挪了挪,将江百果欺到倾斜:“你问我是救你,还是救我妈。如果你懂我,你知道我会救你。”
“是,反正你妈都没了。”江百果轻轻推了池仁一把,好让自己能坐直身。
“是,反正我妈都没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能讨好一个是一个。”池仁将手臂搭在江百果的椅背上,“你问我是救你,还是把刀子拔出来捅曲振文。如果你懂我,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像是等了一辈子,江百果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做。”
池仁
一声叹息,是真的怪江百果不懂他:“我不会让这一幕发生。”
“如果……”
“如果,万一发生了,谁捅的你,我会先要了他的命。”
“那曲振文?”
“先放一放。”
无疑,池仁的答案虽三言两语,却远远比江百果自认为的标准答案更标准,更强硬,更动人心弦。江百果不禁苦笑:“这代表什么?代表我比你妈更重要吗?完蛋,又回到我和你妈的问题上来了。”
池仁的手臂从椅背悄悄挪到江百果的肩头:“代表我对你不止是在乎,我的感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百果……我们在一起十五年了。”
尽管,中途我们曾各奔东西。
江百果积郁在胸口的那一口气泄得急了些,她用双手捂住脸孔:“看来,我还真是不了解你的灵魂。”
一如他也未必了解她。
她敢发誓,至此他仍不知道她的疙瘩系在哪里,而他又是用哪一句话解开的。或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或许,下一次,下下一次,和每一次,他仍答不出她的问题,但那一句“不止是在乎”,他或许可以屡试不爽。
池仁看得出江百果的释怀,但的确,至此他仍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一句话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不过是像撒网似的,将他能掏的心肺,都掏给她看了。
池仁来时三分钟的路,被他和江百果回去时走了二十分钟不止。二人分明滴酒未沾,却嘻嘻哈哈地连直线都走不了。她穿着臃肿的羽绒服,看了一眼穿着名牌羊绒大衣的他,在小别重逢后,终于可以毫不吝啬:“你穿这件真是好看。”
“灵魂,灵魂,”他再三强调,“不然,我年老色衰了可怎么办?”
她笑不可支。
没来由地,他又问她:“百果,你是不是……来那个了?”
后来,他又说:“也许我们有必要买本黄历,偶尔可以参考参考。”
换言之,他宁可诬赖她看不穿他的灵魂,将自己当个花瓶,宁可归咎于女性的生理周期,宁可连封建迷信都信上一信,也仍找不到今天的症结所在。而江百果乐得看他花样百出,看在她眼里明摆着的事儿,到了他眼里却迷雾重重,突然觉得,男女之间的扑朔迷离根本也是另一种美。
突然觉得她和他经历了大把的生离死别,也无济于事。
觉得他们仍不过是最平凡的男女,说白了,还不是这个觉得那个无理取闹,那个觉得这个愚不可及。
而这是多么万幸的事。
致鑫集团的新一年,直到正月十五后才算真正拉开序幕。接着,直到正月的尾巴,杨智郴将股份转让给曲振文一事,也才算真正公诸于众。而在这期间,池仁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甚至,他终于在新加坡找到了杨智郴。
他飞行了六个半小时,和杨智郴进行了半小时的对话。最后,杨智郴给他下了跪,说抱歉,他再也帮不了他了。
在回程的六个
半小时里,池仁第一次发自肺腑地怀疑他会不会一辈子也赢不了曲振文了。他是他的父亲,他喊了他十六年的爸,又和他斗了十五年,但直到今天,他仍能一次次将他震慑到不能自已。
比如,他放过了一度将他耍的团团转的唐茹。他的大人大量,是池仁始料未及的。
比如,他留杨智郴在身边十五年,待他不薄,却也能在十五个小时内夺回他给他的一切。池仁至今也不怀疑杨智郴对姚曼安的情义,以及对他的忠心耿耿,那么,曲振文的手段,不言而喻。
比如,池仁真的不知道曲振文的下文了。就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他心情好,国富民强,他心情不好,横尸遍野。近几年的无坚不摧,令池仁曾一度夸下过海口,他说他不做是不做,要做,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但或许,那不过因为近几年,曲振文一直保持了一份好心情罢了。
就这样,当杨智郴将股份转让给曲振文一事,被公诸于众时,池仁反倒泰然自若了。大把的时间,供他恐惧过,惴惴不安过,迷茫过,也终于捱过了迷茫。有些话,在和江百果吃火锅的那天,他就想对她说了,当时却因为她的“无理取闹”不了了之了。
而假如说,那天他是一时冲动,如今又一次想对她说,却算得上深思熟虑了。
要知道,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在办公室里,池仁看了一下时间,差十分六点,距离下班还有十分钟,而不出意外的话,江百果该是在楼下等着他了。既然有话要说,说话的地方无疑至关重要。他下午致电她,只说了他在某某餐厅订了位子。而她也没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说了那她来接他下班。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正中了“不出意外”的那个“意外”。
江百果在五点半就到了致鑫集团的楼下,进了一家便利店消磨时光,站在花花绿绿的饮料货架前踌躇不决,直到一只布满老人斑的手,拿了摆在最下层的一瓶递给她:“尝尝这个,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一时间,江百果仍目视前方的货架,但凭来人的音色,和她余光中的身影,她也知道,来人是曲振文。
便利店的店员是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称王称霸地播放着振奋人心的舞曲,可江百果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除此之外,她还听见曲振文倒也不遮遮掩掩,在真挚的推荐后,直截了当地唤了她一声江小姐。
江百果终于转过身,面对了曲振文。
他穿了件黑色的羊绒大衣,系着灰色格子的围巾,戴着一顶黑色的呢子礼帽,江百果的第一反应和大多数人如出一辙,这个六十岁的男人,看上去……太老了些。
而这时,曲振文的目光却向下移:“江小姐不舒服吗?”
江百果下意识地一低头,这才意识到,她的手不知道从何时捂在了肚子上。就这样,她不禁轻轻失笑:可惜了,她的肚子上并没有插着一把刀,否则,一段历时了十五年的恩怨,似乎能在今天,痛痛快快地划下句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