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仁正襟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将这天大的秘密尽收耳底。有别于江百果的“大惊小怪”,他反倒稳坐钓鱼台似的,可说穿了,还不就是赌着一口气——他们越瞒着他,越怕吓坏他,他反倒越不能自己把自己吓破了胆,给人看笑话。
可江百果那一句哽咽的“可你知道他受了多少的苦”,却令他前功尽弃。
池仁无所适从,分明不渴,却偏偏去拿水杯,好端端的右手没了准心,害其一个倒栽葱,支离破碎。他俯下身去捡,上一秒分明小心翼翼,下一秒手指上就多了一道口子,鲜血虽算不上汩汩,可也滴滴答答地惹人心慌。
他站直身,一脚踹开转椅,那镶着轮子的庞然大物冲刺般撞向墙壁,地动山摇。
没人进来。
池仁交代过了助理,没有他的命令,天塌下来,谁也不准进来。
在镜子下的那另一枚窃听器,是池仁昨天才暗中装上去的,连江百果也并不知情。而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来,算是他没小看曲振文,上了个双保险,二来,也是首当其冲的,在他和无误沙龙的死对头的交涉中,似乎有个他怎么看,也看不透的盲区。换言之,如果不幸被他猜中的话,在江百果的这盘棋中,分明也有他不知情的招数。
总之,无误沙龙那厢,江百果和曲振文双双不知道“隔墙有耳”,仍你来我往地开诚布公。
“受苦?”曲振文不以为然,“他有吗?”
“我们不说看不见的,就说看得见的。他的大臂,那是刀伤吧?”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还不是因为他碰了我的底线。”曲振文指的,自然是宋君鑫。关于这一点,他的说法倒是和池仁的如出一辙。
“就在不久前,他还遍体鳞伤。”
“那还是因为他碰了我的底线。”曲振文知道,江百果指的是唐茹插翅难飞的那一天,是他的人将池仁团团围住,拳打脚踢的那一天,也是赵大允去鬼门关逛了一逛的那一天。
曲振文连眉头都不带皱上一皱:“就好比,江小姐你也是阿仁的底线,我才一提到想请你过去和大家凑凑热闹,还没说要动你一根汗毛,阿仁的人还不就像不要命了似的?听
说,被撞得面目全非的。”
江百果一颗心上天入地,但十指始终稳稳妥妥,直到这时,关节才咔的一声:“你是说……赵大允?”
“大概是这么个名字,记不清了。”曲振文是真没往心里去,“不说这些不相干的阿猫阿狗了,就说阿仁。我知道,那天他伤得不轻,可事后我也追究了责任,谁自作主张,下手没轻没重的,我就让谁另谋高就了。这,我总没必要骗你。”
江百果黑白分明地活到今天,第一次苦于她虽仍明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虽不理屈,却词穷了。她可以将曲振文置于她的砧板,却永远无法说服他。就像,或许她可以要了他的命,让他流干他的最后一滴血,却永远无法让他落下哪怕一滴悔恨的眼泪。
“或者退一步,我们不说看得见的,说说看不见的。”曲振文仍泰然自若,“阿仁也算有失必有得,虽然我从未对他抱有出人头地的期望,可他能有今天的作为,我也为他高兴,真的,为你们高兴。”
“就到这里吧。”江百果有些招架不住,怕只怕曲振文再这样道貌岸然地一派胡言,她会真的翻了脸。
野火烧不尽地活到今天,江百果见过为数不少的小人和伪君子,可他们和曲振文一比,怕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曲振文的伪善,是连他自己都逃不掉的天罗地网,是连他自己都被骗了去的滴水不漏,是他真的自认为他值得被颂扬。
曲振文坐久了,吃力地提了提腰杆:“也好。那么,就看江小姐能不能念在我是真的有替阿仁着想的情分上,替我管教管教他。于理,不管是他母亲的金山银山,还是今天的致鑫集团,本来就没有他的份。于情,假如他能让我踏踏实实地过上几天舒心日子,我反倒会比他母亲对他大方,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江百果最后一次为曲振文撤下了白色围布:“我能问曲先生最后一个问题吗?”
另一厢,池仁的手指自然而然止了血,苍白到不大有了知觉,整个人被动到乖巧。既然猜不透江百果要问曲振文什么问题,他索性连猜都不猜了,转椅被他一脚踢得远远的,又不会自己长了腿跑回来,只好坐在办公桌的桌沿,洗耳恭听。
“关于池仁的身世,曲先生至今没有
查个水落石出,真是……为了池仁着想吗?”江百果问道。
有好一会儿,池仁没有听到曲振文的答案,还以为是窃听器的线路出了什么问题,可那嘈杂的背景音分明一如既往……
而这时,江百果追问道:“还是说,是曲先生自己无法面对?恕我愚钝,还真是掂量不出到底哪一种真相会令曲先生稍稍好过一点?试想,假如池仁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也自认为你这做父亲的猪狗不如吧?而假如他不是,十六年来被骗得团团转的愚蠢,以及断子绝孙的遗憾,恐怕也是你无法接受的吧?所以,与其怎么都是一败涂地,还不如做缩头乌龟,不是吗?”
“哇哦。”姑且不论曲振文的反应,池仁在这一厢像是看了好戏般,心服口服地一声感叹,甚至,还煞有介事地鼓了掌。
好一个江百果。
当他畏首畏尾地猫在这办公室里,却还是搞得一团糟的此时此刻,她却在最前线为他扳回了一城。不,不是扳回一城,根本是反败为胜。他听到她又搬出了她最引以为傲的数字,指责曲振文就像是在被扣掉了千万分的分数后,却沾沾自喜地标榜他偶尔一两分的“高抬贵手”。
他听到曲振文剧烈的咳嗽声,像是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最后却几乎被江百果活活气死。
他听到他气急败坏:“这是我对你们最后的警告。”
他更听到她更胜一筹:“是,是该结束了。”
池仁还在鼓掌,直到手指又开始流血。他自认为不足为道的皮外伤,却愣是弄得地板上,办公桌上,白色衬衫上血流成河似的,像是凶案现场。
可是,真的好一个江百果。
能让过了而立之年,却来历不明的他泪流满面的此时此刻,又疯子般笑出声来。像是他没根没源,无牵无绊也无所谓,甚至连姓名,连过去,连记忆也通通可以不要,像是从今以后,他仅存的,也是他将誓死捍卫的唯一一个称号,就是他是她江百果的男人。
那么,他今天洒下的血与泪,他宁死也不会承认那是曲振文,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姚曼安给他带来的伤害。分明,当江百果像老母鸡似的张开她的翅膀,将他牢牢护在身后,再也没有谁,能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伤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