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也就是池仁右手掌骨基底粉碎性骨折的两个月后,曲振文还活着。
大多数时候,曲振文一睡就是大半天,体温有时居高不下,也有时才三十五度上下,怎么焐都焐不热,但总归,人是还活着。甚至,他一旦醒过来,脑筋就好端端的,仍运筹帷幄,以至于无误沙龙草菅人命虽纯属莫须有,却仍托他的福,泥足深陷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
若要从头说起,那就要从杨智郴被迫离开致鑫集团,导致池仁走投无路,不得不投机取巧,要让曲振文杀人偿命说起了。
对此,江百果在第一时间投了反对票,且在和曲振文有了面对面地交锋后,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一个人挺了这么多年,江百果曾多亏了她的理智,更曾引以为傲,却也曾在理智和冷血被混为一谈时,心存怀疑,但这一次,她知道她是对的。关于这世界上的污浊,能惹就惹,不遗余力是对的,但大不了,惹不起总还能躲得起,总归是不能惹不起就满地打滚,弄脏了自己。
这小儿科的道理,若是换了别人不懂,江百果怕是连讲都懒得讲,但这是池仁不懂,这是她的池仁不懂,她总归不能袖手旁观。
所以才有了她和他的不分你我。
所以,与其你去杀人,不如我来。
由池仁出资,江百果出面和孟叔的各取所需,是真的付诸了行动。几纸文书,代表无误沙龙将来是好是坏,是福是祸,都会算在池仁的头上,也是真的签字画了押。而更真的,却是江百果连眼睛都不带眨的,就让池仁真金白银的出资打了水漂。
秘密销毁那一套设备和配方,可不像扔垃圾那么易如反掌,那几乎花了江百果的毕生积蓄。
可江百果觉得值。
从始至终,她不在乎钱,更不在乎报复曲振文,她觉得假如池仁的放手是可以花钱买到的,那就是机不可失。
曲振文将陈年旧事和盘托出,是江百果的意外收获。但还是那句话,无论曲振文多问心无愧,又或者说,多厚颜无耻,江百果对他的定义,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相反,她更知道她是对的,曲振文岂止是污浊,根本是泥潭,虽然敬而远之未必光彩,也好过和他同归于尽。
至于孟浣溪的半路杀出,和曲振文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是江百果始料未及的。这时她才知道,或许她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前尘往事抛到脑后,和池仁远走高飞,是她想得太天真了些。但事已至此,她不怕孟浣溪的小家子气,也不怕曲振文的大开杀戒,怕只怕到头来,还是帮不到池仁。
怕只怕池仁该放下的,还是放不下。
而曲振文在得到消息后被“吓得不轻”,本就是风烛残年了,又像是被狠狠吹了一口气,是江百果的第二个意外收获。说来,父亲的死不瞑目,曲振文也难辞其咎,那么,池仁想报仇,她又何尝不想。
那么,她既没知法犯法,也没动刀动枪,却仍将曲振文在黄泉路上推了一把,倒也令人欣慰。
可同样,也是她的理智,将池仁送进了手术室。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曲振文走不出他的豪华病房,同样,池仁除了右手掌骨基底粉碎性骨折,从头到脚的伤势也让他不得不以医院为家。而曲振文在得知在那场混乱中,受伤的并非江百果,而是池仁后,毫不犹豫地将无误沙龙告上了法庭,继而,也就得知了他状告无误沙龙,无异于状告池仁。
为此,曲振文气急败坏。
他说他从未想伤害池仁,这倒是真的。
可三十年来,他在最大程度上伤害了池仁,这也是真的。
两个月,江百果在既池仁的一句“别哭”后,当真是一滴眼泪也没掉。她和赵大允代表池仁,和曲振文的人一次次对簿公堂,是被告,也是原告,要将曲振文以故意伤害罪论罪。
而尽管无误沙龙清者自清,曲振文的旁门左道,也使得无误沙龙因为人言可畏,再也没有了立足之地。而这和江百果计划中的既一样,又不一样。她是本就打算结束无误沙龙
的,却没想到当初由她亲手挂上去的招牌,不能由她亲手摘下,而是被人砸了个支离破碎。
她是本就打算将尚未到期的店面转租出去的,却没想到昔日抢手的黄金旺铺,如今因为声名狼藉,无人问津。
甚至,她是本就打算三百六十行,换一行做的,却没想到,两个月后的那天,当法律还了无误沙龙公道,同时,那一根甩棍的持有者等人,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了一年至八年不等的有期徒刑后,池仁请她帮他剪剪头发,她拿起剪刀,大脑一片空白。
病房的卫生间里。
池仁坐在镜子前,用左手抓了抓过长的头发,催促道:“我这辈子还没有这么邋遢过,快。”
江百果将手指插入池仁的头发,剪刀都劈了叉,又停在了最后关头:“我还是叫老张来吧。”
她转身就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百果,你到底怎么了?”
这句话,池仁在肚子里憋了两个月,一直觉得能不问,就不问,觉得真把式,总好过嘴把式,可到底,无论他做什么,也扭转不了江百果的郁郁寡欢。他的伤势没什么大碍了,无误沙龙的官司也大获全胜,关于她瞒着他秘密销毁了他花重金买来的设备和配方一事,他不怪她瞒天过海,吃里扒外,他当然不怪,相反,他心存感激,谢天谢地,可她还是日渐消瘦。
“什么怎么了?”江百果又要蒙混过关。
池仁站直身,不由分说地拉江百果入怀:“明明我是病人,还总要我哄你。嗯?”
“当心你的手。”江百果的反抗束手束脚。
池仁轻描淡写:“都好了。”
“伸不直,握不拢,这叫都好了?”江百果不算激动,这阵子,她总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
“你担心什么?”池仁换右臂紧紧揽住江百果,一转身,将她禁锢在自己和洗手池之间,说时迟那时快,左手稳准狠地覆在了江百果的胸前,笑得有些坏,“右手不行,不是还有左手?我不会委屈你的。”
说着,池仁故意又将左手转移到了江百果的屁股上,用力捏了捏。
而他故意激怒她,她也终于没让他失望,狠狠推开他,蹲在了地上。她握住他垂在身旁的右手,语调仍不算激动,但肩膀和脊背止不住地抽动。“别说了,”江百果将脸孔埋进池仁的右手手掌,“除非是骂我,否则,什么都别说了。”
“哎,我为什么要骂你?”池仁用左手轻轻抚摸着江百果的头顶。
江百果没有说话,因为那话说出来,他也不懂她。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是我的自负害了你,或许你杀人,未必要偿命,而我却害了你不可或缺的右手。我曾自以为我的理智天衣无缝,到头来,却是下下策。
他不懂她有多难过。
“我们出去走走吧。”池仁话锋一转。
“外面在下雨。”江百果收拾情绪,又想要钻回自己的壳。昔日,她大概最看不惯的就是庸人自扰,矫揉造作的弯弯绕,如今,却身不由己,明知故犯。
池仁虽是一时兴起,却斩钉截铁:“我是说,我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他当然知道她在因为他的右手而难过,反倒是她,无论他说多少遍,也不知道他有多感激她。在他和曲振文之间,势必永远不会有圆满的句号,而相较于无所作为和杀人偿命,曲振文的奄奄一息和他微不足道的右手,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了。
分明是她不懂,他有多感激她的理智、温柔和精明。
那就只好交给时间。
在进驻四川之前,池仁和江百果去了云南和贵州,同样,是去了一些贫穷落后的村落。因为江百果说,一定有比她和池仁的童年更不幸的孩子,而这虽也是她的一时兴起,他们却当真一步步走了下来。
但在来到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马依村之前,江百果仍没有动过她的剪刀,一次都没有。
直到第三次来到马依村。在那里,孩子们因为上学的路途遥远,在这个星期一的上午,却都闹哄哄地在村子里的空地上追跑打闹。他们并不知道知识的力量,也
就并不为不能接受教育而感到遗憾。他们齐刷刷地包围了江百果:“阿姨,给我们剪个帅气的发型吧。”
发型,江百果知道,这一定是池仁教他们的。否则,这些一年都洗不上一个澡的小鬼头们,又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发型。
江百果没有拒绝。一来,是不忍拒绝,二来,这些没走过南,闯过北的小鬼头们,大概是最好糊弄的顾客了吧,即便剪得像狗啃的,也大可以骗他们说这是今年的流行风潮吧。
就这样,江百果从她的壳里钻了出来。
也就有了池仁和她在从马依村回县城途中的对话。
这一个月来,他们都黑瘦了些。池仁将他一点都不实用的白色衬衫一件件压了箱底,穿了一件迷彩的T恤,耐脏是最大的好处。而江百果穿的,是之前在云南,他们偶遇了一队志愿者,送给她的一件统一的文化衫,扎眼的橙色虽更显得她又黑又瘦,她却爱不释手。
鉴于江百果重拾了剪刀,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池仁摸了摸她的脑后:“百果,放下你的那些数字,也没什么不好。跟着感觉走,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你今天的表现,好极了。”
而江百果拉过池仁的手,和他十指交握:“跟着感觉走?像你吗?你跟着感觉走而吃的亏,还嫌不够多吗?”
至今,他们大概仍是水火不容,一个理智,一个感情用事。
却又水乳交融。
就像他感激她的理智,她一样感激他的感情用事。若不是他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救了她,若是换了她的右手有半点差池,她倒还好说,他恐怕会尚未为姚曼安和自己报了仇,又要开始为她报仇了。
那该有多万劫不复。
而池仁才松开江百果的手,告诫她要好好开车,他自己的右手就又在裤兜里蠢蠢欲动了。“江百果。”他的呼唤颇有些郑重其事。
“嗯?”山路险峻,夜色渐浓,江百果几乎不敢偏头。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说到做到。”
“所以?”
“我答应过你,你只要肯重新拿起剪刀,我会奖励你的。”池仁从裤兜里掏出右手,有些吃力地握着拳,“所以,我现在要兑现我的承诺了。”
江百果一脚刹车急急地踩下去,害池仁被晃得七荤八素,皱了皱眉。但紧接着,他几乎是刻意地扬了扬嘴角,面带微笑,将右手伸到了江百果面前。
他握着的,是江百果亲自挑选的那一枚戒指。
光面的铂金戒指,镶嵌祖母绿型切割主钻,0.7克拉,平凡而夺目。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危险地颤巍巍着:“手给我。”
江百果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池仁的右手上,像被施了魔法般向他伸了手。她知道,这昔日不值一提的动作,池仁如今做起来,有多么的艰难。他的右手恢复得并不尽如人意,医生已建议他要慢慢练习用左手吃饭和握笔。
可到底,他竟用他的右手,为她戴上了戒指。
“啊,”池仁低呼一声,“我好像忘了问你答不答应。”
江百果的手在长途跋涉中,又有些皴裂了,指甲里还有今天蓄的新泥,和那璀璨的戒指驴唇不对马嘴。可她左看右看,就是移不开目光,欢喜到热泪盈眶:“跟着感觉走的话,就答应你好了。”
而这时,池仁的手机作响。
“奇怪,这条路上不是一直没有信号吗?”江百果咕哝归咕哝,却仍对着自己的无名指目不转睛。
池仁已渐渐习惯地用左手掏出手机。
赵大允来电。
他试着接通,信号竟出奇的稳定,令赵大允字正腔圆:“池先生,他快不行了,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
而池仁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曲振文无疑。
“终于。”池仁左思右想,单单说了这两个字,至于其中的意味,怕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他的律师说,他要见您。”赵大允一如既往的尽忠职守,“据说他的原话是,话一定要给您带到,至于是见,还是不见,听您的,他不勉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