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我突然时分想念那个味道,于是我指着菜单上的图片说,我要这个土豆泥。
那一顿丰盛又美味的晚餐,是一场对节俭生活的告别,妈妈化着漂亮的妆,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我不行了,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回到曾经那个单纯、任性、爱哭的余染,从那以后,我几乎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因为在别人眼中,流泪是懦弱的表现,而我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再说我的半句不是。
哪怕从此我将背负太多不属于我所追寻的东西。
哪怕今后我将要告别多少我珍爱的人事。
哪怕我曾经是那么坚定的认为,余染今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然后不论声色地画下去,以笔为路,就这么走过一生。
我终于没能够成为一个专业的画家,妈妈已经决定了我将要步上的路途。高一那年,当我搬上行李去到各个初中的尖子才能考进的三中时,妈妈收起了我的画板,她说,“余染,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你不要再碰了,这三年很关键,你必须专心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才能给妈妈长脸。”
我在心中就这般默许,毫无反抗地踏上了我的医学院生涯。
那个时候我知道,林孤在六中拼了命地要考来三中,我是那样的想念她,在初中那些难捱的日子里,至少身侧还能有林孤的陪伴,她知晓我的一切,不需要我把伤口扒开来交代一遍就能悉知我的心绪,在那段日子里,我认识了苏郁,并且学会了抽烟喝酒说脏话。
至今我仍然不后悔,因知道早就在那个时候开始,我内心就是渴望这种生活的,只是我的生活,早就不再能够全权由我选择,我不像林孤,能永远一往无前地向所梦想的世界走去,我只能不断妥协,不断向这个世界求饶。
高一那年我再一次成为了班级里成绩优异的一批学生,被老师欣赏和夸赞着,穿着整洁的校服坐在教室里安静看着书,不再画画之后我只能通过书籍找到一丝安宁,只有看书的时候我才能够感受到内心无上的平静。
我读过梵高的那本《亲爱的提奥》,它像针一样扎进了我的心里,甚至让我在自嘲之中可笑地觉得自己与那个天才有着相似之处。只不过这一次我只能成为林孤的提奥,我在信里这样写:我愿意做,你的提奥。
林孤很快回信给我:“不,我不愿意,我们要有比他们幸运的人生。”
我在深夜的自习室里看她写给我的信,然后把脸埋进厚厚的资料书里,激动又难过地闭上我的眼睛。
自从林孤从北京回来之后,她就逐渐变了一个人般,不再活得热烈丰盛,风生水起地唱着各种各样的歌谣,和苏郁他们四处高歌流连。她越发地压抑,先是不再大声说话,然后渐渐开始沉默,终于她像只等待着蜕皮的蚕默默地去了六中,然后销声匿迹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再爱李念钦了,曾经那般轰烈的一段感情,闹得我们所在的初中天翻地覆的热恋,就在林孤冷漠的一句话里结束得彻底而干净。在那一年里,她会偶尔寄给我一些短小的信件,这是唯一让我能够感受到她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我是有些骄傲的,对这样新奇而刺激的交流感到自豪。因为当一个人已经抛弃了全世界,她仍然不打算抛弃你,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
后来想想,我们这么多年相互写信的习惯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养成的。
“余染,见信如面。
这些日子过得很平静,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成绩在我的意料之中稳定地进步着。
虽然我对转进三中没有信心,但看得到希望。
等我的好消息。”
我照例收到她寄给我的信件,它穿越半个城市从六中来到三中。读着它的时候,我都能够想象到她在压抑的教室里安静写下这些字的模样,心里感到一阵平静。
然而即使如此,她无数次地向我强调不让我透露给任何人她的消息。她离开之后我再也没能有机会和苏郁说上话,他唯一一次来找我,也是问林孤的去向,在得到我模糊的回答后就失望而去。那时候我其实是有些嫉妒林孤的,苏郁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关心她,把她的事情放在最首要的位置,看着她的眼神也总是带着温柔与关怀,就好像他看着的是最璀璨的星星。
他是喜欢林孤的吧,我心酸地想。
如果不是李念钦的存在,从一开始,当他找到林孤做他的主唱时,大家就是那般看好这对男女,他们有着相似的背景和生活方式,有着共同的音乐理念,就这么唱一辈子,谁都能看到他们幸福美好的将来。
但是林孤却偏偏选择了与她毫不般配的李念钦,他实在是太普通,随便就能淹没在人群里,即使在舞台上他有着那一丝忧郁的光芒,却也完全无法与林孤的耀眼抗衡。他们这场爱情,看上去既不登对,又充满了旁人不看好的压力。我经常看到他们因为一些小事而吵架,初中的林孤傲气又不羁的个性,常常将李念钦刺得哑口无言,每到那个时候我总是能看到他呈现出一种不像是我们这个年纪应有的忧郁,他皱着眉,不理会林孤的无理取闹,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抽着烟,雾气弥漫里闭上那双深邃又捉摸不定的眼睛。
后来他的母亲死了,我竟然也没有看到他呈现出那种绝望的眼神。
我想,只有林孤才能让他这样的伤心,他身上一切孤独的气质都是林孤专属的,谁也无法靠近。多好啊,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够理解他们之间的那个世界,那、也许和我所追寻的那种宁静感相似,只有他们才能为彼此缝补心口上的缺。
这种不顾一切的爱情,只有林孤那样勇敢而坚强的人才配拥有,她总是能够毫不犹豫地做她想要去做的事情,完成她希望完成的圆满,哪怕把生活全权推翻也在所不惜。
那一年李念钦很多次来找过我,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吓坏了,那是刚开学不久,他向苏郁打听了我的班级,希望我能够告诉他林孤的消息。他看上去憔悴极了,原本就深邃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脸框的轮廓因为消瘦而更加棱角分明,他呈现出来那种久违的忧郁感,让我一下子手足无措。
“我真的不知道,很久没联系了。”
“你们是表姐妹,不可能断了联系的。余染,你帮帮我,我知道林孤不想见我。你告诉我她在哪,我只要看她一眼就好,求你。”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李念钦那么卑微的样子,他总是话很少,孤独地站在人群里,所以记忆里我与他说话的次数少之又少,这一刻听到他突然说出这些悲伤的话,我一下就像被抽掉了灵魂。我说:“李念钦,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跟林孤不是一个世界的,你们不是同种人,林孤的想法你到底懂不懂呀。”
我承认,很多年后我仍然愧疚,曾经这句无心的话,或许就造就了他们悲剧的源头。
李念钦恋爱了,和一个跟林孤一样孤高又嚣张跋扈的女生。
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不良少年,每天和苏郁混在一起喝酒打架,整个人蜕变的速度惊人,仿佛这样就能够更靠近林孤。
于是,当苏郁的哥哥斥巨资把苏郁弄进了三中后,李念钦紧接着成为了三中第二个纨绔的问题学生。
我无数次地在信纸前犹豫不决,思考到底应不应该告诉林孤这些事情,或者是否应该告诉李念钦林孤正为他所做的努力,但我最终仍然什么都没有说,我以为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顺水推舟,他们都在朝对方努力就一定能够再相逢。
我错得太离谱。
直到后来李念钦车祸去世,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是我亲眼看到他们这般错过了彼此却在那时候无动于衷,就让他们这么错失了一生。
那天我陪林孤去殡仪馆,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门口,不敢进到灵堂看一眼他即将要火化的尸体。李念钦的父亲带着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灵堂里,可笑的是,哭泣的却只有那个女人手中抱着的婴儿。我感到心脏一阵钝痛,默默在林孤的身边坐下,我感到她瘦弱的身体在不住地发抖,只好抱着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那天的林孤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想过这对于林孤而言是多么大的打击,她的生活与信仰一时间全权倾塌,濒临崩溃边缘,我怕她就要这般再也无法笑出来。
可她的反应却让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镜,李念钦死后她消失了整整两天,第三天她居然照例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到学校,依旧对每一个人微笑,就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
然后在第四天,她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跟学校一个追求了她很久的男生确定了情侣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