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荆歌见了她, 不知怎的也是微微一愣,他往前走几步,向他二人均行了礼, 正要找个位子也坐下, 那天使竟招招手, 冲他道:“你来这边坐吧, 让我好生瞧瞧你。”
她这番反应颇有些奇怪, 夏荆歌自然不会立刻应下,但又觉这天女这么做总不会没有适合的理由,就去看柳向尘。
柳向尘这时也道:“你就坐她旁边吧。”
夏荆歌再无疑虑, 依言走到那女子身旁的椅子上坐了。那女子又盯着他细细瞧了片刻,方才笑道:“原该百年前就来见你的, 谁想你突然闭关去了, 只好等到你这几日出关。”
夏荆歌也看着她, 总觉她眉眼之间有些……不禁问道:“您是?”
那女子笑了笑:“我亦原出九华派,说来是你此生生母。”
夏荆歌不免愣怔, 此时此刻,夏荆歌面对着这个自打自己出生就飞升,从未见过面的飞来母亲,竟也不知自己作何感想,又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才算得是情理之中的。
他有些木木地瞅着喻青荞。喻青荞见他无甚反应, 微微叹了一口气, 说道:“你的事, 我已晓得了。命虽天定, 运却自转,你的命虽然我早就已知晓, 你往后的种种劫数福道却是应运而生,随时移,从世易,漫说是我,哪怕是天人古神都不能全数提前侦知。如今你走到这步境地,我们也是意外过的。”
夏荆歌静静地听着,并没有什么感触。无论是什么样的命运,总要人去做了,才能应验成真。所以才有卜筮可趋吉避凶之法,卜得吉者便去做,凶者则不做,那么命运也就改变了。
当然也有些事,是明知大凶也不得不去做的,譬如吸魔族魔气,因为那是他存在的意义。倘若他不做,魔族就更容易伤他,修士也难理解他,更甚者,天界费了这许多力气造出他也就失去了意义。
思及此,夏荆歌忽然想到,自自己入红尘界这百多年来,实际上还没有将自己的人生意义有效地发挥出来。
他想了想,便对自己的母亲道:“您这次下红尘界,是为何事而来?”
喻青荞约莫是听他提起正事,也略收了一番叙旧的温情,肃容道:“是为反攻魔域而来。”
夏荆歌一点不意外,心道:总算是来了。
他亦知,自己必然是要在这场大反攻中扮演利器的角色。
喻青荞接着道:“既然你已知自己身份,我也就不用再解释一遍了。此番反攻魔域,须由你打头阵,先将红尘界收复回来。”说到这,喻青荞顿了顿,又道,“原本这于你是极易之事,可惜你闭了百年关,这百年里,魔域已研发出一种依靠叛变修士搭建的防御阵法,专门以此对付你,此番你们再想收回整个红尘界,就不那么容易了。”
夏荆歌点了点头,却忽然道:“红尘界原本也不是我们的啊。”
喻青荞仿佛是一噎,回道:“从前红尘界至少是崇道不崇魔的。”
夏荆歌又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这是说失道的时代到来了么?”
他这话一出,柳向尘立刻沉了脸斥他:“这样的玩笑怎么开得?”神仙是道的绝对捍卫者,在神仙面前说道失了,那不就跟一个人说你家祖坟好像被掘了一样失礼么?哪怕喻青荞曾经是九华派弟子,还是夏荆歌生母,但她飞升得早,对夏荆歌未见得能有多少感情。如今喻青荞又是代表的天界来与九华派交涉,于公于私,总不能让她觉着夏荆歌不好。约莫出于类似的考量,柳向尘就抢先把夏荆歌的一时嘴快打成玩笑了。
柳向尘显然是谨慎了些,喻青荞看起来还比较随意,仿佛并不介意夏荆歌这番说法。她冲柳向尘摆了摆手,然后对夏荆歌道:“你说的没错,失道的时代已然到来了。”
夏荆歌原本不过是信口那么一说,并未深想,谁想喻青荞她作为一个天界的使者,居然就真的承认了。夏荆歌随即又想到,他母亲的说法是有些道理的。所谓失道,自修士界集体掉入红尘界,这个现象就已经有些不可逆转了。
对失道复道的历史规律总结,夏荆歌记得九华派的书阁中一本史述类的书曾有过这样的描写:一位数十万年前的道家先人老庄曾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老庄之后数千年,到了连礼也失去的年代,时人言必称法,以为高论,又有不知名的人给这段话添了一句话,叫“失礼而后法,失法而后兵”。及至那句话出现不到千年,法崩了,天下四处兴兵,百姓提械便成兵,且只看谁拳头大谁才能说话,至乱已极,人世间的大循环终于到了阴极之境,后复生礼,礼复生义,义复生仁,仁复生德,德复生道。由道至兵只历数万年,由兵至道则耗时十数万年,尔后天下行大道至今矣。
毫无疑问,夏荆歌所在的九华派,接受的就是最纯正的道的教育,奉行的也是道的法则。而上界修士掉入红尘界,从此与红尘界、下界那些已经变得不够纯正的理论和思想混杂,乃至受其影响。而九华派保持高度纯洁性的代价就是人丁凋零,至于记名弟子——这些记名弟子基本都是半路收进来,固有观念已成,哪怕声势浩大也不能说明九华派的道传承下去了,反而只能说明,九华派为了能在红尘界占有一席之地,已然不得不放宽要求,有所屈服了。……这些都意味着,纯正的道已经在不可避免地走往沉寂之路了。
这便是失道的趋势已成。
由兵至道向上复起何其艰难,由道往下失起来却是快极了。万事万物均是如此,往上总是艰难,往下只消嗖地一声,也就到了。
快得也许很多人都来不及反应过来。
当然,与红尘界的混乱不同,天界这个道家累世精英荟萃之地,仍是个知道懂道的地方。
喻青荞说完那句话,就沉吟了好一阵,片刻过后方道:“你能想到这点,我很高兴。这次我是带着天界的意思来的,可知当你扫荡魔域成功之后,天界打算予你什么么?”
夏荆歌不免有些意外,他觉得当自己做完该做的事,已然背负深重债孽,天界能给他一个正常投胎转世的机会就很了不得了,还能予他什么?他自然是摇头的。
喻青荞便道:“天界已有决议,到时会为你造神册,授你司监时序之职。”
夏荆歌愣了好一会,总算是明白过来天界的意思了。这个奖励给得有点出人意料,但也正因为太出人意料了,不论是天界之神也好,还是正确理解了道法的上界修士也罢,只要一听,就知道这些奖励实在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
正如前面所言,天界是个知道懂道的地方,也就是说,他们也是最会用道,甚至是钻道法的空子的那一批。
授予夏荆歌司监时序之职,就是个很明显的钻天道空子的应对之法。
夏荆歌大面积吸人魔族魔气,并非每个魔都与九华派、与修士界有血仇,他是肯定会吸到大批无血仇魔的,这部分魔受到的伤害对夏荆歌而言,就是他“应负之责”,总有一天他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而且吸得越多代价越大,因为严格说起来,他从没仇的魔身上得到修为,他的这部分修为是来路不正的。
但是夏荆歌变得能吸魔气,并不是他自己的责任,这个作弊一般的因由却要追溯到天界去,让天界也负一部分责任,付一部分代价。
这种涉及无数魔的代价并不是只让几个主事的天神付出代价就能了的,整个天界必也将因此受到天道惩罚。便是一时未有,将来也逃不过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没有比天界之神更了解这套天道运行的法则的了。
所以如何才能消弭这天道的反馈于无形呢?
让夏荆歌以后司管时序就是一个四两拨千斤的好方法。
首先给夏荆歌造神册,那么他就脱离了修士群体,进入了天神群体,以天道法则而言,他做出的事本来就是他自己要负大部分责,之后又受嘉奖进入了罪魁天神群体,这个动作就相当于把他自己是受害者的那部分消化了绝大部分,因为他成了天神,他当然是与罪魁同流合污了。那么他就从一半受害者一半加害者变成了首恶,他就要付绝大部分代价了。
再者魔族修炼出修为也是花了大量的时间的,即便个别魔有些别的方法,时间的堆积对绝大多数魔的修炼仍是最重要的,所以夏荆歌吸魔气,他最大的责任不是杀了多少魔,背了多少命债,他只吸魔气是不会致魔死的,他最大的责任是对时间作用的摧残。那么对天界来说,他们最大的责任当然也是设计夏荆歌摧残魔族付出的时间成本了。
因此让夏荆歌来管时序,就相当于让一个摧残了时间作用的神,让他从此付出不再有时间的代价。因为司这一职,他从此就跳出了时序之外,无尽的时间都归他管,但他从此也不能把自己置身其间了,那这对他而言,不就相当于没有时间可言了。
这完全是辛苦他一个,安乐一天界的漂移神招啊。
原本,天界之神生生把井轴拆成两半,让能吸魔气的这部分单独转世,夏荆歌之前刚得知的时候哪怕是有些怨念,有些怀疑天界的目的,但冷静了之后,他是默认他们是为了天下万灵考虑,他也默认天界终也将因此付出代价,所以他对于自己将付的代价既有了准备,也有了接受命运去做的打算。
现在一听,原来天界压根就没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啊?你们都没有觉悟,我这个被弄成这样的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件事了?
说到底我已经只是个不健全的生灵了啊,能不能不要再摧残我了。
夏荆歌腹诽着,还没表态,柳向尘已经开始反对了:“太过分了。”他微微皱眉,有些责怪地看着喻青荞,“这样的条件您怎么会愿意来传达?”
喻青荞并没有回他,只看着夏荆歌问:“你怎么看?”
既然师兄也持反对态度,夏荆歌自然更没什么顾虑了,回道:“我不接受。”
这是明晃晃的我不想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意思,谁想喻青荞听了,竟然并未生气,还笑了,她竟说道:“这是天界官方的意思,你们也看到了,行而不担,妄想绕行天道,委实令人不齿。我方才说失道时代到来是真的,就是因为失道的根源,实起于天界。”
“……”夏荆歌和柳向尘都是一愣。这就像一个人原本已经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谁想对方捞起袖子就道“你们要打人?算我一份”一样,简直让人措手不及。
而喻青荞接下来的话,让他们都没有空发呆了。因为她说:“既然我们看法差不多,那现在我要同你们说一说另一部分非官方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