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荆歌一路离开, 并没有回去自己的居所,他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宛城之中。宛城的模样与百年前已有了巨大的变化, 城市规模翻了约莫五倍的样子, 城墙高筑, 人流如梭。夏荆歌同时也能感觉到, 城中的普通人比例比从前也多了许多, 如果说从前是大概三分之一的普通人,如今大抵五分之四都是普通人。这些是可以从这个城市内部流通的气感觉出来的。
尽管夏荆歌释放的灵气理论上已经能覆盖宛城,但由于他这百年来出得多进得少, 稍有进项还是最近十年,而且没有似风甫凌这般的优质魔气给他打底, 所以宛城受到的灵气泽惠并不比当年的江云城多多少。
但这里依然翻了五倍, 而且以普通人人数增加为剧, 可见许多人都将九华派视作了能庇护他们安全,给予他们安定生活的修仙门派。
夏荆歌独自走进城中, 能感觉到不远处裹着面粉味的吆喝声扑面而来,嘈杂的各种声音亦紧随而至。这些带有鲜明特色的气息并未能穿透他再抵达远方,通通在夏荆歌身前稍远处就被消解了。
其实有时候,夏荆歌想,我的灵气能涤荡整座城池也未见得是一直都很好的事。
他走着走着, 看着这些人脸上或带和善笑意, 或精神平喜, 无太多忧愁恼恨之感, 想来前方与魔的战争并未怎么影响他们。
也或许是他们并不怕甫凌这个魔君。
夏荆歌并不是至今都不能接受风甫凌成了天天下命令跟修士杀来杀去的魔君, 他只是觉得一百年虽然很漫长,有诸多物是人非难预料, 但甫凌总不会太过为难这些普通百姓。
他自己从前亦是红尘界长大,见过、也体会过人间百姓生存的艰难之处。
倘若甫凌当真善待普通人,那么修士与这任魔君的对抗或许实质上已经与天下无关,只和私仇相关。哪怕是他们九华派和风甫凌杀得天昏地暗,也不过是因为九华派自己与魔君有血仇罢了。
毕竟修士,是可以自己开结界旁若无人地修炼去的……对占领尘世地盘既无需求也无追求。
但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这样的血仇,要杀到何时才是个头,夏荆歌也想不出来。哪怕以后他出马把那些魔族战士的修为吸光,他们也还有孩子,有徒弟,这些魔会把仇记到夏荆歌头上,九华派头上,就像风悯昭虽死了,残存的九华派弟子仍会把仇记到风甫凌头上一样。
哪怕谁都知道,归根结底风甫凌这个半路认回去的新魔君同九华派的血仇是沾不上什么干系的。
夏荆歌自己也知道,按照道理他是该同自己的师兄弟们一样理所应当把这笔账转记到风甫凌头上。但另一方面,仿佛又有一个以第三者的、冷酷的目光看着所有事情发生的自己,在漠然地把每个人,每件事分门别类地装到他划分的那些框框架架中。
当然,夏荆歌对风甫凌会善待普通百姓的推断是基于他对百年前的风甫凌的了解,如今究竟是怎样的光景,还要以后慢慢探知才能晓得。况且,谁又知道普通百姓就乐意往后依附一群魔生活呢?他们聚拢在九华派山脚下,总有他们选择这里的理由。
夏荆歌在城中宽阔的大街上走了一段时间,感觉着这些离他其实不是特别遥远的生民百态,有拄拐的老人禺禺而行,有稚龄的孩童欢笑奔跑,有成年的行者稳健执方,亦有中年的妇人絮絮前进。
总是各不相同,各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愁欢,一个人的想象力再丰富,一个卜算系统的预判再严谨,也不可能归得完一个人将有可能遭遇的那些平常的、罕见的、乃至奇怪的事情。这就是世事的无常和多样性,所以命盘上的情劫,哪怕它是过了明路的,实际到了夏荆歌如今的情况,它还能代表什么呢?
夏荆歌想不出它还能代表什么。自己确实是在出生前就已断了情劫了,今生所遭遇的,只风甫凌一个尚能与这个词搭上些边,归到他的一生命理之中,便不是风甫凌,也须是风甫凌了。——到了此时此刻,夏荆歌隐隐地有些回过味来了,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不愿意师兄同自己提情劫是别个谁的。
……在他那已经有些找不见的心里,大抵他认的只有风甫凌一个。哪怕明知没有比风甫凌这个魔是自己情劫更糟糕的事了……他仍然是只认,也只愿意认风甫凌的。
不知道为什么,想通了这一点,夏荆歌仿佛一下子就轻松了些。他又稍微逛了逛,就回了九华派。
夏荆歌是走过庭院的时候才觉察到现在派中氛围不太对的。莫说诺大一个庭院没见着一个人影,哪怕连一点声音也没有,这岂不是太不正常了。
他想了想,便在庭中驻了足。回到自己院中,多半是无法及时获知这异样寂静的缘由的,所以他选择干脆在这平日最是人流出入之地等待。
果然没等多久,他就遇上了急飞而过又骤然停下的步空。李步空在半空中打了个旋,落在夏荆歌面前,说道:“师叔,可找到您了,请快随我去议事堂。”
“何事?”
“天上来了一位使者,要见您!”
夏荆歌一怔,也唤了飞剑,一边飞一边问:“天界怎么来人了?”九华派怎么着从前也是天界在修士界的桥头堡、马前卒,这被灭派进红尘界都一百年过去了,修士界同魔域也打了一百多年,至今才来个使者传达天意,又不是当真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要认真说起来,好听点是天界办事太没效率,难听点就该是不体恤修士界了。
李步空就道:“天界行事,哪是我们猜得着的?”说着他瞧瞧夏荆歌那副一看就特别能保守秘密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弟子倒是听说,原本百年前就要来找掌门的,结果掌门居然闭关去了,生生把这见天使的时间拖后了一百年。那使者刚来时,仿佛因此责问了掌门两句。”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夏荆歌心里仿佛触摸到了什么。
“弟子这不是端茶送水兼跑腿的嘛,这就……稍微听了几耳朵。”
夏荆歌听了,颇有些了然地看着李步空,笑道:“你师父差你来的吧。”
李步空摸摸鼻子,嘟囔道:“师叔您既然猜到了,那就别说出来了嘛。不然我师父晓得了,该多不好意思。”
“那你当我没说过好了,我又不会去同你师父提及此事。”
李步空又嘿嘿一笑,行礼道:“多谢师叔!”
夏荆歌思绪已经转回天上来使,才不与他贫。几个心念电闪之间,他已经断定,这闭关百年,与天使来访之事,该是有些关联了。
他进了议事堂,方才看到堂中只天使与柳向尘二人。两人身前都是一杯袅袅生白烟的热茶,略略一看,都未动得。
再看那天使,乃是一名看模样端方温和的女子,她瞧见了夏荆歌,只微微一顿,眉眼间便生了些脉脉温情出来。
“你来啦。”她说。音似温水静淌,余波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