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梦, 很多时候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如果做了不少与某个人有关的梦,又是此生少见的清晰可忆。那至少说明, 这些梦是有一定象征意义的。
这百年间夏荆歌处在修炼之中, 神识飘忽, 恍恍惚惚断断续续做了一些与甫凌有关的梦境。
无外乎总是些奇奇怪怪的相遇以及相交场景, 从过去到未来, 从光怪陆离的世界到寻常普通的世界,从不甚熟悉无疾而终的相遇到莫名其妙的一见如故再到相知相交已久……仿佛是他们曾经经历过的生生世世,一世比一世走得更近一些, 更容易一些,然后走到了这一世这个境地。
可夏荆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一世不过是自己从物灵转成人的第一世, 他们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从前。
无论是怎样的梦境, 最后也只能被证明,它们终究只是梦境而已。因为他梦中的风甫凌, 生就的总是一副百年前的模样。
夏荆歌回过神来,梦境中的风甫凌,是无法与现在的风甫凌相重叠的。
夏荆歌便道:“我是闭关,不是被关。”
风甫凌不笑了,敛了神色道:“你那点心动期的修为, 能闭关几年都顶天了, 你自己就不觉得一闭一百年不对劲?”
别说, 夏荆歌还真觉得自己闭关一百年不太正常, 但也没往别处多想就是了, 毕竟师兄当初希望自己闭关,是有他的理由的。
但自己分灵后灵魂与身体维系不稳的事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夏荆歌想了想,回道:“那是因为我九华派心法与寻常心法不同,闭关一百年算什么,就是一千年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全看心情。”
九华派正式弟子这么少,也没几个人知情知底,料想是能唬住别人的,夏荆歌侧耳倾听,果然城墙方向已是安定了许多,不再有明晃晃不满和质疑的音绪流露了。
虽然这里是九华派主导,但因为魔君就在这,各派修士和散修们都有不少赶来支援,他们要在修士界传播什么消息,谁也拦不住。因此像这种很可能造成九华派被动的事情,是哪怕胡扯也不能让它被风甫凌拿来用的。
毕竟风甫凌对夏荆歌的事情极为了解,如果只是为避免自己手下成了夏荆歌的牺牲品,没必要一口气撤回河北去。夏荆歌再猛,他吸魔气也有个范围,那为什么不慢慢退呢?
这里面肯定有些问题,这么劳师动众,不可能单单只是为了给九华派挖坑。但夏荆歌毕竟得到的讯息有限,他也猜不透甫凌这么做的真实用意何在。
“旁人修炼是苦修清修,原来你九华派修炼连心情都要顾及到,倒是我孤陋寡闻了。”即便不能算是主要目的,风甫凌似也没打算就这么让夏荆歌绕过去,他立刻就抓住了心情这个漏洞,继续进行攻击。
夏荆歌就道:“心情只是个比方,你要不要这么抠字眼?”
“你是九华派正式弟子,你说话不严谨,倒还怪起我来了?”说着,他略略沉下脸,“你就这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莫名其妙就被关了一百年么?”
“子虚乌有的事,我为什么要承认?”夏荆歌自是咬死了,私底下甫凌这么问他或许就真的随便应付了,大庭广众之下又怎么能认?绝对不能认。
风甫凌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那目光仿与从前无异,清凌透彻,把夏荆歌由内到外,从腹诽到心思拐了几道弯仿佛都看了个清白。
他这样的目光难免会给人造成些许压力,夏荆歌微微转开视线。接着又想,我转开视线不就说明我心虚了?那怎么成?他又把目光转回来了。
他们俩就这么对望了一会,风甫凌好似终于望够了,跳过这茬道:“你来见我,我很高兴。”夏荆歌一怔,风甫凌接着就道,“以后江北见。”风甫凌最后看了一眼夏荆歌,就反身回去招呼自己的下属们走人。只一个眨眼的功夫,这些能耐属高等的魔们全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多一刻蹭修为的时间也不给夏荆歌。
夏荆歌有理由相信,风甫凌今天如果执意要攻下这里,他是比较有把握的。但他没有这么做,约莫是考虑到往后有夏荆歌在前面顶着,就算他今天拿下了这个地方,以后守起来也很烦,真正的守城比攻城要付出更多代价,得不偿失。
但是江北见?他手下不是回河北去了么?
夏荆歌略略按下疑惑,回了城墙上,对柳向尘道:“他走了,师兄,我们回去吧。”
柳向尘也点了点头,对许佑常交待了几句,就留下了赵步机与夏荆歌一同回去了。夏荆歌以为柳向尘回了门派必要先处理交接一百年不曾碰的门派事务,谁想他刚落地,就对夏荆歌招了招手,对他道:“师弟,我有话同你说。”
夏荆歌只好跟着柳向尘一路走,走过宽宽的庭院,长长的走道,弯弯的小径,及至柳向尘停在了九华山的悬崖边,他才跟着停下了。
崖边的风很大,刮在身上,几乎是疼的。世间万物,看似无关,实则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这场风势大得这样不寻常,打得人这样站立艰难,必有它的缘故。
然而夏荆歌又看不透这风势的缘故是在自己的身上,还是在师兄的身上,抑或者二者皆有,叠加而成这劲风之势。
看不透,夏荆歌就只好等着看师兄到底要和自己谈什么。
柳向尘负手在崖边站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师弟知道你命中那个情劫是谁么?”
夏荆歌一怔,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只摸到一团柔软的发髻。他知道这样的动作是多余的,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做出来了,除了头发什么也没摸到,仿佛能让他再一次确认,那根簪子确实是已经还给甫凌了。
“师兄,我与甫凌已经没有干系了。情劫这种事……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便是甫凌再来找我,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柳向尘背对着他,沉默片刻方道:“你就没有想过你命中的情劫根本不是风甫凌这种可能么?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如今这样……更不用成天把他放在心上。”
“我的情劫……不是甫凌?”夏荆歌慢慢地,缓缓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他知道师兄不会无的放矢。他必然是知道些什么,且没有告知自己。
柳向尘果然点了点头。看来如今是打算告知自己了,夏荆歌却根本毫无兴趣揭开谜底。都不是甫凌了……师兄还同他提这个不知道在哪个旮旯待着的情劫干什么?
“既然不是甫凌,那情劫于我,就更没有意义了。”夏荆歌回道,“师兄也说我都这样了,更不必祸害一个与我根本不相干的人。”
柳向尘闻言回过身来,看着他良久方道:“……那是你的正牌情劫,如何是没有意义的?”
“师兄,”夏荆歌微微抿唇,露出些冷清到不近人情的模样来,“我出生前就已断了的情劫,还能叫情劫么?……情劫不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情,想要有情,才能被叫作情劫么?只要那个人不是甫凌,我想不出所谓的情劫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无论那个人是谁,于我都只是寻常人罢了。除了甫凌,我谁也不欠。……哪怕是欠着的甫凌,我不也照样抛下了。”
柳向尘看着他没有说话,许是说不出话来了。
夏荆歌的眼中,并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仿佛他在讲述的只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而不是在讲一段也许曾有过的情,和另一段扑朔迷离的情劫。
“师兄也不必担心我会与甫凌如何,哪怕他一时不死心,我总也还记得不能再祸害他了。”夏荆歌最后说完,就朝柳向尘略一行辞礼,转身离开了这个孤峭风劲的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