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十数人分坐一张大桌之前, 俱都看着夏荆歌。看得出来,疑惑在他们心底已经憋了好多天了,包括卢向丰在内无人在别的场合提及这个问题, 都是等着这天夏荆歌给他们一个答案。
夏荆歌不知道别的人跟人承认自己生来的主要目的就不是当一个纯粹的人的时候, 是什么样的感觉。至少就他自己而言, 他觉得分灵了, 也不一定是件坏事。要搁分灵以前, 他想自己是做不到像现在这样,坦然地告诉别人:魔族抓我,是因为我是不完全的物灵转世, 身上还携带物灵特性,他们抓我的目的, 是要把我炼回完整的物灵。
他看出别人的震惊, 有人窃窃私语, 有人呆在当场,别人看着他的目光多少是复杂了起来, 但让夏荆歌自己都感到些微轻松的是,他对这些已经不是那么的介意了。
当自己也到了能接受这个事实的程度,就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了。
夏荆歌心里已有决定,把魔域的事删删减减简单讲了一遍之后, 就告诉他们:“此前我被云剑派掌门关押十二年, 只靠甫凌一个魔的魔气为云剑山一地提供了十二年源源不断的灵气, 如今我在魔域吸收了许多纯净的魔气, 想来要不了多久, 九华山方圆三百里之内,将成灵气充沛之地。但是没有魔气来源, 我是无法进益的,这里的灵气也只能充盈一时。所以我想,”夏荆歌看了柳向尘一眼:“等在这里安定一段时间之后,我想去边界地带。”
说罢,他又看了柳向尘一眼。这件事他还没有同师兄商量过,也不能确定他会同意还是会拒绝。
柳向尘还没有表态,方向礼就开口了:“这不安全吧,夏师兄?你去边界,再被魔君抓回去怎么办?”
他旁边的卢向丰就道:“你别又乌鸦嘴了,对了,夏师弟啊,既然你能靠一个魔供应十二年,我们就不能找个魔来嘛?如今也有一些魔往这边跑的,这些魔到了这边就只能过东躲西藏的日子,如果我们愿意提供庇护,还是有魔愿意来的吧?”
“甫凌他是六部上魔。”夏荆歌顿了一顿,“别的魔对我没有抵抗力,很容易一生修为都被我吸没了。”言下之意,随便找个魔来也是很没有持续性的。
而且他想,也不会有第二个魔愿意花那么多时间跟别人分享自己的修为。
这个世界上,毕竟是只有一个甫凌的。
柳向尘仍然没有对此表态,只是问了一句:“你确定打算长期停留在边界一带?”
夏荆歌点了点头。他心知在这种时刻,自己要做出一个确定的姿态来。
柳向尘就说:“现在谈这件事还早,不必这么着急。”接着他站起来,转了话锋道,“诸位师兄弟,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取一样法器,或许十数天,或许三五月才会回来。在这段时间里我想请庭正师兄代为处理门派事宜。”
旁人只不知柳向尘去取什么法器,对此倒是并无异议,张庭正就站起来说:“师弟尽管放心。”他也是做习惯了的,只要柳向尘不在,就是张庭正管事。主要是管山下与记名弟子有关的事,毕竟山上人少,平日也很少能有什么事需要主持管理。
交待完这件事,柳向尘又道:“师弟与井轴之要诸位师兄弟如今也都晓得了,师妹正是因为提前知晓此事,又得知我欲以本门秘笈联合诸派道友共救师弟才会自行前往魔域施救。”
柳向尘顿了一顿,别说旁人听到这话如何吃惊,就连夏荆歌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不知道师妹是自作主张来救自己的。
“师妹此举,我亦不曾料到。但事已至此,我们更不能叫师弟再有任何闪失,诸位,可明白了?”
其余人等互相对视一番,眼神交流一番,便都道:“明白了,请掌门师兄(师弟)吩咐。”
柳向尘点点头:“第一,从今日起我派要加固结界,在山门区域增设法阵,另设轮动口令,每旬日一换,不得让身份不明之辈,尤其是身上探不出魔气的‘人’混进来。第二,前日我得到消息,昔日计取六七八重天所有门派巡防图的魔头千叶已秘密潜入我方修士区,时间太过巧合,我们不能排除他是得到魔君命令来我派摸底的可能性。从今日起不但我们自己要打起十二分警惕,也要令山下记名弟子和其他修士均有防备,此魔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我九华派当年至少有一半是毁在他手上,绝不能轻视。”
“明白!”“是!”
柳向尘接着道:“第三,在我离派期间,诸位务必要确保师弟人身安全,别让魔域的再来我九华派撒野。”
“谨遵掌门师兄(师弟)教诲。”这一齐声回应,表示众人已经达成了共识。至少对无条件保障夏荆歌安全这件事上,他们是没有任何异议了。
“第四,师弟来历乃我派涉天机密,需十分慎重对待,不得泄露给旁人知晓。”柳向尘看了看平静得没有波澜,像是个局外人的夏荆歌。
他这一点要求却没有得到众人齐声应承。
方向礼向来是把各种可能性想得比较多的,而且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忧,这时候他就发问了,“可是掌门师兄,魔君那边都知道夏师兄的来历了,他们要是在我们这边散布这个消息怎么办?”
柳向尘回他:“师弟多虑了,魔君要是散布出这个消息,那不就是促进我等松散的修士联盟变得更有凝聚力?他不会做这种损己利人之事。”
林向齐听了就道:“掌门师弟以为我们隐瞒下去,外面就不会有风声么?我从边界地区来,不瞒诸位师兄弟,我已听说了不下十个有关夏师弟的传说了,其中不乏离谱至极的传言,听了就让人冒火。我以为纸包不住火,与其瞒下去倒不如与各大门派大大方方地把师弟的身份来历公开了。也省的那些捕风捉影之人成天饶舌。”
张庭正也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况且我们公开了师弟的身份,一可清扫外边的离谱谣言,二还能让各门各派出人出力帮我们应对魔域,岂非一举两得?”见柳向尘面色微变,张庭正心中也有些奇怪,便问,“师弟还有其他考量?”
柳向尘沉吟不语,众人都盯着他,等他一个说法。
他们多多少少有些在心中猜测:掌门比他们知道的总要多一些,却不知这让他决定隐瞒下去的缘由是什么了。
柳向尘却只对张庭正道:“各门各派又不是白帮的。我派人员稀少,怎知别派知道后,不会联合起来得寸进尺给我们提要求?师弟来历,就这么定了,旁人若听信不实传言,我们也不必去与他们争辩。”
众人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什么,俱都应了。
夏荆歌原本对自己的来历没想那么多,不知道这也是有一番文章好做的,听了这些话,心里隐隐生出一个念头来,待要去捉时,却又让它溜走了。
他也不是没发现气氛有点怪异,想了想自己是否说点什么好,但又转不过弯该说什么才好,只好作罢了。
柳向尘最后说:“就这样了,若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散了吧。”
唯一有异议的一项已经被坚决地否了,众人自然就没异议了,纷纷起身往外走,夏荆歌自然也站起来,准备回去了。却突然肩上一沉,侧头去看,见是卢向丰。
卢向丰笑嘻嘻地:“师弟呀,我昨晚挑灯夜读,终于找到一味合适又能找到的药草准备添进去,你要不要来看一眼啊?”
“哦,好啊。”
夏荆歌欣然答应。
卢向丰立刻高兴地拉了他,连连道:“那走!我跟你说啊,这个雨香草主要生长在红尘界的南方,一般是要圆面湖心漏勺底之处,集月光精华百年才能长成,这天时地利都要齐活,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这么稀罕,那不是也很难找到入药吗?”
“嘿嘿,还真让我找到了很可能有的一个地方,你猜我怎么找的?”
夏荆歌摇摇头,“师兄指教。”
卢向丰兴致勃勃:“我是这么找的,先去书阁把所有有关水文地图的书都翻了出来,然后从里面筛出那种至少有五百年历史的湖,然后……”
夏荆歌与他一道越走越远,不知不觉间已经又走到了卢向丰的药庐前了。这些时日,他在这里待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自己那个屋了。
“师父!您回来啦!”屋内一个迈着八字小短腿的小孩忽悠悠跑了出来,没跑两步像是忽然发现夏荆歌似的,一下子站住了,微微瞪大了眼张了嘴,仿佛看到了什么很震撼的景象。
夏荆歌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就听到这小家伙发出了一声感叹:“一日不见,师叔您比昨天更飘逸出尘了!”
夏荆歌:“……”这个小马屁精!今日朔月这黑咕隆咚的你一个练气都还没练出来的小鬼又不是自带甫凌式魔眼从哪个咕咚里能看出飘逸出尘了?
偏偏他还用特别诚恳,特别发自肺腑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简直让夏荆歌拿他没办法。
夏荆歌朝他招了招手。李步空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夏荆歌的大腿,软软地开口唤:“师叔~抱抱~”
夏荆歌弯腰把他抱了起来,李步空就顺势抱住了夏荆歌的脖子,然后不知闻到什么,使劲嗅了嗅,就露出了满足的神色,把脸埋到夏荆歌衣襟里了。
夏荆歌有些奇怪,拎着他后领拉起来一点,笑问:“你闻什么?”
“灵气啊,师叔身上的灵气味道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夏荆歌一愣,尔后才又笑着同他道:“难为你竟能闻出来,这不是灵气的味道,是灵气和魔气混杂的味道。”因为在魔域吸的魔气太多,以至于夏荆歌至今没能完全地转换完。然后,夏荆歌拿询问的眼神去瞧卢向丰。
夏荆歌一早就对卢向丰会收李步空为徒有些奇怪了,因为李步空的修行资质并不是特别高,至少完全没达到九华派收弟子的标准。如今看来果然是有些缘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