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太后娘娘的手段还不止这一条。
分明是皇家内苑的私事,偏偏却让沈迈来查,尤其是当今的羽卫大总管好歹名义上还是煦王,还没有给别人呢。明宗的心思昭然若揭。
裘太后听了这个消息,想了不到一刻,便咬着牙下定了决心,吩咐余姑姑:“你去把煦王妃叫进来,我有话问她。”
煦王妃岳氏来了,规规矩矩行了礼,落了座,淡然端坐,不吭声,不问话。
为什么叫她来,来问什么,岳氏一字不提。只是恭恭敬敬地等着裘太后发话。
大理寺正卿养出来的小娘子,果然是两军对垒斗心机情绪的高手,单就这泰然自若地一言不发,就够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学上半辈子的。
裘太后看着这个这样沉得住气的小儿媳妇,越看越爱,越看越惋惜,半天才说:“皇后如果能有你一半的沉稳,哀家就算现在就死,也能闭得上眼了。”
这话说得!
岳氏很有种冲动去揉额角。
您这话要是被第四个人听见,必定认为您不仅仅在表达对戴氏皇后的厌弃,还在表达想让我跟煦王说再见然后嫁给你们家老四当皇后的意图!
我到底哪里有这样招你喜欢了?我改还不行么?
岳氏被逼得没辙了,只好回话:“儿媳惶恐。”
话回了,台阶依旧没给。
你让我来的,你给我架在这里的。你想要梯子,自己搭!
裘太后对着这样的聪明人,索性直话直说:“你们两口子,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以后?打算?
岳氏一愣之下,眼睛忽然大亮,整张脸就跟放光一样,声线都不稳了:“母亲的意思,是我们俩,我和王爷,我们能走了?!”
裘太后虽然已经把心理建设做得足足的,但还是腾地挺直了腰背,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声:“走?走去哪里?”
岳氏看着竟然没有跳起来的裘太后,知道老人家对自己夫妻两个的出路已经有了类似的腹稿,开心地笑了出来,整个人就如同春暖花开:“母亲说呢?我们俩都不是恋栈荣华的人,之前没有飘然而去,自然是因为四哥用得着我们。如今既然差事有了接手的正人,而母亲又亲自开了口来问,必定是时机已经成熟——我们家王爷早就琢磨着出海,海图不知道看了多少回,去年连船都悄悄地找好了。只要母亲点头,我们俩明儿就能走!”
裘太后虽然欣慰,却也不舍,眼圈儿立时便红了,移开了目光不吭声。
而旁边把几兄弟的成长都一一看在眼睛里的余姑姑已经在低头抹泪珠了。
岳氏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兴奋得过了头儿?缩了缩肩,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当然,也许,太后并不是这样想……”
裘太后挪回了目光,微微扯了扯嘴角,叹口气,低声道:“我的确是这样想。但是一向民间有话:能上山,莫下海。你们俩选得这条路,有些险……”
余姑姑还是一向干脆利落的性子,脑子也快,擦了眼泪,便插嘴出主意补齐道:“三妹妹不是嫁了东南那边的水军都督么?虽然老早就卸了任,但她一家子都没回来,就在那边出海口附近住着。如今她们家只怕还在干相关的营生儿,让她帮着找些人,再找几条坚固些的船,老练的水手船员——还有火器……真要去,就必须都带上……”
余姑姑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哭着转身出去了。
裘太后看了看她的背影,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再叹口气,伸了手给岳氏。
岳氏会意,忙站起来握住太后的手,就势坐在了太后身边。
裘太后双手抱住岳氏白皙滑嫩的手,拍一拍,低声道:“跟小五说,不要怪他哥哥。皇帝那个位置,任谁坐上去都会变的。你是个好孩子,小五也是个聪明孩子,你们俩在外头,只要安全,其他的都不要。尤其不要逞强,遇到地头蛇,该认怂就得认怂。万一遇到棘手的事,不要自己硬扛,往回捎信。他哥哥虽然对自家的宝座戒心十分重,但在护短这件事上,保证能做到让你感动得哭!”
岳氏温顺地都应下。
裘太后接着又嘱咐:“你是个千金小姐,他是个皇室的亲王,两个人半辈子都没吃过半点苦。到了外头,可万万自己多经心,不然,茫茫大海,闹了病,缺医少药可不是玩的……”啰嗦了半天,已经完完整整的都是慈母情怀。
岳氏听一句应一声,又好好安慰了裘太后一场,顶着一张平静的脸出了兴庆宫。
但一进了煦王府的门,就高兴得连跑带跳。
煦王都看傻了。
岳氏连下人都不再避讳,冲上去一把抱住煦王,大喊了一声:“自由啦!”
中元节,煦王进宫去看望裘太后,破天荒地留宿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煦王留书出走,带着岳氏扬长而去,悠游天下去了。
十二
明宗倒是正中下怀,偶尔嗟呀,也都有几分做作。
他现在关注的重点都在邹氏之死上。
沈迈的动作快得很,不过十来日,便把事情查了个清清楚楚,顺便甚至把福王也挖了出来,然后一股脑摊到明宗眼前:“您瞧怎么办吧!反正我只管查案子,不管善后处理。”
明宗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是戴氏所为,但是,福王、福宁和过贵太妃都牵连了出来。
毕竟牵涉到先帝的妃子和同父异母的兄姐,明宗也觉得有些棘手,皱着眉毛只管看卷宗。
孙德福在旁边觑了一眼,咂嘴摇头,低声喃喃:“我的乖乖,过贵太妃好高明的手段,竟然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安插这么多人,除了内侍省,竟然还有羽林卫和神策军……太后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了,怕不要气得跳起来呢……”
沈迈意外,看了孙德福一眼,咧嘴怪笑:“孙公公,你可以啊你!竟然算计到太后娘娘头上去了!”
孙德福顿时急了,蹿过去就要揍沈迈:“你放屁!我不过感慨一句——我让你害我!”
明宗却呵呵地笑了起来,点头道:“德福,果然好主意!”
孙德福瞬间石化。
明宗立马站了起来,带着一应调查结果去见裘太后,进门就认错:“阿娘,儿子错了,这个皇后不该立!请阿娘罚儿子!”
裘太后诧异,低头细细翻看调查结果,发现过贵太妃竟然在羽卫、神策军的关键位置都安插进了人,其中有一个,甚至还掌管着神策军的军械库!
裘太后的眉毛立时便竖了起来,脸上煞气大盛,玉手啪地一声拍在凭几上:“反了她了!来人,传过氏!”
余姑姑不明所以,也凑上去看,从头看到尾,越看越心惊,到了最后,气得把卷宗狠狠地摔在手边的凭几上,怒道:“这真是,太后才三年不过问宫务,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出来搅风搅雨了!”
明宗只管保持着认错的姿势,低头不语。
过贵太妃来了,进了门,笑吟吟地刚要行礼,裘太后猛地从胡床上站起,两步跨过去,挥手就是一个耳光:“觉得我老了不中用了,就管不了你们这群魑魅魍魉了?”
过贵太妃被这一巴掌打得身子一歪,愤怒地扭过脸来,刚要开口抗辩,裘太后反手又是一掌:“我看你这贱人就是活腻歪了!”
两个耳光打过,过贵太妃直直地扑在地上,嘴角都破了,鲜血顺着下巴就滴了下来。
当着明宗的面,过贵太妃尤其恼羞成怒,整张脸除了被打得紫胀,就是被气得红胀。
裘太后歇都不歇,上前一脚踹在她心口上:“你要军械库做什么?说!你要军械库做什么?!是想要了我们娘们的命么?就凭你这种一辈子缩手缩脚的小家子气十足的贱婢,你有宫变的魄力么?你有么?你有么?!”
过贵太妃被一脚蹬得差点喘不上来气,发散衣乱,倒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抖着手使劲儿替自己揉胸口。
余姑姑这才过去扶住裘太后:“太后,坐。”
明宗则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卧槽,从来不知道自家阿娘有这么烈火女金刚的状态哇!
裘太后坐下,喘平了气,厉声喝道:“来人,传旨,戴氏立赐自缢,尚药局明日清晨报暴毙!戴群罢国子监祭酒,滚回老家去!戴家三族三代内不许进学!”
“过氏落发,终身礼佛,大同殿封殿。”
“福王削爵,合家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回京,遇赦不赦!”
“福宁降为郡主,禁足于公主府,三年之内不得出府!”
玉手一指孙德福,“你和小余一起,亲自走一趟门下省,让他们给我立刻拟旨来看!谁敢说一个不字,让他拎着全族人的肝胆来找我!”
明宗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什么叫雷厉风行?这才叫真正的雷厉风行!
什么叫飞扬跋扈?这才叫真正的飞扬跋扈!
什么叫乾纲独断?这才叫真正的乾纲独断!
——自己杀二妃那个,不过小打小闹罢了。
十三
元后葬身火海,新后随即暴毙。
便是个傻子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何况一众粘上毛比猴子都精的朝臣?
立即便有人提出,清宁宫的布置只怕需要稍稍改动一下。
这个上意揣摩得甚是贴切,明宗立即照准。
清宁宫既然开始修缮,那就暂时住不了人。
也就是说,中宫之位,明宗一时半会儿没有再封给谁的意思了。
裘太后随即面令裘钏:“皇后没了,日子得照过。我岁数大了,也不好总是插手大明宫的事情。你既然是贵妃,如今宫里地位最高的就是你了。就算再不擅长,也去主持宫务吧。我拨两个熟悉的人给你使,再让崔氏帮着你——她们文官家的女孩儿,着意教得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裘钏笑着点头应下,又问:“如何不让贤妃帮我?”
论位份,裘钏和崔漓中间,还隔着一个贤妃。
裘太后莞尔:“我一向不喜欢她,她也有自知之明。这个节骨眼儿上,不招惹她——何况,后宫那么多女人,会有很多很多人给你添乱的,你放心好了。”
是啊,肯定会大乱一场的,已经够不擅长这些女人间的勾心斗角磨磨唧唧了,若是再加上个贤妃在旁边掣肘,自己的日子,怕要难过到十分。
裘钏抿抿嘴,点头。
果然,还没一个月,裘钏和崔漓刚把手里的事情理顺个七七八八,才人耿氏就传出了喜讯——她竟然,有了!
明宗欣喜若狂。
裘钏心里虽然别扭,但也明白,这是早晚的事儿。挑个好日子,带着大家伙儿笑语嫣嫣地去看:“你这可瞒得好,都三个月了吧?怎么才报?”
耿才人笑得柔弱:“人家不都说么?胎儿不到三个月,都得偷偷地,不然容易跑……”
裘钏听她说得幼稚,失笑不已,众人便都跟着笑。
气氛很融洽。
贤妃在一边却只管闲闲地跟魏、文二人闲聊说笑,压根正眼都不看耿才人。
裘钏从来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就当看不见,且做正事。略坐了坐,起身:“她难受着,咱们就别跟着裹乱了。大家来看看,送到了情就罢了,散了吧。”
然后再警告一句,“你们以后也少来,最好别来——让她安安静静地养胎。”
最后转身告诉耿才人:“你歇着吧,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吩咐厨房去做。我已经关照过六局,一两天就给你把小厨房单开了。你是个会吃的,自己吩咐他们吧——这个我们都不如你,就不越俎代庖了。”
耿才人感激涕零:“多谢贵妃娘娘!多谢贤妃娘娘和各位姐妹!我铭感于心的。”
贤妃傻眼了,连带魏、文二人都措手不及。这个这个,就这样就完了?就——散了?!
众人,谁都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又都被裘钏带走了。
崔漓一直都笑眯眯地不作声,此时与裘钏等分道扬镳时,忍不住又回头看着裘钏的背影,低低喟叹了一句:“真是当机立断的果决性子,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