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晨钟暮鼓,时光总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自陆之遥将她从寒荒之境中带回来已经过去多久了呢?思忆起,却是早已记不得,只知道这些年间里,她将深情熬成汤,小火慢炖,温润的是他的喉,烟吹的是她的眼眸。只知道这些年月中,她将情谊温成酒,清香辛辣,清香的是他的口,辛辣的是她的百般愁。
没有人的爱是不需要回报的,她也不例外,只不过自负如她,那些矫情又悲观的情绪相对来说是比较少有,但却也并非是没有过。
这些年间二人虽一直在一起,但言谈与接触委实称不上是多。所以她也曾幻想过,也盼望过,若是有朝一日陆之遥爱上了她,该有多么美好。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她做饭给他吃时,他便就不会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吃完,而是会关切地问一问她,‘这道菜如何做,难不难,往后需不需要我帮你?’她会回答他,‘不用,你负责吃就好。’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她与他钓鱼时,他便就不会只是持着本书卷等在岸边看,而是会转过头来看向一直望着他的她,笑问‘我的脸你却当真是百看不厌?’她会回答他,‘不是百看不厌,是永远都看不厌。’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她若是说邺儿是我们的孩子该多好时,他便就不会只是淡漠地回一句不可能,而是会伸手拥她入怀,在她耳畔轻柔细语‘那不如我们生一个?’她会笑,会回答他说‘好。’
但,这只是也许,只是也许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也许。
不知是过去了多久,若霞殿中的空气似是将要凝成冰霜时,她才终于缓缓抬眼,抽回被玄邺握着处理伤口的手,望向静等着她回答的鹤月,苍白而凉薄地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与我说话?”
然后那个名为鹤月的舞姬抬起一双秋水荡漾的眸子望向她,平静地道“不久前鹤月寻缘君卜了一卦,得知鹤月命定的良人便是圣君,此事不敢作假,尊座若不信,可唤缘君前来一问。”
殿中登时论声纷纷,凤飞夕愣了一瞬,抬手撑额,半响,扯出笑来。
她的面目有些狰狞,笑声凛冽骇人,一时间竟辨别不出她究竟是个神,还是魔。众人皆当即收声僵在原处,玄邺伸出手去想拉住她,她却已甩袖起身,嘲讽般地道“好,好!我走,就让我看看你和他究竟有无命缘!”是自嘲,还是讽刺,谁又知道。
但当众人从深沉的氛围中醒神时,她已然消失在了殿中,不见踪影。
下了九重天,她在一座不知名的镇上撞进了一座不知名的酒楼,就以这样银发红眸的姿态鹤立在凡人中一路无阻地挨进了靠窗的雅座,后一拍桌案吼了声“上酒!”
满屋客人皆惊叫着夺门而出,店小二早就吓得失了魂抖着腿猫在桌下默念着‘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她蹙眉望过来,只见店掌柜颤巍巍地捧着酒坛子立在面前不远,一对上她骇人的眼睛,当即跪地叩首道“姑、姑娘饶命啊,酒小店里多得是,只求姑娘念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儿饶我一命...”
她没说二话,只一把将酒坛子夺过来,猛灌下肚,辣得眼泪横流。
这一喝,直从傍晚喝到头天清晨,期间将店掌柜偷跑出去请来的捉妖道士,驱鬼和尚,降魔尼姑等人皆哪来得扇回了哪去,店掌柜才终于死心作罢,战战兢兢地等在一旁琢磨着遗书怎么个写法,这一琢磨,又是半日过去。
天降闷雷,白光乍现,不知是何方雨君途经此地,布了场倾盆大雨。
狂风敲打着窗檐,豆大的雨滴接连不断地自大敞的窗中打在她的脸上发上,微醺的她仰面迎着雨滴,合着她落寞的神色,却辨不出在她脸上的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泪。
她似是喝得有些累了,抬手撑颚,任凭风雨如何冲刷自己的面容也纹丝不动,只半阖着血眸静望着大雨滂沱的窗外,像是被掏空了的一副躯壳。
傍晚时,雨势渐渐小了,遥远天边那被重掩在云层后一整日的太阳终于缓缓露头,灼眼的暮时日光撕裂混沌灰暗的天空,天与地的交界处搭起了一座不能载物的彩虹桥,雨滴声轻轻,溅起满地细碎的涟漪。
这一刻,云风是轻柔的,细雨是绵绵的,空气是清新的,世间是洗却所有污浊的,这仿佛示意着一个新的开端,拉开了序幕。
而在这个崭新的序幕当中,美好朦胧的彩虹下,积水成堆的街道上,有这样一道欣长的人影,撑着一把云白的油纸伞,披着一身与天同色的水蓝羽衣在徐徐走近。
他步步点在浑浊的水滩上,水滩登时清澈见底,油纸伞的伞面轻掩着他的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尖削柔美的下巴,和细长如玉的脖子,还有欣长身形后直拖至脚踝的一头如云银发,这画面在烟雨霏霏的暮景中有些模糊,有些神秘,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他好似自梦中来。
她在窗前痴痴地撑着下颚半阖着眼睑静望着他,心中脑中无所思,也无所想,而待他终于走近,居高临下地立在她的窗外,撑起伞面微微垂眸望向她时,她手中的杯盏琳琅落桌,神思还没来得及找回来,下一瞬,来人却已缓缓倾身,使两片淡薄柔软的唇瓣轻浅地吻在了她愣怔的眉目间。
于是她,这个在这世间年纪第二大的尊神,这个千万年来无人问津的老神婆,这个自始至今没遇见过所谓桃花的有情神,今日,被人给轻薄了。
这种人,在凡间好像是该称作登徒子来着。这种行为,在凡间好像是该被千夫所指来着。但是,她怔怔地抬手抚了抚被他吻过的眉心,觉得,这个登徒子登得委实叫人提不起精神来指责,并且就他这张脸,登别人实在是可惜了,分明应该是别人登他才对。
脑海中一阵翻云覆雨,再回神却见此登徒子已轻巧潇洒地翻身入户,翩翩落座在了她的面前,并将她方才才愣愣捡回来酒杯给顺了过去,还捎带着暧昧地摸了摸她的手。
然后自酌一杯,正欲送入口中,愣了有个把个时辰的她终于摇身回神,抬手虚虚一拦,道一句“兄台且慢,喝我的酒,得先自报个家门才成啊。”
他闻言挑唇一笑,湛蓝的眼眸中仿佛包含着这世间所有的温柔和所有的清酒,叫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他轻启唇,声色是使人醉酒般的朦胧,是三月春风轻拂桃林的万种柔情。
他笑着,道“在下颜如玉,清居昆仑虚上风月殿中,今次初游世,巧遇姑娘,一见倾心又如故。此情无以言表,此意颠倒神魂,心潮澎湃久久不得平静,正欲借酒平心再与姑娘倾诉在下这满腔情愫,遂,此番在下能饮一杯无?”
她在心底将他这一通天花乱坠的说辞来来去去反反复复地过了数十遍,还是觉得有些懵,怔怔道“你说的这个昆仑虚风月殿,可是我住的那处?你说的这个姑娘,可是我?”
他含笑抿酒,蓝眸弯成皎洁的月牙,一瞬不瞬地将她望着,轻颔首“正是,正是。”
这么一个举手投足间尽散发出风流意味的人儿,为何怎么都让人讨厌不起来呢?哦,想起来了,因为他长得太像陆之遥。
虽然并不讨厌他,但她这辈子就没遇见过敢如此轻浮状与她说话的人,所以为了不辱自己这个尊神的颜面,她蹙眉起身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衫提他上前,冷声逼问“你究竟是何人?与我师兄有无干系?又为何说居在我殿中?”
即便被她揪着衣襟提到了眼前,他的神情也丝毫未变,笑意也一直未减,说话时,自他口中荡出的清香酒气就在她的鼻尖。
“我确实是颜如玉,也确实居住在风月殿,但这与他有何干系,我是因你而生,因你而来,你是否因只看得见他而忘了,这张脸,并不是只有他有。
我生成的是你的样貌,不要将我与他混在一起,我与他不同,不会明明在你身边,却依然让你孤独始终,所以...”
他微扬下巴,倾身向前,极其薄的,淡至无色的两片唇瓣,竟然在她毫无防备的此时轻轻吻在了她嗜血般鲜红的唇角上,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之后,续道“所以,忘了他,看着我。”
云卷云舒,细雨微澜,夜幕拉走霞光日色的时候,天边的那道不可载物的彩虹桥也终于被云风吹散。
呵,是啊,与陆之遥同处的这些年间,她一直认定了自己这样就知足这样就好,从而去忽略了那些个中孤独,个中寂寞,因为她以为不去想就好,因为她以为她完全可以熬得过。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看出来呢?那个鹤月也好,这个颜如玉也好,看出来又为什么要说给她听呢?
什么若是当真有缘何须这样久,什么明明在你身边却让你孤独始终,这些事,她根本不想知道,虽然她是原本就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