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开了攥着他衣襟的手,有些颓然地跌坐回了原位,垂眸默了半刻,再抬眼,却已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坦然,平静望着他道“说清楚,你究竟是谁。”
颜如玉有一瞬愣怔,暗自苦笑,好得很,她竟然没有因为他兀然吻了她而勃然大怒,更甚连提都没提,真不知他是该欣喜,还是该忧愁。
叹了一声后,他这才正儿八经地向她交代。
早先的某个年间,凤飞夕偶回自己的诞生地寒荒之境时,于冰湖湖心巧得一面镜心玉,不甚欢喜,揣回家中,打磨附框,制成铜镜立在了自己的桌案上头,这一立,就是个千万年过去。
其实她那时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宝物,只道这镜心玉的镜面瞧着比普通镜面清晰上许多,所以才不甚欢喜。
然后那年蝶琨毁了他们的雅居闲阁,她收拾完蝶琨后又回去缅怀了一下早已烧成了一地灰烬的旧居,不经意一扒拉,竟从灰烬底翻出了这面完好无损的镜心玉,当时只道奇也。
她珍藏的一屋子玩物宝器,各种铜铁金银铝的都有,竟是都还都不抵一面镜子坚固,这着实令人匪夷所思,后到底思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她一如起初时一样,高高兴兴地将镜心玉一揣兜,又带到了新居昆仑虚。
后来,本就是上古灵玉的镜心玉,又因着一路与她这么一位神泽磅礴的尊神贴身相伴,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终于破茧成蝶修得了仙身化出了实形,自称,颜如玉。
颜如玉不疾不徐地悠悠道完自己这番身世来历,凤飞夕竖耳听着,几番诧异又几番欣喜,末了,由衷地道一句“唔...不知为何我竟有种家有犬子初长成的感觉...”
颜如玉那张玉白的脸黑了一黑“莫要将我与玄邺那般看待,须知保不准在你于寒荒境中诞生前我就已存在了,不过是耽搁了太久才修得仙身罢了。”
她没听进去,半响忽严肃地看过来“话说,你是近几日才修得仙身的罢,那么你在镜中时可否视物?”
他举着杯盏的手轻轻摇了摇,风流倜傥。他湛蓝的眸中流光微荡,巧笑嫣然“嗯,看的到,也听得到,一清二楚,真真切切,比如沐浴,更衣,入寝,梳妆,之类的...”
这下换做她的半张脸黑了一黑,一想自己平日的生活起居和各种姿态都给他一览了全无,不禁有些愤恨恼火,暗中攥拳,又放下,深呼吸了一口气又长长舒出“看就看了罢,也没什么见不得人,毕竟你也是迫不得已,若非我将你自冰湖中带回来,保不准你早就得道高深了,说起来,也是我亏欠你。”
确实如此,再没有什么地方比造化出自己的地方更有助修行,当年她为了一己私欲将他带回,也不知耽误了他多久,若非如此的话,也许早先个千万年前他就能化成一座金光闪闪的尊神了。
听她这样说,他边使一指轻擦过唇畔的酒渍,边眯着眼睛笑望她“嗯,你说的不错,所以你应当继续补偿我才对,我如今初次涉世,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那些人情世故,要想独自生活下去,怕是很难呢。”
她的唇角抽了抽,想起什么,也眯眼看他“不知人情世故?话说,你今日便轻薄了我两次,这些你倒是很懂呢,对此,你怎么看?”
他面色不改地勾唇一笑“这个道理你应当是懂的,你想,你初次见到的人是陆压,所以你便死心塌地地跟了他。而玄邺落难向他伸出援手的是你,所以他如今只与你亲近。而我,初次见到的人,还有朝夕相伴的人,都是一个你,所以你想,我看待你会是何种感情呢?所以你再想,有了情,想对你做那些事便是天生本性罢了,除了这些,我的确是什么都不懂了。”
她觉得有些不对,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醉意全上了头,放弃思考抬手一挥“罢了,你想跟着我便跟着吧,不过我近来,或许往后也都无家可归了,你这是自讨苦吃。”
他两手托腮,蓝眸半阖,一瞬不瞬地将她望着,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道“当真不回去了?就为那么个小丫头的几句话?”
她眉心微蹙,眸光朦胧,倒头趴在了桌案上缓缓闭眼“不全因她,我累了,想静静。或许也该想想,是不是要放弃了呢...或许我这样长久的感情,对师兄来说,根本无足轻重...或许我在他身边,倒是拖累了他...或许他早就烦了,只是一直不说呢...他那样的人,什么都不说,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谁知道呢...”
说到最后已是呓语般的绵绵,原来,她也有这样软弱,这样没自信的一面,不过,这样很好,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机可乘,只有这样,她才能逐渐放下陆之遥,然后看向他。
没有人能将长久驻扎在她心底的陆之遥赶出来,只有她自己能做到,所以他所能做的,除了等,还是等。
想来,他与她好像也没什么两样,都是认定了一条路,哪怕永远见不到头,也妄想要走到底,结局就看谁能熬得过。
朱灯高挑,烛影阑珊,他起身到她身侧,将已入梦乡的她轻柔抱起,绕过瑟瑟发抖的店掌柜,上楼跨入厢房后,将她安置在了一床锦被间。
他燃起烛火,委身坐在床边垂眸将她安然的睡颜静静地望着。
这样的她看上去是毫无防备,弱不禁风的,他抬手轻抚上她的眉心,大抵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罢,即便睡着,一双柳叶的眉心也紧蹙着。
待他抚平她的眉头,将要收回手来时,睡梦中的她倏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紧攥在唇畔呢喃“师兄...你怎么能...怎么能不要我...”
他愣了愣,苦笑着抽回手来,转身出了厢房下楼,坐回窗边那张桌旁,对月举杯,眉目如霜。
大雨过后的夜风微凉,月色飘渺,遥闻人家犬吠鹅猫叫,客栈门下的两盏大红灯笼被一阵阴风吹灭,这是一个多事的夜晚。
凤飞夕从混沌的梦境中惊醒,是因那店掌柜不知抽得什么风找死地将她摇醒过来的。
愠怒抬眼,胡子半把的中年男子此番竟连跪也没跪,只惶恐地道“姑娘可算醒了!下面不不不、不知从何处杀来一众妖魔鬼怪!那位公子说让小的来唤您先走...”唔,态度还算说得过去。
翻身下榻,她揉了揉剧痛的额心,不疾不徐地出了厢房,却扶着扶手下了楼,行走间清冷地哼了一声“走?就没有妖魔见着我却是我先走的先例。”想来洪荒时期她在多数强大的妖鬼魔君面前撒丫子逃走的那些经历,都拿去下了酒。
这一众人马确实浩荡,密密麻麻地围满了酒楼外方圆百里,凤飞夕出来时,正见颜如玉将整座酒楼护在一方结界中,而他则只身在外对战那些没完没了涌上来的魑魅魍魉。
不过是个涉世尚浅的毛头小子,竟要护着她让她先撤,倒是有胆色。
她步步踱出来的时候,银发飞扬,白衣轻舞,面色清冷的慎人。
颜如玉先自半空中遥遥地望过来,似乎是蹙了蹙眉,传音道“不是说了让你先走,你出来作甚?”
她似笑非笑地将他望着“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慌什么,你想独揽,以为我愿意与你争?”
他冷着脸水蓝的剑光毫不留情的扫过,半条街道登时被鲜血染遍,红了个彻底,再垂眼望过来时,他的神色微变,有些不安似得,言语却并不显露“那好,你别出来。”
这道结界不仅使外面的人进不来,还隔绝一切声响,她伫立在其中看着外面战火喧嚣,像是一副无声的水墨画。
静静观看了半响,忽然身形一颤,不顾颜如玉传音过来的一声“别出来!”她猛地飞身扑了出去,转瞬间已使一手掐上了一只小魔的脖子,面目狰狞道“你方才说什么?陆压什么?”
那只小魔吓得不轻,抖着腿被她拎在半空,磕磕巴巴道“他他被我们君上抓住了,君上说要你前去一命抵一命...”
“你胡说!我师兄会被你们抓住?!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她尖利的指甲刺进了小魔的脖子,殷红的血沿着她惨白的手徐徐往下流,却还不低她面色半分的慎人。
小魔疼得嗷嗷直叫,哽咽道“我没骗你!他为了救杞鹤宫公主只身闯我魔宫,现已被擒,你若不去,明早必有魔官提他的头来...”话未必,人头已落地,却是被她硬生生折断的。
“哼...提头来见是么...”她两手攥拳,血眸圆瞪,周身霎时神泽大显,顷刻间无数妖魔鬼怪皆葬身在了这刺眼的红光当中,颜如玉飞身过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你莫不是真的信了吧,这摆明了是个圈套的,你...要去?”
问完自己都没有底,这答案他分明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执意让她待在结界中不要出来。
果然,后只见她头也不回地拎起一只小魔指路就消失在了这一派混乱当中,血腥的风中零零落落地飘来她留下的一句“我怎么能不去呢。”哪怕明知是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