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残寒褪尽,荒芜一冬的山岭草场长满新生的绿草,显得生机盎然。由数百辆马车、牛车、骆驼车组成的庞大御帐行宫,龙行蛇舞般蜿蜒成曲曲折折的长阵行进在绵延起伏的山水之间。
燕燕坐在驼车内,由于天气逐渐变暖,孕妇惧热,因此她让车楼门帷敞着。白玉跪坐在她身后为她梳理着长发,契丹女子婚前髡发,婚后则蓄发,并将长发盘成与唐宋汉人一样的发髻,有身份地位的女子还会在发髻上佩戴头饰。
车外传来文殊奴和石兰欢快的笑声,引得燕燕侧脸去看。只见轻步慢跑的“龙王”驮着不足三岁的奴儿从后面跑来,教奴儿骑马的月山坐在他身后替他掌着缰绳,雷光、石兰一边一个护着他,石兰兴致勃勃地边说边笑。
“瞧小皇子骑马的神气劲儿,倒让奴婢想起娘娘小时候来了!”随着她往车外张望的白玉见此情景说道。
“我像他这么大时可没有他这么好的福气,能骑龙王这样的神驹烈马。”燕燕望着儿子的眸光充满自豪。
“侍中府的三姑娘怎能与皇帝陛下的皇子相比?”白玉笑道,“侍中府虽不乏骏马,但皇帝陛下的坐骑是千中选一的上品,自然是宝中之宝!”
“幸好那年被淑怡踢伤后,我没让贤宁杀了它。”想到自己竟然吃儿子的醋,燕燕也笑了,转回身庆幸地说。
当白玉继续替她将乌黑闪亮的长发盘成髻时,她望着跑向前去的四人三骑若有所思地说:“我看石兰与雷光的事可以办了,你说呢?”
“早该办了。大家都看得清楚的事,就是石兰装傻,可让雷光受苦了。”
“那你呢?能忘掉心中那人重新选择吗?”
“奴婢不能!”白玉插簪子的手猛地一抖,虽极力掩饰,但燕燕还是感到了。
她转过头,看到白玉含泪的眼睛,不由心头一痛,痛这个痴情女子付出的感情没得到回报,更痛她勇敢地向月山表示不在乎他的身体状况,只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后,不仅遭到月山的拒绝,后来甚至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白玉,“握住她的手,燕燕安慰道:“月山虽然拒绝了你的感情,可我看得出来他是喜欢你的,他那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奴婢明白。”白玉淡淡地笑着,眼底尽是难言的悲伤。“娘娘别为奴婢担心,现在这样挺好,能跟他一起侍候娘娘和皇上,奴婢已经心满意足了。”
燕燕为她难过,却不再多说。经历过情感变化的她深深懂得,爱上一个人不容易,忘掉一个人更难。
“娘娘快看,石兰又在卖弄她的武功了!”白玉忽然笑着说。
听到她不自然的声音,燕燕知道她想转移令人伤心的话题,便体贴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出车外。行进的队伍已经停下,休憩用膳的时间到了。右侧一块空地上,仍骑在马背上的石兰正舞动着雷光送给她的长剑忽上忽下地做劈刺状,惹得鸢儿和围观的小底们阵阵叫好,奴儿也在月山怀里手舞足蹈,嚷嚷着要雷光叔叔也教他兰姨这样厉害的剑法。
看了一阵,燕燕笑道:“你可别说,石兰这功夫看起来的确有长进喔。”
“那当然,那妮子本来就聪明好学,这两年不光雷光教她刀法,连月山也将独门剑术教了她好几招,她能不长进吗?”
“那好啊,赶明儿咱俩也找他们拜师学艺去!”
“娘娘哪有空?您这儿一个接一个地生养小皇子小皇女,养好自己的身体伺候好皇上,就是咱大辽国第一功臣了,拜师习武的事还是让护卫奴婢们去做吧。”白玉难得拿她打趣。
“死婢子,敢寻我开心!“燕燕轻掐她的胳膊。她笑着跳下车,放下踏步等着。燕燕笨重的身体自然不能追赶她,只能慢慢挪到车门,由她扶着下车。
篝火点燃,奶酒飘香,面对暖风和煦,山清水秀的大自然,每个人都感到心情舒畅,唯一让燕燕略
感遗憾的是一直与她同行的耶律贤不在身边。今晨听说附近的清石岭有虎,他一时兴起,率领休哥、福新等一群重臣打猎去了,虽说明后天就能与他相会,可没有他,她仍感到心里仿佛少了什么似的。
用过膳后,队伍继续上路。骑马累了的小皇子打起了瞌睡,月山将他抱进车楼内,交给白玉照顾。
进入山高林密的青牛山后,庞大的营帐被拉得更长,行走的速度也更慢。萧补里率领八千亲军紧随皇后凤御,其他骑军和蕃汉转丁则分别担负开路、殿后和保护行宫附属官署的责任。
石兰、鸢儿与月山、雷光等骑马伴车而行,看到山坡草丛里新鲜的山果,就会去采来给皇后和白玉吃,燕燕躺在铺垫柔软的毛毡上,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为了让她安静休息不受日光山风的干扰,白玉将车幔门帷统统放下。
一阵突兀的震动将燕燕惊醒,发现车子停下时,她惊讶地问:“怎么回事?”
“不大清楚。”正往外探头的白玉转过身,见她正费劲地想坐起,忙退回来扶她起来。
“唉,我就像单峰骆驼一样庞大,却不及它一半灵活。”她自嘲。
白玉轻笑,“不会的,娘娘永远像云雀一样灵活。”
“我知道自己是啥样,你别安慰我,还是去看看到底发生啥事了吧。”
“是,奴婢这就去。”白玉掀开门帷探出身,旋即告诉她,“萧都统来了。”
燕燕探身一看,萧补里已策马来至车前。“启禀娘娘,前面道上出现大坑,有辆车陷下去挡了路,他们很快就能把车拉出来。”
“大坑?!”燕燕惊讶地移到白玉身边,扶着车栏往远处眺望。偏西的阳光透过树梢斑驳地照在蜿蜒的山道上,右侧是布满嶙峋乱石的山坡,左侧山崖林木浓密且杂乱,几根尚未变绿的老藤由崖山垂下,平添了一种凄惶的味道。
这让她生出了不好的预感,立刻对萧补里说:“命令队伍别停下,快速绕过去,离开山林!”
“太迟了!”
就在她的话音刚落时,左边山崖的树林中传来大喊,随即忽见一根白色羽箭迎风射来。月山反应异常迅速,当即手中灵剑一挥击中了它。
被打偏的箭矢因着惯性深深地钉入骆驼背上木托,骆驼惊恐不安地移动,车身后退并猛烈晃动。与此同时,林中隐约闪出数十个人,每人手里都握着上弦的弓箭,齐刷刷地指向这边。
“来者何人?”萧补里调转马头大声询问对方。
回答他的是一排锐利箭矢。训练有素的亲军士兵立刻高举盾牌,抵挡住了第一波突然攻击。
“护住皇后和皇子,后撤!”
见此情形,萧补里已确信对方绝非善类,又发现对方人数众多,来势汹汹,于是想到了当年耶律颓然的教训,当即命令部下护主撤退。皇帝陛下在晋升他时特意吩咐过,他的首要责任是保护皇后安全,而非打仗杀敌,此刻他不敢恋战。
月山、雷光也明白了道路上突现深坑是一个陷阱,两人骑马横在车前,警戒地防护着,保护皇后的车架撤离。
可是骆驼车车身过大,转动迟缓,才掉转过车头,就听猎猎风中传来一声粗暴地低喝,“射!”
“嗡!——”
大片箭矢如乌云般朝这边射来——
车前的宫卫倒下一片,中箭的骆驼发出悲鸣急速前冲。巨大的惯力令燕燕猛地往后仰倒,白玉急忙扶她,却与她一同跌倒,差点压到睡在角落的文殊奴。
小皇子发出惊呼,燕燕立刻将他抱进怀中紧紧搂着。
车身猛烈地颠簸着,门上的帷幕被射落,挡住了阳光,却挡不住蜂蚁般的箭矢带着惊人的嗡嗡声落到车上。
“娘娘——”车夫被乱箭射中,坠落车下。
“白玉,车失控!车夫一定遇难了!”燕燕一手紧抱着儿子,一
手抓着车栏,感觉车身严重倾斜,整个人往后倒,不由担心车夫已丧生乱箭之下。
“奴婢出去看看。”白玉在摇摇晃晃的车里跪行至门口,掀开帘子钻出去,很快便说:“娘娘,到处是血,他不在车上!”
又一个因她而死的无辜者!燕燕心头一沉,虽已猜到结果,但仍感到锐利的痛苦划过胸口。
“你快进来,外面太危险!”
“不,娘娘坐稳了,奴婢赶车……”
白玉的声音混合在箭矢的呼啸中,燕燕心头焦急,想要起身想把侍女拉进来,可笨重的身体和颠簸的车让她无法如愿。
“啊,车轭断了,娘娘——”
白玉发出惊呼,随即车身猛地颠簸了几下出现更大的倾斜,燕燕看到车头危险地翘起,整个车身都在往后倾覆,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后跌,脊背紧紧抵靠在车板上。
车轭断,意味着拉这辆车的两峰骆驼都离开了车体,她们正被这辆失去拉力的车带着朝山下滑去,不久将坠落山崖!
念头刚闪过,就感觉车体仿佛撞在了硬物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然后停住了,与此同时车盖垮塌,一部分覆盖在她身上,另一部分被横木架住。
黑暗降临,她怀里的文殊奴发出惊恐的哭声,她赶紧轻声安抚他。
儿子安静后,她急切地呼唤:“白玉!”
可连唤几声都没有回应,她的心紧得发痛。
“白玉?!”她再次绝望地唤,这次听到悉簌声,然后是带给她希望的声音:“娘娘……奴婢……在……”
“白玉!”她向发出声音的地方伸出手,先摸到车帷,然后是白玉的身体,接着是她的手臂,脸、头——
“白玉,你受伤了!”当手指触摸到黏乎乎的液体时,她惊问。
“车轭断裂往后跌时碰到头,一点小伤。”白玉喘了喘气,问,“娘娘怎样?小皇子还好吗?”
“我们没事。”燕燕焦虑地追问,“这里什么也看不见,你伤得重吗。”
“不重,娘娘别担心,已经不流血了。”
“真的吗?”
“是的。”
“这就好。”燕燕略感安心,看看黑暗的四周,“我们好像被困住了。”
“晕倒前奴婢看到山崖上有很多大树,估计我们就是被大树挡在半空……”
“嘘,别说话!”燕燕忽然打断她,“听,脚步声!”
两人屏息,可燕燕怀里的文殊奴忽然发出惊恐的哭声,燕燕立刻将他的嘴堵住。“安静,奴儿不能哭,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文殊奴立刻闭紧了嘴,在她怀里抽噎哆嗦。
她一边轻抚着他的背安慰他,一边侧耳倾听,纷乱的马蹄声自她们头顶传来,混合着挞览阿钵凶悍的声音:“和罕,病秧子皇帝不在,该死的皇后跑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燕燕的身子猛地一僵,几乎同时,白玉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两人都因听到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名字而震惊。
原来,要害她们的人,是她们最亲最熟悉的人——萧和罕!
“当然是找皇后。”萧和罕立在悬崖边疑惑地说,“我分明看到她的车往这边跑掉,可为何连个车影都不见?骆驼不可能跑这么快。”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这里是悬崖,骆驼怎会把车往这拉?那边不是有条岔路吗?也许她是从那里跑了。”
“走吧,到那儿去看看。宋王说得没错,今天没碰上皇帝算他走运,但不能放过皇后,否则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操他奶奶的,皇帝一身是病,却好运相随……”
挞览阿钵粗野地骂着,声音消失在渐行渐远的马蹄声里。
燕燕紧紧抱着儿子僵硬地坐在黑暗中,她无法想象,自己的亲姐姐,自己宽容对待的奴隶,竟然反噬一口,要夺她的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