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爽朗的透过窗纱照了进来, 落在尚在睡梦中的女子的眼皮上,女子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还沉浸在并不快乐的梦里, 其实只要仔细的看一眼, 就可以看见她脸颊边残留的泪痕。
噗噗噗!
并不怎么怕人的山雀扑着翅膀停在窗格子上, 尖利的喙一下一下有节奏的啄在雕花的窗栏上, 女子的眼皮动了动, 终于睁开眼来,看着炫目的晨光瞬间露出迷惘的神情来。
还是做梦么?
楚双洛忍着头疼坐起身,突然将头再次埋进双膝中, 昨天晚上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她似乎特别脆弱, 对着一个看不清五官的人大哭了一场, 将自己一直藏在心里, 想说又不敢说,说了也没人相信的所有的所有的辛苦一股脑倒了出来。
身为一个未来时空的穆族贵族在这个世界如何自处?
明明知道历史发展的必然, 在面对数以万计的杀戮时,还要不要出手去做些改变?又该如何去面对因为改变带来的无可预知的恐惧?
因为永远没法坦诚而被迫跟整个世界疏离,因为观念不同而被周围的一切所不容,被人误解,被人利用, 甚至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将以前的信念狠狠践踏……
早春清凉的空气被吸入肺中, 让人清醒, 纷乱的思绪也因此被慢慢的掩藏, 双洛终于抬起头来, 伸手抹了抹自己的眼角,自嘲的笑了笑, 那里似乎还有泪痕,看来自己实在是压抑太过了,需要靠这种方式来发泄一下。
她长长伸了一个懒腰,深呼吸,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似乎一夜大哭后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她想,她现在算是有点理解以前看过的童话中,那个对着树洞喊国王长着驴耳朵的理发匠的心情了。
外面传来了早操的哨声,双洛揉了揉额头,下床洗漱换装,今天要做的事情太多,一刻也不能浪费。
她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
杨梅早就等在外面,这时候走进来,动作娴熟的开始帮双洛整理房间,双洛有些不好意思的冲她笑了笑,道了声谢,飞奔去了校场。杨梅因为她这声道谢愣了一愣,眼睛一亮,脸上笑容更加的甜,她动作流畅的整床,开窗,打扫,将房间里凝滞的微辛药味全部驱散了出去。
一夕春梦,了无痕迹。
东南营集体中毒事件造成的恐慌因为两个下毒元凶被查出来,一应涉案人员被处罚而渐渐平息,北穆人的动向依旧不明,斥候发回来的情报总是模棱两可,显示着大批的敌军不知所终,长期戒备的井陉关守军已经开始隐隐生出一些浮躁跟不安。
如是又过了几天,在这种焦虑的气氛中,楚双洛的枪骑兵一直在马不停蹄的筹备着,训练着,凤羽营军纪严明,素质都很不错,并没有因为双洛资质浅年纪小而有所抵触,反而很认真的按照她的指令一步一步按部就班的运作着。双洛自己心里十分清楚,拿在手里的是一块好钢,要怎么炼成宝剑,就是看自己的能耐了。
她毅然将自己所有的想法理论跟知识倾囊相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进行示范,一个阵型一个阵型进行演练。她不在意自己口里说出的话会怎样的惊世骇俗大逆不道让听者变色,只要这支军队站出去,可以一往无前所向披靡让人闻风丧胆。
校场之上,赤色的骏马在飞奔,恍若一团火焰一般,通体的玄赤色只在顶端有一缕雪白的鬃毛,迎风飞扬。俯身在上面的女子身负着黝黑的□□,凝神静气,时不时发出清亮的号令,驾驭着这匹性格跳脱的宝马。
就在马匹飞驰过场中中轴线时,女子突然扭身,取枪,平肩,瞄准,射击,一连串干净的动作之后,烟尘渐散,子弹正中红心,女子收枪,回身提缰,立马,最后完美的落到地上。
即使在马上颠簸之时,她扛枪的肩也是平稳的,纹丝不动。
四下里观摩的女兵们并没有发出惊叹,只是静默的看着场中身材小巧的女子,目视着她朝队伍中走来,停在众人队列之前。
“刚才是第三遍演示,都看清楚没有?不懂得可以提出来。”那女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抬头,目光扫过众人的脸,眼神锐利,正是楚双洛。
这些女兵曾经都是弓骑兵,自然知道回马骑射的难度和在战场上的强大破坏力,刚才那套回马骑射的功夫,她们以往只见北穆人用在弓箭上,根本没想到□□也可以这样用,所以一开始在观摩双洛演示的时候就在勉强克制着心中的激越,近乎贪婪的观察她每一个动作,思考每个技巧,此刻脸上俱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没问题?”双洛依旧语调平平的问道,见无人回答,便笑着挥了挥手:“一个一个按编号上去试,试过了才知道问题。”
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么重的枪,在马上想拿稳都是问题,何况瞄准!姑且看你们吃苦头吧!
双洛心里这般想着。
没想到结果有些出人意料,六百个女兵的完成质量良莠不齐,有人被身下坐骑一颠就射脱了靶子,也有人很完美的正中红心,无论射击结果如何,所有女兵无一例外,都可以在马上稳稳地拿住枪。
大刃无锋。
看起来毫不起眼,实战经验不多的凤羽营的弓骑兵实力可见一斑。
楚双洛敬佩之余,心里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工作会轻松很多,只要练射击就好。
杨梅这时候悄然靠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双洛微微怔了下,回头看了眼校场外面背对自己而立的青袍人,神情复杂。她想了想,抬手示意大家继续练习,步子有些沉重的朝他走了过去。
“文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其实听杨梅说他来找自己的时候,双洛是有些奇怪的,因为自从那个晚上的事情之后,文墨似乎做了决断,不再纠缠下去,如有默契一般,两人变得形同陌路,即使碰面也没有半句话说。
双洛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过来找自己。
文墨闻声回头,依旧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朝她拱了拱手,行止间,衣袂轻动,暗生风华,依旧是翩翩君子的模样气质。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双洛觉得文墨这些天似乎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看起来憔悴了很多。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双洛的问话,反而顾左右而言他:“你的兵练的很好,令行禁止。”
难道刚才他一直在看?双洛心里一跳,挑了下眉,从容应对:“凤羽营的兵本来就是强兵,是我运气不错。”
文墨垂眸,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来:“是么?我记得以前在定城你似乎说过,一个军队,不单需要军纪,还需要有军魂,就是一种战意,一种荣誉感跟使命感,该是一群遵守纪律顾家卫国重情重义的土匪无赖。”
“听起来很理想化,对不对?”双洛知道这是当时自己在定城城墙上对文墨说的话,回忆当时,也不由自主的笑了笑。
文墨亦笑:“我想,大周马上就会出现这样的军队,而且会越来越多。”
“哦?”
“双洛,如果一个国家命中注定会走向灭亡,那些曾经为了延续这个国家的存在而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们是不是就变成了逆天而行不识时务的傻瓜了?”文墨安静看着双洛,双眸微眯,含笑问道。
双洛微惊,正色看向文墨:“大周不会亡!”
文墨依旧定定望着她:“在你看来,这样的人会不会很傻?”
双洛望着的他眼睛,想从里面寻找些什么,却毫无所获,文墨的那双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成一泓墨色寒潭,再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感情,透着一些零星的死气。
最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当我们的至亲身患绝症的时候,我们第一时间想的是如何费尽心机去延续他的生命,哪怕延续的只是痛苦,也希望他能够活的更久点,再久点,没有人会想,既然命中注定要死的,就让他早点死好了,省得受这样的苦。”
“我想,这是人之常情,即使明知道这个国家要灭亡,依然希望他能够延续更长的时间,因为我们从出生起,就不断地有人告诉我们,我们是这个国家的人,国灭了,人何去何从?”
在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双洛的心突然一跳,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口中的这个国家,究竟是指大周,还是那个遥远时空中的大夏,可能是文墨的话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某些东西,让她暴露出裕言的本来面目。
她停了下来,定了定神,不再说话。
今天的文墨很古怪,她要保持警惕,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文墨似乎对她的话很满意,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突然拱手朝她展袖一拜,神情肃穆,行的正是儒士的古礼。
“我已经上折给朝廷,要求调去定城。”
“……为什么?”双洛再惊,要知道,如果历史没有偏差,再过半个月就是定城再次沦陷的时间,也就是最后的一次屠城的时间,文墨为什么这时候要去那里?难道……
他知道了什么?
双洛摇摇头,他不可能知道那些,这只是巧合,而且历史已经有所偏移,第三屠未必会出现。尽管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双洛仍然不由自主的开始担忧,尤其是刚才文墨的举止,就像是一个慷慨赴死之人。
“比起这里有你们,我觉得定城更适合我。”文墨淡然的语调里带着隐约的担忧说着:“陛下并不信任吴提督。”
“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双洛怔怔问道。
文墨却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情,最近北边有消息传来,永亲王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年纪很小的少年谋士,人称少相,据形容,极有可能是白子修。”
双洛的心跳以为这一句话猛地一滞,身形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稳住。她最担心的一个推论变成现实了。
“确定吗?”她涩声问道。
文墨适时扶了她一把,然后守礼的松开手:“还不能确定……想去找他吗?”
双洛苦笑着摇了摇头,退开几步:“若是确定是他,告诉我一声,只要知道他在哪,活的很好,我就可以放心做我自己的事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别人不需要去插手。
“好。”文墨点点头,算是应下,然后又沉默了一下,发现实在没有什么要说的,便告辞走人。
“先生!”刚刚转身,双洛却唤住了他,用的是曾经那个几乎有些陌生的称呼,文墨回身,看见双洛肃然看着自己,亦行了一个古礼。
“多谢先生。”
女子的动作不经意击中了他心底最绵软的一处,文墨浅笑,回礼,转身离开。
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死。
行古礼的意思,这个女孩她真的知道吗?
这个国家,或许需要的就是自己这样的傻瓜,明知道不可为,仍要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