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未竟自打出生起就身体不好,就算只是错过了平时习惯入睡的钟点,他也会一夜辗转难眠。自嫁进□□以来,或许是因为人逢喜事,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妻主在吃穿住用上头砸下足以令人舌挢不下的银子,只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居然就叫他脸上透出点血色来。
显然上天也觉得他最近平顺得过了头,于是砸下一条叫他头晕眼花的消息。
他的新婚妻主,赤月堂堂的秦王殿下她,她……
她把中书令乔海给逼走了!
每当想起这个,凤未竟只觉得一阵气血汹涌,即便此刻夜深人静他平躺着,也依旧一阵阵发晕。
中书令是什么人?只是个写圣旨的?
错了。
用一句大白话来说,中书令是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重臣,前朝称为宰相的高官。不同于尚书都省仆射掌着更多的实务,中书令是实打实的中流砥柱和文臣之首。
而他的妻主,居然把这样的人逼到致仕了。
凤未竟一直觉得旁人雾里看花,只靠着臆想给李凤宁白添了许多她根本不曾有的东西。而现在看来,或许不够了解李凤宁的人是他才对。他一头扎进她编制的情网里,变成了睁眼的瞎子……
一阵轻轻的响动,像是有人十分缓慢地推开了门。
如果不是周围太过安静,凤未竟大约也只会忽略了过去。
是谁?
他向来觉浅,为防小厮吵醒他,素来卧房里是不留人的。
那么,是谁半夜三更地摸进来?
毛贼还不至于能摸进□□正房里,凤未竟也不是太胆小的人,只略迟疑了会便支起上身,打算起床去看看。只是他才撩开床帐,赫然就看见床外站着个黑影,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抱歉,吓到你了?”那黑影开口说话,却是极熟悉的声音。
凤未竟拍着胸口,好歹等噗噗乱跳的心平复一点之后再定睛看去,不由奇道:“谨安?”
“我本来就想过来看看你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突然开始脱衣服。
“本来”?
夜明珠昏黄的光里,凤未竟好歹能看清楚她身上穿的是出门的衣裳。也就是说,她这个时辰才回府,却不先顾着自己去休息,反而眼巴巴纵穿过偌大王府来看他一眼?
于是明明不久之前还在担忧自己到底嫁了个什么人的凤未竟,下意识地咧开嘴浅笑了下。他朝里头挪了挪,让出半张床给自己的妻主。
李凤宁只抽出固定乌纱冠的玉簪,再脱了外袍,就掀开被子上了床。她也不规规矩矩睡在她那半边,先伸手抱住他的腰,然后把脸贴到他胸口上,蹭了蹭居然就不动了。
仅凭着乌纱冠肯定扣不住所有头发,下面还得用头绳发带一类先把头发束成发髻才行。凤未竟见李凤宁竟一副困得连发髻都不想解开的模样,一时间又心软起来。他先搂着李凤宁仰面躺平了,叫她继续枕在他胸前,然后把手伸过去,替她解起发髻来。
“谨安,我听说……”他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乔大人致仕了?”
有好一阵子,李凤宁安安静静的方法已经睡着了。就在凤未竟自己都放弃的时候,她才极轻的“嗯”了一声。
“她现在这个时候致仕,会不会不太好?”凤未竟见她应他,好像被鼓励了一样继续问。
“谁叫她倚老卖老……”李凤宁回答的声音更像咕哝,“以为她谁啊……”
凤未竟心下微沉。
这么说来,果然是李凤宁的手笔。
“谨安,”凤未竟一时心急,不由得语调急促了些,“她毕竟是堂堂中书令,你这么做……”
李凤宁先是一动不动,随后抬起头看着他,表情居然十分幽怨,“现在离天亮只剩两个多时辰,你让我睡一会好不好?”
在这极近的地方,凤未竟能看清楚她的一脸倦容。素来清亮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眼下乌青一片虽然叫他看得心疼起来,只是她话里的无奈与哀怨却无端端地令他弯起唇角,一时间居然都忘了自己该贤良些的,“那你把我想知道的先说了。”
李凤宁压低眉头看着他,凤未竟却抿紧了唇不肯让步,于是李凤宁只能叹口气。
“按制,军器监的匠人干活是徭役,不用给工钱的。这个你知道?”
凤未竟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个的人只怕是没有,“我还知道哪里的徭役其实人数不足,逃跑和罚钱的比比皆是。”他看着李凤宁,“军器监应该也是这样。”
“安阳这里的军器监更麻烦,因为总领着整个赤月的军器制造,所以不能随随便便拉个人来就能干活。另雇就要付工钱,但不打仗的时候,整个朝廷看军器监都不顺眼。”
凤未竟也是一点就透,“试做新东西也很费钱。所以范右丞便另辟蹊径。”
“这事本在两可之间。”李凤宁十分困倦,一边说话一边上下眼皮子在打架,起初几句还口齿清楚的,语调渐渐就绵软起来,“大姐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有得被人暗地里捅刀子,还不如我挖个坑让她们自己先跳进来。所以我就把这事散播了出去,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首先跳出来发难的,居然会是中书令乔海。
凤未竟默默替她说完了这句话。
“人谁没私心?”李凤宁拿脸使劲蹭了蹭他的胸口,才勉强把愈发含混的声音拉回一个至少能听懂的范围,“谁叫她老眼昏花,把这个当机会……她要悄悄跟我说,我承她情。敢拿我来做她的脸,看我抽不死她……”
他这是嫁了当朝的秦王,还是哪里的流氓?
凤未竟瞠目。
说起话来,居然,居然这么地……
“直白”。
只是……
凤未竟听到的只是“秦王逼走乔中书”,外头的传言可没人说起前面那段起因。原本明明是乔海做错的事情,掐掉前头一段听上去反倒成了李凤宁跋扈酷烈。
凤未竟一想到那位中书令居然想拿李凤宁做垫脚石,成就自己的私心和名声,之前那一点惶惑和不安瞬间一扫而空。
“谨安,对不起。”他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头发,“我不该听了点闲话,就不相信你。”
说起来,她变得如此忙碌疲累,也是自她去宫里那日开始。想来,跟那位已经致仕的乔中书应该不无关系。但是她却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解释过。
无论是那些谣言,还是她为什么这么忙碌。
凤未竟一时愧疚,一时又心疼起来。
“我明天去找你姐姐……崇文馆要,加快……”她话没说完,居然就呼呼大睡起来。
凤未竟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他凑过去在她唇角轻触一下,然后拉起薄被盖住两人的身体。
而李凤宁只是含混地唔了一声,收紧了搂住他的手臂,睡得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