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花园回东苑不远,没一会就到了。
李凤宁不说心胸豁达,至少也不是气量狭小之人,踏进苑门时她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也于是在看见那个缩在她正堂门口的黑影时,结结实实地一愣。
天色已暗,正堂里又只亮着一盏铜鹤灯,夜风过处,整间屋子都是晃动的暗影。但是再昏暗的地方,她也不会认不出来这个自小伴她长大的孩子。
随儿。
当年李凤宁不舍得他去碰魏王府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就把手里的一些财物与店铺全都交给他管。本想着即使败光也不算什么大事,却不想他居然管出个模样来了。李凤宁从没问过账目,却知道就算李端立时将她扫地出门,她的吃穿住用也次不到哪里去。
而自从那日他大哭之后,这也成了她远着他最好的理由。
她还不至于自欺欺人到这个份上,可以把那一瞬间的意动当成没有发生过。随儿自小就是眼里心里只有她,如今又懵懵懂懂,如果她再不做些什么,只怕就太迟了。所以她一直推着他出去,东宫、殷家,还有那几间铺子,想着少与她见面,多见见外人,总能开阔些他的心胸。虽然见不到他在她身边跑来跑去的确空落落的,但是如果这样是对他好,那就是值得。
只是现在,又是怎么了?
李凤宁走到门边,看着那个把全身都缩成一团的孩子。
“秋天了,”李凤宁轻轻说道,“别坐在地上了,起来。”她习惯性地伸了手,却在一瞬的犹豫之后又缩了回来。
抬起头的随儿正好看见她缩手的动作,他顿了好一会,又低下头去抱着膝盖。
居然仍旧坐在冰凉的石头地砖上没动。
“随儿!”这孩子小时候肠胃不太好,受不得凉,于是李凤宁声音大了点,“起来。”
随儿肩膀一颤,却还是没动。
李凤宁眉头一皱,蹲下来,努力将声音压回柔缓那里去,“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好一会之后,随儿才慢慢抬眼看向李凤宁,然后将一双盛满委屈和落寞的眼睛展现在她眼前。
李凤宁心里一紧。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孩子有过这样的表情?她也不打算跟他耗时间,直接伸手一抄,把缩在门边的随儿抱起来,进了卧房之后将他放在软榻上。
然后她也在榻边坐下,伸手托起随儿的下巴,令他不能不看着她,“说,发生什么事了?”
不会推拒她抱他起来,自然也不会挣脱她手的随儿,能做的也只是垂下眼睛。而在李凤宁那么一句显然耐心已尽的话之后,他睫毛一颤。
李凤宁放下手,“真的不说?”
特别的成长环境,使李凤宁有了一种不太寻常的特质:她能够接受“别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能对异国的多西珲倾心,所以在梓言曾经表达出离去意愿的时候,她没有做任何事来挽留。也所以,通常情况下只要她能感觉到别人不想说,她就绝对不会问。现在她能一连三次地问,是因为这个人是随儿。但即便她们之间情分不同,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而最显然的,不仅李凤宁待随儿特别,随儿也知李凤宁甚深。因为李凤宁话音刚落,随儿就急急地伸手抓住她的衣袖,抬起头一脸惶惑看着她,“是不是因为……”
李凤宁看着他。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没有梓言哥哥好看,”少年脸色发白,嘴唇轻颤,眼神里有着再清楚不过的惶惑,“所以小姐不要我了?”他说完之后,根本不敢看她,却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袖。
随儿长得没梓言好看……
所以她不要他?
这话是怎么说的?李凤宁一时满头雾水。怎么又扯上梓言了?
不过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么,倒也不能那么说。
梓言自然长得好,加上又在风尘之地浸染多年,一是风情二是妆扮,只怕整间王府都能称第一了。随儿自然不能与他比清艳,但是胜在青嫩鲜润。这半年来没再圆润过的他,如今下巴尖尖,皮肤吹弹得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带着点稚气的娇憨,笑起来毫无机心一片天然,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情愉快。如果说梓言是紫檀案上的散发袅袅青烟的金香炉,那么随儿就是贴身佩戴到已经与肌肤同温的白水晶项坠。
“你小时候圆得跟只包子似的我嫌过了?哭到一脸鼻涕眼泪我嫌过了?”李凤宁声音一提,举起手指在他脑门上一戳,“从哪里学来的混话,不快点忘了,还拿到我面前来说。”
“但是那天送信的时候,你凶我……”李凤宁但凡声音大一点,随儿瞬间气势就弱了。这一句,说得叫那个迟疑轻微。
这回轮到李凤宁尴尬了。
那日,不是正好跟梓言说到春凳什么的。随儿突然闯进来,她顿时就有点羞恼……
李凤宁思绪突然一断。
对了,她当时的情绪不是因为被打断,而是因为……
她不想让随儿看见。
这一点认知,瞬间清空了所有的情绪。
李凤宁看了一眼因为她刚才一戳而顺势朝后倒进软垫里的随儿。他几乎就是半躺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而她坐在榻边,两只手撑在他的身体两侧,从上面俯视着他。
李凤宁眨了下眼。
随儿半躺着,仰视着她,“小姐,不要再赶我出去了好不好?”
“我什么时候……”李凤宁下意识地就要否认,但是看着那双眼睛,居然一时没有说出来。
“你就有。”随儿说,虽然语气和软,却十分坚定,“你以前从来不赶着我去查账的。”
“随儿……”李凤宁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下一瞬间,出乎李凤宁意料的,随儿突然坐起来,然后伸手紧紧抱住她。李凤宁想推开他的,却因为耳朵边传来他一声长长的叹气而一怔。
“姐夫说,如果我再觉得心里难过,只要这样抱着小姐就不会难过了。”
“再”觉得心里难过。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李凤宁一声道歉脱口而出。
把脸埋在她肩上的随儿,摇头的动作等于用他的脸来蹭她的耳朵,“小姐不赶我走就好了。”
秋衫果然还是薄,因为只这一会功夫,随儿的体温就从衣服那边透了过来。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轻轻环住随儿的身体,换来随儿呵呵轻笑。
那笑,连同着体温,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渗进她的身体里,然后流进她的心里。
真是……
李凤宁闭上眼睛。
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