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宁被李端一句“遇事不能想着不得罪人”刺中软肋,虽然回去之后有随儿伴着,可这句话却一直萦绕不去。虽然她能找出一条条理由来反驳,可也不得不承认李端的说法不无道理。本就不舍得放走孟溪这个人才,又添上对李端的不服气,李凤宁次日一早又去了孟溪寄居的小院。
却不想竟然扑了空。
萧令仪不在,而孟溪据说寻到一份修葺宅院的短工,干脆住过去了。李凤宁悻悻去了户部,殷悦平又一早去了东市。在城里转过一圈却是谁都没寻到,李凤宁只好去了户部衙门外的富春酒楼。
“大小姐,您可有阵子没来了。”小二见她,自是一副脸上能笑出一朵花的样子。
“有位子吗?”李凤宁望了眼几乎可以称为人声鼎沸的大堂。
“咱们这里没别人的位子,也不能没有您的位子不是?”小二拉住马的辔头,一脸讨好的笑,“雅间刚刚收拾干净,您里边请。”
横竖这间酒楼也干不出借她名义赶客的事,所以小二的奉承话不过随便听听。李凤宁“嗯”一声之后,随手把缰绳扔给迎客的小二,便自顾朝里走。门槛里自有其他小二等着,也不敢阻住李凤宁的步子,一边走着一边朝李凤宁行过礼,然后笑呵呵地说:“大小姐这边请。”
许是因为秋闱的关系,离户部衙门最近的富春酒楼居然座无虚席。放眼望去,几乎都是学子打扮的年轻女人。即使没有人可以拔高嗓门高谈阔论,屋子里仍然一片嘈杂。
李凤宁穿过大堂,上了台阶,小二都挑起雅间门帘就等她进去的时候,整个大堂里突然一静。李凤宁不由回头朝下一看,却见酒楼的门内站着一个白衫女人。即使从上头看起来,她一身衣衫也好似挂在衣架上似的空空落落。
李凤宁一挑眉,居然撞上认识的人了。
站在门口的客人说:“比我后来的都有座,只我没有?”
这人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很轻。只是那种不知道该说是厌烦还是冷淡,融入她原本就凉滑的声音后,在初秋的正午居然让人生生觉得浑身一冷,好似一步踏进冰窖似的。
不过站她对面的小二显然感觉完全相反。
她涨红了脸,急得几乎满头大汗,“客,客官,是小的刚才昏了头,以为您和前面几位是一起的,现在已经满座了,您看……”
“萧姑娘,”李凤宁忍不住开口道,“不嫌弃的话,上来与凤宁搭个座可好?”
站在门口的白衫客人闻言抬头,看见站在二楼的李凤宁似是有些意外。她看了看早已座无虚席的大堂后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两人入雅间坐下,上茶点菜,待小二退下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雅间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李凤宁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女人。
因为那双眼角微挑的凤眸半垂着,于是纤长的睫毛拉出长长的影子。挺直的鼻子下是依旧没有血色的嘴唇,然后是略嫌尖了一点的下巴。不太厚重的秋装露出这人肩膀嶙峋的样子,寻常或许会觉得苍白的手,却被热手巾衬出几分柔腻如玉的感觉。前一回看着觉得太过孱弱,这一回秋日的阳光被雅间的窗纱柔成一片白光,照在她脸上反倒有了几分飘然若仙的味道。
李凤宁拿起茶轻啜一口,果然赏心悦目。
“大小姐在看什么?”萧令仪虽然没有抬头,却显然注意到了李凤宁只能用肆无忌惮来形容的目光。
“萧姑娘容姿端秀,”李凤宁说,“只是在可惜,凤宁不会画画而已。”
这话如果是对个男儿家说,便是轻佻孟浪。但萧令仪既然是女人,李凤宁就没那么多顾忌,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初听时,萧令仪那双黑如子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意,但是当她抬头看向李凤宁的时候,却没有立即说话。或许李凤宁的态度太自然,她实在找不到任何讥讽的证据,于是在轻微的停顿后,她说:“早就听闻魏王大小姐风流多情,原来竟然对女色也有兴趣?”
这一句,如果说是讽刺着实平和了些,如果说是调侃,她们又没有熟悉到那个份上。
李凤宁一挑眉。
孟溪说过,她是在城门口把萧令仪的行李撞进护城河。这萧令仪说话时,又的确带着点南边的口音,显见不是京师人了。只是她竟不知道,她的流连青楼的“好名声”居然已经传扬到安阳外头去了?
“萧姑娘与萧尚书有亲?”李凤宁一眨眼,转而问道。
不是李凤宁妄自菲薄,实在是因为她亲娘常年在燕州,而她自己虽然时常在陛下和太女身边打转,到底人还没有入仕。外头人再有心,一是不会打听她,二却是想打听也没处打听去。除非这个萧令仪认识住在安阳的人才有可能。而安阳的世家大族里,正好有家姓萧的。
“大小姐果然聪敏。”
这就是承认了。
不过……
萧明堂不是工部尚书吗?
李凤宁眨了眨眼。
这个萧令仪,如果与萧明堂关系远了,显然不会听到关于她这种无关痛痒的事。而说她们关系近,她行李都掉光了也不见她去投靠萧府。无论怎么想,似乎内情都挺复杂。不过在那之前,这个萧令仪不想帮孟溪却是一定的了。
“萧姑娘,也觉得孟姐姐的想法不好吗?”于是,李凤宁只能这么问了。
“也?”萧令仪眼珠一转,“这么说,大小姐已经打起退堂鼓了?”
“事情太难办。”李凤宁轻叹一声,“水车两个字说说简单,一路走下来就够烦的。”素日跟着太女学习的结果,让她几乎想也不用想,“造这么大的水车必然要测算水量、用料一类,所以邺城必得向凉州郡衙求允。如果凉州司士能做还好些,不能做的话更麻烦。先上折到尚书都省,等着公文下派到工部,然后户部和吏部也要跟着动。”
萧令仪目光闪动,好一会才说:“大小姐好清楚。”
“这还只是一面。”李凤宁越想越觉得头疼,“看那日沙盘,也知道邺城的粮食素来收成不会好了。如果没有其他进项,只怕税利方面就很勉强。造水车不仅费钱还费人费力,这一笔哪里找补也是件麻烦事。”李凤宁一顿,然后有点不甘不愿地补了句,“还有当地民生也要考虑。”
“区区一架水车而已,”萧令仪说,“到了大小姐嘴里,简直比上青天还难。”
“我如果有个一官半职,倒还好说。”李凤宁叹口气。
她但凡有个官职,与凉州太守与工部尚书即便不在同一处,也是同朝为官。顶多欠下人情罢了,人家不见得能无视她的请托。但坏就坏在她如今连冠礼都没行过。人家好歹朝廷大员,听一个毛丫头手乱指,叫人家把脸朝哪里搁?
她入了仕,人家肯定要与她就是交好。她没入,人家绝不会来巴结。
只是如此而已。
“只可惜大小姐如今白身一个。”萧令仪显然是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既然如此,大小姐还有什么好烦的?”
“我对孟姐姐垂涎三尺,”李凤宁叹口气,半真半假地说,“实在是舍不得放手。”
“垂涎……”萧令仪眉头轻蹙,随即放开,她看一眼李凤宁,“凭大小姐的手段,哄那个呆子还不容易?”她微微压低了声音,于是那凉滑如丝里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手段”?
李凤宁略一怔,随后露齿笑道:“市惠只能奏一时之效。凤宁向来贪心,不得个一辈子的保证,至少也要有个二三十年。”她才说完,门上传来两声轻叩,却是酒楼小二端着菜进来了。李凤宁转头过去,对着小二说道:“再不来,我可要去问问你们掌柜是不是存心晾着我了。”
因为她转过头去,所以没看见萧令仪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但李凤宁说完话后,再转过来时,她又是一脸淡然了。